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劉是個禿頭,半禿。老劉的腦殼中間地帶幾乎全禿,四周綴著一圈毛發(fā)。老劉快禿光了腦袋,還火暴脾氣,麥秸稈似的,點火就著。禿頭的老劉,禿的是頭發(fā),不耽誤他干活、罵人、喝酒。有一天,他說,我左腿不敢走路了,針扎地疼。老劉說這話的時候,我在單位,準(zhǔn)備寫一篇文章。那一刻,我強迫自己安靜下來。在此之前的四個月,我一直努力梳理凌亂的心情。希望與昨天握手道別。騰出一點時間,讓靈魂追趕春天的腳步。老劉說從一座高樓的九樓,到另一座高樓十樓,上下做木工框架,他的左腿就沒有停止過鬧騰。別的木工每次上下樓都把他撇很遠一段路,他說,老婆怎么辦?我能說什么?我說什么?我說,不行,就回家吧。
我知道老劉回家后,我要面臨的問題,比原來多了兩倍。老劉需要治療這條腿,我在想,老劉的左腿在慢慢治療,能不能傷及右腿。前半個月,老劉在中心醫(yī)院做了左腿的核磁共振,說半月板移位損傷,各種藥、烤腿的燈,都住進我家,我家的客廳,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藥味,草藥、西藥,它們歡樂地掌握著我們的地盤。另外,還有老劉每天在沙發(fā)上的葛優(yōu)躺。除了中藥、西藥,我們的氣氛里增加了一味藥,火藥味。這火藥味的制造者是老劉,為了不碰觸這火藥味,我小心翼翼地,提著兩條腿、一顆心,躡手躡腳走路,給他做飯、煲湯。他說這是公雞,我說嗯。他說那是鴨子,我點點頭。這樣,我避免觸及雷區(qū)。但我還是踩了一次雷。老劉從撫順工地坐大客回來的那個下午,我燜了一鍋大米飯,燉了豆腐,將飯菜熱在鍋里,我去參加作協(xié)的一個座談會,那天我想我不好缺席,也舍不得缺席。要見到幾位國內(nèi)知名作家,為這一天我準(zhǔn)備了很多年。我去了,真的,我無比激動,眼里閃著晶瑩的淚花。聽著作家們的講座,我收獲很多很多。天不知不覺就黃昏了,黃昏之后就是夜晚。老劉一遍又一遍問,什么時候開完會?我說,快了。當(dāng)時我就在想,和老劉也有十幾天沒在一起,他怎么可能發(fā)出火藥味?座談會結(jié)束后,我打車回家,老劉一如既往葛優(yōu)躺,左腿敷著藥。老劉的一張臉,耷拉得比長白山還長。接著,老劉就開始數(shù)落一些瑣碎的日常。地板不干凈了,馬桶也臟了,被套換下來咋不洗?老劉說著說著,情緒越來越激動,急赤白臉進行他的國罵,不不不,是女人罵。他罵得毫無章法,不過,仔細聽聽,也有規(guī)律,他讓我的祖宗們從另一世界回來走一遭,真心不好意思,我連累了我的老祖宗們。老劉罵累了,坐起身,沙發(fā)也跟著吱嘎響,喝茶水,中午我泡的紅茶。老劉喝著茶水,還不忘叫茶杯也弄出動靜,咕咚,咕咚。這個時候,我在廚房,一邊炒菜,一邊聽老劉的狂風(fēng)暴雨,雨滴噼里啪啦落我頭上、身上,最后統(tǒng)統(tǒng)落在我心里。老劉的獨角戲,演了一個小時。
我端出飯菜,說,吃飯吧。盛了飯,放在他面前。老劉依舊陰著臉,我說什么?我能說什么?
老劉還是老劉,習(xí)慣了對我這般的愛,接下來,我繼續(xù)上班,下班回來做飯,給老劉吃,也給我吃。老劉繼續(xù)治腿,日子搖搖晃晃地走下去。
關(guān)于我想追趕春天的事,那就交給你們了。我一直在路上,你們在春天欣賞一朵玉蘭花的時候,我在追趕你們,追不上,春天和我沒啥事,老劉不是給我春天的人,我只好自己弓著腰,在城市,在鄉(xiāng)村,在車來車往的街道,在熙熙攘攘的人叢中,種一個春天。
后來,過了一頓飯的工夫,老劉好了,實際上是把脾氣收了回去,棱角藏了起來。老劉仍然保持一個姿態(tài),葛優(yōu)躺。他說,我能不上火嗎?眼睜目爭看著活兒干不了。包工活,木匠一天五百呢。老劉說著,使勁摳了一下鼻子,擰出一坨鼻涕,我拽了一張紙巾遞過去。他接了,眼淚鼻涕一把。甚至我分不清老劉究竟哭沒哭,落沒落一顆淚。我想起老劉在他父親去世時,哭過一回。他的哭不是嗚嗚咽咽,不帶節(jié)奏,只是抹一下臉,淚不多。老劉不哭不代表他不孝順。他認(rèn)為,在該盡孝的時候,他盡了。人走了,沒必要大喊大叫,人都有生老病死。我理解為,老劉不是沒心沒肺,他是個爺們兒,不像女人哭哭啼啼,梨花帶雨的。
現(xiàn)在,老劉跟我訴苦,他說,在工地,上樓時,左腿追不上右腿。走一步路,需要很大的勇氣,他是咬著牙往上挪的。對,老劉說,他那不是走,改用挪最合適了。挪一下,左腿膝蓋仿佛插著一根釘子,扎得他生疼生疼,有一百只一千只螞蟻在爬,在掙扎。老劉的小老板是丹東鳳城人,姓白,白老板手背和左臉有幾塊疙疙瘩瘩的白斑,老劉和幾個民工索性叫他白癜風(fēng)。私下里叫得,當(dāng)面哪敢。誰也不愿長白癜風(fēng),那是短處。白癜風(fēng)對老劉還是比較客氣,老劉在頭四年,在工地做防線,協(xié)助老板帶一百號人干活,水泥工、瓦工、鋼筋工、木工、力工等。大大小小,事無巨細。老劉操著整個工地的心,主要是他木工活厲害,也有領(lǐng)導(dǎo)能力。至于老劉為什么不代工了,其中緣由,說不清。也許是嫌太操心,也許是別的因素。老劉屬于什么樣的人,他自己知道,不會說話,情商不在線。一句話到他嘴里,一股子大糞味。比如,地板上落一根頭發(fā),若情商高的人,遇到這根落發(fā),彎一彎腰撿起來完事,老劉偏不,他也彎腰了,也撿了那根頭發(fā),卻大發(fā)牢騷,說人家不講衛(wèi)生,把頭剃禿得了,省得落發(fā),說家里沒別的,可地板頭發(fā)。活也干了,人也得罪了。老劉智商是夠了,情商不及格。他是一路走,一路結(jié)交一些人,一路丟掉一些人。共事過的幾任老板,即便有聯(lián)系方式,基本也是躺在電話簿,或者微信好友一欄,不說話,也沒有互動。再后來,老劉換手機,之前的聯(lián)系人,脫軌了。他的聯(lián)系人里,除了親戚,家人僅有二十三人。離開一個地方,扔下一批人。老劉走過很多城市,在我們七年之癢時,他背著行囊去打工。一座城,一座城。一朵云似的,飄來飄去。我沾了老劉的光,隨他在幾座城住過一段日子。
十年前那個夏天,老劉還是大劉,他在吉林松原四方坨子蓋樓,我打理幾畝莊稼,果園的活也利索了,老劉說,過來待著吧,散散心。兒子讀中學(xué),那會兒放暑假。我第一次坐綠皮火車,很長很長的綠皮火車。我是在蓋州坐上去吉林的火車,買的是站票,幸虧隨身帶的東西少。我和另外兩個女的,在車廂門口,把背包鋪在地上,倚著車身打盹。很后悔沒有帶上婆婆給煮的土雞蛋和煎餅,又累又困?;疖囘郛?dāng)咣當(dāng)朝前方奔馳,那時候大劉已經(jīng)半年沒回家,我與大劉的感情還可以,春天出發(fā),白雪皚皚時回來,將一沓錢往我面前一推,喏,收著!我喜滋滋地數(shù)錢,一張一張,百元大票,也有五十的。大劉滿眼寵溺地看著我,數(shù)完了,我下廚搟面,一邊搟面,一邊騰出手抓一把柴草燒灶坑。大劉壞壞地伸手揉搓我的兩坨肉,我啪地打下他的手,青天白日的,那屋就是婆婆公公。大劉嘰嘰笑,面下了鍋,火苗撲哧撲哧,很旺。湯面沸騰,大劉卻一把抱住我,進了房間,關(guān)上門,將我丟炕上,我只好配合他,拉了粉紅色窗簾。
大劉和我從什么時候有了微妙的隔閡?也稱不上微妙,事實明擺著,大劉在跟任老板做事的那幾年開始,有一次,他回來招工。那陣子,大劉是任老板的左膀右臂,幫他掌控工地,以及上百民工。大劉回來招人,衣著有講究了,一塵不染,一條褲子,不管是西服,抑或別的款式褲子,褲線筆直,頭發(fā)板正。人的大腦思維一般是這樣的,大劉幾個月沒見我,見了面之后,免不了一番親熱。大劉不,不但不親熱,還挑刺,這也不行,那也不中。橫挑鼻子豎挑眼,弄得我里外不是人。我說,我一直都如此啊?大劉振振有詞說,你該改變你的形象了。也就在那時,大劉辦了一張銀行卡,說,以后錢就放卡里,攜帶方便。這卡設(shè)置的密碼,大劉沒說,我也沒問。我不問,大劉想讓我知道,他自然會告訴我。很顯然,大劉不想讓我知道,也沒想我把持這張卡。
我坐綠皮火車到吉林松原時,大劉還沒辦卡,他掙的錢,一五一十交給我,我聞著散發(fā)著他煙草味的血汗錢,激動地發(fā)誓,大劉這么愛家,愛我,愛孩子,我一定做好他的賢內(nèi)助。在松原,大劉租了當(dāng)?shù)匾患颐穹浚覀z在租屋住了半個月,白天他上班,我和房東的閨女到處走走,轉(zhuǎn)轉(zhuǎn)。房東兩口子人不錯,早飯帶我們的,也沒特殊做什么,腌蒜,大蔥蘸醬,大米粥里煲?guī)讉€雞蛋。大劉體質(zhì)好,到了晚上,一次一次要,他大大咧咧,我也疏忽,窗簾沒拉上,結(jié)果,有兩回,窗前有人影閃過。我仔細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房東。他在偷窺,覺得不是事兒,該離開了。想想來十多天了,家里也有活兒,玉米最后一遍肥料該下了。兒子來電話說,他想媽媽了。老板就安排車,將我送到吉林火車站,大劉給我買好車票,那天的陽光不太好,淡淡的,蒼白的,像一個沒有血色的人。大劉在眾目睽睽下,抱了抱我。真的,那一刻,我很感動。用深有感觸來形容,一點不為過。那一刻,我感動的是大劉是發(fā)白內(nèi)心地喜歡我,能一五一十地將工資上交,能賣力地在我身體里耕耘。我相信,大劉的一顆心在我這兒。至少在很多年后,坐綠皮火車的體會,在我靈魂像一條河,每每皓月當(dāng)空,夜深入靜,風(fēng)一吹,河水蕩漾,旋起一層一層,或大或小的波瀾。
當(dāng)然,大劉把工資放在卡里,不向我公開密碼后,我和家里的花銷從我們的果園子,以及我自己扣一座草莓蔬菜大棚出。我像一頭不知疲倦的老牛,家務(wù)、田間地頭,不斷地拉犁、鋤地、播種、收割。和老人一只碗,一個屋檐下住著,我能沒有怨言嗎?對誰說?公婆?不不不,我的父母?也不成。我怎忍心給他們負(fù)擔(dān)?就在那樣一個環(huán)境下,我開始寫字了。我寫字,讀書,完全是減壓。我想不出,除了寫字,我靠什么安置我的孤獨,我的靈魂。我不是沒考慮,大劉自己掌握錢物,是不是有了外遇?我轉(zhuǎn)念又一想,大劉一個民工,根據(jù)我對他這么多年的了解,他還不至于拋妻棄子,他沒那個資本。但不影響大劉有這方面傾向,我想到的是,我的確該改變一下。我不能舍不得投資自己。以往,我可以三年不添一件新衣新褲,擦幾元錢一瓶的化妝品,一夏天穿一條裙子,或者大褲衩;和小叔子說粗話;嘴里叼著一根頂花黃瓜,東門進了西門出,與一群女人扯老婆舌,拉瞎話;因一壟地,同叔公對罵,毫不示弱;腰系草繩子,腋窩夾鐮刀,上山砍柴,扛著一座小山般的柴火下山,穿過街道,回到院子,揮舞斧子劈柴,咚咚咚,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我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一個男人,沒有淑女的形象。所以,我寫字。我不清楚,寫的是什么。小說?不是。散文?也不是。四不像,反正,寫出來就舒服多了。有時候,我憋得很,像一只要下蛋的小母雞,四處找窩下蛋。這兒瞅瞅,有人,撤了,那兒看看,有一匹馬站在樹下,也不好。情急之中,蛋在肛門那里了,再不下,就啪嚓落地,摔稀碎稀碎。咋整?下吧。也不管有沒有窩了,窩里有沒有草,下了。眼珠子鼓得像牛卵子,臉憋得姹紫嫣紅。下了,卸掉負(fù)累,痛快。投出去,不發(fā)表不要緊,就是寫。那段歲月,說實在的,我想過將來有一天,成為一個作家,讓瞧不起我的人刮目相看。起碼,大劉,枕邊人不能小看我。雜志稿約不斷,稿酬雪片似的飛來,有了經(jīng)濟基礎(chǔ),沒大劉,我照舊活得精彩。我不想是假的,說到底,我只是想想。稿子投了一火車,收到的全是退稿信。不過,編輯們的批評和鼓勵,很重要。我是一邊被打擊著,一邊寫。有一段時間,我索性停下來,不寫了,研究大劉。我盯著大劉的一張臉,不住地責(zé)問自己,我怎么就嫁給了他?他有什么好?有缸粗,比缸高一點。小短腿不說,還羅圈。走路,左腿朝左拐,右腿朝右拐,不在一個頻道。完事,夜里打呼嚕,打得山高水長,有板有眼,還自帶音效。長一聲,高一聲,中音,低音,婉轉(zhuǎn)低回,九曲十八彎,從來就沒消停過。值得注意的是,十年前,大劉的呼嚕對我來說,是沉穩(wěn)的,輪回的,像一支動聽的曲子,我每晚是枕著他的呼嚕進入夢鄉(xiāng)。那時候只能說,大劉需要我,我需要他,我們在一個平行線。關(guān)鍵是財政大權(quán)在我手里,心就踏實。大劉當(dāng)初做小力工,抽的是紅塔山。一天一盒,有時兩盒。也抿杯酒,從地里干活回來,他會黏著我,摸一把,又一把,總是一副吃不飽的樣子。他辦卡了,每個月,每年的工資,裝在卡里。大事小情,屯里的婚喪嫁娶,統(tǒng)統(tǒng)是我在家賣菜、賣草莓撐著。春天逮兩頭小豬,千瓢水,萬瓢糠,割草、栽南瓜、種紅薯、喂大。上秋,賣一頭,留一頭殺年豬。大劉說了,他的錢用作大工程,大動作,比如,買房子,孩子讀大學(xué),找工作等。
大劉這么說,我也沒轍。鬧什么?有蛛絲馬跡,證明他外邊有人?沒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個人跌倒個人爬。其間,我賭氣說過離婚,說大劉不信任我。大劉說,你隨意我不挽留,也不會趕你走。有些人和事,別老往孩子身上推,就我而言,我沒轉(zhuǎn)身,沒拿離婚證,與孩子有五毛錢關(guān)系,其余的九十五,在我。為什么?好多人說,女人,彪子傻子腦癱的,缺胳膊少腿的,也沒剩家,天下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滿地跑。找,不容易。進一家,出一家,一個蘿卜一個坑,拔出蘿卜帶出泥。沒意思。居家過日子,鍋碗瓢盆交響曲,換湯不換藥。男人嗎,不掛墻上,有幾個不吃腥?能吃得動,不會閑著。有和大劉一起做事的,打趣我,大劉可有女人緣了,嫂子,你得小心,那些女人上桿子貼大劉。我說,貼吧,那是大劉,你劉哥有能耐,有魅力。我是嘴巴硬,心早慌亂了,留心大劉的電話,從他聯(lián)系人里尋找目標(biāo),認(rèn)為可疑的人,電話打過去,聽是男的聲音,掛了。女的,就拐彎抹角問對方,哪里的,干什么工作,怎么認(rèn)識的大劉。有好幾回,被罵是神經(jīng)病。大劉說,我要是想搞,你看得住嗎?要不拴你褲腰帶上,走一步跟一步,準(zhǔn)偷不了人,人也偷不了我。沒趣,真的。那就重新捌飭文字,倒霉樣,人善變,文字不會變。你愛它,它也愛你。人做不到的,文字這個情人做到了。就捌飭出東西了,有豆腐塊發(fā)在報紙,一個短篇小說也刊登了,還是在國內(nèi)有影響力的報紙雜志上。米不多,也不少,對我來說,正好。到城市,坐吃山空不現(xiàn)實,現(xiàn)實很殘酷的,它不是穿越,不是玄幻小說。大劉不允許我在家坐著,我也坐不住,我需要有一個活下去的目標(biāo)方向。寫字糊不了口,在我尚未混成作家前,我必須努力干活,養(yǎng)自己,如果可行,隨帶著也養(yǎng)家。嗯,我找了一份保姆的活兒做,吃住在雇主家。大劉呢?外甥打燈籠——照舊,出了正月門,就拉著拉桿箱闖天涯。原來是大帆布包盛著被卷,再就是用完的化肥袋子,逐漸演變成拉桿箱。像他抽的煙牌子,上了一個檔次。不過這個時候,大劉不給老板代工,所到之處,和幾個人合伙包活干。他說,那樣利索,一把一摟,也不操心。就把活干好了,交上差,妥妥的。對,也會出現(xiàn)一些紕漏,比如,尺寸沒掌握好,偏離軌道。比如,合伙人,你干多了,他干少了,旱澇不均。有過爭執(zhí),紅過臉,后來,都握手言和了。民工拋家舍業(yè),出來闖,哪個不是把一條命別在褲帶上,踩鋼絲似的,一步一步,小心謹(jǐn)慎地走?我不過分關(guān)注大劉.大劉這家伙,倒來“關(guān)心”起我了。碎片化網(wǎng)絡(luò)閱讀時代,一部智能手機,有流量后,有事兒,發(fā)個視頻,就解決了。
大劉走著走著,就變成老劉了。老劉老,我也不年輕了。老劉在換了黃金葉煙之后,就始終抽這個牌子。一來,價錢他承受得了,二來,黃金葉煙,有著寧靜淡泊的清香,不嗆嗓子。大劉成老劉,最大的變化是他有什么事,學(xué)會和我商量了。十年前的老房子、老院子、老石頭墻,替我們堅守在村子。一家三口遷移到城市,公婆睡在村莊的一處山坡。瓦房,轉(zhuǎn)換角色,變作兩室一廳的鳥籠。老劉的銀行卡果然派上用場,沖鋒在前,一馬當(dāng)先。房產(chǎn)證寫著我和他的名字,我啞巴吃秤砣,終于心中有數(shù)。
老劉是肉體回歸了,心還一半在漂著一半在家里。老劉很有想法,老劉的人生哲學(xué)是,男人在外花天酒地,知道回家就行。我反駁說,花天酒地不用錢鋪路?靠你顏值?老劉說,操!不知底細的,都以為男人打工流汗,賺錢辛苦養(yǎng)家。我在城市,漂了許多年,那些民工們,我能不了解?他頓了頓,說,有五十七八歲的民工,二三十歲的,常年不碰女人,出來干活,到了月末,開了工資,洗洗臉,刮刮胡子,就去打野食,一次三十,四十的。年輕的妹子,得一百,二百。也就幾分鐘,有時一分鐘不到,就一瀉千里。提上褲子,走人,誰也不認(rèn)識誰。你舒坦了,女人得到錢了,兩相情愿的事兒。還有一種臨時夫妻,在工地附近租一間房子,過起日子。無非是圖個肉體享受,但也有那么兩對三對,處著處著,處出感情了,總覺得這個女人比家里的老婆好,那個男人比自己的合法丈夫懂得體貼人,一不做二不休,回去離婚。老劉說,丈夫丈夫,一丈之內(nèi)是你的,一丈之外,是大家伙的。男人這玩意有時很理性,他奉行的是逢場作戲,一旦涉及原生家庭、結(jié)發(fā)妻子,還是不肯撒手的。偷嘴后,把嘴巴擦干凈回家得了。
老劉說,我說的,不接受任何人反駁。老劉的硬氣出自哪里?我思考了一番,嗯,這種硬氣是老劉對我的一個判斷,誤會或者誤解。怎么說呢?那一次,在我和老劉住進鳥籠后,我有了在城市里的朋友,一男一女,男的是中學(xué)老師,女的是小學(xué)老師。我們的相識純屬偶然,也是必然。我說過,很多年前就說過,我想當(dāng)作家。我寫啊寫,寫不出高山流水,讓署著我名字的文章帶著我的體溫、我的夢,和遠方的你見面。我與女老師可以說是一見如故,在文字上兩個人有共鳴。有共鳴就有了在現(xiàn)實里雙向奔赴的沖動。那天下午,女老師選好了一個地方,一家茶室,時間是四點三十分。我從雇主家出來,太陽還明晃晃地懸在天上。小城的梧桐樹、銀杏樹綠得一塌糊涂。如果不是女老師約我,三十五歲前,我就沒喝過茶。不怕你笑話,真的。我穿著一件褪了色的連衣裙,平底涼鞋,馬尾辮在身后隨著我走路,一擺一擺。我沒有像樣的衣服,窮鬼。從鄉(xiāng)村到城市,我摘不掉窮鬼的帽子。這件連衣裙陪我風(fēng)風(fēng)雨雨三年了,也舍不得扔。女老師在微信上發(fā)來茶室的位置,我看了一下,在市中心地帶??纯磿r間夠用,我走了過去。那天我想不到的是,這家欣欣茶室,我曾經(jīng)幾次路過,充其量我只是過客,茶室的過客,城市的過客。第二個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女老師約好的二樓茶室,多了另一個人,那個男老師。我有些尷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在想,女老師說好的我和她喝喝茶,聊聊文學(xué)、人生,如何就多了一個角色?女老師很會來事,急忙解釋說,男老師路過茶室,她截住他了,有關(guān)他們的交集,我一概不知。這世上湊巧的事那么多嗎?好在,男老師很溫和地說,讀過你的小說,寫得不錯。文學(xué)這東西,一下子縮短了幾個人之間的距離。女老師點的三杯茶,端來了。我坐在女老師和男老師對面,窗戶開著,風(fēng)輕輕吹來,我身上有了清爽的感覺。茶葉在杯中盤旋,嫩生生的綠。我抿了一口茶,綠茶,有點苦澀,細細回味,一絲絲的甜。女老師在說,我在聽。偶爾插一句,男老師眼睛盯著女老師,柔柔的,溫存的。一杯茶喝完,男老師端著茶壺,為我和女老師續(xù)了一次,又一次。續(xù)著,聊著,日頭就落下去了。女老師提議拍幾張照片,男老師表示贊同。他用手機給我倆拍了幾張。后來,女老師說,你和張某某也合個影唄。我沒想太多,單純地拍個照而已。拍完,也許是在陌生的城市,遇到能談得來的人,我有些得意忘形,將照片發(fā)在朋友圈。提示的是所有人可見,包括老劉。老劉不但看見了,還大發(fā)雷霆。老劉在省城打來電話,把我罵得狗血噴頭,說我紅杏出墻,說我罵我就算了,他說,文人沒一個好東西,都是流氓、色狼。老劉說,等我回去收拾你。我能說什么?我說什么也阻擋不了老劉對我的懷疑,也阻擋不了老劉回家的腳步。
事實上,老劉并沒有回家,他將我和男老師的照片發(fā)給兒子大楊,說,大楊,我要和你媽離婚。大楊說,為什么?老劉說,你看你看,這照片,這男人與你媽挨得那么近,你說沒有事誰信?大楊說,就憑一張照片說明什么?老劉說,孤男寡女在一起能有好事?那男的,戴著副近視鏡,一看就不像好人。大楊說,爸,你想好了,我沒意見。你和我媽的事,我不參與。有一點我得說清楚,你一年到頭在外面漂著,我爺我奶,這個家,你管過多少?欺負(fù)我媽我不讓。老劉本以為大楊會和他統(tǒng)一戰(zhàn)線,大楊這么一懟,老劉想了想,說,那,那就不離了,湊合過吧。
說句掏心窩子的話,男老師文質(zhì)彬彬,很有氣質(zhì),有那么一瞬,我心動過。人的本性嗎,不過,就是幾秒鐘的時間,對男老師的好感,曇花一現(xiàn)。老劉能說他遇到美女不回頭,不心動?除非他是柳下惠。
這次男老師事件,老劉有一周沒理我,電話不接,微信不回,搞得我很狼狽,很被動,好像我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沒法得到赦免。我刪了照片和男老師,也刪了女老師?;钤撐覜]有朋友,為耳根清凈,不惹家庭紛爭。刪了就刪了,這事卻成了老劉日后用來對付我、擠壓我的一個梗。有時候,趁著老劉心情不錯,我說,老劉,我身上一無是處,你就休了我,咱分道揚鑣,你再找一個你想要的伴侶。老劉葛優(yōu)躺,沙發(fā)被他躺矮兩厘米。他用右手撓撓光禿禿的腦殼,說,你賠我十萬,你再走。我頂帥的一個小伙,被你熬成老頭了,你不賠我錢想走,門都沒有。老劉是做什么都有理,他就是真理。我能怎么辦?打不過他,也罵不過他,他動不動就把我祖宗搬來對付我。我不想搬他祖宗,人家在地下房子住得好好的,我豈能打擾?有人說我,那就對著干,他豁得出去,咱奉陪到底。
老劉覺得我身邊的每一個男人,都值得懷疑,都是可疑分子。后來,還有幾次。那些和我走得近一點的男人,老劉把他們劃歸成我的情人,老劉甚至在與我做愛的時候,還不忘質(zhì)問我,哪個情人比他會玩,持續(xù)的時間長?弄得我心咕咚掉冰窟窿里。不想做愛,也逃避做愛。內(nèi)心莫名地恐慌,有時出一身冷汗。我說,我不是不會罵,而是我不想罵,有一說一,沒必要和他胡攪蠻纏。那個人就說,你啊你,滾刀肉,打你不多,死勁打。天生挨揍的樣兒!
眼下,我和老劉,住在一個籠子里,他在為左腿奔波,左腿與右腿是支撐他站在大地上的樹木,哪個也不能倒。哪個倒了,人也就站不穩(wěn)。老劉還是老劉,他在對我的猜測與懷疑中,過了一天又一天。當(dāng)然,左腿膝蓋疼,不影響他在某個片段,把我按倒在那張床上。這個時候啊,也許是更年期,醫(yī)學(xué)上說,男人也有更年期,老劉應(yīng)該是碰到更年期的坎兒,上去沒兩分鐘,就往枕頭上一歪,一頭死豬似的,呼呼大睡。你說老劉犯了天下男人都犯的錯誤,你拿不出證據(jù)。你說老劉不管家,他也管。好唄,我即便拍拍屁股走人,也得給他一個理由。
后來,有一天,我一邊給老劉染發(fā),一邊數(shù)著他腦殼上,一共還有多少根頭發(fā),一根兩根……老劉說,我的頭發(fā)都因你掉光了,你就得陪著我一路走下去。母親說,你倆天生一對冤家,不是冤家不聚頭。
剩了一些染發(fā)劑,我說,你幫我也染一染頭發(fā)吧。其實,我的頭發(fā)也快落光了,頭頂裸露出一大片空白處。老劉染著發(fā),哧哧笑,老劉說,你天天取笑我禿頭,這會子,你不也快成禿子了?你禿頭,憑啥嘲笑我禿頭?老劉笑著笑著,就哭了。我呢?哭著哭著,也笑了。
有一天,我們兩個禿子,手牽著手,走在世紀(jì)大街上,老劉聾掉一個耳朵,我做他的耳朵。街上車來車往,我和老劉,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梧桐樹的葉子,被風(fēng)刮得沙沙沙響,風(fēng)走過,葉子也一片一片落下。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葉子朝著不同的方位走去,沉淪,或者飛舞,很像一個一個故去的親人、朋友。遠去的親情,它們分別以落葉的形式,出現(xiàn)在這個紛紛擾擾的人世間。
眼下,我能抓住的,只有老劉的左手和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