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伯玉歸隱地及太平館考辨

【摘要】關(guān)于南朝蕭梁時期名士褚伯玉歸隱地及太平館的所在，歷來眾說紛紜，其主要原因在于“瀑布山”這一地名兼具普遍性和模糊性的特點(diǎn)，以及“白石山”之地名在歷代文獻(xiàn)中多有變化。本文結(jié)合文獻(xiàn)分析及地理實(shí)證，從宋代方志出發(fā)，試說明《南齊書》中關(guān)于褚伯玉隱居剡縣這一說法的可靠性。

【關(guān)鍵詞】褚伯玉；宋代方志；地名；太平館

【中圖分類號】K24 "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30-0010-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30.003

古剡地即今之浙江省新昌縣、嵊州市兩塊區(qū)域。至于因何以“剡”為名，《剡錄》卷一云：“道書曰：‘兩火一刀可以逃?！载叨嗝剑梢员転?zāi)也?！盵4]7197《會稽掇英總集》[2]54《嘉泰會稽志》[3]6926中亦有相同記載。剡地，因其獨(dú)特的地理環(huán)境及秀麗的山水風(fēng)光，漢晉以來，諸多隱逸之士遁世于此，探幽索隱。在建炎南渡之后，浙東地區(qū)尤以剡中一帶，更是高士云集，文風(fēng)繁盛。剡地不僅有王羲之、戴逵、謝靈運(yùn)等諸多名流的行跡，前來尋仙問道之人亦不在少數(shù)，其中就有十八歲即入剡隱身求志，深居六十余載，時人將其與王仲都相提并論的道士褚伯玉。關(guān)于褚伯玉在剡縣的隱居地及道觀的遺址，歷來眾說紛紜，本文試以《嘉泰會稽志》《剡錄》等宋代紹興地方志為中心，稽考諸說，探析隱士褚伯玉歸隱地及道觀的位置，以就正于方家。

褚伯玉，字元璩，吳郡錢唐（今杭州）人，南朝蕭梁時隱居剡縣修道，時有名士孔稚圭從其受道?！赌淆R書》卷五十四：“伯玉少有隱操，寡嗜欲。年十八，父為之婚，婦入前門，伯玉從后門出。遂往剡，居瀑布山。性耐寒暑，時人比之王仲都。在山三十余年，隔絕人物?！盵10]926又有：“宋孝建二年，散騎常侍樂詢行風(fēng)俗，表薦伯玉，加征聘本州議曹從事，不就。太祖即位，手詔吳、會二郡，以禮迎遣，又辭疾。上不欲違其志，敕于剡白石山立太平館居之。建元元年卒，年八十六。常居一樓上，仍葬樓所?？字晒鐝钠涫艿婪ǎ瑸橛陴^側(cè)立碑。”[10]927可知褚伯玉少年時期隱于剡瀑布山三十余載，晚年在剡白石山立太平館，最后葬于樓所。但褚伯玉在剡縣的隱居地點(diǎn)及太平館的具體位置，卻多有爭議，主要分歧在于“瀑布山”的位置，現(xiàn)將諸說略述于下，并補(bǔ)充相關(guān)史料，以作考辨。

一、褚伯玉歸隱地眾說平議

（一）金庭說

據(jù)《金庭觀晉右軍書樓墨池記》：“至南齊永元三年，道士褚伯玉仍思幽絕，勤求上玄，啟高宗明皇帝，于此山置金庭觀，正當(dāng)右軍之家?！盵4]7230此處訛誤頗多，據(jù)《南齊書》記載，褚伯玉已于南齊高帝建元元年（479年）去世，而齊明帝蕭鸞在位時間為494—498年，褚伯玉不可能在永元三年（501年）啟奏蕭鸞。究其原因，是因?yàn)榕嵬赡苁艿搅松蚣s《桐柏山金庭館碑銘》的影響，碑文中有“高宗明皇帝以上圣之德，結(jié)宗玄之念”“永泰元年，方遂初愿，遂遠(yuǎn)出天臺，定居茲嶺。所憩之山，實(shí)維桐柏”“桐柏所在，厥號金庭”[4]7228等句，因此裴通將碑記中的內(nèi)容張冠李戴到褚伯玉身上，遂致誤。雖然時間上有差錯，但裴通文中的其他內(nèi)容是可以采信的。

金庭說認(rèn)為，今嵊州市金庭鎮(zhèn)有瀑布山（或稱紫藤山）之地名，位于金庭觀現(xiàn)址的背面，結(jié)合裴通的記錄，褚伯玉在剡縣的隱居處應(yīng)當(dāng)就在此山。需要注意的是，雖然當(dāng)?shù)孛耖g確實(shí)有“瀑布山”的稱呼，但金庭觀后的山峰中并沒有瀑布這一自然景觀，這個地名的來歷值得進(jìn)一步探究。隋代尚杲的《瀑布山展墓記》為最早提及金庭瀑布山的文獻(xiàn)，并指出此處為王羲之墓地所在：“宅在剡之金庭，而卒葬于其地?！比淮宋氖珍浽谇蹇滴跄觊g《金庭王氏族譜》[18]460中，不見于傳世文獻(xiàn)中，因此其為研究提供的參考價(jià)值并不強(qiáng)。梁少膺提出，隋大業(yè)年間，湖州市屬吳郡，且郡縣皆無“吳興”之名。直到唐代，這片地方才被稱為吳興郡，而尚杲在隋代自稱“吳興沙門尚杲”，不合史實(shí)，因此懷疑該文似為后人偽托。在嵊縣歷代方志中，也僅有《（同治）嵊縣志》卷八中提及此地名：“王羲之墓，李志（《（乾隆）嵊縣志》）在金庭瀑布山，又名紫藤山，僧尚杲為作墓志藏于家。”[8]835從內(nèi)容來看，應(yīng)該是采用了尚杲的記載。然而在宋代方志中，瀑布山的位置卻在西白山（屬嵊州市石璜鎮(zhèn)），《嘉泰會稽志》卷九“大白山”條：“瀑泉飛下，號瀑布嶺，土人亦稱西白山?！盵3]6867《剡錄》卷四“褚伯玉隱居”條：“西太白山，山有瀑布泉?！端螘吩唬骸耠[身求志，居剡縣瀑布山。’”[4]7223顯然當(dāng)時的志書認(rèn)為褚伯玉隱居于西白山的瀑布嶺。許超雄認(rèn)為，唐前文獻(xiàn)并沒有王羲之歸隱剡縣金庭的記載，這一說法的出現(xiàn)，極有可能是王氏后裔在金庭定居的結(jié)果，《瀑布山展墓記》作為最早提出王羲之歸隱金庭的文獻(xiàn)，又只收錄于王氏族譜中，有理由推測，“瀑布山”這一稱呼也有可能是后人追敘的產(chǎn)物。

（二）天臺說

據(jù)魏斌的推斷，《太平御覽》卷六百六中所引褚伯玉隱剡瀑布山事跡與《南齊書》一致，但后文“一說云”①中提供的行跡表明，蕭道成是因?yàn)槲茨芤姷今也?，所以在瀑布山下立太平館以示紀(jì)念，孔稚圭所撰《褚伯玉先生碑》②的內(nèi)容亦可作為印證。又據(jù)《高僧傳》卷十一《釋僧從傳》有“隱居始豐瀑布山”“與隱士褚伯玉為林下之交，每論說道義，輒留連信宿”等內(nèi)容，推測褚伯玉隱居地應(yīng)當(dāng)也在始豐瀑布山附近，即今天臺縣桐柏水庫一帶（屬浙江省臺州市），臨近天臺山大瀑布[12]152-154。唐徐靈府在《天臺山記》也提到，在桐柏觀（今天臺縣桐柏宮）附近有“昔褚先生修道之所”[13]3。此說考證詳細(xì)，引文完備，但孔稚圭的碑文內(nèi)容并未提及褚伯玉隱居所在，《太平御覽》中的“一說云”也沒有指明瀑布山與太平觀位于天臺?！捌俨忌健敝孛麃碓从谧匀坏乩韺?shí)體，然而在江南丘陵地帶，瀑布這一自然景觀是極為常見的，僅憑釋僧從隱居“始豐瀑布山”，又與褚伯玉交好，曾同宿一處，就認(rèn)為褚伯玉隱居的“瀑布山”位于天臺，是缺乏一定說服力的。除《太平御覽》的“一說云”外，傳世文獻(xiàn)中皆注明褚伯玉居“剡瀑布山”，天臺說也未能證偽這一說法。

（三）西白山說

據(jù)《嘉泰會稽志》和《剡錄》的明確記載（見上文），褚伯玉隱居地在西白山，今之西白山有自然瀑布，同時在古剡地范圍內(nèi)?！都翁尽肪砭拧按蟀咨健睏l下引《宋書》所載褚伯玉隱剡事，后接：“意瀑布山之在剡，即此。華初平《瀑布嶺詩序》云：‘在嵊縣西六十里。福善所集，蔚有靈氣，昔產(chǎn)仙茗。’《寰宇記》云：‘瀑布嶺屬余姚縣?！w此山連接余姚縣界?！盵3]6867可見志書編寫者也并不確定瀑布山的具體方位，但這不意味著宋志中關(guān)于褚伯玉隱居地的記載是錯誤的。正如先前所說，“瀑布山”這一地名的來源決定了其普遍性和模糊性。因?yàn)槠俨甲鳛橐环N常見的自然景觀，可能會導(dǎo)致“瀑布山”這樣的地名在不同地域中反復(fù)出現(xiàn)。見以下三則材料：

1.《太平寰宇記》卷九十六：“瀑布嶺，《茶經(jīng)》云：‘越州余姚茶，生瀑布嶺者，號仙茗?！盵15]1934

2.《（嘉靖）浙江通志》卷九：“白水山，山壁峭立，曰瀑布泉。上有泉四十二道，素練垂空而下，恒旸不絕?！庇钟校骸皫X有三臺峰，有屏風(fēng)巖，下有龍湫，有屏風(fēng)潭?！盵9]

3.《（萬歷）紹興府志》卷五：“白水山，在縣西南六十里，是西四明，山壁峭立其上，有泉四十二道投空而下，其色如練，冬夏不絕，是曰白水，亦名瀑布泉?！庇钟校骸鞍姿畬m在其下，其嶺曰瀑布嶺，相傳劉綱夫婦乘羊過此，亦名羊額嶺，其峰曰三臺峰，下有龍湫，其深無底，有屏風(fēng)巖、屏風(fēng)潭。”[11]111

可見，在余姚確實(shí)另有一處稱為“瀑布嶺”的地理實(shí)體，《嘉泰會稽志》撰者由于名稱相同而將兩地混淆。今尚存羊額嶺之地名，位于余姚市西邊，山上有羊額古道，山下有白水沖瀑布景區(qū)，此處當(dāng)是余姚“瀑布嶺”之所在。

綜上，對于褚伯玉隱居地的考證，須注意“瀑布山”地名的普遍性和其引發(fā)的解讀歧義，同時結(jié)合具體地理實(shí)體的考察和文獻(xiàn)印證。經(jīng)過對各個說法的比較分析，西白山說顯示出更高的可信度和一致性。

二、褚伯玉太平館——“剡白石山”考

最早提及“剡白石山”的文獻(xiàn)為《水經(jīng)注》卷四十“漸江水”條：“江水又東南逕剡縣，與白石山水會，山上有瀑布，懸水三十丈，下注浦陽江。”[17]901此“浦陽江”非指今諸暨之浦陽江，而是流經(jīng)嵊州的剡溪，為曹娥江之支流。關(guān)于六朝以前古地理學(xué)中的誤解，即將一條流經(jīng)婺州、諸暨的河流和另一條流經(jīng)剡縣、上虞的河流統(tǒng)稱為浦陽江，金向銀已在《〈水經(jīng)注〉剡溪淺析》[19]一文中進(jìn)行了詳細(xì)說明，此處不再展開。

宋代文獻(xiàn)中有“白石山”之地名，但對其具體地理位置的描述依然模糊?！都翁尽肪砹骸榜也衲?，在剡白石山?！盵3]6867《剡錄》卷四“褚伯玉太平館”條下有高似孫注：“出《南史》，史曰：‘白石山即太平山也?！盵4]7224案今本《南史》無此句，不知所出何據(jù)?！都翁尽肪砭牛骸疤缴?，在（會稽）縣東南七十八里，晉謝敷隱居太平山中十余年，以母老還南山若耶山中。太平山有三：一在會稽，一在余姚，一在上虞。上虞之太平山一名傘山。惟余姚之山最著?！盵3]6873則當(dāng)時太平山與白石山并非同處，此說有誤?！短接[》卷四十七“白石山條”引孔曄《會稽記》：“白石山在嵊縣，上有瀑布水，巖際有蜜房，采蜜者以葛藤連結(jié)，然后得至。齊帝立太平館于山以居褚伯玉?？字晒鐝钠涫艿溃陴^側(cè)立碑?！盵14]228可知當(dāng)時嵊縣確有白石山，山上有瀑布。

明代方志中首次提出剡縣“白石山”即“西白山”的說法?！叮ㄈf歷）紹興府志》卷二十：“褚伯玉墓，在縣西白石山，今名西白山?！盵11]427同時對裴通的記載提出疑問，《（萬歷）紹興府志》卷二十二：“今瀑布在剡西太白山上，白石山或者即太白山，山下有太平鄉(xiāng)，館宜在彼，若與金庭觀不相當(dāng)。而唐裴通云：‘南齊永元二年，道士褚伯玉啟高宗明皇帝，于此山建金庭觀，正右軍之家也。’稚圭之碑無明文可據(jù)，方外之事承訛襲謬，不可復(fù)考，故志于此。”[11]466由此可知，所謂“太白山”“白石山”實(shí)際上都指向同一地域，即今之西白山。

據(jù)徐國兆的考證，太白山以前稱“白山”，而靈鷲寺就是今嵊州市西白山下的鹿苑寺。其中有兩則史料可供參考：

1.釋慧皎《高僧傳》卷四“晉剡白山于法開”條：“于法開，不知何許人。事蘭公為弟子，深思孤發(fā)，獨(dú)見言表……還剡石城，續(xù)修元華寺，后移白山靈鷲寺?！盵16]168

2.《高僧傳》卷八“齊上定林寺釋僧柔”條：“釋僧柔，姓陶，丹陽人。少而耿潔，便有出塵之操。后出家為宏稱弟子。后入剡白山靈鷲寺，有終焉之志。”[16]321

據(jù)《嘉泰會稽志》卷八“下鹿苑寺條”：“在縣西四十五里，寺山亦自太白山來，其上即披云寺。宋元嘉二年建，號靈鷲寺。會昌廢，咸通十四年重建，山有瀑布及龍?zhí)?。寺，治平元年改賜今額?！盵3]6839《剡錄》[4]7254《（萬歷）紹興府志》[10]457均沿用此記載。與以上材料對照，可知白山的靈鷲寺就是西白山下鹿苑寺的前身，改稱鹿苑寺的時間是宋治平元年（1064年）。

自宋代始，嵊縣便有“太平鄉(xiāng)”之地名?！都翁尽肪硎骸疤洁l(xiāng)在縣南，管里五：碧潭里、擇賢里、懷仁里、建昌里、懷信里?！盵3]6928這一地名保留到民國時期，《（民國）嵊縣志》卷二“太平鄉(xiāng)”條：“在縣西七十里第三十八、第三十九都。”[7]308參照《（康熙）嵊縣志》縣界圖[6]8和1943年《浙江省嵊縣地圖》③，可知太平鄉(xiāng)的范圍沒有太大的變動，今嵊州市西白山下的太平村即為太平鄉(xiāng)的中心地帶。結(jié)合之前的材料，可以推測該地名的得名來源可能是因?yàn)轳也竦奶金^。

綜上，西白山的地名沿革可以大致概括如下：南北朝時期，地志中稱“白石山”，佛教文獻(xiàn)中稱“白山”；宋代則普遍稱之為“太白山”，并伴隨著“西白山”的俗稱出現(xiàn)，盡管“白石山”的地名尚存，但其確切位置已不清晰；直至明代，“西白山”這一地名才逐漸得到統(tǒng)一和確立。

三、結(jié)論

總的來說，關(guān)于道士褚伯玉的隱居及太平館的不同觀點(diǎn)，部分原因在于裴通將《桐柏山金庭館碑銘》的內(nèi)容誤作褚伯玉之事；另一部分原因是“瀑布山”這一地名的普遍性，導(dǎo)致了其解讀的多樣性。同時，“白石山”的地名在歷代文獻(xiàn)中頻繁變化，使得確定其具體位置變得更為困難。經(jīng)過文獻(xiàn)對比分析，結(jié)合地理實(shí)證，應(yīng)當(dāng)認(rèn)為《南齊書》和宋代地方志中關(guān)于褚伯玉歸隱地和太平館所在地的記載是可靠且準(zhǔn)確的。

注釋：

①《太平御覽》卷六百六十六：“一說云：伯玉初游南岳，路入閩中，飛湍走險(xiǎn)。伯玉泊舟晚瀨，沖飆忽起，山水暴至，激船上巔，崩落絕嶂。徒侶以為冰碎，緣阻尋求，見伯玉自若，以小杖舟，涉不測之泉，眾以駭伏。入霍山而去。初隱瀑布山，齊高祖欽其風(fēng)，欲與相見，辭以疾而去。帝追恨，詔瀑布山下立太平觀，孔稚圭立碑?！?/p>

②現(xiàn)引碑文如下：“永嘉惡道者，窮地之險(xiǎn)也。欹竇遏日，折石橫波，飛浪突云，奔湍急箭。先生攀途躋阻，宿枻涉圻，而衡飆夜鼓，山洪暴激，忽乃崩舟墜壑，一倒千仞，飄地淪篙，翻透無底。徒侶判其冰碎，舟子悲其雹散，?；曛幸梗白柘鄬?，方見先生，恬然安席?！?/p>

③該地圖由浙江省嵊縣政府于1943年5月發(fā)行，徐家樑繪制。（資料及圖像來源：http：//www.txlzp.com/ditu/884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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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天歌，男，漢族，浙江紹興人，紹興文理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xiàn)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