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肇的社會主義觀及其對中國的影響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23）01-0028-08

河上肇（1879-1946）是20世紀對中日兩國均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的馬克思主義學者和社會活動家。故而，對其的研究不應僅限于日本一隅，而應在馬克思主義傳播的世界圖景和中日思想文化交流的東亞視野中對其“中介”“樞紐”定位加以討論。從馬克思主義自西及東的傳播考察，日本的馬克思主義發(fā)端于河上肇，并因其介紹、研究和投身實踐而廣為眾知，正如大內(nèi)兵衛(wèi)的回憶：“如果現(xiàn)在問一下40年代曾一度致力于馬克思主義的人，他們都會異口同聲地回答：我是因為河上先生的《經(jīng)濟學大綱》而走向馬克思主義道路，我是因為河上先生的《資本論入門》而開始研究馬克思主義的。”從東亞視野即馬克思主義自日及中的傳播觀之，河上肇亦為中國的馬克思主義之“源”，對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思潮和學派的形成及社會革命等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就此，一海知義認為，河上肇之名及由其譯出的“唯物論”“社會主義”等概念和話語既留在了日本人的記憶里，也鐫刻在了中國人的心靈中。一海知義對河上肇影響的表述，雖不乏夸張之處，但他指出河上肇對中國的影響則誠為事實。舉凡如李大釗、李達、李漢俊、郭沫若、施復亮、范壽康、杜國庠等中國早期的馬克思主義學人和革命家大抵皆或多或少地受到他的影響。盡管不少中日學者對河上肇及其歷史影響進行了頗為深入的研究，但由于河上肇思想本身的復雜性及其對中國的影響乃是一項跨國際、跨學科、跨語際又涉多人物的復合型課題，故尚有許多待發(fā)之覆，仍需要我們對其進一步從宏觀與微觀、實證與闡釋相結合的多維視角深入研究?；诖?，本文從文本解讀和思想分析的角度，以郭沫若所譯河上肇的《社會組織和社會革命》為切人點，一方面對河上肇的馬克思主義社會觀加以揭橥，另一方面對郭沫若受其影響的具體情形進行梳理和闡發(fā)，冀可對河上肇的馬克思主義理解與接受、郭沫若思想的形塑和轉變以及馬克思主義由日及中的東亞傳播等多方面的研究有所補益。

河上肇歷經(jīng)了波詭云譎的日本明治、大正、昭和（初期）三個時代，以孔子“朝聞道夕死可矣”為座右銘，追求“馬克思主義真理”，朝乾夕惕，著述宏富，對當時中國的革命事業(yè)也是極為關心。職是之故，他毀譽參半，有多重“面相”留存于世，既有教授、學者、詩人、雜志出版人、社會活動家、馬克思主義傳播者等正面肯定，也有諸如“異端”“宗教狂熱者”“社會反叛者”“獄中囚犯”等負面批評。

從河上肇最具有標識度的“馬克思主義者”角度而言，他經(jīng)歷了從資產(chǎn)階級經(jīng)濟學家到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學者的學術立場的轉向，再到馬克思主義社會革命者的政治立場的轉向。就此，他回憶道：“我最初從資產(chǎn)階級經(jīng)濟學出發(fā)，多年來尋求安身立命的真理，一步一步地靠攏馬克思，到了最后，終于轉化為和最初出發(fā)點正相反的東西……回頭看一下我的徹底轉向馬克思學說，乃是長期采取幾乎值得唾棄的躊躇折衷態(tài)度以后，方才實現(xiàn)的……今天即使把我拋進火里去燒炙，我在學問上的信仰也是決不會動搖的?！逼渲?，《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一書乃是河上肇從資產(chǎn)階級經(jīng)濟學家向馬克思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者轉變的標志性著述。

1919年，河上肇創(chuàng)辦社會評論雜志——《社會問題研究》，開始發(fā)表有關社會主義的論作。自1921年3月起河上肇陸續(xù)在該雜志上刊登了他對馬克思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研究、對俄國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見解，以及時評文章。1922年底，他結集了自認為能夠代表他對馬克思主義理解水平的《關于資本主義之若干考察》《社會組織與個人之自由》和《關于社會革命的若干考察》等多篇論文，以《關于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的若干考察》為名由京都弘文堂刊印出版。該書的出版激發(fā)了日本學界關于馬克思主義學說的爭辯，竟一時“洛陽紙貴”。不到兩年時間，便有12次重印的發(fā)行量。河上肇在晚年自傳中特意提到1933年2月在日本《經(jīng)濟學者》雜志上刊登的一篇匿名文章對他思想轉變的評論：“到1922年的《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他（河上肇）對于俄國革命有了進一步的研究，于是改變了歷來的單純鉆研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理論的態(tài)度，開始對馬克思主義政治學有所研究”，并評價形容他的馬克思主義觀是在《社會問題研究》后，“像熬牛皮糖一樣，一點一點濃厚起來”。由此可見，《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在河上肇的學術生涯和思想轉變中的地位和作用。

在《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中，河上肇通過對原始資本積累與增值、生產(chǎn)力與生產(chǎn)關系、所有制關系、社會組織和社會革命等方面的理解和闡發(fā)，大體上勾勒出了馬克思主義關于社會發(fā)展的基本原則、主要特征、核心要義、實踐目標和發(fā)展方向等多重面向。河上肇指出馬克思社會主義以階級斗爭說為根本，將唯物史觀、《資本論》和社會主義作為三大原理，但他否認社會改良，支持以政黨組織工人革命的方式反抗資本家。同時，他提出社會革命的步驟是緩進的而非跨越式的，社會主義革命要經(jīng)過精神上的準備、政治上的斗爭和經(jīng)濟上的經(jīng)營三個階段，并將社會革命分為宣傳主義時期即革命前的斗爭期、征服有產(chǎn)者時期包括實行政治革命的革命斗爭期和鎮(zhèn)壓反革命的革命后的斗爭期、經(jīng)營產(chǎn)業(yè)時期，從而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根據(jù)該書的內(nèi)容和結構，可將其社會主義觀提煉為這樣幾個方面：

其一，關于社會主要矛盾的分析。河上肇運用馬克思主義原理對資本主義特征了進行分析，認為資本主義制度自身的缺陷導致了資本主義內(nèi)在矛盾，資本主義必然走向崩壞。資本主義國家法律規(guī)定和資本主義制度運行導致的貧富差距是制度運行本質的問題。無論社會生產(chǎn)力發(fā)展到什么程度，生產(chǎn)力分配不適宜都決定了使大多數(shù)人生活改善的生產(chǎn)不能有效地增加，由此造成的貧富之差是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大災禍。另外，從生產(chǎn)與消費的角度分析，河上肇認為資本主義社會存在資本主義與機械、資本主義與資本增殖兩對矛盾。他指出，由于在帝國主義資本集聚階段，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必然傾向之一是排除一切重要產(chǎn)業(yè)上的“自由競爭”，經(jīng)歷企業(yè)膨脹－企業(yè)聯(lián)合－企業(yè)合同－最高形態(tài)為混合經(jīng)營的資本積聚必然傾向和歷史表現(xiàn)，由此“資本主義組織自身是自動地準備著向社會主義推移的”，且批判性地指出為資本主義“自由競爭”辯護的學者認為資本主義通過市場競爭可以增加社會全體利益的觀點無疑是“一場舊夢”。

其二，關于社會結構和組織的分析。河上肇在對已有的不合理勞動關系制度分析的基礎上，提出人們違反他人意志而以他人為手段強制勞動而形成了奴隸制和雇傭勞動制兩種。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勞動既是迫于現(xiàn)實而實現(xiàn)欲望目的之手段，也是享樂的先決條件，故而勞動成為了一種不得不面對和選擇的“宿命”。而對于社會中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勞動僅是謀生的手段。資本家對利益的追逐和對勞動的榨取使得一切經(jīng)濟制度為人類服務的最高目的提倡都成為了一種“空想”?；诖?，他將“社會主義”的目標確定為對社會組織的變革，社會主義生產(chǎn)的實現(xiàn)則是社會組織變革的手段。就此，河上肇批評帝國主義階段由于利益的驅使，大部分資本已經(jīng)歸人少數(shù)資本家手里，若干資本家擁有不可思議的巨額財富，也集中了可怖的權力，成為絕對專制的帝王君臨于其他一切人們之經(jīng)濟的生存之上。他還預言由此發(fā)展，無產(chǎn)階級在數(shù)量上會逐漸增大，從而觸發(fā)無產(chǎn)階級斗爭，沒收資本家的資本，進而施行社會主義生產(chǎn)。

其三，關于社會發(fā)展方向的分析。河上肇根據(jù)馬克思的著作和信札中關于經(jīng)濟方面的部分，描繪出了一個以經(jīng)濟為中心的從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推移的過程。在資本主義向共產(chǎn)主義轉變的過程中，存在一個過渡期，在變革生產(chǎn)力的過程中，將資本主義組織下所主導的以資本家為本位的生產(chǎn)關系集中于國家之手，將其資產(chǎn)收歸于國有，從而有產(chǎn)者與無產(chǎn)者之間的階級區(qū)別被消除，同時達到迅速增加生產(chǎn)力總量的目的。過渡期完成后，進入共產(chǎn)主義的第一期——半成期，但是在剛剛進入共產(chǎn)主義的初期，還不能擺脫原有社會的烙印，社會生產(chǎn)還不能立刻采用各取所需的原則，只能按勞分配，還不能實現(xiàn)真正的平等。他指出，只要有權力支撐的主張都是不平等的，甚至一切權力都是不平等的權力。在以權力支撐而強制執(zhí)行和分配的情況下，不可能實現(xiàn)真正的正義和自由。在半成期結束后，生產(chǎn)力極大發(fā)展，即進入共產(chǎn)主義更高級的第二期——完成期，完成期的最主要體現(xiàn)為“各應所能，各取所需”，是個人完全自由發(fā)展的更高級社會形態(tài)。

其四，關于社會革命的分析。河上肇認為，馬克思關于政治革命和社會革命的主體所指并不相同，政治革命是國家革命，是執(zhí)政者被新政權推翻，帶有政治目的，可以被人為制造的；社會革命是隨著經(jīng)濟基礎的變動，上層建筑相應發(fā)生的變革；而在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推移的社會革命過程中，要有無產(chǎn)者以奪取政權為目的的政治革命成功作為前提。故而，河上肇對于政治革命的和平演變是抱有樂觀態(tài)度的，認為革命的形式關鍵在于有產(chǎn)者階級的態(tài)度，而且在社會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社會變化是終究會到來的。但由于生產(chǎn)力發(fā)展到什么程度才能觸發(fā)社會革命是不確定的，所以政治革命依然是向新社會推移的必要條件。另外，關于社會革命的時機問題，河上肇認為必須要等到社會生產(chǎn)力發(fā)展到原有的社會組織已經(jīng)無法滿足要求時開展社會革命才能成功，如果在社會生產(chǎn)力尚未發(fā)展至成熟階段開展社會革命反而會導致生產(chǎn)力衰退，此時的社會革命也僅僅是單純的政治革命，而在社會革命方面的結果依舊是失敗的。

概而言之，河上肇對馬克思“社會主義”思想的理解和闡發(fā)，并沒有超過馬克思基本理論的輻射范圍。值得注意的是，河上肇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和接受經(jīng)歷了與福田德三的多次論辯，故而在該著中可以看到他對福田德三的批判，并試圖以此來消除時人對馬克思的誤解以捍衛(wèi)馬克思。該過程也折射出日本馬克思主義傳播的艱難歷程，同時不可否認的是他與福田的“切磋”也推動了日本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的發(fā)展。

在20世紀上半葉的日本，河上肇也是一大風云人物，其言其行不僅是學界的“風向標”，本人也是社會的“弄潮兒”。不少留學日本的中國學子以河上肇為師，將其著作介紹和翻譯到中國，并撰文宣傳河上肇及其思想，以推動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遂在當時的中國學界形成了一股“河上肇熱”現(xiàn)象，以至于還出現(xiàn)“不知河上肇者”竟遭學界和報刊肆意調(diào)侃和嘲諷之事。在不少關于河上肇的譯著和評論中，都不吝筆墨對河上肇給予了相當高的褒獎，稱其為“（日本）研究馬克思的泰斗”“世界上研究《資本論》最有心得之一人”。就連毛澤東都將河上肇的有關著作（如《經(jīng)濟學大綱》）指定為延安整風運動時的“思想研究方法論”學習材料，后來還將其列入個人外出之必帶書目。

河上肇著作在中國的翻譯出版，前后經(jīng)歷70年（1914-1988），雖然國內(nèi)至今尚未有完整的《河上肇全集》中文版翻譯發(fā)行，但亦有24本著作、26篇論文在中國翻譯出版。僅1929年一年河上肇的著作就有6種被翻譯出版。當然，需要提及的是，關于河上肇著作的翻譯水準參差不齊，粗制濫造者亦不鮮見，比如曾有人就嚴厲地批評劉野平對河上肇《資本論入門》的翻譯：“憑著一身底蠻勇．不管要譯的書是哪種科學，是哪國文字，只要有勇氣動筆，便什么都可來的，更不要說起信、達、雅或譯律了。他——劉野平先生——是一位不懂經(jīng)濟學、未通日本文的先生，然而居然譯了而且出版了河上肇的《資本論入門》?！?/p>

然而，在諸多河上肇著述的譯作中，郭沫若翻譯的《社會組織和社會革命》一書，堪為譯著中的精品。這主要得益于郭沫若的翻譯之功。郭沫若除在詩文戲劇創(chuàng)作、史學研究和古文字整理與識讀等領域有著開風氣之先的不俗業(yè)績外，作為出色的翻譯家，他精通日英俄德等多門外語，且古典積累深厚，翻譯作品多達289種，計300余萬字，提出的“風韻譯”翻譯思想，也在中國的翻譯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在郭沫若的眾多譯著中，翻譯《社會組織和社會革命》對其一生思想的轉變影響最為重大。就此，郭沫若言道：“這書（《社會組織和社會革命》——引者注）的譯出在我一生中形成一個轉換期。把我從半眠狀態(tài)里喚醒了的是它，把我從歧路的彷徨里引出了的是它，把我從死的暗影里救出了的是它。”郭沫若素來喜歡用比喻和擬人等手法來表現(xiàn)其浪漫情懷。以“從半眠狀態(tài)里喚醒”“從歧路的彷徨里引出”“從死的暗影里救出”這種極為文學化的手法來描述翻譯河上肇《社會組織和社會革命》一書對其一生的影響，可以說在郭沫若對其眾多譯作影響的論述中乃僅見之一例。不少評論者也以此來把握郭沫若思想的“轉變”和“轉向”，問題是“假如沒有翻譯《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郭沫若的思想還會不會發(fā)生‘轉向’呢”？顯然，這需要我們深入郭沫若翻譯《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的歷史場景、文本語境、概念寓意、話語方式等諸方面，重新爬梳其翻譯該著的前后機緣及其對他思想影響的“轉換”“轉向”程度。就此，結合學界已有的研究，可以從這樣幾個方面對其加以總結和深化。

其一，生活問題之改善。學者以翻譯“賣文”的方式謀生在20世紀前半期的中國學界具有一定的普遍性，郭沫若也不能免俗，而不少研究者向來忽視或回避這一點。郭沫若翻譯《社會組織和社會革命》的時間是1924年5-6月，這一段時間恰是郭沫若經(jīng)濟最為拮據(jù)、生活最為艱難的時期。1923年，郭沫若從九州大學醫(yī)學院畢業(yè)，官（公）費獎學金隨之結束。他在失去固定的經(jīng)濟來源后，生活一時陷入困境，盡管由四川老家寄錢資助，但也杯水車薪，難以支撐五口之家的日常開銷。如何解決生存問題是其面臨的頭等大事。而郭沫若也覺悟到“科學家那種枯淡的生活是要有物質條件來做背景的，自己的乃至一家人的生活全無保障，結局只是一張畫餅而已”。正在此時，友人林靈光送來了河上肇的《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一書，力勸郭沫若翻譯。郭沫若欣然接受，冀望該著的翻譯出版能改變一下自己的經(jīng)濟窘迫狀態(tài)。這一點，郭沫若后來也提及了，只是表述有點含糊：“《社會問題研究》，在發(fā)刊的中途我也曾零星地購讀過，因為沒有得到系統(tǒng)的本質的認識，印象是很淡漠的。但一得到了作者所自行編纂的總集，加上我對社會科學的憧憬，更加上一家的生活迫切地有待解決之必要，于是乎便開始了對于它的翻譯。”盡管關于譯書的理由也不乏“對于社會科學的憧憬”，但最主要的原因恐怕是為了“一家的生活迫切地有待解決之必要”。其實，即便是郭沫若后來接手《資本論》的翻譯，主要原因也是生活所迫，而郭沫若的譯本由商務印書館、嘉陵書店前后都出版過，至少再版過4次。郭沫若翻譯此書所得稿費和版稅多寡，由于相應史料之欠缺，尚難查證。

其二，文藝觀之革新。郭沫若早期的詩作以浪漫主義著稱，但在翻譯完《社會組織和社會革命》一書后，“思想得到了一個明確的方向之后，我有一段時期是想留在文藝界工作的，從以前的浪漫主義的傾向堅決地走到現(xiàn)實主義的路上來”。他于當年終止了創(chuàng)造社的純文藝活動。郭沫若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藝術思想也不再單純追求精神上的自由，開始向現(xiàn)實主義過渡，要求文學革命反映社會革命現(xiàn)實，“同情無產(chǎn)階級的社會主義的寫實主義”，并希望文藝為革命發(fā)聲，將文學作為革命的前驅，為被壓迫的階級和民族發(fā)聲。郭沫若也意識到自己思想上的轉變，稱“我現(xiàn)在是醒定了”，也意識到這一轉變使“我的詩是從此死了”。他在給成仿吾的信中說道：“我現(xiàn)在對于文藝的見解也全盤變了……昨日的文藝是不自覺地得占生活優(yōu)先權的貴族們的消閑圣品……今日的文藝是我們現(xiàn)在走到革命途上的文藝，是我們被壓迫者的呼號，是生命窮促的喊叫，是斗志的咒文，是革命預期的歡喜?！庇葹槊黠@的是，他吸收了河上肇社會革命階段的理論，并進一步提出文藝是革命宣傳的利器：“這是我最堅確的見解，我得到這個見解之后把文藝看得很透明，也恢復了對于它的信仰……我彷徨不定的趨向，于今固定了?！?/p>

其三，馬克思主義學說之接受?？梢钥隙ǖ卣f，郭沫若在翻譯河上肇的《社會組織和社會革命》之前，并不是沒有接觸或了解過馬克思主義。經(jīng)考證可知，最早向郭沫若介紹河上肇的乃是李閃亭。李閃亭曾留學京都大學，主攻經(jīng)濟學，“算是河上肇的弟子”，被周圍同學戲稱為“中國馬克思”。按照郭沫若的自述：“我暫時寄寓在‘中國馬克思’的寓里，不幸我得了急性腸加達兒，那天整個下午不能行動。那時我對于馬克思學說還是門外漢，夜間我同‘中國馬克思’并枕睡著的時候，他對我說了些‘唯物史觀的公式’，說了些‘資本主義的必然的崩潰’，又說了些‘無產(chǎn)階級專政’。他說得似乎并不怎樣地把握著精髓，我聽得也就千真萬確地沒有摸著頭腦。他勸我讀河上肇的個人雜志《社會問題研究》?！北M管郭沫若也與受河上肇和馬克思主義影響甚深的“孤軍派”成員陳慎候、杜國庠，何公敢等人有一定的交往，但真正促使其走向馬克思主義的乃是翻譯河上肇的《社會組織和社會革命》。郭沫若曾在不同的場合和多種回憶性文字中說：“1924年《創(chuàng)造周報》決定停下來，我就跑到日本去了。到日本，我翻譯了河上肇的《社會組織和社會革命》……翻譯這書對我當時的思想是有幫助的，使我前期的糊涂思想澄清了，從此我初步轉向馬克思主義方面來?！薄拔以谝痪哦哪甑拇合闹?，便下了兩個月的苦工夫，通過日本河上肇博士的著作《社會組織和社會革命》來研究馬克思主義。這書我把它翻譯了。它對于我有很大的幫助，使我的思想分了質，而且定型化了。我自此以后便成為了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翻譯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個閱讀和學習的過程，而且還是一個需要對其內(nèi)容不斷地咀嚼、反芻、揣摩的過程，其隱含著“反思之反思”“研究之研究”的內(nèi)在邏輯。郭沫若在翻譯此書前雖然對馬克思主義有一定的了解，但對其的理解肯定不夠深人。通過翻譯此書，郭沫若較為系統(tǒng)地理解了關于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個人所有制、唯物史觀、人類解放等時新理論，對其而言，影響最為深刻的是通過翻譯接受馬克思主義，進而確定了對馬克思主義的社會革命信仰，并走上了革命之路。

其四，中國社會革命之關注。郭沫若曾在《社會組織和社會革命》一書序言中說：它“確切地使我從文藝運動的陣營里轉進到革命運動的戰(zhàn)線里來了”。這主要表現(xiàn)在，郭沫若開始摒棄原本追求的科學真理和純文藝，“我們現(xiàn)在不能成為純粹的科學家，純粹的文學家，純粹的藝術家，純粹的思想家”，他批判“在社會革命未實現(xiàn)以前能成為這樣純粹的人格的天才……不是有有錢的父親，便是有有錢人的保護者”，在社會革命實現(xiàn)前，“純粹”的人格和天才是少數(shù)的有產(chǎn)者即極端個人主義是資本主義的代表，“我怕是我們中國的青年全體所共通的一種煩悶，一種倦怠——是我們沒有這樣的幸運以求自我的完成，而我們又未能尋出路徑來為萬人謀自由發(fā)展的幸運”。為了解決個人主義造成的煩悶，文學要合乎社會進化結構即“求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辈庞写嬖诘膬r值，而大多數(shù)不幸的人推翻少數(shù)壟斷者的革命合乎人類追求最大幸福的價值。這一認識在《馬克思進文廟》中體現(xiàn)出來。郭沫若認為馬克思主義與儒家思想在目標價值、運行原理和方法手段等方面“完全一致”，二者都是為了探求“我們的生存要怎樣才能得到最高的幸福，我們的世界要怎樣能夠適合于我們的生存”，馬克思主義追求的“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共產(chǎn)主義與孔子所說的“大同世界”一致，馬克思運用國家資本廢除私產(chǎn)與儒家“王者必世而后仁”一致，用以克服資本主義產(chǎn)業(yè)增殖引起貧富差距造成社會斗爭和孔子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一致。因此“只要能夠了解”信仰馬克思主義就不會反對儒家思想，信仰儒家思想就不會反對馬克思主義；并以詼諧幽默的方式反對宋儒“存天理滅人欲”的主張，且從婚姻觀方面揭示馬克思“提倡共產(chǎn)反對共妻”以回應當時一些學者和政治人物對馬克思主義的抨擊和詆毀。

需要說明的是，郭沫若一生的學術思想和政治立場多有轉變，而通過梳理其不同時期和不同場合的敘述，可以看出他翻譯河上肇《社會組織和社會革命》一書對其學術和人生“轉變”“轉換”的影響只是“可能”緣由，進一步說，只在某種程度上有所影響或只是諸多原因中的一個方面而已，故而無法也不能完全涵括和徹底解釋清楚郭沫若一生學術思想和政治立場多變的復雜情形和根本原因。

郭沫若翻譯了河上肇的《社會組織和社會革命》一書，并以此理解和接受馬克思主義而走上了馬克思主義道路，但是頗為值得深入探討的是郭沫若又基于馬克思主義立場對河上肇的馬克思主義觀加以質疑和批評。他曾在給成仿吾的一份私信中寫道：“對于這書的內(nèi)容雖然也并不能十分滿意，如他不贊成早期的政治革命之企圖，我覺得不是馬克思的本旨?！惫魹楹尾粷M意呢？原因何在？在1938年的一份回憶中，郭沫若解釋道：“原作者（河上肇）只強調(diào)社會變革在經(jīng)濟一方面的物質條件”，“只看見事實的一面”。其言下之意是河上肇過分地、片面地強調(diào)了經(jīng)濟和物質條件在社會革命中的作用，而忽視或無視思想、觀念和信仰等非物質要素的價值和意義，似有“經(jīng)濟決定論”之嫌。在此暫先不論郭沫若對河上肇的批評是否公允，至少郭的這種行為比起其他河上肇的譯作者一味推崇河上肇的態(tài)度來，自有其獨特的思考價值和評判眼光。1951年郭沫若在《社會組織和社會革命》的再版序言中，更直言不諱地對河上肇對馬克思學說的曲解和誤解進行了尖銳的批評：“全書偏重于學究式的論爭，對于馬克思主義的骨干——辯證唯物主義，根本沒有接觸到；對于馬克思主義的實踐——怎樣來改造世界，更差不多采取回避的態(tài)度。這樣來談馬克思主義，可以說是使馬克思主義害上了軟骨癥了?！奔毦抗暨@番對河上肇《社會組織和社會革命》的批評，其要有三：一是該書在行文風格和寫作手法上的刻板、淺陋和充滿“學究”氣息；二是該書在內(nèi)容和理解上，頂多只知解釋世界，而不知改造世界，過于簡單，失之偏頗；三是曲解和誤解了馬克思的“革命精神”，沒有正確呈現(xiàn)出“馬克思像”。郭沫若之所以敢如此尖銳地批評河上肇，可以對其原因做出一些蠡測：比如河上肇已于1946年過世，大可不必迫于“人隋關系”而諱言；在1949年后，郭沫若參與了新中國社會主義事業(yè)的建設，意氣風發(fā)，在政學兩界，位高權重，擁有相當?shù)脑捳Z權；此時（1951年）的郭沫若已成長為一個馬克思主義權威，對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和核心價值的理解和把握已大不同于翻譯該書時（1924年）尚處于對馬克思主義缺乏認知的懵懂狀態(tài)。故而，對于郭沫若對河上肇的尖銳批評，庶幾也可得以理解。

河上肇作為日本頗具代表性的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在學術研究方面主要側重于經(jīng)濟學領域，而非社會批判和哲學思辨，所以由此而論，郭沫若對河上肇的批評也有些“吹毛求疵”：一方面是忽視了河上肇接受馬克思的歷史背景和現(xiàn)實條件，另一方面是缺乏對河上肇思想的整體性及其階段性轉變的具體把握。比如他批評河上肇“對于馬克思的骨干——辯證唯物主義，根本沒有接觸到”是站不住腳的。河上肇不僅就此做過“自我批判”：“我最初并非馬克思主義者，連簡單的唯物主義者也算不上。所以就算是現(xiàn)在的我，在無意識之中大概還保留了一些過去那種觀念論的空想殘渣，但我有意識地站在辯證唯物論的立場上……”，還明確地對辯證法的重要性和歷史唯物論的實踐性進行過闡發(fā)：“這是經(jīng)濟學研究的結果所獲得的普遍性結論。而此結論又再一次——辯證法地——成了新的條件。所以一旦獲得了這一條件，在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它便進一步成了更加有用的線索?！R克思主義把哲學基礎置于實踐性唯物論之中，所以不僅要把一切研究的根本出發(fā)點置于外部現(xiàn)象之上，還要以外部現(xiàn)象為基礎，將研究的根本點置于作為人類實踐活動的物質生產(chǎn)過程所制造的產(chǎn)物之中，而要解剖物質生產(chǎn)過程，就應該要在經(jīng)濟學中尋求答案，作為經(jīng)濟學研究的結果，就產(chǎn)生了歷史唯物論。”而且，河上肇以馬克思主義為宗，立身行事，剛正不阿，故才有因宣傳馬克思主義、投身社會主義運動而被京都大學除名、建立新勞農(nóng)黨和加入共產(chǎn)黨而被日本軍國主義逮捕入獄等悲慘厄運。究其實，河上肇不僅以馬克思主義研究“解釋世界”，還從事社會主義運動而力圖“改造世界”，正如其所言：“我一生幾乎都是在書齋里度過的，從這一點上說，我的確是個讀書人；但是我相信，從本質上說，我卻始終是街頭上的人，是實踐家，所以我在書齋里弄的學問，也始終不失其實踐的性質。”

關于“日本馬克思主義”，韓立新曾概括性地指出：“日本學者對馬克思主義的文獻學研究和文本解讀相對自由，因而更接近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原貌，其成果毫不遜色于掌握著原始手稿解釋權的‘蘇聯(lián)東歐馬克思主義’；在針對社會現(xiàn)實的實踐性研究上，由于日本屬于東方，它對馬克思理論的吸收和應用明顯不同于‘西方馬克思主義’，具有濃郁的東方色彩?！辈⒄J為日本的馬克思研究具有這樣三大特點：“重視文獻考證和原始文本解讀的‘學術性’、橫跨多種學科領域的‘綜合性’、擁有豐富和敏銳的‘時代感覺’”。盡管該觀點主要針對的是日本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的馬克思主義研究，但用它來指稱20世紀上半葉的日本馬克思研究也大體合適。通觀河上肇煌煌28卷本的《河上肇全集》，僅其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和闡發(fā)而言，體大思精，新見選出，以今而論，仍散發(fā)著誘人的理論魅力，可謂是一座有待研究者深入發(fā)掘和繼往開來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寶礦。

日本是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形成的重要思想來源之一，留學生群體在馬克思主義由日及中的傳播過程中，扮演了理論先鋒和“取經(jīng)使者”的關鍵角色。在該過程中，以借道日本翻譯日本的馬克思主義譯本和日人著作為其主要途徑。關于該問題，李澤厚指出：“十月革命的成功和河上肇等日本人的第二手的翻譯著作，便足以使中國這些知識分子抓住馬克思主義的某些要點，迅速和果斷地接受了它，成為中國第一批馬克思主義者?！本痛硕摚舴g河上肇的《社會組織和社會革命》一書，不惟對郭沫若個人學術思想和政治立場轉變影響重大，而且也折射出了早期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者如何形成和如何成長的一些普遍性規(guī)律。易言之，郭譯《社會組織和社會革命》可謂是馬克思主義由日及中在東亞傳播的一個范例和縮影，對于從歷史源頭上來理解和把握中國馬克思主義的話語形態(tài)、學術體系建構以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過程”等不乏啟迪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