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與黃河一樣,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長江自西而東流經(jīng)青海、四川、西藏、云南、重慶、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蘇、上海等11個省、自治區(qū)、直轄市,注入東海,干流全長6300余公里,支流更是展延至貴州、甘肅、陜西、河南、浙江、廣西、廣東、福建等8個省和自治區(qū)的部分地區(qū)。它滋養(yǎng)了廣袤中華大地上一代又一代先民,承載著中華民族厚重的歷史記憶,孕育了璀璨的中華文明形態(tài)。作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長江文化有古老神秘的三星堆文化、開放曠逸的巴蜀文化、自強浪漫的荊楚文化和靈秀精巧的吳越文化等具有不同精神內涵的區(qū)域性文化形態(tài);也有“橋”“樓”“戲”“搏”“祭”“御”“通”“紅”“求”①以及曲藝、器樂等微觀的文化表達。本文主要探討長江流域曲藝音樂的多元文化屬性及其在長江文化發(fā)展、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演進格局中的重要價值。
2023年6月,在文化傳承發(fā)展座談會上,習近平總書記以連續(xù)性、創(chuàng)新性、統(tǒng)一性、包容性、和平性五個關鍵詞系統(tǒng)、精準地概括和提煉了中華文明的突出特性。這些特性,涉及傳承與發(fā)展、文化融合、繼承與創(chuàng)新以及社會穩(wěn)定等多個重要主題??v觀長江流域諸多曲藝音樂形態(tài)的歷史變遷和現(xiàn)狀,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不僅蘊含著中華文明的五大突出特性,而且還具有地域性與流變性、儀式性與娛樂性等方面的文化屬性。
(一)地域性與流變性
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編著的《民族音樂概論》(人民音樂出版社1988年版)將“說唱音樂的類別”分為鼓詞類、彈詞類、漁鼓類、牌子曲類、琴書類、雜曲類、走唱類、板誦類,長江流域的音樂類曲種的類型基本與其一致。各曲種共飲一江水,和而不同,既體現(xiàn)了地域文化的內涵與曲種個性特征,又呈現(xiàn)出彼此關聯(lián)的文化流動性。
從地域文化共性角度看,開放曠逸的巴蜀文化孕育了四川清音、四川揚琴、四川竹琴、金錢板等曲種;自強浪漫的荊楚文化孕育了湖北小曲、湖北大鼓、漢川善書等曲種;靈秀精巧的吳越文化孕育了揚州清曲、南京白局、浦東宣卷、溫州鼓詞、蘇州彈詞、紹興平湖調、小熱昏、蘭溪攤簧、紹興蓮花落、四明南詞、平湖鈸子書、金華道情、徐州琴書、蘇北大鼓等。長沙彈詞、常德絲弦、祁陽小調、湖南漁鼓等體現(xiàn)了湖湘文化心憂天下、兼容并蓄的精神內涵;南昌清音、客家古文、萍鄉(xiāng)春鑼、永新小鼓、都昌鼓書、江西蓮花落、南昌大鼓等唱出了贛鄱文化的守正與創(chuàng)新;西寧賢孝、青海平弦、青海越弦、青海下弦則唱出了高原文化的融合與個性。再從行政區(qū)劃看,據(jù)《中國曲藝音樂集成》所載,江蘇境內的曲唱音樂類型有26種,四川境內有18種,湖南境內有28種,湖北境內有44種,安徽境內有24種,上海境內有13種。
以江蘇省內的曲藝音樂為例,其呈現(xiàn)出互動交織性、曲本多樣性、唱腔豐富性、南北交融性、絲弦清雅性5大特點。其中的“南北交融性”即是音樂流變性的表現(xiàn),“由于南北方文化差異,不少曲種在藝術形式上劃為南北兩派,如蘇北大鼓、徐州琴書。蘇北大鼓‘南派’唱腔輕柔優(yōu)雅,注重唱詞和唱腔;而‘北派’唱腔粗獷豪邁,注重說白和表演。徐州琴書‘南路’受山東琴書‘菇派’影響,風格細膩輕快、文靜委婉;‘北路’受山東琴書‘李派’的影響,風格高亢奔放、樸素端莊?!雹?/p>
揚州是長江流域曲藝音樂流變重要的“驛站”。揚州地處運河、長江交匯處,南北通達。明清時期,揚州地區(qū)是南方戲曲曲藝的中心,南北各地的民間藝術和藝人都在這里交集,而受其影響的揚州清曲更是“對長江流域兩岸各地牌子曲類曲種的形成和發(fā)展,曾產生過很大的影響”。③如長江中下游的牌子曲類曲種,便是體現(xiàn)文化流變的代表。揚州清曲、南京白局、鹽城牌子曲、清淮小曲、海城牌子曲等曲種的音樂,一方面融合了北方俗曲及八角鼓的元素(如揚州清曲中的【京舵子】【天津調】等曲牌),另一方面經(jīng)由藝人們的流動而被帶到長江上游地區(qū)。如青海平弦的音樂,便是在由京津地區(qū)藝人傳入的俗曲小調基礎上,受揚州清曲的影響,融合南方“賦子(贊)”的流變曲調以及元、明南北散曲和其他民間音樂而形成的。再如著名的《無錫景》,在長三角地區(qū)的多個曲種當中都有直接或間接的使用,“如上海獨腳戲中的《無錫景調》,蘇州彈詞中的《大九連環(huán)》,揚州清曲里的《無錫景》《照花臺》《賣油郎》等,這一類曲種是將民間小調完整用到曲藝音樂中,并根據(jù)自身特點融合吸收。還有一類則是部分吸收,以伴奏的形式存在,如黃永生演唱的上海說唱《金陵塔》,以及南京白局《機房苦》”④。在長江中下游的曲種里面,同樣能夠找到音樂流變的例子,如南昌大鼓是在安徽淮南大鼓的基礎上演變而來,四川清音中也有【武昌調】【鳳陽調】等來自于安徽、湖北等地的音樂元素。
音樂學家黃翔鵬曾經(jīng)提出“傳統(tǒng)是一條河流”的觀點,他強調的是中國傳統(tǒng)音樂在歷史進程中的連續(xù)性和穩(wěn)定性。曲藝音樂的流變也并不是單純的變化或變異,其中還包含音樂要素上的一貫性,如伴奏樂器。從青海平弦到湖南祁陽小曲、陜西商洛的漫川大調、湖北小曲,再到揚州清曲,都用到了竹筷和瓷碟作為演唱者的手持伴奏樂器,這一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超越了地域文化影響,值得我們關注。
(二 )儀式性與娛樂性
曲藝曲種除了自身的藝術屬性,還有鮮明的民俗屬性。我們常說曲藝是文藝的“輕騎兵”,其中一個重要因素便是曲藝貼近婚喪嫁娶、祈福還愿、自娛自樂等人民生活的各個方面。在這些日?;蛱囟ǖ拿袼谆顒又?,曲藝音樂的文化屬性主要體現(xiàn)在儀式性與娛樂性兩個方面。
討論曲藝音樂的儀式性,需要明確其在民俗儀式中適用于儀式的具體范疇。
薛藝兵先生認為:“儀式音樂是在形式和風格上與特定儀式的環(huán)境、情緒、目的相吻合的,可對儀式參與者產生生理和心理效應的音樂。儀式音樂形成于特定的社會及其文化傳統(tǒng),并依存、歸屬和受制于其社會和文化傳統(tǒng)?!雹荻囈魳返膬x式性主要體現(xiàn)為或在儀式某一環(huán)節(jié)展開,或某一曲種的產生源自于民間各類信仰活動,而相關曲藝音樂可以喚起參與者心理上的認同。依此而論,長江流域不同曲種音樂形成過程及其表演場合,便是其儀式性的主要表現(xiàn)。如金華道情發(fā)源于義烏市,原為道教儀式中演唱的詩贊體“經(jīng)韻”,后吸收其他詞調和曲牌音樂,演變?yōu)樵诿耖g布道時演唱的“新經(jīng)韻”,也稱“道歌”。南宋時,表演者在演唱“新經(jīng)韻”時開始用道情筒和指拍做伴奏樂器。形成于清末民初的漢川善書,由清初開始的“圣諭”宣講活動發(fā)展演變而來。其表演分“宣”“講”“答”“對”等環(huán)節(jié),內容有高臺教化和勸善祈福的蘊意。溫州鼓詞按演唱方式可以分為兩種,其“平詞”多用在紅白喜事當中,“大詞”也稱“娘娘詞”,在傳統(tǒng)社會中多用于奉祀女神的廟宇的儀式活動中?!按笤~”的主要詞目為《陳十四娘娘》,內容為陳十四學法滅妖的故事。
在適用于儀式性的同時,曲藝音樂的娛樂性也在逐步延展。如南京白局服務于盂蘭會或婚嫁喜慶之事,也具有為參與儀式人員提供娛樂的功能。事實上,南京白局的早期形態(tài)便是織錦工人與市民在勞作之余以明清俗曲和江南小調自樂。而紹興詞調大都在喜慶場合演唱,藝人以坐唱方式分角色表演,自唱自奏,自娛自樂。就此而言,儀式性與娛樂性是曲藝音樂的兩個相互融合而非互相對立的方面,不可以片面割裂。在進行相關研究時,只能以相對的而非絕對的眼光去看待。
偏娛樂性的曲藝音樂在音樂風格上,大致可以分為典雅型、通俗型與雅俗共賞型等多個類別。如青海平弦作為青海的重要曲種,其藝人在表演時為坐唱,且只唱不說,曲本內容對仗工整、格律嚴謹、詩詞化程度較高,有些書目直接演唱古典詩詞曲賦名作或其中的名句,可以看作較為典型的典雅型音樂風格的曲種。浙江的蘭溪攤簧同樣文辭典雅,演唱講究字清腔純和字正腔圓,一直為文人雅士所喜好。唱奏者多穿長衫,舉止文雅,有“攤簧先生”之稱,坐唱班的藝人也多自命為風雅者。恩施揚琴亦屬于比較高雅的城鎮(zhèn)市民文化,表演者對恩施揚琴作為高雅藝術有較高的認同。該曲種在歷史上沒有專業(yè)演唱團體,只在家庭間相邀傳唱,具有自娛自樂的功能,民間或各類“琴會”定期交流,聚集演唱。
長江造就了從巴山蜀水到江南水鄉(xiāng)的千年文脈,是中華民族的代表性符號和中華文明的標志性象征,是涵養(yǎng)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源泉。古往今來,無數(shù)的文人、民間藝人和專業(yè)的藝術家以文藝作品贊美長江,謳歌發(fā)生在長江流域的人和事,記錄中華民族不畏艱難困苦、繁衍生息、繁榮發(fā)展的壯闊歷程。而曲藝音樂則經(jīng)由唱腔音樂與伴奏音樂對曲本的演繹,實現(xiàn)了對長江故事的講述。
具體而言,長江流域曲藝音樂的價值與意義,可以通過“記錄”“凝聚”“和諧”三個詞來進一步分析。
“記錄”是指曲藝音樂記錄了長江的風物與歷史、民族的文化與傳統(tǒng)、革命的艱辛與曲折、社會的發(fā)展與進步?!澳邸笔侵赶嚓P作品在傳唱和表演的過程中,展現(xiàn)了中華文化的包容性和融合性,體現(xiàn)了民族精神,引發(fā)了廣泛的情感共鳴和高度的身份認同,能夠增進民族文化的自信與自強?!昂椭C”則是指曲藝音樂的娛樂性功能表演豐富了人民的精神生活,促進了社會的和諧。
以蘇州彈詞為例。由上海市人民評彈工作團于1952年編演的《一定要把淮河修好》,講述了群眾治淮過程中體現(xiàn)出的革命精神與力量。相對于傳統(tǒng)的彈詞書目,該作品在主題創(chuàng)新方面具有鮮明的時代意義,體現(xiàn)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彈詞工作者對社會、時代的關切,弘揚了主旋律。當代蘇州彈詞中篇書目《牽手》則謳歌了新時代楷模的動人事跡。該作品講述了張家港市鳳凰鎮(zhèn)金谷村村民陳利芳感人肺腑的故事:20年前,30歲不到的陳利芳因病失明,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為了不拖累家人,一度想尋短見。她的丈夫不離不棄,令她重燃生活的勇氣。然而不幸的是,10年后,其丈夫遭遇車禍成了植物人,陳利芳在親友的幫助下十年如一日地照顧他。終于,陳利芳的丈夫開始有了知覺,身體開始好轉。多位知名彈詞藝術家深度參與了該作的音樂創(chuàng)作,表演者也不負眾望,發(fā)揮彈詞“說、噱、彈、唱”的特色,“快而不亂,慢而不斷”“高而不喧,低而不閃”“急而不湍,新而不竄”,生動地詮釋了主人公“在不同年齡段的性格特征與心理狀態(tài),描摹得活靈活現(xiàn),實現(xiàn)說白與演唱張弛有度,角色與唱腔相得益彰”,且“在音樂上強調主旋律的回環(huán)往復,通過琵琶、三弦和中阮的巧妙配合,將人聲的感染力發(fā)揮至極,并將流行歌曲《牽手》的旋律化用于傳統(tǒng)彈詞的配樂中,讓不同欣賞層次的聽眾都能得到共鳴?!雹拊撟髌返玫接^眾一致好評的同時,也讓我們看到了曲藝音樂在謳歌中國傳統(tǒng)道德情懷、逆境中的人性之美以及塑造時代榜樣、傳遞正能量等方面的優(yōu)長。
在蘇州彈詞外,長江流域緊跟時代步伐、反映火熱生活的主旋律曲藝音樂作品,在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與傳播以及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演進格局中均扮演了重要角色。它們不僅是傳承中華歷史文化的重要載體,更是凝聚民族精神、豐富人民生活的重要載體。長江流域曲藝音樂的創(chuàng)作與表演,需要堅持正確輿論導向,深度挖掘長江文化的時代價值,創(chuàng)新媒介傳播方式,以更加優(yōu)秀的節(jié)目,講好長江文化保護、傳承、弘揚的中國故事,不斷延續(xù)長江歷史文脈,堅定中華文化自信。
在長江流域曲藝音樂的傳播與傳承中,由中共江蘇省委宣傳部、江蘇省文化和旅游廳、蘇州市人民政府主辦,中共蘇州市委宣傳部、張家港市人民政府、蘇州市文化廣電和旅游局承辦的“長江文化節(jié)”,具有重要意義。
首先,“長江文化節(jié)”體現(xiàn)了江蘇文藝界在傳播、傳承長江文化,講述長江故事方面的堅守。2023年是“長江文化節(jié)”舉辦20周年。20年來,長江文化節(jié)共開展各類跨區(qū)域大型公益文化活動180余項,線上線下共吸引超5億人次參與其中,先后榮獲第二屆文化部創(chuàng)新獎、中國優(yōu)秀民族節(jié)慶“最具國際影響力節(jié)慶”、全國群眾文化活動品牌計劃“區(qū)域聯(lián)動品牌活動”,被明確為江蘇重點培育的三大地方特色文化品牌之一,獲江蘇省首批群眾文化“百千萬”工程優(yōu)秀文化活動品牌等多項榮譽。本屆長江文化節(jié)著眼全域,在突出展示長江江蘇段文化特質的基礎上,聯(lián)動長江流域13個省、區(qū)、市,挖掘整合長江全域相關要素和資源,彰顯長江文化一體多元特色,并以“融合·弘揚·共享”為主題,采取線下與線上相結合方式舉辦。圍繞“文物長江”“非遺長江”“藝韻長江”“行走長江”“開放長江”5大板塊,策劃舉辦沉浸式體驗、非遺展覽、國風市集、曲藝展演、文學評獎、詩歌朗誦、論壇研討等共20余項子活動。
其次,為流域內的曲藝音樂提供了一個集中展示的平臺。10月20日晚的開幕式以“曲唱新時代”為主題,演出分《憶江月》《臨江仙》《滿江紅》3個篇章,以長江流域曲唱類非遺項目及群星獎作品為主要元素,匯聚了一批反映長江流域歷史風貌和當代實踐的精品節(jié)目,如以三星堆出土文物為創(chuàng)作對象、展現(xiàn)巴蜀文化價值的四川清音《三星伴月》,彰顯吳越文化的揚州清曲《茉莉花》,展現(xiàn)荊楚文化風韻的湖北小曲《“橋”見中國》,還有創(chuàng)新的表演形式“評彈與歌曲”《放歌春江水》等。在開幕式演出3個章節(jié)的連接處,還有蘇州彈詞演員以演唱串場,讓我們進一步看到了長江流域的曲藝音樂在同一方舞臺上的交流與互動,看到了曲藝音樂在融合長江文化方面的重要作用。這也是中華民族文化藝術方面多元一體化格局的有力見證。
在新的歷史時期,曲藝音樂的傳播、傳承與研究,還需要加強長江流域各地曲藝研究機構及高校之間的協(xié)作,如建立“長江流域曲唱音樂研究聯(lián)盟”,以長江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為契機,共同開展曲唱音樂系統(tǒng)性、專題性研究,共同挖掘曲藝藝術等文化價值和內涵,凸顯長江文化等內在精神價值,更好地滿足人民文化需求、增強人民精神力量,更好地推動中華民族現(xiàn)代文明的建設。
注釋:
①周慶富:《國家文化公園40講》,中國旅游出版社2022年版,第202-249頁。
②張雨婷、祝遠:《江蘇曲藝音樂概述》,《曲藝》,2022年第6期,第50頁。
③馮光鈺:《牌子曲類曲種音樂的傳播》,《音樂探索》,2001年第2期,第4頁。
④張延莉:《長三角區(qū)域文化中的曲藝音樂研究》,《音樂藝術》,2023年第2期。
⑤薛藝兵:《儀式音樂的概念界定》,《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03年第1期,第32頁。
⑥陳世海:《中篇蘇州彈詞<牽手>:弦樂聲聲錯雜彈情系百姓心中事》,《中國藝術報》,2015年11月16日。
(作者:中國藝術研究院曲藝研究所副研究員)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