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真處性情見

晚清文人翁同騄擅長詩文書畫，他有一幅對聯(lián)頗得妙悟，體現(xiàn)了其對讀書寫作與交友處世的態(tài)度，這就是“文章真處性情見，談笑深時風雨來”。下聯(lián)姑且不論，僅是上聯(lián)便已然道出寫作的真諦：言之為文，心聲心畫也，好的文章必然飽含和體現(xiàn)著人的“性情”，是一個人生活與靈魂的寫真。山西作家高海平即是這樣一個寫作者，其散文創(chuàng)作可謂恰切“貴真”之道，無不是由真人真事、真景真物所感，以真致情，琢思成文，故而作品中處處可見性情，別有一番興寄情趣和生活況味。縱觀其全部散文，題材所涉甚廣，有兒時玩耍、故鄉(xiāng)情結(jié)，也有外出求學、放眼大千；有讀書所思、點滴心得，也有遠足行走、游歷見聞……大體似可歸為四類，即“故土記憶”“生活哲思”“讀書偶得”“游歷行記”。

桑梓之地情難卻，曾經(jīng)鄉(xiāng)音繞筆柔。高海平是從呂梁山脈南端的山洼里走出的，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臨汾工作，后因單位遷址又移居太原，幾十年東奔西走，在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中忙碌，但故鄉(xiāng)，始終是他魂牽夢繞的地方。在《寫作，是另一種呼吸》中，他曾就自己的散文創(chuàng)作說道：“我的散文主要內(nèi)容就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民俗風情、人物掌故、歷史文化在我的筆端縈繞，揮之不去?！钡拇_，在其散文中，這部分占比最重，像《過年五題》《砍柴記》《那把镢頭》《故里人物》《故鄉(xiāng)·故園·故居》《上墳》《故鄉(xiāng)的打麥場》等皆屬此類，即“故土記憶”?！哆^年五題》包含《剃頭過年》《拉火把》《開門炮》《迎喜神》《拜年》五個篇什，是高海平對故鄉(xiāng)過年時的五種鄉(xiāng)俗的呈現(xiàn)與展示，同時也都是對記憶深處———那個物產(chǎn)不豐的年代里故土生活的緬懷。他在《拉火把》一文的開篇，扼要描寫了故鄉(xiāng)過年的豐富場景：“在老家過年是非常熱鬧紅火的，大年初一除了貼春聯(lián)、放鞭炮、吃餃子外，家家院里還要點上一堆火把。誰家的火把大、火把旺，能燃起幾丈高的火焰，誰家在這一年里光景紅火、興旺?！倍从^原本象征著文明與進步的城市里的“過年”，在作者眼里是無知和粗魯?shù)?，因為“城里人什么也不懂，就知道時鐘敲響12點后，一個勁地放鞭炮，震耳欲聾，連電視也無法再看———這幾年連鞭炮也不讓放了（《迎喜神》）”。由此足見其思鄉(xiāng)之情，心之神往，縈繞筆端。他思念故鄉(xiāng)，書寫故鄉(xiāng)，但是當真正走在故土時，其實早已時過境遷，如今的故鄉(xiāng)已是物非人也非：“四座高府的院子，全都無人居住，任風蝕雨淋，任意地衰落”（《故鄉(xiāng)·故園·故居》），而在村里“年輕人的眼里，我們就是陌生人、外鄉(xiāng)人”（《上墳》）。雖然如此，畢竟故土是其生命本根，他已然通過緬懷、審視與反思，將故鄉(xiāng)的一切人情物事，凝結(jié)為一種銘刻的情愫，完成了一次次的精神還鄉(xiāng)。即如其真誠坦言：“我的血脈中流淌著故鄉(xiāng)的血，話語呈現(xiàn)著故鄉(xiāng)的方言語碼，語調(diào)、語音、語言結(jié)構(gòu)體系都是故鄉(xiāng)的，一直改變不了，隨著年齡的增長，反倒是更加濃郁?！保ā秾懽?，是另一種呼吸》）

高海平不僅心系故鄉(xiāng)，還善于觀察生活，體察人生，往往能夠?qū)θ粘Ｉ钪兴娭?、景、物產(chǎn)生頗具哲理意味的省思與參悟。這類散文以《梨花贊》《廢園》《汾酒與老陳醋》《結(jié)廬在人境》《理發(fā)的故事》《把酒問青天》等最典型，可謂之“生活哲思”。如《結(jié)廬在人境》是對現(xiàn)代人住處的思考，談及房價等熱點問題，認為能承載“家”的概念之住所才是詩意的棲居地；而《把酒問青天》則是對晉地“酒文化”的一種觀照，包括對“酒”的本質(zhì)追尋與精神思考。作者既熱愛生活，也喜歡讀書，于是又有“讀書偶得”一類散文。它大多為高海平的讀書評點，角度新穎，有感而發(fā)，頗能體現(xiàn)出他對作品的真知灼見。譬如他評論陳忠實的小說《白鹿原》，寫過兩篇文章，分別是《〈白鹿原〉與風水學》和《白嘉軒的腰桿》。前者以“風水學”為主脈，分析了它在小說中對建構(gòu)故事主線和人物命運的價值與作用，后者則是以“腰桿”的傳承為切入點，將白嘉軒和黑娃兩個人物聯(lián)系在了一起，并且將“腰桿”視作民族精神的脊梁。這類散文雜敘雜議，凸顯思想深度，《與狼共舞》《鳳姐的辣》《張居正的剛與柔》和《文字穿過豐沃的土地》等都可稱之佳作。

不過，相比之下，給人更多審美魅力的還是他所寫的大量游記?！把鐾强?，腳踩大地”是高海平始終堅持的寫作理念。星空，猶如遠方，負載詩意；旅行，增長見聞，化作“游歷行記”。旅途中所遇之人，或真誠好客，如《高原雪狼》中的司機雪狼；或令人欽佩，如《女旅行家》中的旅行者。旅途中所見之景，或是《山中偉丈夫———華山》中的奇峰峻嶺，生發(fā)壯美之感；或是《獨步天下九寨溝》中的秀麗山水，流露優(yōu)美之情?！度螝v險峨眉行》《仰望帕米爾》《再上高原》《晉西北之行》《代州行》《品味屯留》《山水之間》等散文皆屬此類。高海平行走于遠方，寄情于山水，品自然景觀之小美，得天地萬物之大美。宋朝郭熙所著《林泉高致》中有《山水訓》一文，曾云“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yǎng)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親也；塵囂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見也。”而熱愛山水之人也不必如商山四皓等人那樣全然隱匿于其中，如高海平般游歷山水、“博觀而約取”亦是君子品性。他還在《仰望高山》中寫道：“我的秉性中有大山的耿直，我的感情中有大山的纏綿，我的性格中有大山的血性?！备呱窖鲋梗靶行兄?。大山之高賦予了他敬畏之心，也教會他包容萬物，接納生命和尊重生命。如《綠寶石花開》以朋友十九年如一日地呵護綠寶石花和救助國家二級珍稀保護動物娃娃魚的事跡，總結(jié)出“對待花草也要像對待任何生命一樣，有生命就應(yīng)該投入感情和精力”，體現(xiàn)出他對自然萬物等量齊觀的精神境界。又如《一棵老柳樹》中的柳樹，在他眼里是默默堅守在崗位上的執(zhí)勤戰(zhàn)士，“它的堅韌不拔，任憑風吹雨打，任憑嚴冬酷暑，裊娜的身姿依然那么飄逸。”《沙棘》中的沙棘則是邊疆戰(zhàn)士，“高寒、荒寂、干旱是沙棘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也正是這樣的環(huán)境和生態(tài)“鑄就了沙棘的頑強，不屈不撓，以特有的方式保護著自身同時也守護著腳下貧瘠的土地”。這便又有其在《感受茂縣》中的深長感嘆：

人在大自然面前實在是微不足道和渺小，曾經(jīng)的那一瞬，多少的生靈被無情吞噬啊，在大自然面前，我們應(yīng)該敬畏自然，更應(yīng)該保護自然。同時又在想，人類在自然面前的那種不屈不撓更值得敬佩，這正是人類的偉大之處。

從高海平的這類散文中讓人悟得，唯有尊重生命，敬畏自然，人才能真正實現(xiàn)與體悟生命的“在場”，也才能夠真正讀懂人參透事，直觀山水，品鑒天地。

眾所周知，中國自古有“文如其人”之說，高海平的生活情味，影響著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理念，同時也間接影響著他的散文的藝術(shù)風格。首先是寫人狀物的細節(jié)描寫頗具畫面感。比如《山洼，我向外張望》中包含《古井》一文，文中當人們在井底取水時，動作難度很大，只能“把一只盛滿水的水桶掛在旁邊垂吊的扁擔鉤子上，另一只水桶用手提上井。左腳踩一個石頭尖，水桶交給左手，右腳邁上一個石頭尖，再把水桶交給右手。”這兩句文字的語言極為簡練，但是畫面感十足，“掛”“提”“踩”“邁”“交”等動詞生動而準確，“左腳”“右腳”“左手”“右手”的分工也十分麻利，由此，一幅非常生動的“井底取水圖”躍然紙上。再如《過年五題》中《迎喜神》的一個細節(jié)描寫：“爺爺搖晃著龍鐘的身子，伸出顫抖的手，到灶爺臺頂上去取他的小冊子。小冊子被可惡的老鼠咬成了碎片，很難再復原了。爺爺氣得胡子都在抖動，連連罵出臟話?！蔽闹小皳u晃”“顫抖”的動作細節(jié)生動地再現(xiàn)了爺爺老態(tài)龍鐘的身體與精神狀態(tài)，而抖動的胡子則傳神地表現(xiàn)出他氣憤、惱怒的神情。其次，語言細節(jié)的描述充滿趣味性。比如在《過年五題》的《拜年》一文，高海平展現(xiàn)了自己少年時去親戚家拜年看見過的情景。依據(jù)當?shù)剜l(xiāng)俗，人們?nèi)ビH戚家拜年時需要給親戚帶白饃饃：

要是男人走親戚的話，此時會立馬掏出給人家算啦。女的絕對不會，還要磨嘴皮：再掏一個吧，老不來哩。手在包里磨蹭著就是不出來，這是個斗智斗勇的過程。也許只有幾秒鐘的時間，感覺在忍受著漫長的煎熬。

這個細節(jié)，表面上看似是一出諷刺性的黑色幽默劇，實則體現(xiàn)出作家對故鄉(xiāng)人曾經(jīng)窘于物質(zhì)的深切同情與寫真。另外，散文與詩歌的體裁整合也是高海平散文的一個特色。作者雖在《噴涌的詩情堅毅的歌吟》一文中謙稱“是一個既不會寫詩也不懂詩的人”，卻在《梨花贊》《紅杏枝頭夏意鬧》《無邊的想象》等散文中引詩入文，使詩與文融為一體，深得詩意之妙。《無邊的想象》是“我”對作為詩人和畫家的“你”的書寫，全文像是寫給“你”的書信，人、詩、畫融為一體，相得益彰。在《一顆詩意行走的樹》中，他審思了“詩意是什么”以及詩意“來自哪里”，終悟“生活中處處充滿詩意”，詩意“來自心中的情和愛”。故而其很講究修辭手法的運用，如《梨花贊》中用丁香花和牡丹花來襯托梨花，深得周敦頤《愛蓮說》的開篇之妙；在《又到櫻桃透紅時》中用透紅的櫻桃象征朋友那顆晶瑩剔透的心；還在《仰望高山》中以山比德，將高山比擬為具有優(yōu)秀品質(zhì)的人，可謂源于高海平對故鄉(xiāng)以及生活的深切愛意，因為情至深，記憶才能日久彌新；因為愛之切，語言才能于幽默中飽含深意。而引詩入文、詩文同構(gòu)的能力與豐富且精妙的修辭手法運用，既是源于他對生活的熱愛，同時也能體現(xiàn)出他扎實的文筆功力，這與他踏實、穩(wěn)重的性情相關(guān)。

文章真處性情見，情到深處顯擔當。高海平的散文寫真人真事真景，抒真情，悟真思，字里行間中便自然流露著他的“真性情”，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樸實執(zhí)著的人文主義者。如果說謙遜、沉穩(wěn)是他的外在品性，那么，溫潤、詩意則構(gòu)成他的內(nèi)在情懷。從他的散文中，我們可以讀到山西文人特有的厚重與溫情，那種對故土的依戀和懷念，那種尊重生命與敬畏自然的貴真之道，因而才會有其筆耕不輟的這一切生活感悟與書寫?？鬃釉啤耙烙谌剩斡谒嚒?，對人間大地愛得深沉，才可能體察當下，呼吁保護長城（《尋訪古堡》），提倡善待汾河（《秋風樓上望河汾》），期盼綠林遍野（《那抹綠》），擔憂青年就業(yè)（《漫步在別人的校園》），肩負起知識分子審視人文生態(tài)與呼喚美好的使命與擔當。

責任編輯：寧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