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水地篇》有云:“水者何也?萬物之本源也,諸生之宗室也?!睆穆浠魉⑿蛄魉?,到叮咚泉水、高山流水,水無時無刻不在豐富著這個世界。
水不僅是生命之源,也是文化之源。世界上的每一條大江大河,都孕育出了獨特的歷史文化,幾個重要的古代文明都發(fā)源于河流流域。不論是尼羅河邊的古埃及,兩河流域的美索不達米亞,被印度河、恒河和布拉馬普特拉河滋養(yǎng)的古印度,還是萊茵河流經的西歐五國,無不接受著大河的浸潤與滋養(yǎng)。而中華文明則是以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為中心形成的偉大文明體。黃河流域的中原文化、環(huán)太湖流域的良渚文化等,都較早地呈現出了先進文明的特點。
長江下游地區(qū)的環(huán)太湖流域是吳文化的發(fā)源地,蘇州彈詞是吳文化的一個重要藝術形式。蘇州彈詞是目前我國總體發(fā)展態(tài)勢較好的曲藝類非遺項目,有著廣泛的群眾基礎,江、浙、滬甚至海外,都有熱衷于此的票友團體。從蘇州彈詞生存和發(fā)展的實踐中,我們可以看到一項優(yōu)秀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是如何通過自我保護、能動傳承而實現藝術復興的。
對蘇州彈詞進行考察,一定要先從環(huán)太湖流域地區(qū)的地理位置、氣候環(huán)境、人文歷史等角度開展。因為特定區(qū)域的地理生態(tài)條件和人文歷史積淀深刻地影響著該地的文化形態(tài)。蘇州彈詞從清末一種“調無余韻、仿佛說白”的簡單說唱形式,到民國時期發(fā)展成為曲調精致、表現力豐富的表演藝術,是與環(huán)太湖流域地區(qū),尤其是蘇州地區(qū)鐘靈毓秀、人文薈萃的歷史積淀分不開的。
從自然環(huán)境看,長江下游的吳越地區(qū)地勢平坦、氣候濕潤、雨水充沛、河網密布,是典型的水鄉(xiāng)環(huán)境。而蘇州抱湖背海、河道縱橫,自古就是水鄉(xiāng)澤國。長江、太湖等河湖的水域中生機勃勃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造就了這個地區(qū)生產結構上的獨特狀態(tài),漁業(yè)文化和稻作文化的內涵極其豐富。因此,產生于蘇州的各種藝術,都由“水”構成了想象和記憶的重要部分。水之清柔,水之浩瀚,水之空靈,水之浪漫,水之汪洋,孕育和滋養(yǎng)了當地人的藝術才華,也影響到了諸如桃花塢年畫、吳門畫派、吳中詩派、昆曲、刺繡、蘇州彈詞等藝術風格的形成,進而形成了具有“水、柔、文、融、雅”等審美特質的總體藝術特征。
從經濟環(huán)境來看,吳地自古就農、商并重,商品經濟自宋代開始就較為發(fā)達。清代時,吳地早已是我國的商業(yè)經濟中心,尤其以蘇州一帶為最。經濟的繁榮,市民階層的興起,為包括蘇州彈詞在內的多樣化休閑文化提供了孕育和萌發(fā)的保障。在這樣豐盈環(huán)境的滋養(yǎng)下,蘇州文化凝聚形成了小巧、自由、精致、淡雅、寫意見長的特色。
吳方言是吳文化的一個重要表現。吳語區(qū)是我國第二大方言區(qū),蘇州方言為其中的代表。我國的文字屬單音系,每個字分頭、腹、尾3個部分。普通話中字的聲勢分陰、陽、上、去4種。而吳方言則是平、上、去、入4種。平聲含蓄而長,上聲促而未舒,去聲往而不返,入聲逼仄而斷,“入聲出口即收藏”。字聲又分陰陽,發(fā)音也有高低,因此,蘇州方言實際上就成了7種聲勢,即陰平、陽平、上聲、陰去、陽去、陰入、陽入。
吳方言雖為中國第二大方言,但僅流傳于一地,“且三吳之音,止能通于三吳;出境言之,人多不解,求其發(fā)笑,而反使聽者茫然,亦失計甚矣”。①因此,以蘇州彈詞為代表的吳音彈詞大多只流傳在長三角一帶,并未得以擴展至全國。
近世以來,彈詞素以唱腔優(yōu)美、曲調豐富而著稱。其中,有說有唱的蘇州彈詞自有信史起至今二百多年間,既有師承關系,又有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流派唱腔層出不窮,因此在歷史上曾出現過一個又一個高峰,形成“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的局面。
回顧總結蘇州彈詞從萌芽到成熟的經歷,是我們考察這一優(yōu)秀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今天為何仍能在曲藝百花園中具有重要位置的必要途徑。二百多年來,蘇州彈詞發(fā)展的軌跡,大體呈螺旋式前進的樣態(tài)。追溯歷史可以發(fā)現,蘇州彈詞的流派形成及發(fā)展大致經歷的3個歷史時期,即明末清初至19世紀末、20世紀初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至今。在她所經歷的3個不同的歷史時期中,我們注意到其孕育、萌生和成熟,始終是在“人”的作用下逐步推進的,只是每一時期的活躍主體有所區(qū)別。
第一個歷史時期是蘇州彈詞的草創(chuàng)期,其特點主要是在藝人的努力下,彈詞逐漸從初步成型到出現了早期的流派,“前四名家”“后四名家”,【書調】【陳調】【俞調】【馬調】,早期卓有成就的彈詞藝人開創(chuàng)了嶄新的局面。
第二個時期是蘇州彈詞的繁榮期,藝人仍起著決定性作用,各種流派的出現、發(fā)展是彈詞藝術繁榮的重要標志。此外,文人積極參與書目話本的創(chuàng)作,亦為彈詞的勃興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第三個時期是在曲折中發(fā)展最終向新高峰邁進的時期。這一階段的初期,藝人們的社會地位明顯提高,創(chuàng)演積極性增強,留下了一批既有時代特色,藝術水準又經得起一定考驗的優(yōu)秀作品。然而政治環(huán)境的動蕩給彈詞藝術帶來了巨大的傷害,藝人的能動性受到很大影響,很多彈詞藝人錯過了自己藝術生涯的黃金期。一些艱難“熬”過重重苦難的藝人,即使進入改革開放后很久,也還不能恢復到常態(tài),重拾藝術青春。不過,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學者的理論研究、票友的自發(fā)性活動呈活躍上升的態(tài)勢。最近幾年隨著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全面開展,古老的蘇州彈詞又逐漸恢復了蓬勃發(fā)展的生機,迎來新的發(fā)展階段。
21世紀初始,隨著非物質文化遺產熱的不斷升溫,國家對包括蘇州彈詞在內的許多傳統(tǒng)藝術進行了多方位的扶持。人們的懷舊意識被喚醒,保護概念也加強了,自然又將目光重新投向了這一優(yōu)秀的曲種。近年來,一些新編中篇彈詞,如《大腳皇后》《雷雨》《風雨黃昏》《鴛鴦》等,紛紛在各種大賽中摘金奪銀。各種藝術展演層出不窮,蘇州彈詞甚至還于2012年新年期間赴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出。
新時代另一個明顯的特征是,票友人數越來越多,且自覺傳承意識越來越高漲。如果縱向考察蘇州彈詞的歷史可以發(fā)現,沒有哪一個時期像現在一樣擁有如此龐大且活躍的票友群。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休閑時間增加了,對精神需求也越來越重視。更為重要的是,隨著多媒體、網絡技術的發(fā)展,蘇州彈詞逐漸從傳統(tǒng)的實體書場、電視書場、廣播書場邁向“云端”,擁有了更為廣泛的傳播途徑。票友們可以從網絡上下載名家名段,隨時將名師請進家門。這一切都為蘇州彈詞恢復廣泛的群眾基礎,再造新時期的輝煌鋪平了道路。
作為長三角地區(qū)最有影響的曲種之一,伴隨著演職機構多、從藝人員廣、觀眾數量大、藝術生命力強等優(yōu)勢而產生的,也有蘇州彈詞組織層面的困境。過去有光裕社、潤裕社等行會組織的統(tǒng)轄,藝人們自覺地遵守行業(yè)規(guī)定,推舉行會首領,履行社員義務等。但隨著蘇州彈詞影響力的擴散,蘇州已不再占據蘇州彈詞藝術圈的絕對中心地位,上海、杭州兩市逐漸發(fā)展成為繼蘇州之后的另兩大中心。這種“三足鼎立”的局面在新中國成立后尤為明顯。蘇州光裕社龍頭老大的身份逐漸被削弱,影響力也大不如從前。1949年以后,各地成立的評彈團也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但還是缺乏兩省一市的統(tǒng)一行動組織。成立于1980年的蘇州評彈研究會盡管是一個聯合組織,但主要工作以資料收集整理、藝術和歷史理論研究為重點,對評彈藝術本體的推動作用尚不明顯。
江浙滬三地因地緣和文化的關系,始終是相對獨立又互相團結的。三地的文化部門在進行管理時往往獨立行事,但語言飲食、民風民俗的互通互融又使三地民眾的藝術審美有著同一性。蘇州評彈的書碼頭遍及蘇南、浙北和上海的廣大地區(qū),此時,迫切需要一個機構,能夠打破地域和團體的界限,能夠統(tǒng)領整個長三角地區(qū)評彈綜合事業(yè)的發(fā)展。
1984年9月18日,中央文化部下發(fā)了《關于成立上海、江蘇、浙江評彈工作領導小組的通知》。同年10月,江蘇、浙江、上海兩省一市評彈工作領導小組(以下簡稱“領導小組”)正式成立,小組成員由江蘇省、浙江省、上海市及蘇州市文化局和曲藝家協會的領導人員組成,組長吳宗錫(上海),副組長周良(江蘇)、施振眉(浙江),設辦公室于蘇州市文聯。
10月18日,“領導小組”辦公室在蘇州召開匯報會,公布了對蘇州評彈生存狀況的調查結果。結果顯示,當時共有評彈團34個,專業(yè)從業(yè)人員736人,其中評話154人,彈詞582人,個體藝人約260人②。同年的12月25日,“領導小組”第一次會議在蘇州舉行。此后每年的第一季度都會召開一次年會,總結匯報過去一年江浙滬兩省一市評彈書目的創(chuàng)作、演出情況,交流、討論未來一年的工作計劃,同時就評彈工作的現狀,面臨的新情況、新問題,以及如何切實做好評彈藝術的保護、傳承工作進行探討。作為兩省一市評彈工作的最高領導機構,“領導小組”切實地履行了職責,除了每年召開年會外,還策劃、組織、舉辦了許多活動。
2008年1月,第十五屆江浙滬兩省一市演出業(yè)務洽談會暨首屆長三角國際演出項目交易會于江蘇南京成功舉辦,蘇州評彈作為區(qū)域文化的標志性名片受到格外關注。在會議簽署的《長三角地區(qū)演出市場一體化戰(zhàn)略合作協議》中,特別強調兩省一市要聯合推動評彈藝術發(fā)展。會議規(guī)定要完善和落實三地評彈工作領導小組會議制度,堅持每年召開年會,對評彈工作進行總結交流。在文化部領導下,三地共同協作辦好中國評彈節(jié)。每年舉辦一、二期評彈青年演員藝術培訓班或青年演員大獎賽,請各地藝術家為青年演員作培訓輔導。
長江流域的水澤浸潤和人文風俗,形成了良性的文化生態(tài),造就了蘇州彈詞這樣一門獨特的地方曲藝藝術,彈詞先輩們的代代付出則構建出了豐厚的歷史景觀。從光裕社、潤裕社,到蘇州市評彈研究室、蘇州評彈研究會,再到江浙滬評彈工作領導小組,這些蘇州評彈的行會組織和領導機構始終沒有缺席蘇州彈詞歷史景觀的塑造。這樣有組織有計劃地對一門曲藝藝術施力,從對評彈創(chuàng)演藝術性的促進,到理論研究學理性探索和深入闡釋,是蘇州評彈得以在諸多曲藝品種中脫穎而出,在當代傳統(tǒng)音樂逐漸式微的情況下,保持創(chuàng)演繁榮良好勢頭的重要原因。當代的彈詞藝術,既具有較高的藝術性和欣賞價值,又不至于曲高和寡而淪為瀕?!胺沁z”。筆者認為,當代蘇州彈詞人應當找準定位,守住傳統(tǒng)又敢于創(chuàng)新,保持吳地文化生態(tài)中獨具魅力的吳語方言藝術,發(fā)揚蘇州彈詞流派紛呈的音樂特征。因為語言造就了音樂,而音樂才是區(qū)分不同曲種的重要標識。
注釋:
① 【清】李漁:《閑情偶記》,轉引自中國戲曲研究院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七),中國戲劇出版社,1982出版,第110頁。
② 周良:《蘇州評話彈詞史》,中國戲劇出版社,2008年出版,第232頁。
(作者:南京藝術學院音樂學院副院長、副教授)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