【摘要】《清風亭》是歷史悠久的經(jīng)典戲曲劇目,它源于古老的民間故事,史上曾多次被編為寶卷、鼓詞等曲藝形式傳唱,傳入戲曲領(lǐng)域后到清中期成為花部常演劇目,受到廣大人民群眾的喜愛。京劇劇目《清風亭》透過以賣豆腐為生的張元秀夫婦的悲慘遭遇,揭示了封建社會階級之間的對立,同時也反映了古代人民的道德觀。多年來,《清風亭》常演不衰,通過其震撼人心的悲劇力量,在群眾中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肚屣L亭》的劇本文學和舞臺呈現(xiàn)各具特色,其劇本故事扎實緊湊,人物形象活潑鮮明,其舞臺呈現(xiàn)質(zhì)樸有力,著重凸顯因果輪回、善惡有報的樸素觀念。本文以京劇劇目《清風亭》為研究對象,探討其劇本文學和舞臺呈現(xiàn)兩大方面的處理技法、藝術(shù)特色及美學風貌。
【關(guān)鍵詞】《清風亭》;劇本文學;舞臺呈現(xiàn)
【中圖分類號】J821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30-0041-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30.013
《清風亭》的本事源于唐末孫光憲的《北夢瑣言》?!侗眽衄嵮浴窞楣P記小說集,記述了唐末離亂后的諸多有趣舊聞,大多故事來源于道聽途說,多見于朝野軼聞、風土民情、民間生活等多方面內(nèi)容。
清風亭的故事源于其中一篇《張仁龜陰責》,故事全篇不足三百字,但文字簡約有力,情節(jié)連貫生動,亦有傳奇色彩。且不難看出作者對于主人公的嫌惡和其“善惡終有報”的主張。明代,清風亭的故事成為說唱藝術(shù)寶卷、鼓詞的題材,有《清風亭》寶卷和《天雷報》鼓詞,傳奇文學還衍生出了《合釵記》,故事內(nèi)核具有因果報應的觀念。到清代,清風亭的故事幾經(jīng)流變,花部戲曲《清風亭》已有了較為清晰的面貌。
京劇中《清風亭》的故事講述了薛榮妻子和小妾之間分歧不合,小妾周小姐生了一子后被迫將之棄在荒郊,孩子被以打草鞋為生的老人張元秀夫妻抱撿,取名張繼保,并將其撫養(yǎng)長大。十三年后,張繼保被生母周小姐在清風亭認走,張元秀夫妻二人因思兒成疾,每日都到清風亭盼子歸來。后來張繼保高中狀元,剛巧路過清風亭休息,張元秀夫妻前去相認,但張繼保不知感恩,拒絕相認,將張老夫妻當成乞丐,給予老人二百錢。老人暴跳如雷,將銅錢甩到張繼保的臉上,二位老人相繼撞死在亭子前,最終張繼保被暴雷殛死。
一、《清風亭》的劇本文學
(一)劇作技巧
《清風亭》劇本大致可分為“棄子”“拾子”“趕子”“認子”“盼子”和結(jié)尾的“拒認”“雷殛”幾個部分。在情節(jié)的設置上,編者巧妙運用“巧合”和“突轉(zhuǎn)”的技巧。全劇出現(xiàn)了四次巧合。首先,幼年張繼保吵嚷著要找尋自己的生身父母,一路和養(yǎng)父奔鬧到清風亭下,正行歇息的女子正是親生母親周桂英,母子倆“巧遇”又“巧認”;張繼保被認走后,張元秀和賀氏每況愈下,沿路乞討行至清風亭,巧遇故交周小乙,正巧得知張繼保的下落;張繼保來到清風亭又遇張元秀夫婦,張家二老定睛分辨狀元郎正是養(yǎng)子張繼保;最終天雷滾滾,擊中清風亭,正巧將張繼保砸死。四次巧合環(huán)環(huán)相扣、密不可分,且都圍繞清風亭延展開來,使得劇情集中而緊湊。其次,劇本在情節(jié)設定上還存在著幾次“突轉(zhuǎn)”。張元秀和賀氏由供得起孩子念書的小康百姓變?yōu)橐律酪h褸的乞丐,張繼保再度現(xiàn)身時已是登科及第的狀元,張元秀夫婦聽聞消息后本是心花怒放,還幾行“預演”欲今后享天倫之樂,結(jié)果卻令人始料未及。劇情幾度突轉(zhuǎn)幾度起落,跌宕之中呈現(xiàn)出一幅悲慘畫卷。
(二)人物設置
在人物的設計上,劇本采用“眾人皆善,繼保獨惡”的方式來安排,全劇除張繼保這一人物外,其余人均寬厚仁慈。為了讓張繼保功成名就后的不肖不顯突兀,編者在劇本前文也做足了鋪墊。少年張繼保在得知自己非張元秀夫婦親生后,對養(yǎng)父母出言不遜,“去你的吧”等話頻出,丟棄書包,無比吵鬧,毫無少年知書達理、玲瓏乖巧之感;一聽說親生父親在京中身居高位,就立馬認了周桂英,雖然也有和養(yǎng)父的惺惺相惜,但未與賀氏作別,難逃投機取巧之嫌;回鄉(xiāng)祭祖前,周桂英要張繼保好生服戴張家二老,并接來京中同住,他搪塞生母,概不履行承諾。文本層層遞進,終把張繼保過河拆橋、忘恩負義的丑惡嘴臉描摹殆盡。
(三)語言特色
作為一出做工戲,這出戲幾乎是唱的少念的多,少量的唱段就是一段二黃原板和幾段散板,所有的故事情節(jié)幾乎全在念白中完善首尾,念白雖說是“韻白”,但其中充滿了生活化、口語化的語言,甚至還有大量的俏皮話存在,既增添了劇本文學的民俗性,又突出了人物的身份設定。在“認子”的時候,張元秀同周桂英說:“有道是枯竹林內(nèi)生嫩筍,老牛還能產(chǎn)麒麟,要養(yǎng)我只管養(yǎng),你管我七十三,八十三就是一百零三,嘿嘿還由得我??!”賀氏感慨張繼保離家無情,便說:“雖不是我十月懷胎,也虧我恩養(yǎng)他一十三載。這一十三載,慢說是個人,就是一塊石頭,我抱在懷里今天磨,明天磨,也把它磨光了喔!”“周梁橋下一嬰孩,夫妻空養(yǎng)十三載。早知那奴才他不行孝啊,當初不該撿回來。”這些話都是為了凸顯人物而設定的專屬語言。
(四)倫理觀念
《清風亭》結(jié)局的設置貼合了故事關(guān)于善惡輪回的討論,善惡終有報,張繼保最終被五雷轟頂。透過此劇,我們能夠看出古代先民樸素的自然觀,他們對于自然十分畏懼和景仰,認為凡人無法改變的事情,最終蒼天都能“開眼”施以嚴懲。他們堅信不行孝道、忘恩負義要遭到最為嚴苛的“天譴”。
二、《清風亭》的舞臺呈現(xiàn)
《清風亭》是中國傳統(tǒng)戲曲作品中的精品之作,每每提到《清風亭》的舞臺演繹,往往是“麒馬”雙峰并立,即以馬連良為代表的“馬派”版本,和以周信芳為代表的“麒派”版本兩種。兩個版本的《清風亭》都呈現(xiàn)出各自的藝術(shù)特色。
(一)麒派所呈現(xiàn)的《清風亭》
麒派的作品具有令人震撼的寫作工筆,簡潔樸素的白描手法,揭示了這對老人的悲慘命運。人說麒派的藝術(shù)特點是塑造人物,表演以刻畫人物見長,但從麒派的《清風亭》來看,它可以挖掘角色的內(nèi)心世界,打開角色的心靈之窗,這樣觀眾便能清楚地感受到角色內(nèi)心的喜悅、憤怒和悲傷的脈搏,從而將自己的情感與角色的情感融為一體。
以“盼子”這部分戲為例,張元秀夫婦在張繼保被認走之后朝思暮想,頻頻生病,最終喪失勞動能力,只得沿街乞討。為了將張元秀夫婦對兒子的想念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麒派藝術(shù)靈活地設置了一場兩位老人相互埋怨、爭吵,甚至動手的故事情節(jié)。兩位年滿老人步履維艱、腿腳不便地互相推搡并摔倒在地時,觀眾感受到的不是場面的熱鬧,而是他們被養(yǎng)子拋棄、被社會遺忘,無人問津的無望境地。
樸實無華但卻震撼人心的語言,也是麒派的特色。夫婦二人行乞途經(jīng)清風亭時觸景生情,便有了一番輪唱?!斑@才是路在人不在,嬌兒一去不回來,再不能與為父要穿要戴,再不能與為娘要襪要鞋,再不能與為父把草鞋來賣,再不能與為娘把磨挨?!焙翢o華麗的辭藻,卻傳達出豐富的內(nèi)涵,心頭至愛不在,回首昔日更是滿心悲涼。
麒派藝術(shù)充分運用一切傳統(tǒng)的程式與手法,提供舊形式的新內(nèi)容,同時在新內(nèi)容的基礎上進行新的創(chuàng)造。比如,在“盼子”這場戲中,二老盼子卻不得音訊,臨下場前仍戀戀不舍遙望遠處,由于年事已高,他們看不見遠方,二人一上一下三起三伏地眺望,沒有對話,也不是大幅度的肢體形態(tài),卻把盼望見到兒子的急切心境表達得淋漓盡致。在“雷殛”一場中,張元秀發(fā)現(xiàn)妻子賀氏觸柱身亡,悲傷憤怒至極,他雙膝跪地,用手指指躺在地上的賀氏,又直指穩(wěn)坐亭中的張繼保,心中不平難以傾訴,又連指天和地,伸出雙手似乎跟一切討要說法:這到底是什么世道?天理何在?這一系列的表演,無聲而優(yōu)越的演出,清晰而直接地表達了這位老人內(nèi)心的憤怒。
麒派作品還善于抓住戲的核心,做以突出,絕不平均用筆。在“雷殛”一場中,張繼保拿出二百銅錢將二老打發(fā)走,這二百銅錢是張繼保忘恩負義的象征,也是打擊二老的催命符,抓住銅錢這一道具反復利用和強調(diào),著重表現(xiàn)二老的絕望和張繼保的無情。張元秀接過衙役遞來的二百銅錢,被這出乎意料的賞賜弄糊涂了,一時掂量不出這銅錢之中有多少低劣和卑鄙的分量,木訥地拿著錢,半晌才覺醒過來。他清醒后把錢拿給賀氏,二人盯著銅錢怒不可遏。賀氏觸柱而死后,張元秀聞聲折回,幾個“踐步”一個“吊毛”爬到尸體旁,從賀氏手中抓出那二百銅錢,站起身來,左手握錢,右手向錢連拍三下,每一拍下響一鑼,每一鑼都打得令人汗毛戰(zhàn)栗。強烈的節(jié)奏,表達的是人物無比的悲怒,同時也提醒人們的注意。隨后,用“倒步”“鉤步”,腳步踉蹌地撲向臺口,一甩髯口,把飄拂胸前的白滿甩向一邊,舉起手中的銅錢,用力一拍,念出了“可憐世人心太貪,有錢無子也枉然。老漢無子又無錢,妄想繼子接香煙。我二老終日盼你把門楣換,原來是富貴貧窮不一般。做官不把恩父認,逼死恩母在亭前,辛苦撫養(yǎng)十三載,這一報恩就是二百錢”,然后回至亭前,直指張繼保破口大罵,把錢向張繼保砸去,繼而觸柱而死。
(二)馬派所呈現(xiàn)的《清風亭》
馬連良根據(jù)自己的嗓音、形體和審美追求,既揚長避短,又融匯創(chuàng)新,創(chuàng)立了馬派的獨特風格。他常說:“唱要像說話一樣,說話要像唱一樣?!焙芏嗳苏f,聽馬連良的錄音,從中可以聽出語氣、聽出感情,甚至能想象出他的神態(tài)和動作。在馬派《清風亭》中,他也把唱念融匯為一體,視聽合一地去刻畫人物。他還巧妙地增添一些話語來凸顯角色人物特點,在“認子”一場中,張元秀說:“有道是枯竹林內(nèi)生嫩筍,老牛還能產(chǎn)麒麟,要養(yǎng)我只管養(yǎng),你管我七十三,八十三就是一百零三,嘿嘿還由得我啊!”這一來在言語上回擊周桂英,二來還體現(xiàn)出張元秀出身鄉(xiāng)野,性格執(zhí)拗而倔強,加上蒼老的聲音、沉著渾厚的吐字,從聲音上給人們刻畫出一個善良、樸實、直爽的勞動人民的形象。
馬連良還十分注重對細節(jié)的把控,對角色的加工細致入微。他在飾演張元秀時劃分成兩個階段,即張繼保離開前和離開后。在張繼保在時,張元秀的老頭步十分輕快,雖然說手里拿著拐杖,但是身體十分健康,拐杖幾乎沒有用到。但在張繼保走后,由于他們憂郁成疾,這個時候的步子較慢、較沉,拐杖就成了他們的第三條腿了。由于這一場戲的年齡跨度比較大,所以對于演員來說,年齡感的表現(xiàn)必須掌握起來。馬連良演這出戲的時候,在人物變化上鮮明十足。
對于結(jié)局的設置,馬連良也進行了大膽的修改,他把雷打張繼保這部分戲去掉,給二老營造一個更為悲慘無助的結(jié)局,強化二老的凄涼境地而削弱張繼保遭到的報復,將全劇推向一個更為悲劇化的層面。
三、近年關(guān)于“雷殛”戲的處理
在舊時戲班中,《清風亭》這出戲只演“天雷報”一折。1928年,馬連良開始排練全本的《清風亭》,并在原本《天雷報》的基礎上,增加了“拾子”“認子”“盼子”等故事情節(jié),使得本劇在故事上更加完整。
“雷殛”是全劇尤為重要的一場戲,辜恩負義的張繼保最終受到上天的懲罰,這一幕大快人心??芍档米⒁獾氖?,近些年來各主流的京劇院團演出時都取消了雷殛這場戲,改成的結(jié)局大致有以下幾種。二老觸亭而死后,眾衙役下場,臺上只張繼保一人,他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便突然倒地身亡;張繼保見二老碰死,一聲令下就揚長而去。周小乙在張繼保走后召集同鄉(xiāng),為安葬張家二老籌錢;二老死后,張繼??珩R欲走,忽聞一陣淅淅瀝瀝的雨聲,便跌落馬下而亡。這出戲改編成以上幾種方式收場,各界對此褒貶不一。有人認為,從藝術(shù)上來看,最為精彩的部分被刪掉,就像孔雀割去了尾巴。從劇情角度來看也顯得十分隨意,結(jié)局毫無力度可言。也有人認為,刪掉這場戲是意圖破除封建迷信,順應現(xiàn)下的科學理念和人道主義。
四、結(jié)語
近年來,《清風亭》常演不衰,各大專業(yè)院團紛紛復排此劇,也有藝術(shù)團體的思路新穎獨特,從不同角度解構(gòu)和建構(gòu)此劇。如上海戲劇學院戲曲學院在改編整理《清風亭》時,意識到在以往的演出中賀氏都是極其次要的人物,便決定將賀氏的戲份加強加多,在不搶張元秀戲份的情況下,盡量使兩人的表演空間相對均衡些,這樣會使觀眾感覺整臺演出更加具有飽滿性,人物形象也凸顯得愈加鮮活。同時刪減部分劇情,采取暗場交代、合并場次的處理方法,使劇情詳略得當。
不論《清風亭》被作何改編和修飾,其創(chuàng)作基礎是該作品普世的倫理觀念、扎實的文本以及開放的呈現(xiàn)技法所給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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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喬琳(1988-),女,遼寧營口人,碩士,大連藝術(shù)學院戲劇影視與傳媒學院助教,研究方向:戲劇影視學、新媒體文化。
劉明栩(1996-),男,遼寧遼陽人,碩士,大連藝術(shù)學院戲劇影視與傳媒學院助教,研究方向:戲劇海外傳播、戲劇人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