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23)01-0004-07
室鳩巢(1658-1734)為“木門十哲”之一,曾擔任過幕府的儒官,然其文辭不如荻生徂徠,政績不若新井白石,即便從維護朱子學的角度而言,亦不如山崎音齋謹持朱法,故在日本儒學史上多見對其“護教”或“守成”的評價:“《駿臺雜話》五卷……研窮理義,藻鑒人物,或往事之可感,或當世之可警,莫非守正學而扶名教之意也?!比欢?,如果從思想史的角度出發(fā),將鳩巢與之后的寬政異學之禁相聯(lián)系,則有一種長期被忽視的觀點值得重視:“一說寬政異學之禁實際上是以鳩巢此書為本?!本险艽卫商岬降摹按藭笔侵给F巢的《駿臺雜話》。雖為“一說”,但足以提示我們,從詮釋朱子學的角度而言,或許鳩巢的注經(jīng)少有開創(chuàng),然而如果從確立“正學”以護持名教的角度來看,鳩巢的思想或可成為開啟后來禁異學以尊朱學的前奏。那么,鳩巢是如何建立起獨尊程朱之學的思想體系的?又是如何以之為矛展開對包括神道在內的非朱子之學的攻擊的?更為重要的,這種思想為什么能為后來作為日本儒學官學化標志性事件的寬政異學之禁張本?以此為問題意識,本文擬從鳩巢對朱子學的體系化、排他化、教學化以及世俗化四個維度探討鳩巢的儒學思想意涵及其在日本儒學史發(fā)展脈絡中的定位。
一、建立簡明的朱子學體系
鳩巢于寬文十二年(1672)出仕加賀藩的前田家,為藩主前田綱紀侍講《大學》,據(jù)說義理明暢,得到主君褒獎,于是受命游學于京師,人木下順庵門下。換言之,在人木門之前,鳩巢已然接觸了儒學,但很可能是傳統(tǒng)的漢唐訓詁之學而非程朱理學。順庵為日本朱子學始祖藤原惺窩的二傳弟子,因此鳩巢所人之木門可謂日本朱子學的正宗之一(林羅山一脈亦出于惺窩之門)。除了接觸朱子學之外,鳩巢在京師之時,亦受到山崎闇齋門下羽黑養(yǎng)潛的影響,甚至以其為義理上的知己,還有說法認為鳩巢作為朱子學者的保守傾向實源于養(yǎng)潛。當然,這并不是說鳩巢之朱子學更類于闇齋一門之學,相反鳩巢不僅將闇齋貶為“術業(yè)之師”,而且以“講論經(jīng)典修緝簡編”概括崎門之學。應該說,他們二人雖然同為護持朱子的學者,卻采取了不同的立場:闇齋之朱子學近乎苛刻地力求保持朱子學的原貌,而鳩巢則希望通過自己的發(fā)揮彰顯出朱子學的本義:
《章句)×(或問》之說雖平正洞達,不煩解釋,然其立言之源委,用意之深淺,猶有待于后人發(fā)揮而講明之,但近世義疏之書,不失于穿鑿,則傷于繁雜,使讀者不得其要而無所適從,此余之《新疏》所為作也。
鳩巢在四十五歲時(元祿十五年,1702)完成了《大學章句新疏》,此時正值伊藤仁齋《大學非孔氏之遺書辨》流行于世,鳩巢在此時為《大學章句》作新疏的用意,應是要重新“發(fā)揮而講明”朱子之意。在仁齋、徂徠等“異端”之學紛起之際,他賦予自己的使命是重新講明朱子學的本義。換言之,鳩巢的出發(fā)點是要以當時的日本人能夠理解的方式,厘清朱子的原意,從而有效地維護進而更為深入地傳播朱子學。鳩巢的朱子學思想頗為繁雜,然就其在思想史上的價值而言,其注疏具有頗為重要的兩個特征:
第一,對朱子學進行簡明扼要的體系化。在《大學新疏》中,鳩巢歸納了所謂“圣人之學”的體系,即“圣人之學,以明明德為體,新民為用,止于至善為體用之極,而博文約禮為進修之法”。這就對原本復雜而抽象的圣人之學做了一個簡明化的處理,并且落實了修學的具體目標。他對《大學》的三綱八條目進行了總論,以“大人之學”釋“大學”之義,并具體歸為了“修己”和“治人”兩個層面;將八條目分別與三綱具體對應,以知行的關系作為最后的落腳點。這就提綱挈領地把《大學》中重要范疇之間的邏輯關系較為清晰地勾勒了出來。
以往對鳩巢的評價往往停留在其并未超出朱子學注解的層面,導致忽視了鳩巢對朱子學進行刪繁就簡的體系化這一“事件”對之后朱子學實現(xiàn)官學化的意義。從內容上看,鳩巢的所有闡述雖然都沒有超出傳統(tǒng)理學的范疇,然而創(chuàng)新并非朱子學者的追求。鳩巢的疏解試圖對駁雜的理學思想進行簡明而系統(tǒng)的歸納,這對于以后朱子學的體制化教學大有裨益。換言之,從鳩巢對《大學》的新疏中我們可以看出其對朱子學進行體系化的嘗試,所謂的“新”疏,重點不是在超越朱子的注解,而是要將朱子學的本來面目以更為清晰和直觀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
第二,確立正學的邊界。與伊藤仁齋質疑《大學》在儒學經(jīng)典中的地位相反,鳩巢認為此書乃“王教之大經(jīng),孔門之實學”。鳩巢這種“實”的精神貫穿于他的注疏中,《太極圖述》即很好地體現(xiàn)出了這一特點。周濂溪所著《太極圖說》原本體系性就比較強,鳩巢在其《太極圖述》中除了繼續(xù)對朱子所作注解進行體系化之外,還將其思想中“實”的底色鋪陳其中?!盁o極太極之辨”是理學中非常有名的論爭之一,象山對“無極”的攻訐,比較集中地體現(xiàn)在了關于“無”的理解之上?!叭黄渌^無極云者,豈虛無之謂哉?亦不過為實理之極耳。”鳩巢以“實”解“無極”并貫穿于“陰陽”的概念之中,“陽為物之始,實理之至而向于有也。陰為物之終,實理之盡而向于無也?!敝熳右浴罢\”之“通”和“復”解釋陰陽的動靜,鳩巢將其“實”進一步貫徹其中,“通者流行之始,實理有所發(fā)達。復者賦予之后,實理有所歸藏”。還有“善者,實理之發(fā)見,性者,實理之具體”等等。鳩巢強調的“實”,不難看出正與“虛”相對,以“實”貫穿理學諸概念,自然是要與所有的不“實”之學相區(qū)別開來。
如果說上述鳩巢對朱子學的體系化嘗試可以視為在朱子學的內部進行朱子學正學化的準備,那么這種與所有“虛”學相區(qū)別的努力,則可以視為尋找直至確立正學與異學邊界的嘗試。經(jīng)過樹立正學、確立邊際,下一步就應該排斥“異學”了。
二、排斥非朱子學
日本中世儒學呈現(xiàn)出較為明顯的“儒佛習合”現(xiàn)象。從藤原惺窩開始,儒學已然開始了脫離佛教的進程,不過在其后學那里,對于如何看待儒學與神道、佛教甚至天主教的關系,以及儒學內部朱子學與其他學派的關系,意見紛呈。這其中最為著名的當數(shù)林羅山的排佛排耶論,然而即便是羅山也并不排斥神道,而主張“神道即王道”。除了惺窩門下之外,闇齋一門可以說是最倡導純化朱子學的門派,然而包括其本人在內的崎門卻始終奉神道為尊。由此觀之,鳩巢站在朱子學的立場批判神道,在日本儒學史上就顯得尤為突出了,鳩巢論述神道較為集中的文本是《室直清議神道書》,他在開篇即表明立場:“神道為高明所信,而直清竊嘗疑之?!逼洹耙芍钡囊罁?jù)主要有如下幾點:
首先,那些神道論者之所以高舉神道的大旗,最根本的原因在于神道是日本本土的宗教。也就是說,神道的所謂合法性并非源于其自身理論的卓越,而僅僅在于出自日本。“足下以神道為我國之道,而直清從而議之,恐區(qū)區(qū)之論,遂為高明之所諱也。然道天下之公,非我國之所私,又非如法令政事有不可議,竊謂為國諱之義,非所以施于此也。故略論之,蓋‘道之大原出于天’,是道一本者也。惟我圣人為能繼天立極,以為教于天下后世,則天下后世,由之以為圣人之道,是道一統(tǒng)者也?!雹龠@里的“為國諱”,是指神道家不過是出于高揚本國的目的,才會強調必須維護神道,隱含的意思,應該是神道并不具有原理上超越儒學的優(yōu)越性。鳩巢以董仲舒之“原道”為據(jù),認為不應該囿于“我國”二字,道是超乎一國之私的天下之公,因此只能是一本、一統(tǒng)。鳩巢進一步深人地剖析了這種局限性根源于日本尚武的風俗,“欲以抗衡中國,而不相下,以與夫無奉正朔受號令者比焉,此恐我國俗好勇尚氣,得小自足之習,雖賢者亦有不免者”。鳩巢以“常理”為視角論述了有始必有終,有生必有死的道理。他還非常深刻地指出,所謂“萬世一系”的天皇一族,之所以能在日本長盛不衰,既有日本地處偏僻不利于交流開化的地理原因,也有民風尚鬼的習俗原因。除了這些歷史因素的積淀之外,鳩巢還認為到了日本的戰(zhàn)國之世,天皇一系雖然一息尚存,然而實質上卻被“置諸度外”,因而于天下無足輕重。如此,鳩巢就比較明確地區(qū)分出了風俗和盛德所帶來的長存之間的差異。
除了分析崇尚神道的心理機制之外,鳩巢還指出儒學具有神道無可比擬的優(yōu)越性。在他看來,儒學自唐虞三代開始就有較為完備的禮樂刑政、典章文物,三代之后又有四書五經(jīng)作為經(jīng)典一直流傳,儒學可資民生,它涉及了天文、歷數(shù)、卜筮、醫(yī)藥、兵術等方方面面,是于民有“用”之物。如此,通過深人挖掘神道存在的根源以及儒學的優(yōu)越性,儒學在鳩巢的思想中就徹底與神道分道揚鑣了。
鳩巢還對儒學與佛、老之間的界限做出了區(qū)分。他認為老子主氣、佛教主心,而儒學主性以治心,這是三者之間細微的區(qū)別。另外,佛教棄絕人倫尤與重視倫常的儒學格格不入。再有,儒學與道教之間還有公私層面的差異,這在道教的求仙方面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因此鳩巢還特別指出了道教神仙之說的荒誕,并從廢公就私的層面對神仙之道展開批判。除了進行理論上的推導之外,鳩巢還以經(jīng)驗的事實予以佐證,既然神仙自古以來從沒有真實生活于人類所存在的環(huán)境之中,那么這種存在于人類而言就是一種“亡”。
鳩巢還對儒學內部的非朱子學,主要是心學一脈展開了批判。如果說講明發(fā)揮朱子之意是鳩巢注釋解經(jīng)的出發(fā)點,那么為了能真正守護朱子之學,鳩巢還進行了從教育方法到理想人格的理論設計。應該說,這種教學化的理論鋪墊才是朱子學走向體制化教學的關鍵,以下詳述之。
三、推進儒學講釋
相較于寬政異學之禁的主陣地湯島圣堂而言,“高倉屋敷”是一個較少為學者所關注的德川思想空間。它是在享保四年(1719)九月,由德川吉宗設立的區(qū)別于湯島圣堂的學館。在其中擔任釋講的主要是包括鳩巢在內的木下一門的儒者(荻生徂徠之弟荻生北溪也在其中)。吉宗設立此館的目的,自有弘揚儒學以鞏固幕藩體制的動機,然而聽者卻依舊寥寥。徂徠描述當時的情況說:“學文之事,蒙上之恩,儒者于昌平坂、高倉屋敷講釋,然旗本之武士絕無聽之人。只家中之士、醫(yī)者、町人等少有恭聽?!贬迯茖⒉桔嗪透邆}屋敷并舉,由此可以推測高倉屋敷在當時儼然具有了與昌平坂學問所比肩的地位。然而即便受到了吉宗的特別關照,聽講之人仍然很少,這一問題也引起了徂徠的重視。徂徠認為之所以造成這樣的局面是由于教學方式出了問題。人們不積極參與聽講,是因為聽講對于他們而言是“公差”,也就是將軍布置的任務,因此無論是講課之人還是聽課之人都處于“不自由”的狀態(tài),正是這種“不自由”導致了人們聽課不積極的現(xiàn)狀。所以徂徠的觀點是,學問是個人的“私”事,而非職分內之“公”務。
而鳩巢的立場恰巧與徂徠之說相反,“我認為沒有嚴厲,教育是不可能的。我反復強調的即是這一點?!兵F巢強調必須以強制的手段來推進“學文”,明確主張用政治手段強推朱子學。對此荒木見悟的歸納可謂精當:“圣堂講授的失敗,并非由于權威的強迫,反而在于過于寬松,在這種反省的基礎之上,(鳩巢)主張以更為有力的國家強制力來獎勵學問,從而釀成自然好學之勢。”依靠個人興趣是無法推行朱子學的,必須以強有力的國家后盾才能保障朱子學的傳播。這與當時所流行的主張學問為“私”的徂徠之學大相徑庭。鳩巢已然將朱子學置于了超越一己之“私”而達至天下之“公”的視域之內。也就是說,學問之事不僅關乎個人興趣,更與社會風氣緊密關聯(lián)。尤其是在當時的背景下,徂徠學風行于世,崇尚自由包容本來是其優(yōu)勢,然而從反面而論,這也可能導致散漫和混亂。鳩巢的主張正是讓當時的日本人去適應朱子學,而非相反。從教育方法而言,鳩巢試圖以國家強制力來改變當時自由散漫的學風,這種強制推行朱子學教學的主張在徂徠學大行其道的思想空氣中并不多見。當然,光有強推的政治手段是不夠的,為了讓儒學擁有更為廣泛的受眾,鳩巢還確立起了儒學的典范人格——“士”。
“學以致圣”可以說是整個宋明理學的中心議題之一,通過學習圣人之道,“人皆可以為堯舜”,“涂之人可以為禹”,這幾乎已經(jīng)成為中國理學家們的共識。然而在日本卻并非如此,除了徂徠堅決地阻斷成圣之路以外,鳩巢似乎也覺得“圣人”之目標有些遙遠,故而在“圣人”之前為日本儒者們設立了另一個目標——“士”。鳩巢講:“君子之行,始于為士,終于為圣。為士之道何先?日立志。何以立志?日知自別于商賈,立志之始也。”“立志”之說,當然不是鳩巢的首創(chuàng),然而鳩巢的特點在于,他要立的志是要自覺士、商之別,即將義利之辨與立志結合起來。鳩巢論述說:“仁義、忠信,士之質也,威儀、辭令,士之文也。古之所謂士者,先治其質也,而文從之?!边@就明確地與徂徠學派區(qū)別開了,徂徠之學又稱“古文辭學”,講究文辭之“文”無疑是其學派的特色,而鳩巢之學正與之相對,要先“質”而后“文”。
鳩巢之“質”最突出體現(xiàn)在“不自由”:“自由者,為兇人之端也。不自由者,為吉人之端也??刹唤浜??可不懼乎?”他近乎露骨地指出,“不自由”才是成就士的保障。這種“不自由”的主張,與上文我們提到的鳩巢主張以強制力推進學文如合符契。所謂的“不自由”,具體而言就是要盡己之職分,鳩巢曾經(jīng)為自己立下十一條“自警條目”,其中最后一條是“畢竟不過盡己職分以終一生,則修行之間,不可有功利之念”。這一條目很好地把鳩巢的理想人格呈現(xiàn)了出來,不應有功利之念,此即是“士”與商賈之別。終其一生盡己之職分,就是以“不自由”的規(guī)矩鞭策自己。除了律己的要求之外,這種“士”的理想人格還突出體現(xiàn)在赤穗義士的“典范”之中,以下我們將從傳播朱子學的角度來討論這一“事件”。
四、確立儒學“典范”
赤穗事件之后,對于如何處理犯事的浪人,各方歧見紛呈。即便是在儒學內部,主張也頗為不同,大體言之可歸于以“義”(德)和“法”為邊界的光譜之中。雖然德川公儀(幕府)最后的決定是以切腹之刑處理,然而此后各派儒者依舊為此爭論不休。鳩巢詳述赤穗浪士復仇始末,出版《赤穗義人錄》,以“義士”頌之。在其自作序言中,記下了石慎微對自己此舉的批判:“赤穗諸士,朝廷致之于法。而室子乃張皇其事,顯揚其行,并以義人稱之。其志則善矣,得非立私議非公法乎?”意謂既然德川政權已然對此事做出了賜死的最終裁決,那就是判定了浪人之行有罪,如此鳩巢為這些有罪之人歌功頌德不就與之相矛盾了嗎?
石慎微對鳩巢的非議正與徂徠對于赤穗事件的看法一致。一般以為,最后的處決方案與徂徠上呈寵臣柳澤吉保的意見書相關。報仇之事,不過是一藩之私;違法之事,才是一國之公。徂徠以公與私作為道德與法的邊界,其不能以私害公的主張從事實上來說不僅受到了柳澤吉保以及公儀的認可,而且其理論也被后來的丸山真男評論為“政治優(yōu)位”從而具有了近代性的意味。相比之下,包括鳩巢在內的日本朱子學者的主張則往往被視為陳舊的道德之論,甚至可能與幕藩體制存在矛盾。即就赤穗事件而言,事件剛結束,林風岡著《復仇論》,室鳩巢著《赤穗義人錄》以贊美浪士。實際上二人的主張有著本質的差異,鳳岡在《復仇論》中雖然承認復仇之義多見于儒家之經(jīng)典,然而他并沒有由此采取“贊美”的立場?!稄统鹫摗芬詥柎鸬男问?,回答的正是對于公儀決議的質疑:“記禮者曰:‘君父之仇,不與共戴天。’則發(fā)不能自已之固情,而非專出于一己之私也。茍不詳復仇,則乖先王之典,傷忠臣孝子之心。”對此,鳳岡雖然將士之道與法進行了區(qū)分,然而卻認為二者即便不同,也可以并行不悖。這就意味著鳳岡除了肯定浪士的復仇行為之外,還贊揚了公儀處罰的正確性。至少在他的文辭中,公儀一邊是人君賢臣,而浪人一邊是忠臣義士,甚至可以說在二者的共同努力下,既保證了國家律法的尊嚴,同時又保全了武士道的精神。進一步,風岡對公儀此舉采取了較為絕對的肯定態(tài)度,言辭不乏對時政歌功頌德之氣,這與鳳岡身為湯島圣堂大學頭的立場倒是頗為匹配。鳩巢的出發(fā)點則完全不同:“江戶舊歷十四日,淺野氏舊臣等討伐主君仇敵上野介。前代未聞,忠義之氣凜凜,吾以為此行為有助于儒教之教義?!兵F巢以“有助于儒教之教義”為出發(fā)點,采取了與公儀之決策全然不同的立場,從此書后來的影響來看,鳩巢的目的也確實達到了。
鳩巢身為朱子學的醇儒時常被忽略,究其緣由,當世之人喜異說為其一端,而后來的研究往往偏重于其對朱子學的闡發(fā)是否有新意也難辭其咎。其所著《義人錄》,詳細記述了赤穗事件發(fā)展的全部經(jīng)過,記錄中不乏當事人的一手書稿,言辭懇切,感人肺腑。鳩巢的文字既不是為了給公儀出謀劃策,也沒有響應公儀的最終決策,而是從朱子學的立場出發(fā),重新肯定并且強調赤穗諸人的行為是“重君臣之義”,甚至他本人也清楚地知道此舉無法改變赤穗諸人受刑的決議,“室子空談于家,而不能使諸士免法家之議”。但他仍然選擇了以“義士”稱之詳述其事,以表彰忠義宣揚儒學。鳩巢費心地搜集義士所遺留的書信和詩作,加上自己的虛構和想象,使得赤穗“義士”之名深人人心,至今依舊是日本“忠臣”的范本。由此可見,鳩巢與鳳岡在赤穗事件上的立場確然不同,鳩巢費盡心思將赤穗諸士塑造成了忠義的典范,此舉不僅為其“義士論”尋找到了現(xiàn)實的依據(jù),還成功地促進了朱子學的道德論在民間的廣泛傳播。
結語
要之,本文主要從體系化、排他化、教學化以及世俗化的角度探討了鳩巢的朱子學思想,這些雖非鳩巢思想的全部,但若把這些截面與之后的寬政異學之禁相聯(lián)系,則足以透視出鳩巢思想在日本儒學史上的位置,即促進朱子學的官學化。
鳩巢在推進朱子學時,對于個人修養(yǎng),主張“不自由”的規(guī)范性,而在教學實踐方面,則非常強調政治力量的強制性,這與徂徠將學問視為一己之“私”的立場迥異。鳩巢曾言:“人與天地萬物,本為一理,只為自私,其見道理,皆從自家軀殼上起意,所以一生讀書,未免俗習,不可與人圣人之道,是大患也?!痹谒磥?,讀書絕不是為了個人之“私”,而是為了天下之“公”。鳩巢所謂圣人,不過是盡其本分而已。這其中有著明確的政治指向,鳩巢曾援引《六韜》所論“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來為德川政權正名。在他看來,“東照宮櫛風沐雨,盡一生之力,撥亂反正,及今百有余年,干戈不動,四海浪靜,天下浴泰平之化。”即是說德川政權結束了日本長時間的戰(zhàn)亂,帶來長久的太平之世,因此天下歸之是名正言順,“他的革命之說也好,名教之說也好,都是為江戶幕府的政權服務的”。鳩巢或許會贊賞孟子關于武王伐紂的革命論,但他也極為重視君臣之間的大義名分,正因為如此,他才會肯定文王對紂王的隱忍:“紂,君也,文王,臣也,以臣得罪于君,義在自責而已。文王之心,惟知有君臣之分,無復較量是非之念?!毕噍^于是否為公儀服務,從推進朱子學的視角出發(fā),應該更能呈現(xiàn)鳩巢思想在日本儒學史上的特殊性。
從三代將軍家光親自拜謁林羅山所建的儒學先圣殿開始,朱子學就正式獲得了德川政權的官方認可。然而朱子學在日本真正實現(xiàn)官學化,則是通過異學之禁而取得官方唯一“正學”地位之時。這是一個較為漫長的過程,在林家之外,還應該重視木門一脈如新井白石、室鳩巢、雨森芳洲等人的推動。就鳩巢而言,除了他在思想上所做的種種推進之外,他本人亦受到德川吉宗的重視。后來著力推行寬政異學之禁的老中松平定信,正是以其祖父吉宗的改革為藍本。不僅如此,直接推進異學之禁的寬政三博士之一柴野栗山,是鳩巢的孫弟子,其經(jīng)術不僅受到鳩巢的稱贊,而且他作為正學派的代表之一在實踐上推進了日本朱子學的制度化。從這個意義上來看,說鳩巢的思想推動了后來朱子學真正官學化的進程,當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