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事情似乎越來越明朗了。如果羅拉所言屬實,那么胡力圖發(fā)現(xiàn)的秘密無非是帝國無處不在的監(jiān)控,可那是為了預(yù)防犯罪、保障公民安全而建的,只不過延伸到邊境罷了。少校想,難道是國王在某一天突然心血來潮伸手點了鼠標,在屏幕上發(fā)現(xiàn)了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的什么情況?這是極有可能的,因為國王想到了父親克魯姆將軍的囑托,他有可能突發(fā)奇想通過衛(wèi)星看一看那個邊陲小鎮(zhèn)的模樣,結(jié)果正好看到了宿營地往外扔酒瓶的畫面??墒沁@也太不可能了,縱然有千萬分之一的概率被國王看到,對于一個國土面積達七百五十萬平方公里的大國的國君來說,那只是一件針尖大的事,根本不值一提,問題是,畢竟這里是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啊,智慧又具有戰(zhàn)略思維的國王會不會由小見大,再用歷史的眼光和全局的視角加以分析呢?如果真是那樣,那么派一個少校(作為一個局外人)秘密來實地看一看,了解一下實情,也就不足為奇了。
晚上,少校把白天和羅拉的聊天內(nèi)容寫進日記,有幾處不好確定的地方他還打了問號。收起日記本后,少校便開始琢磨胡力圖說的“無意義”“浪費”“欺騙”是什么意思。這時一只軟綿綿的手輕輕地搭到少校肩上。少校本能地反手去抓,擒拿格斗是少校的本行,可是夜已深,對方的動作又那么輕,少校首先想到的便是羅拉,羅拉來了,她要把令她面色泛紅的想法變成行動。少校并沒有真正采取行動,就在他猶豫之際,對方將另一只手也落上來了。是塞麗納。她在少校背后嗲嗲地笑,同時用散開的長發(fā)將少校像擁抱般地包裹。少校心緒復(fù)雜,這個女人是第二次出現(xiàn)了,先不說她那玲瓏的鼻子、小巧的雙唇、光滑的下巴,單就她那白嫩剔透的腳,和她那深幽而奔放的性格對男人來說就是一種吸引。但在此時,少校都必須將這一切視為敵人,因為塞麗納的美麗,塞麗納的柔情,終將是打敗他,甚至是置他于死地的武器。盡管這才是第二次,但那種無處可逃的感覺,已經(jīng)讓少校覺得自己就像被困在聚光燈下的一只困獸,無論自己將腳邁向哪個方向,等待他的都將是死亡的萬丈深淵。
少校只能以不變應(yīng)萬變,他想著對方有可能捂他的眼,有可能將胸脯貼到他背上,或者調(diào)皮地坐到他腿上??缮傩8杏X到的是對方將手移開了,接著衛(wèi)生間門被打開。真是塞麗納,她風塵仆仆一路趕來,總得去洗把臉,還需要借用一下便池,衛(wèi)生間的門就那樣開著,面池里的水被她嘩嘩地捧起撲到臉上,又咕咚咕咚沖進胃里,她恣意地坐在便池上小便,有力的咕咕聲絲毫不帶一點少女的羞澀。她跟少校說,貝金斯你不唱歌簡直太遺憾了。少校卻在想她腿間是不是會突然飛出一只蝴蝶,少校已經(jīng)無法用正常的眼神看面前這個姑娘了。少校坐在椅子上沒有轉(zhuǎn)身,他只是稍稍轉(zhuǎn)頭,問塞麗納是否是她喜歡唱歌?塞麗納說,所有苦悶、孤獨、痛苦的人都應(yīng)該唱歌,因為歌聲能將苦悶、孤獨、痛苦帶走。你放松點兒,貝金斯,你把自己箍得太緊了,其實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這地方除了荒涼什么都沒有,剩下的一切都是你的想象。貝金斯,如果你再不打開你的心扉,再聽不到你的內(nèi)心,你遲早會害死你自己。
塞麗納,我可以正式地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親愛的。
你是怎么進來的?
你的門一直開著,難道不是為我而開嗎?塞麗納從衛(wèi)生間出來,滿臉的水珠,只不過你是個膽小鬼罷了??杀氖牵愕膬?nèi)心所想還沒傳到你嘴上就被我先聽到了。
這不可能。
你別忘了,我是誰的女兒。我父親用耳朵聽,沒得選擇,聽到的全是雜音??晌沂怯眯?,貝金斯,我聽得比他更真切,你想想,如果我不是聽到你的心,你那一聲聲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呼喊,我干嘛要跑來浪費時間?行了,貝金斯,別裝了,我知道你想從我這里打聽一些事情,那你得讓我留下?。∥覀兲稍谝黄?,慢慢聊,至于你那些破紀律嘛,你細細掂量一下,你是要紀律,還是要我。我父親那里,你懂的,世上沒有哪個姑娘會讓自己喜歡的男人吃虧。我才是你的正途,貝金斯,我跟你說過,我才是你來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唯一的收獲,如果你連這一點都不明白,那我可以說你到目前所有的人生都白過了。
你到底怎么進來的,塞麗納?我知道場部大門一直鎖著。
這個不是重點,貝金斯,重點是你開始關(guān)注胡力圖的事情了。塞麗納走近少校,像要伸手拉少校,結(jié)果自己一轉(zhuǎn)身坐到沙發(fā)上,她用手拍著身邊的空地叫少校過去。來吧,少校,我走那么遠的路實在太累了,借我一個肩膀用用。羅拉不是說,只有女人才有濕淋淋的味道嘛,我想我應(yīng)該比她更加濕淋淋才對,過來,膽小鬼!
我不是膽小,塞麗納,是我不能突破底線。
塞麗納笑了,說這世上一對男女單獨相處能有什么底線?不就是兩具身體的合二為一嘛!別以為我不懂,我們本來就是一體的,是上帝將我們一分為二,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彼此。貝金斯,我們找到了各自的本來,其他的還管他們干嗎,你懂嗎?包括羅拉,那個賤貨,口口聲聲說愛胡力圖,可她又熬不過身體的需要,她已經(jīng)在勾引你了,是吧?你最好離她遠點。第二任派駐干部,就那個不像個男人的演員,就和羅拉搞在了一起,結(jié)果落了個什么下場!你真以為他是失足摔下橋的?那天中午他可是剛從羅拉家出來……算了,人家都死了,咱們不說這個了,可是你要知道,那家伙動的可是胡力圖的女人,他要有好結(jié)果才怪。
可是,我聽說你、胡力圖和那位派駐干部關(guān)系很好。
你是聽誰說的?一定是羅拉,反正在她眼里全天下的男人都和我好。真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還有,她一定說自己很愛胡力圖吧,其實她一點都不愛。
少校用狐疑的眼神看塞麗納。
準確地說,是羅拉根本不知道愛是什么。從小到大,她只陶醉在她那點膚淺的漂亮中,總以為有男人圍著她轉(zhuǎn)就是愛。其實那只是欲望,身體的欲望。羅拉很容易被花言巧語欺騙,貝金斯,你沒有發(fā)現(xiàn)嗎,語言本來是用來表達內(nèi)心的,可是很多人卻用它掩飾內(nèi)心。所以我從不相信那些掛在嘴邊的話,現(xiàn)在我和你說話是在和你的心對話,貝金斯,我才不管你嘴上怎么說,但你的心不會說謊,你的心告訴我,你所有的不動聲色只是騙人的假象。我們就說羅拉,她正在勾引你,想和你上床,但你并不會接受她,我是說,即使你和她上了床,她在你這里無非也就是一堆膩人的肥肉,這就是你要說的話,可是她就是聽不懂,她就是那么無知地認為只要你和她上了床,你就一定會幫她解決胡力圖的事,是這樣吧?
塞麗納,你可以給我講講胡力圖的事嗎?我想聽聽你怎么看。
憑什么?塞麗納撒起嬌來,除非你答應(yīng)我留下來,讓我躺在你懷里,那樣我會告訴你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的所有事情。
你知道的,我們派駐干部不能那樣,這是紀律。
去他媽的紀律!塞麗納生起氣來,要說紀律、底線,別以為我沒有,要知道我可是頭人的女兒,來你這里我得冒多大風險,我父親要知道我來過你這里,一定會殺了我。
聽嘰嘰嘎說帕特維希頭人是你父親,他有兩只順風耳,你來這里一定瞞不過他。少校笑笑。
是啊,我父親的耳朵特大特靈,什么都能聽得見,包括他女兒如何在男人懷里撒嬌。塞麗納看著少校,這是真的,所以我父親很痛苦。這些很多人都知道,可是他們有所不知的是,我父親為了靜心偶爾會戴上耳罩,但是他戴耳罩的時候只有我知道。譬如現(xiàn)在。
萬一你判斷錯了呢?譬如他現(xiàn)在正在偷聽我們。
塞麗納仰仰頭,把頭發(fā)甩到腦后,我才不在乎,反正他拿我沒辦法,他一直在找我,在抓我,我們就像貓和老鼠,你知道湯姆貓有多笨的,他抓我就是為了讓我像個頭人,可我不在乎什么頭人,他其實可以再找一個女人為他生個孩子,譬如羅拉,他喜歡羅拉,羅拉的那兩只大奶都快把我父親迷死了,我父親每次聞到奶香時就會說是羅拉的味道,切……塞麗納撇一下嘴,你們這些男人啊,一旦被女人迷惑,就騷香不分了。
塞麗納借機將胳膊伸向走過來的少校,少校聞了,聞到的依然是一股淡淡的薰衣草的味道。少校坐到塞麗納旁邊。塞麗納將鞋脫掉,露出迷人的雙腳,她把雙腳擱到少校腿上,身體后仰倚在沙發(fā)扶手上。
少校說,塞麗納,咱們可以坦誠地聊聊嗎?
當然可以,貝金斯,說到坦誠,你能告訴我你來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嗎?你一定會說抓經(jīng)濟。騙鬼去吧,貝金斯,但這并不妨礙我對你坦誠,貝金斯,不管你有什么目的,其實你只是這里一只可憐的困獸,而這個世界上能解救你的人只能是我。
為什么?
因為我喜歡你,貝金斯,就因為上次你拒絕了我。但請你不要把我當成一個瘋瘋顛顛、不知廉恥的蠢丫頭好嗎?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證明我對你的愛。為了你,我可以放棄一切,當然也包括我的生命,如果我的死可以讓你明白這一點的話,我會那么干的。你不需要對我有戒備之心,貝金斯。我是帕特維希頭人的女兒,但我更是我,除了你,我不想屬于任何人。愛其實沒有那么復(fù)雜,也不需要理由,我們相愛就應(yīng)該水乳交融。我這么說吧,如果一對男女連身體都無法相融,那還怎么來證明他們靈魂相通呢?貝金斯,你騙不了我,你已經(jīng)聽懂我的話了,其實你的心比你的眼睛離我更近,只是你在控制自己,那些世俗的責任和使命讓你變得不那么可愛了。你懂嗎?只有真實才可愛,我希望我們都能活得可愛一點,做真正的自己,而不是那個被別人定義了的人。
你不真實嗎,塞麗納?
我在說你,貝金斯,你明明知道面前是一個對你傾心的姑娘,你卻視她如猛虎野獸,你甚至不敢說出來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的目的。我不就是一個巴力姑娘嘛,只不過波希米亞了一點就把你嚇成這樣,難道你就不能賭上一次嗎?把你的眼情閉上,只讓自己的身體和眼前的女人說話,你可以試一試,然后看看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是帕特維希頭人帶人來要你的命,還是會有人向軍區(qū)或派駐干部管理局舉報你?
事情不是這樣的,塞麗納,你太年輕了,當有一天你認識到自己其實并不只是自己時,你就不會說這樣的話了。
你怎么和胡力圖一個樣,胡力圖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什么自己,其實并不只屬于自己。有什么呀,其實你們不管怎么折騰也只不過是大海里的一只蝦,貝金斯,你懂嗎,一只蝦!
說著,塞麗納坐起身向少校爬過來。
不可以,塞麗納,你明明知道不可以。
是我不可以,還是你不可以?塞麗納光腳下地去關(guān)窗戶。告訴你,對面的寨墻上什么都沒有,我關(guān)上窗只是為了讓你放心,怕你心里有顧慮,我們甚至可以把燈關(guān)掉。塞麗納擺弄著自己的裙子,依然是一條純白色的裙子,接著她開始緩緩抖擻自己的頭發(fā),長長的,如一掛錦緞,她又解開裙子的扣子,你可以來搜,貝金斯,除了一顆愛你的心,在我純潔的身體里藏不下任何東西。少校不動,塞麗納回到少校身邊,樣子有著老辣女人的成熟,又有孩子般的天真??上傩R恢痹谛睦锾嵝炎约?,萬萬不可大意,畢竟這個姑娘是頭人的女兒。她嘴上說沒有就沒有嗎?說不定塞麗納就是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監(jiān)控系統(tǒng)最重要的操縱者。好在塞麗納只是解開裙子的扣子,并沒有脫裙子、解文胸,把自己脫光。塞麗納問少校,貝金斯,你愛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嗎?
愛。
那你就要愛這里的一草一木,愛這里的藍天白云,愛這里的荒涼寂靜,愛這里的男人女人,當然你也得愛我這個女妖塞麗納。
我當然愛,塞麗納。
可我體會不到,塞麗納說,一個人只要心中有愛,他也會變得勢不可擋,可是你,你能過得了門外那座橋嗎?貝金斯,因為你沒有愛,因為你心中只有害怕與恐懼,所以你必須變得勇敢,必須先從我這里開始突破,否則你將會永遠一事無成。塞麗納用腳踢著少校(卻是在撒嬌),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絕不會把你留在這里。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跟你走,貝金斯,到哪里都可以,如果你想自由,不想讓我成為累贅,那就把我扔在這里。而我,只要你接受我的愛。我再說一遍,貝金斯,我再不想輕飄飄地活著了,我要你給我重量。
我可以愛你,塞麗納,只是那件事我不能做。
你這個膽小鬼,你覺得一對男女連床都不上會有愛嗎?我對語言早已失去信任,我只相信心,可是心又在你身體里,我只有通過身體才能與它交流。
少校反駁道,事實上,多少糾紛正是從床上開始的,尤其是那些兇殺案。
塞麗納呵呵笑,那你覺得我會殺你嗎?還是你會殺我?
你到底愛我什么呢?塞麗納。
我不知道。塞麗納暗自垂下頭,低聲說,其實在你問我這個問題時,我想到的是恨,我討厭男人身上那種堅韌和執(zhí)著,因為堅韌和執(zhí)著會讓我聯(lián)想到雄性動物身上共有的那柄劍,它一旦認定目標,就會義無反顧,不論是遇到鋼鐵般的敵人,還是香蜜四溢的花筒,都會寧折不彎地一扎到底,那種東西令人生厭,也讓人著迷。貝金斯,我知道你會說這是一種女性的病態(tài),可是世界上哪個女人不病態(tài)呢?你難道不懂越恨越愛,越愛越恨的道理嗎?我知道你身上有任務(wù),為此我完全可以殺了你,可我卻愛上了你,貝金斯,人就是這么沒有辦法,仇好解,愛難尋,遇上了,就算自己倒霉。
少校說,既然這樣,你可以回來上班??!如果你同意,我可以建議讓你也住在這場部大院里。
那樣我們就可以夜夜春宵,對吧?你太天真了,貝金斯,如果那樣,我必將會成為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的頭人,我才不干呢。塞麗納重新坐回到沙發(fā)上。
我們還是聊聊胡力圖吧,我覺得你還是喜歡胡力圖的。
那是因為他和你一樣,堅韌、執(zhí)著,所以我對他也是既恨又愛,但那不是愛情,貝金斯,只不過是佩服。我先不管他實際做的事效果有多大,至少他的想法是崇高的。
崇高?
他在力圖挽救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挽救巴力人。
然后就不停地寫檢舉材料?
是啊,塞麗納說,如果你看到那些材料,你也會愛上他的———“我以我的性命擔保?!薄肮箍枮跛箞D耶芙娜再不能這樣下去了?!薄拔覀儼土θ吮仨毞此迹仨毤橙〗逃?xùn)?!薄罢麄€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除了那棟水泥辦公樓,其余的全是假的。知道嗎?全部。”怎么樣?夠辣,夠意思吧?
他真這樣寫?他到底想說什么?“再不能這樣下去了”“全是假的”是什么意思?
意思不是明擺著嘛,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在造假。胡力圖從不讓我看那些材料,我知道他是出于好心,不想讓我卷入此事。你不是說我、胡力圖和那個演員派駐干部關(guān)系好嘛,但背后的原因是胡力圖想從我和派駐干部那里拿到證據(jù)。那時我剛上班時間不長,負責文秘工作,我又是鎮(zhèn)長、頭人的女兒,胡力圖很可能覺得我單純,以為我父親、嘰嘰嘎和托托卡他們做事情不會瞞我。可是當嘰嘰嘎有一天發(fā)現(xiàn)胡力圖和我走近時,很多具體事就不讓我插手了,很多文件他都自己動手起草,他的理由是為了我好。
那么羅拉呢,那些材料她知情嗎?
她要說不知情你信嗎?胡力圖是她男人,夜夜睡在她枕邊,就是夢話她也能聽到一些吧。她是知道的,她還給胡力圖下跪過,求胡力圖不要多管閑事。胡力圖為此打了她,罵她婦人之見,說他不能看著整個部族毀下去自己卻無動于衷。不過胡力圖并沒有向羅拉說出那兩個最最最最最最最最關(guān)鍵的字。他只是列舉了很多事實,暗指了那兩個字。
哪兩個字?
塞麗納把臉貼在少校的胳膊上,像一個流浪的游魂終于找到依靠。那兩個字塞麗納卻始終沒說,顯然在少校沒有接受她之前,她是不會說的,她說這是一個信任問題。
那好,少校就抱住塞麗納說,我最終還是會知道那兩個字的,因為我會去見胡力圖。
塞麗納一把推開少校,生氣地說,那你去好了,最好現(xiàn)在就去,但我不信胡力圖會理你,他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個探子。
我是派駐干部,塞麗納,我怎么會是探子呢?我只是覺得胡力圖這件事很有意思。
你不用緊張,貝金斯,其實我才不關(guān)心你是誰。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你去魔鬼城堡也不會有什么收獲,因為胡力圖只想要一個答案,他就想知道自己發(fā)現(xiàn)的那個秘密是不是真的。
什么秘密?塞麗納,胡力圖到底發(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
我不會說的,貝金斯,除非你答應(yīng)我的要求。
既然胡力圖是為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那他為什么會成為大家的眾矢之的?
你說呢?再說了,怎么能說是眾矢之的呢!只不過大多數(shù)人選擇了沉默,沉默意味著什么,你還不懂嗎?你來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后聽到過什么嗎?塞麗納做出夸張的表情,我想除了自己的心跳,你大概什么都聽不到,你不覺得奇怪嗎?
胡力圖到底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好吧,就算為了表示我對你的愛,我可以告訴你。這么說吧,我是一個單純的姑娘,之前胡力圖就是利用我的單純,我父親、嘰嘰嘎他們也利用我的單純,可我不希望你也利用我的單純,就算現(xiàn)在你也是在利用我,我也覺得值得,貝金斯,你懂我的意思。
可我不能那樣。
正是因為這個“不能”,才是考驗我們的時候。塞麗納語氣強硬。
那就揀一些你能說的說吧。
是錢,貝金斯,一切都是為了錢。嘰嘰嘎、托托卡,還有我父親,包括你,你們都是一路貨色,你們認為只要有錢就能幸福,可是胡力圖看到的是錢對人們的傷害,他說是錢讓巴力人四分五裂,是錢讓巴力人正在變成政府里各種各樣表格里必須完成的數(shù)字。
政府只是想提高巴力人的收入,塞麗納,哪個政府會不愛自己的民眾?
這個道理我明白。但是我們不能用一種愛去傷害另一種愛。就像你以那個破紀律為理由不敢接近我,興許你是出于對我的愛,但同時,你用你的愛傷害了我對你的愛,你能理解嗎?既然是愛,我們?yōu)槭裁床荒転閻圩鳇c更加接近愛本身的事情呢?塞麗納突然調(diào)皮地笑了,譬如女妖塞麗納和她的白馬王子貝金斯這就上床去。塞麗納伸手撩少校的臉,提醒少校不要把她當小孩看,其實她懂,什么都懂,就是床上的事,她也比他懂。
窗外一片漆黑。窗簾也已拉上。少校卻始終不解風情,這讓塞麗納情緒異常低落。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卻始終松動不了少校鐵板一塊的心,塞麗納不想再饒舌下去了,她這次來本是真心,少校卻依然百般戒備。于是她開口問了少校一個根本性的問題,他拒絕她,只是因為她是一個巴力姑娘嗎?她的意思是,如果她是其他地區(qū)任何一個城市或任何一個小鎮(zhèn)的任何一個姑娘,他還會拒絕她嗎?為此她向天發(fā)誓,少校完全可以把她看作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她可以從公眾視野里消失,而像夢一樣在夜里出現(xiàn)在他屋里。
可惜這樣的話說服不了少校。
塞麗納只好再次離開,她不可能待到天亮的。后來塞麗納真就走了,非常傷心,而且還忘記了穿鞋。少校又追到樓下,奇怪的是依然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行蹤。
那一夜世界依然寂靜無聲,少校的眼前能看到的只有紅白兩色,塞麗納那雙水晶細帶涼鞋的紅色,和塞麗納那條白色的裙子以及裙子底下的那雙嫩腳,少校像被深深吸引了一樣,重重地看著那雙腳卻無力躲開,真是太漂亮了,那幾只腳趾頭白嫩靈透,就像墨魚仔一樣淘氣,它們扭動著,跳動著,攪起一團一團霧狀的香氣,哦,是一種帶有淡甜的薰衣草的香氣。少校的面部肌肉像一襲抽掉松緊帶的襯裙慢慢舒展開。那一晚,少校在濃濃的黑暗中睡了他自打來到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以來的第一個踏實覺。
2
巴羅蒂婭奶奶一直深居簡出。羅拉曾經(jīng)是這么說的??偹闼藥讉€小時的少校,在天剛亮一睜眼就想到這句話,他跳下床伏到桌子上,在筆記本上找到胡力圖畫的那個圈,又在外面畫了一個更大的圈,以此來代表巴羅蒂婭。雖說,自從納布托死后,這個女人就很少說話了,可少??傆X得她就是支撐在胡力圖背后的那個人,因為一個家族里一旦出現(xiàn)一個形象光輝的人,那么這個家族的后代就很有可能會學她的樣子。少校用筆敲著桌子,想給昨夜塞麗納的第二次造訪下一個結(jié)論,可他給不出。因為種種跡象表明,他們(少校是指自己之外哈鎮(zhèn)的所有人)之間是互通有無、彼此配合的,軟硬、虛實、真假,感覺就像有一個作戰(zhàn)方案,一套組合拳,而對付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他自己。
少校搞不清他們?yōu)槭裁匆@樣,畢竟那次暴亂過去好些年了,帝國并沒有對這個小鎮(zhèn)怎么樣,可以說那次暴亂唯一的歷史意義很可能是在恰好的時機給帝國提了個醒———已經(jīng)足夠富強的帝國原來還有個別非常貧困的地方存在,要說有什么不妥,那也是因為暴亂正好發(fā)生在克魯姆將軍病逝的國喪期間,那時國王正陷在深深的悲痛中,可是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畢竟是曾經(jīng)給過父親第二次生命的地方,卻傳來令人沮喪的暴亂消息。令人驚訝的是,在克魯姆將軍病逝的幾天前,將軍還對國王說,他對小鎮(zhèn)曾有過承諾,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一定要讓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的人們過上富裕日子。可自己馬上不行了,這個沉甸甸的承諾自然落到國王肩上。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的暴亂很快被平息,荷槍實彈親自到現(xiàn)場指揮和完成后續(xù)安撫的人就是當時的北境軍區(qū)司令、帝國現(xiàn)在的三軍統(tǒng)帥,最高軍事長官。當然,無論從哪個角度哪個層面講,這都是小事一樁,即便后來國際上敵對勢力借此大做文章,也沒有掀起什么風浪。少校于是推測,國王很可能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真心關(guān)心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的,因為第二年帝國就派第一任派駐干部來這里擔任第一副鎮(zhèn)長,以便改善和發(fā)展當?shù)氐慕?jīng)濟。據(jù)小道消息說,為了保證這個方案有效可行,國王咨詢過有關(guān)專家,當時國王的要求就兩點:一是必須考慮當?shù)貙嶋H,要做到因地制宜,萬不可拔苗助長干水中撈月的事情;二是必須顧及帝國其他地區(qū)民眾的情緒,絕不可以讓民眾認為國王是在假公濟私??墒枪箍枮跛箞D耶芙娜這里的情況,只要長眼睛來這里看上一眼,還不明白嗎?有什么經(jīng)濟價值可言啊,奇怪的是一任又一任的派駐干部都來了,也不知道他們每任回去是怎么匯報的。少校心想,興許問題的關(guān)鍵就在這個點上,不是自己想多了,就是自己想少了,他相信前三任都不傻,可是他們……難道是這個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有著比胡力圖發(fā)現(xiàn)的更隱秘的秘密?要是果真如此,那么自己就真成了舞臺上那只在追光燈下跳舞的猴子了,而真正的導(dǎo)演和編劇就躲在臺下那片黑影里。
少校冒出一身冷汗。他站起來到窗口處看那座橋以及橋頭上的那匹馬,發(fā)現(xiàn)連那匹馬都變得有了某種象征,接著他抬頭去看滿屋頂?shù)摹短枅蟆?,就覺得那些報紙被糊到頂棚上,根本不是為了好看或遮擋灰塵,其中的秘密很可能只有兩個字———害怕。可是害怕什么呢?這里的荒涼與寂靜,還是孤獨與無助?之前的派駐干部分別來自農(nóng)業(yè)、文化、商貿(mào)系統(tǒng),和基層民眾打交道上應(yīng)該比自己更有經(jīng)驗,難道他們和自己一樣,是在為一種不知道害怕什么的害怕而害怕?
過了一會兒,樓下傳來叫他的聲音,少校以為是羅拉,下樓后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陌生女人。那個女人穿著職業(yè)套裝,略帶慌張地站在那里,見到少校便稱,貝金斯鎮(zhèn)長,聽說您找我。
少校不記得自己說過要找什么人,于是問對方,你是……
我叫莎曼,鎮(zhèn)長,您可以叫我小莎,或小曼,我是這里的小學校長,嘰嘰嘎主任說您找我。
可是今天是周日,莎曼校長。
鎮(zhèn)長,我今天能來,也正因為是周日,平時學校里事多,總忙不過來。再說,嘰嘰嘎主任說,我最好周日來,還可以陪您聊聊天。
哦,原來是這樣。少校說,你剛才說,你很忙,這里的孩子沒有放暑假嗎?
沒有放。再說放了,孩子們也沒地方去,還不如把他們?nèi)υ趯W校里,起碼安全。
那,咱們還是到辦公室吧。少校其實心里不高興,覺得嘰嘰嘎太過自作主張了。
兩人進了辦公室隨意坐下,彼此寒暄一番客套后,莎曼再次感謝少校的到來,因為相比于其他地區(qū)日新月異的變化,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太一成不變了。她說,我覺得不管是哪里的人,大家都不應(yīng)該只滿足于溫飽、留戀過去的生活,因為整個人類都在快速進步,大家都應(yīng)該向前看,跟上步伐才對。她說,這也正是我要回來的原因,在京都或別的城市哪里都不缺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可是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缺,我必須得回來幫幫這里的孩子。
莎曼看上去三十歲左右,比羅拉瘦小知性,比塞麗納穩(wěn)重內(nèi)斂,一身淺藍色套裝,白色的襯衣領(lǐng)翻在外面,領(lǐng)口處還系了紫色絲巾,一雙系帶皮鞋,很像航空公司的空姐。少校給她倒水,莎曼接過去卻只是端在手上。少校贊賞莎曼回到家鄉(xiāng)的高尚之舉,贊美莎曼繼承奶奶的奉獻精神投身于家鄉(xiāng)的教育事業(yè)。莎曼不喜歡聽這些虛話,便把目光游移到一邊,然后直接切入正題,問少校有什么指示。少校并沒有回答,而是說既然莎曼校長來了,就聊聊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吧,畢竟她上過大學,興許能給他提供一些不一樣的信息。
這里的情況我想鎮(zhèn)長您已經(jīng)看到了,自然環(huán)境惡劣,要想發(fā)展經(jīng)濟真的需要借助外力,但我認為最最需要解決的還是轉(zhuǎn)變觀念的問題。
可是有人告訴我,帕特維希頭人長著一雙什么都能聽得見的耳朵,他的觀念不應(yīng)該陳舊才對。
這個您也信嗎?鎮(zhèn)長。莎曼差點笑出聲來,她說帕特維希頭人通用語說得不好,每次和派駐干部溝通,都得有嘰嘰嘎當翻譯,慢慢地他就養(yǎng)成了喜歡聽別人講話的習慣,作為頭人和鎮(zhèn)長,我覺得這也是必要的,多聽益善嘛,但是一個人不會因為喜歡聽別人講話,耳朵就變大吧?
可是頭人總不在鎮(zhèn)里。
之前他可不是這樣的。不過有個事實是,鎮(zhèn)里確實沒有多少事需要他處理,這里的人多數(shù)是牧民,牧民們習慣了自己的事情自己處理,很少需要鎮(zhèn)里出面。至于公務(wù)上那點事嘛,各個崗位都有固定的職責和要求,有嘰嘰嘎主任和托托卡大叔在就可以了。其實我挺佩服他們的,他們真不容易,因為作為牧民誰不愿意自由自在去放牧呢?他們把自己箍在鎮(zhèn)里,那得做出多大的犧牲!
可是畢竟這是鎮(zhèn)政府啊,是有工作要做的。
但是真的沒有多少工作要做,在我看來其實只要有一個管公章的人,順便接一接電話就行。
那他們?yōu)槭裁匆盐谊P(guān)在這院子里呢?少校猶豫再三,還是向莎曼問了出來。
那一定是為了您的安全。
連莎曼校長也這么說。少校想,難道這真的是事實?于是少校說,我是一個大男人被關(guān)在這里,一個年輕的姑娘卻能自自由由在外邊到處亂跑。
誰?誰在到處亂跑?
塞麗納。
塞麗納?莎曼吃了一驚,鎮(zhèn)長,您確認見到了塞麗納?您確認見到的是塞麗納本人?
難道這里還有第二個塞麗納,還是頭人有第二個女兒?
頭人當然只有一個女兒,但他的妹妹帕拉芭絲有一個女兒和塞麗納一樣大,她們兩人生日只相差幾天,外貌上又很相像。唉!莎曼說,帕特維希頭人遲早得被他這個女兒氣死,塞麗納不想接頭人的班也就罷了,還不好好待在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她說,作為女兒就算報答父親的養(yǎng)育之恩也應(yīng)該給頭人一個交代??赡浪慕淮鞘裁磫??她想給頭人生一個孩子。這樣,等有一天她把孩子生下來,再往頭人懷里一扔,就說“好了,我已經(jīng)給你找到接班人了,以后請別來煩我了”,塞麗納真能干出這種事情來。所以表面上她是在到處亂跑,可我聽說她在找男人,那個可以讓她懷孕的男人。還有,如果她只是在附近跑跑也就罷了,可是有人說她經(jīng)常跑到她姑媽帕拉芭絲家里,這事情就變嚴重了。
一個姑娘跑到姑媽家有什么不對嗎?
莎曼說,反正這已經(jīng)不是什么秘密了,我就說了吧,鎮(zhèn)長,事情當然嚴重,因為塞麗納的姑媽帕拉芭絲住在外國,雖然離咱們這里也就幾十公里,但那已經(jīng)是外國了啊。
哦!少校附和了一聲。
帕拉芭絲年輕時在烏拉塔爾河邊撿到一個男人,兩人便相好了,到了兩人無法割舍的時候,她才得知對方竟然是一個外國人。鎮(zhèn)長,您是男人,可能體會不到,可是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愛情永遠是第一位的,在國家和愛人之間,男人可能會選擇國家,女人卻一定會選擇后者,我們巴力女人又那么崇尚愛情,帕拉芭絲毅然選擇了那個男人,那時邊境上的鐵絲網(wǎng)還沒拉起來,管理也沒那么嚴格,大家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到后來就不行了,您知道的,那邊那個國家沒有邊境巡邏隊吧,那是因為它沒那個實力,但他們組建了一個秘密的行刑隊,非??植?,因為他們不站崗不放哨,專門負責在離邊境五公里的區(qū)域內(nèi)殺人,只要有人出現(xiàn)在那個區(qū)域,他們就有權(quán)在不進行審問的情況下將其擊斃。因此,那五公里寬的地帶實際上是一個死亡地帶,一個禁區(qū)。當然,再是鐵板一塊的東西,也有網(wǎng)開一面的時候,或者說會出現(xiàn)疏漏。據(jù)說,帕拉芭絲愛上的那個人是在夜色中被一面明晃晃的鏡子引著穿過禁區(qū)的,那時他的身體一會兒輕如羽毛,一會兒又重如鉛石,除了能感知自己還活著外,連饑餓都感知不到了。他看到前方一片亮光,以為看到了天堂之門。他跌跌撞撞的笑如同下面兩條跌跌撞撞的腿,天上是否有星星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他聽到了流水聲,流水聲緩慢而纏綿,很像已經(jīng)作古的親人充滿溫情與愛憐的召喚,他努力尋著聲音而去,于是,一片亮光就在他搖搖晃晃的眼睛里變成一道扭曲的門。據(jù)說他是拼盡全力向前一沖,撲了進去,畢竟已經(jīng)來到天堂了。后來他發(fā)現(xiàn)天亮了,他正躺在一個姑娘的懷里,那姑娘就是帕拉芭絲。
好浪漫的故事啊。
是啊,那片亮光其實是烏拉塔爾河水,烏拉塔爾總是滋養(yǎng)愛情??墒悄谴伪﹣y后,邊境局勢曾經(jīng)一度非常緊張,從國家層面,兩國派出代表重新劃定了國界線,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那些水,那些草,那些聽不懂人話的牲畜還是不知道邊界是什么東西,所以我認為帝國拉起鐵絲網(wǎng)非常有必要,至少不會因為牧民的一時粗心大意,而讓對面的敵國得到口舌??墒怯行┤瞬贿@樣認為,帕拉芭絲、塞麗納,還有塞麗納那個表妹,她們就不認同,為此,頭人和帕拉芭絲大吵一場后斷絕了來往,他不許帕拉芭絲接受塞麗納,可是帕拉芭絲不管,她講的是世上沒有哪個姑媽會不接受自己的侄女,國界不能用來阻斷血脈親情。
這樣一來,事情就復(fù)雜了。
家里人說,就在那次暴亂中,帕拉芭絲跑了,帶著自己的女兒跨過國界去和那個男子相會。但她們并沒有跑遠,因為帕拉芭絲不想因為得到愛情就割舍親情。您想吧,這樣的一家人,無論在哪邊都不討好,奇怪的是,他們并沒有被對方國家抓起來或行刑隊槍殺,他們莫名地在國境線那邊五公里的灰色地帶安了家。這一直是個謎,因此有人說她丈夫根本不是逃犯,他的真實身份有可能是一名間諜,說不定那次暴亂少不了他的功勞。莎曼接著說,隨著年齡增長,我越來越覺得邊境這地方看似遠離國家中心,可實際上說不定比中心還要中心,誰知道這里的一個人一件事,背后隱藏著多大的秘密呢!因此我特別佩服奶奶,她才是我們這里擁有大智慧的人。哦,我還是說塞麗納吧,我不知道她受到了帕拉芭絲多少影響,總之是帕特維希頭人的話她一句都不聽,她總說帕特維希頭人是一個假面人,但她并不知道她作為女兒給父親帶來多少麻煩。我這樣說吧,鎮(zhèn)長,如果是您,您有一個叛離家園的妹妹,她就住在離您家?guī)资锿獾牡胤?,您的女兒還經(jīng)常光顧那里,據(jù)說有兩次她還以假亂真讓她的表妹出現(xiàn)在哈鎮(zhèn)騙過了頭人,盡管兩個國家現(xiàn)在不那么敵對了,但畢竟這里是邊境重地,您會怎么做?您唯一的辦法大概也只能是把這個女兒抓回來,或者把她處死。
原來……這里面有這么多故事。
所以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難,鎮(zhèn)長,只不過我們不知道他的難罷了。
真心感謝你,莎曼校長,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人和我提起過這些。
那是因為大部人選擇了沉默,他們認為沉默是一種美德。
可是莎曼校長卻對我說了實情。
實情不實情我不知道,因為這些事也只是我聽來的,再說我也是為了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
就像你的哥哥胡力圖?
不,鎮(zhèn)長。我可不贊同我哥的做法。莎曼真誠地笑笑。
聽說他曾經(jīng)是一名軍人。
是。是一名邊防駐軍的士兵,就在咱們附近,還立過二等功??赡怯帜茉鯓樱龅氖虑檫€不如一個沒牙的老太太。
你是說巴羅蒂婭奶奶?少校便借機表達了自己想去拜訪巴羅蒂婭的想法。
那您一定會失望的,鎮(zhèn)長,因為她根本不是電影里的巴羅蒂婭。
兩個巴羅蒂婭差別很大嗎?
我不知道,這些年奶奶變糊涂了,有人說她是裝糊涂,可我覺得她是真糊涂了。莎曼說自己的哥哥胡力圖剛開始胡鬧的時候,巴羅蒂婭支持過他,她說過去多少代巴力人從來沒有從國家那里拿過一分錢,不也活得好好的嘛!做人就應(yīng)該自力更生,少麻煩別人,盡管國家不是一個人,可國家的錢來自哪里,不也是從別人那里收來的嘛!伸手拿國家的錢就是拿別人的錢,拿別人的東西心里會不安,人不能活在一種不安中。巴羅蒂婭奶奶說,巴力人在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這片土地上已經(jīng)上百年了,一百多年來,雪災(zāi)、蟲災(zāi)、旱災(zāi),巴力人什么沒有經(jīng)歷過,但巴力人都存活下來了,既然這樣,那么將來也能活下去。可是后來,當她得知胡力圖在寫什么檢舉材料時卻極力反對,她眼淚汪汪地將胡力圖叫到身邊,問他能不能干點他該干的事?胡力圖說,他干的就是自己該干的事。巴羅蒂婭奶奶就用拐杖一下又一下地杵胡力圖,傷心到說不出話了。
這么說來,巴羅蒂婭奶奶一點都不糊涂。
這是過去,鎮(zhèn)長。莎曼說,再說她說不了通用語,除非您只想聽她說“好的”“不用謝”,她的身體大不如前了,現(xiàn)在除了吃飯,她也就只剩下那點兒睡覺的力氣了。
可我聽說,她是用自己的身體把克魯姆將軍救活的,為此付出很大的代價,我的意思是說,真實的巴羅蒂婭要比電影里的更偉大,畢竟一個女人站在敵人面前面對冷刀熱槍是一回事,而因為救一個陌生人而搭上自己的一生可是另外一回事。
是誰這么多嘴?奶奶都是煙塵已去的人了,干嗎還不放過她?莎曼不高興了。
這可是咱們牧場的驕傲,莎曼校長,你不愿意讓人知道這些?
是奶奶,鎮(zhèn)長,奶奶為這事已經(jīng)苦惱一輩子了,奶奶最恨的就是這件事被到處流傳。
可是有人說,最先把故事講出來的人,可能就是巴羅蒂婭奶奶。
當然不是。莎曼說,大家有點兒常識好不好?奶奶和爺爺那么恩愛,她怎么可能那樣做呢,如果她只是貪圖虛榮,在她接到國王的邀請時,怎么會既不參加國王的宴請,也不答應(yīng)去觀看獨立日閱兵呢?她依然要待在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做她的巴力族老太太,哦……這一定是嘰嘰嘎大叔的主意,他一直熱衷于此事,總希望奶奶接受他的建議,擔任鎮(zhèn)里光榮歷史的傳播使者,他還要在場部專門騰出一間房子作為奶奶的工作室。我知道有一年一位年輕人突然跑到家里來,說是來采訪奶奶,那個年輕人讓奶奶回憶和克魯姆將軍單獨相處的日子,尤其是那個特殊的夜晚,他問得很細,問克魯姆將軍那么重的身體,奶奶是怎么背進氈房的?當時將軍的頭發(fā)上有沒有羊糞,臉上的胡子有多長,腳趾是否凍傷?問奶奶有沒有將臉貼到將軍胸脯上聽心跳?有沒有用嘴唇去感覺將軍的體溫?奶奶剪開將軍的衣褲,當一具陌生男性的身體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時,有沒有一點異性間的羞澀?尤其是當敵人沖進氈房,紅彤彤的火光照著敵人猙獰的面孔,將軍是在她懷里,還是在背后?她有沒有動念把將軍交出去?是什么原因讓她戰(zhàn)勝了恐懼?那個年輕人還問奶奶,在火光下第一次看清將軍的面孔時是不是就產(chǎn)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愛意?只不過她把這種一見鐘情式的兒女私情藏在了一種大愛之中。
那個年輕人是誰?情報部門的人?
他說他是一名傳記作家。
問題是那些細節(jié)他是從哪里聽到的?
誰知道呢,莎曼說,奶奶問年輕人從哪里來,怎么會說巴力語?年輕人說在大學里學過巴力語,他的理想就是當一位傳記作家,他想給巴羅蒂婭和克魯姆將軍立傳。
巴羅蒂婭奶奶怎么回答他的問題?
當時奶奶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老,但她表現(xiàn)得比現(xiàn)在還要老。她圍著厚厚的毛毯,身體前后搖晃,過了好半天,才說一句,一切都是報應(yīng)!那個年輕人聽不懂她的話,因為奶奶還一個問題都沒回答他。那時奶奶已經(jīng)跟我們說過———人們總是渴望得到真相,真相當然存在,只不過真相一直藏在幽深的山洞里,那些好奇的人們走進去。結(jié)果呢,有的人因為山洞的黑走到半道就被嚇了回來,也有的人堅持到底見到了真的真相,卻因為真相的丑陋被嚇得再也不敢提一句有關(guān)真相的話。關(guān)于那段歷史,奶奶說,還是聽書本上的吧,書本上的內(nèi)容就是人們應(yīng)該知道的內(nèi)容,既然人們已經(jīng)知道了該知道的,何必再勞心費神節(jié)外生枝呢!因此,當?shù)弥贻p人的意圖后,奶奶就將眼睛閉上,無論年輕人再問什么,如何央求,得到的只是一個動作———她一次又一次地將身邊的奶干遞給年輕人,即使年輕人從包里取出那張蓋有印章的介紹信。
這些事都是巴羅蒂婭奶奶跟你說的?
當然,那個年輕人走后,奶奶把我們?nèi)胰苏偌揭黄?,再次強調(diào)無論是誰,往后再不許提這件事。她堅持自己的信條:人要簡單生活,厚道做人。她總說,當一個人老到兩腿發(fā)軟只能抬頭望星看月的時候,人生就豁亮了。
奶奶的觀點,胡力圖贊同嗎?
他當然不贊同。
少校笑笑,既然這樣,那么嘰嘰嘎主任建議的給學校里的孩子們上一堂課的事就不用提了,因為他建議我講的就是關(guān)于克魯姆將軍在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的故事。
莎曼簡單“哦”了一聲,神情中有一些興奮,您還可以講講其他啊!孩子們聽說鎮(zhèn)上來了一個會開坦克的叔叔可好奇呢,我建議您有空還是去給孩子們講一講吧,算是讓孩子們開眼界,順便增加一些軍事知識。
那好吧,再容我想一想。
到這里,兩人的正式談話就算結(jié)束了。外面正好也響起一陣腳步聲。是羅拉。她走進少校辦公室,在少校面前踱來踱去,莎曼的目光跟著她,姑嫂倆一直不說話。為打破僵局,少校胡亂問莎曼一些學校里的事,譬如牧民們愿不愿意把孩子送進學校,老師們每月能拿多少工資。
莎曼說,哈鎮(zhèn)的問題其實不是錢的問題,只不過大家以為是錢的問題。
羅拉不客氣地插嘴,怎么不是錢的問題?要不是因為錢,貝金斯鎮(zhèn)長大人能來咱們這里嗎?他還要為我這個困難戶著急,我要每個月有八九千索耳的收入,我才不管你哥在哪兒待著呢。
我不想在這里談?wù)撐腋?。莎曼說。
那你來干什么?羅拉冷笑道,給貝金斯鎮(zhèn)長大人介紹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的風光,還是風土人情?要是那樣,那你就帶上貝金斯鎮(zhèn)長出去走走啊。
這可不是我的職責。莎曼盡可能做到心情平靜。
那你就教好你的書,把孩子們送出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這個鬼地方,不要大禮拜天的來打擾鎮(zhèn)長大人。
莎曼說,我會的,最起碼我沒有沒完沒了地抱怨。
我抱怨了嗎?你要換到我的位置上試試,莎曼。
兩個人火藥味兒十足。少校夾在中間非常尷尬,他只得趁羅拉不注意示意莎曼找借口離開了。
單獨和少校在一起的羅拉馬上變了一個人,開始反口夸贊莎曼,要說對哈鎮(zhèn)貢獻最大的人非莎曼莫屬了。她說莎曼不僅把知識帶給了哈鎮(zhèn)的孩子,還把自己的婚姻和幸福耽誤了。
那你剛才還那樣對待人家?
那是因為莎曼太固執(zhí),和她哥哥一模一樣。我氣她,是因為她不知道知恩圖報,當年要不是胡力圖掙錢資助她,以她們家的條件,她怎么可能去上大學??墒欠催^來,胡力圖讓她幫著看一看材料,只不過通順一下句子,又不為難她,她只是粗粗看了一遍,就來了一個嘎嘣脆———這事我不管。我真是替胡力圖感到悲哀,他是英雄母親巴羅蒂婭的孫子,自己的妹妹是鎮(zhèn)上最有文化的人,可他卻落了個單兵作戰(zhàn)的下場。
羅拉突然抹起眼淚,恨自己無能,說胡力圖一心為了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卻沒有人懂他。
連你也不懂他嗎?少校問。
我一直在努力去懂他,一直在努力。羅拉說,胡力圖是個好人。大人,他有擔當,從來不會連累任何人。
那你手里有他寫的材料嗎?如果可以,我想看看。
你的意思是說,你愿意幫他了?羅拉馬上露出笑容。
我不敢保證,羅拉,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事。起碼我也想像你一樣努力去理解他,咱們別讓他一個人掉進死胡同,鉆了牛角尖。
我就說嘛!我就說我不會看錯人。羅拉含著笑卻流著淚。既然這樣,羅拉說,那我就不用彎彎繞了,必要的時候我會去一趟魔鬼城堡,去取那些材料。
3
就在那天中午,本來已經(jīng)不指望自己能獨自走出大門的少校,在想自己要不要親自去一趟魔鬼城堡時,被一陣嗵嗵嗵聲從床上敲起來。難道是帕特維西頭人回來了?少??焖傧聵牵诖棠康年柟庀?,少校透過大門門縫,看到門外是一個頭戴黑色頭盔全身武裝的年輕人。年輕人一見少校就喊“貝金斯第一副鎮(zhèn)長,您好”,隨后便從摩托車上往下卸東西,一捆報紙、三個文件袋、兩雙一大一小的女式拖鞋、一把沒有開封的口琴。一看便知是一個郵差。
郵差老練地將東西從大門底下往里塞,報紙?zhí)笕贿M去,他只好用力從門上面扔進來,然后從門縫塞進來一張清單要少校簽字。對方說,除了那只口琴是少校的,兩雙拖鞋是羅拉的,其他的都是些公文類的東西,少校只管簽就是了。還說,簽字只是為了證明郵差到過哈鎮(zhèn),至于那些文件,其實大部分都已過期。少校就問郵差,既然都已經(jīng)過期了,為什么還要送來?郵差說自己也想不通,興許是為了存檔用吧,不過他很感謝這些過期的東西,否則自己去哪里才能找到這么好的工作。郵差是個自來熟,有點兒痞,說話之際給自己點了一支煙,他做過點一支給少校的動作,但少校拒絕了。郵差主動和少校嘮嗑,說現(xiàn)在人是越來越不吃香了,到哪里都是機器,這一路上他還想,現(xiàn)在的人生而為人,仿佛人人有罪,為了討口飯吃,就變得越來越像機器。少校沒工夫琢磨郵差的話,他只是胡亂為郵差豎了一下大拇指。郵差半仰著臉吐煙圈,瞥見少校握著筆的手在猶豫,就說簽吧,沒事,這地方不會有什么責任的,之前有好幾次都是羅拉姐幫著簽的。
你是說做飯的羅拉?少校問。
對啊,整個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也就一個羅拉吧?
那個口琴呢,口琴是怎么回事?你剛才說是我的。
郵差就在煙霧里笑,我怎么知道呢,我只負責投遞,其他的事我無權(quán)知道。
少校簽著清單,突然生出了一點主人的感覺,他讓郵差等一下,自己要回宿舍去給他倒杯水。郵差說不用了,他得趕路。再說,自己車上備著呢,就算沒有,他還可以喝汽油。郵差開玩笑地說,其實我特別想喝汽油,因為喝汽油局里給報銷,可是喝水就不可能了。
少校也笑笑,提醒郵差,這個時候他可返不回市里了。郵差說他不回市里,下一站他要去魔鬼城堡?!澳Ч沓潜??”少校的心弦被撥動了一下??伤种肋@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搭上郵差的摩托去魔鬼城堡。郵差從少校驚訝的語氣中聽出了什么,便問少校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幫忙?少校說,沒有,沒有。郵差站直了,伸手向少校敬了個軍禮,騎上摩托車說,如果有什么東西要捎給胡力圖,他可以代勞。少校再次重復(fù)說,沒有,真的沒有。郵差將嘴里的煙頭吐到地上,用腳一擰,騎著摩托車走了。
整個下午,少校差不多都用來琢磨那只口琴了。寄件人的地址是當?shù)厥姓诘?,可自己在那里不認識任何人。還有郵差的那輛摩托車,它來,它走,它從少校的視線里離開時,還冒著濃濃的黑煙,為什么沒有一點聲音呢?少校輕輕打開包裝,從紅絲絨布里取出一只精致的口琴,含在嘴里吹了一曲,口琴純正優(yōu)美的音色就像天籟之音,那些聲音真的不再透過耳朵,而是像他的肉體不存在一樣直接落到了自己心里,這讓少校想起還是少年的自己在某一個純凈的清晨對著陽光用一只舊口琴吹醒理想的時光,少校用手仔細摩挲那只口琴,從口琴弧面的鍍金殼上看著變形的自己。此時,橋頭的那匹黑馬突然打起響鼻,那個只是因為一時走神而被暫時遺忘的恐懼馬上又回來了,少校不知道自己在恐懼什么,但恐懼實實在在存在。少校由此推斷,這樣的恐懼也一定發(fā)生在之前的派駐干部身上。少校不由地自嘲,自己可是一名軍人啊,軍人的天職要求軍人不能怕死。不過,少校害怕的并不是死,他所擔心的是自己的任務(wù)無法完成。
于是,周一一上班,少校便把嘰嘰嘎找來。他要看一看近十年來,也就是自打有派駐干部以來哈鎮(zhèn)人的收入,既然少校是來抓經(jīng)濟,他就有理由調(diào)用這些數(shù)據(jù)。嘰嘰嘎卻表現(xiàn)得很是為難,他那無法掩飾的惶恐,很像一名臺下千排萬練的演員上臺后還沒開口就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忘詞了。嘰嘰嘎時不時將頭轉(zhuǎn)向門外,期盼能來一個救星。少校只好給嘰嘰嘎臺階下,說這不是著急的事,過幾天也行??墒牵瑢σ粋€辦公室主任來說,這本是舉手之勞的事。嘰嘰嘎說自己毫無準備,少校突然這么一要讓他手足無措,其實他今天來,只是來向少校請假的。又去撿酒瓶嗎?少校問。嘰嘰嘎說這次不是,這次是家里的一頭牛病了,他得回去和獸醫(yī)搭把手。不過,他還是草草地回答了少校的問題,他說他一時真想不起來那些資料放在哪里了,要是在資料室,那就得等塞麗納回來,如果自己電腦里有電子版,他有空時打開找一找便是。少校多問了一句,之前的派駐干部都不需要這些數(shù)字嗎?嘰嘰嘎說反正沒和自己要過,再說派駐干部只管自己任期內(nèi)的事,他們只要保證能完成對自己的考核就行。
也是手冊上那些考核?少校問,每一任都能完成吧?
那是自然。嘰嘰嘎用手擦了一下額頭的汗,要不然他們也不能離開啊。接著,嘰嘰嘎就像斷片的演員突然接上前戲進入角色一樣跟少校說,上校您也盡可放心,您也一定會完成的。好了,我不能和您多待了,我得馬上回家一趟,這可是生命攸關(guān)的事,這個假您不準也得準。
吃中午飯時,少校跟羅拉聊起自己想知道牧民收入的事。羅拉直接勸少校放棄這個念頭,因為嘰嘰嘎是不會讓你知道那些數(shù)據(jù)的。我不是跟你說了嘛,他就是一條狗,汪汪汪幾聲嚇唬人或搖搖尾巴討你喜歡還行,要是正經(jīng)事還得去找帕特維西頭人。
可是這些都是基礎(chǔ)數(shù)據(jù),他即便不能隨時記在腦子里,起碼也得知道個大概。
我不是跟你說了嘛,嘰嘰嘎就是一條狗,你干嗎非把他當人看?再說了,巴力人過日子可沒有你們那么認真,說到數(shù)字我們多數(shù)情況是指牲畜,還有……羅拉的語氣曖昧起來,黏稠起來。
還有什么?少校問羅拉。
大人,我是不是讓你覺得非常討厭了?羅拉收拾灶臺,盡可能將“討厭”兩個字壓到最低聲。
沒有。你怎么會這么想?少校大大方方回答。
因為我笨。
少校搖了搖頭,覺得羅拉真是無稽之談。
羅拉過來把嘴伏到少校耳朵邊,我剛才去你房間拿拖鞋,我看到那雙涼鞋了。大人,我知道塞麗納比我年輕,但你不覺得她太過年輕了點嗎?重要的是,她可是頭人的女兒,大人,她是頭人的女兒。
羅拉,你想告訴我什么?
我能告訴你什么?我只是一個負責喂飽你肚子的女人。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塞麗納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單純,如果你是為胡力圖或那個殉職派駐干部的事而來的話,那就最好離那個小妖精遠點。胡力圖說得對,大人,他相信上面遲早會派人來,興許你就是。
我只是派駐干部,羅拉,無論胡力圖,還是我前任的事,我也只是來到這里才聽你們說起的。
真的是這樣嗎?難道咱們之前說的事你變卦了?羅拉收拾完要走,表情依然十分真誠。大人,你是軍人,胡力圖也曾是軍人,就沖這一點兒,你也該幫幫他,我跟你說的絕不是開玩笑。大人,我們巴力人做人從不虧欠人,不管事情成與不成,我都不會怪你,你能理解嗎?大人,咱倆之間不是交易,這只是一個無助的女人在感恩,你應(yīng)該欣然接受才對,這樣,你我心里會舒服一些。羅拉拎著一雙濕手讓少校站起來靠她近點。少校照做了。羅拉毫無征兆地猛地靠到少校身上,要少校抱緊她。少校當然不會。羅拉說,求你了,你就當我是一棵樹,一根木頭,然后你再聽我下面要說的話。少校遲疑著。羅拉便主動背過手,將少校的胳膊拉過來,又把自己的頭枕到少校肩上。她微微抬頭,少校已是滿臉漲紅,她問少校,你就感覺那么難受嗎?如果你抱的是你心愛的女人呢?少?;艁y的目光在四處躲藏,他不想回答羅拉的話。羅拉哭了,淚珠撲簌簌落到少校的胳膊上。羅拉說,你是無法體會我現(xiàn)在的感受的,可你知道嗎,這是一種不用恐慌、不用著急、不用提心吊膽、不用被人后面追趕的踏實感。踏實,大人,這難道不是一個女人該有的體會嗎?可我呢,每當我躺在床上,哪怕累死,也睡不著,因為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身處何處。你能想象一個每天靠吃安眠藥才能入睡的女人過的是什么日子嗎?少校認為是理解的,但在這時由理解而形成的反射弧卻是害怕,少校多么希望與羅拉是陌路人啊。羅拉的手肉乎乎的,正有力地抓著少校的手腕。少校跟羅拉說,自己答應(yīng)幫她并不是因為胡力圖。羅拉抹一下眼睛,輕聲說,我知道,我知道。說完,便松開了少校。少校并不知道羅拉的“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塞麗納和羅拉,無論她們是因性而情、因性而性、因情而性,還是因事而性,他都不能碰她們。
那天晚上晚飯后不久天氣大變,黑壓壓的天空電閃雷鳴。少校寫完日記,將那雙紅涼鞋和口琴裝入一個塑料袋從宿舍后窗扔出去后,便坐到臺燈下翻閱《太陽報》。可是,連一個頭條新聞還沒有看完,屋門就開了。塞麗納一身迷彩服,一雙軍靴,手里拎著一個塑料袋(正是幾分鐘前少校扔出去的那個)站在那里。塞麗納氣呼呼地進來,將手伸向少校,既然要扔那就全部扔掉,干嗎還要留下一件(一定是指那塊紅絲巾)?塞麗納可是頭人的女兒啊,莎曼校長也說過,塞麗納一直在找一個可以讓她懷孕的男人,少校不動聲色,但內(nèi)心在翻江倒海,現(xiàn)在他更愿意相信,塞麗納可能是頭人真正的助手,她幾次秘密來訪其實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想弄清楚他來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的目的。
塞麗納沒有繼續(xù)理直氣壯下去,她看上去實在太累了,就像狂風中與一場暴雨搏斗了一路。她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雙腿從軍靴里抽出來,脫掉襪子,露出那兩只玲瓏如幼貓小爪(少校為之迷醉)的腳,然后換上涼鞋,走到少校床邊,從疊好的被子里準確無誤地一點一點地將那條紅絲巾抽出,她一邊笑著,滿意地笑著,當整條絲巾抽出,發(fā)現(xiàn)完好無損后她又塞回去。少校依然不語,看著塞麗納轉(zhuǎn)身,用他的杯子倒了半杯熱水又到衛(wèi)生間兌上涼水咕咚咕咚咽下,然后站到窗戶邊,任由窗外的狂風吹散她的頭發(fā)。她和少校說,咱們還是把窗戶關(guān)上,拉上窗簾吧!
塞麗納,你呀,你是不是又想……
塞麗納說,我什么意思你很清楚,怎么叫“又想”?是我一直在想,事情的真相是———其實你也想,你只不過是用無動于衷的假象來欺騙我、欺騙你自己罷了。但我并不是在胡鬧,貝金斯,你我之間發(fā)生的一切都是你想多了,我是說,外面的風這么大,關(guān)上窗戶后我們才能好好說話。這時,天空中突然亮起的閃電照亮塞麗納湖水般藍綠色的眼睛,以及深井黑洞一樣的嘴。她說,在我面前你只是一個單純的男人,你身上背負了太多不屬于你的東西,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你總是在懷疑,可我一開始就信任你,就算你把我看成敵人、妖怪,甚至最終會因此殺了我,我都百分百相信你。
不是這樣的,塞麗納。
難道我錯怪了你嗎?如果你不是把我看成一條美女蛇,你就沒有理由不接受我,即使我讓你感覺有點輕浮,有點瘋瘋癲癲,但那恰恰是因為我愛你,因為只有那樣我才能說出那么難以啟齒的話。自從上次離開后,我就一直反思你不接受我的原因,想來想去,還是信任問題。我知道你心里是喜歡我的,但你不敢承認,貝金斯,你不僅害怕我的心,還害怕我的身體。但我從來不相信狗屁紀律能嚇住一個男人,我想知道或已經(jīng)知道你的一切,那只是為了更好地愛你。而你卻相反,貝金斯,其實現(xiàn)在的你和之前的我很像,就是一只迷途的羔羊,貝金斯,掏出你的心來吧,心就是你的宇宙,只要你心中有愛,你就會變得所向披靡。
一道閃電閃過,雷聲把窗戶震得咔啦啦直響。塞麗納慢慢轉(zhuǎn)過身,我這次來……唉,真是造孽,我正在變成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的罪人,可是我的心卻讓我必須這么干。好吧,既然你喜歡成熟穩(wěn)重的女人,那我從今天起就成熟穩(wěn)重一些,既然你對我心存疑慮,那我就敞開心扉變成你眼前的一張白紙。你說吧,貝金斯,你想知道什么,只要我知道的,我全告訴你,反正在這里沒有一個人待見我,如果你再不喜歡我,那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為什么,塞麗納,為什么這里沒有一個人待見你?
因為我和他們不一樣。反正我才不管那么多,我就是不要成為他們。貝金斯,我知道你對胡力圖的事感興趣,但你并不了解胡力圖,羅拉也不了解,而我塞麗納最了解他。
你是說胡力圖信任你?
是的。沒有人會愿意永遠默默地做事而不想被人知道,因為那樣他做的事情也就失去了意義,今晚我說的一切你都可以記下來,我可以摁手印作證。塞麗納微微抿了抿嘴,比之前張牙舞爪時的樣子美了很多。她說正是因為她和胡力圖走得太近,她父親帕特維西才下決心抓她的。當然這個世界上沒有不愛自己女兒的父親,貝金斯,很可能是我父親擔心我會受牽連。盡管我父親沒有看過那些材料,但他知道胡力圖做的事很危險,說不定會毀了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胡力圖知道的東西太少,卻喜歡胡思亂想,他被自己的想象欺騙了,包括自己的女人,其實羅拉并沒有他想象的那樣愛他,她背著他和不少男人干過那種事,還有他的妹妹莎曼和奶奶巴羅蒂婭,為什么沒有一個人站在他那邊?就說巴羅蒂婭吧,她一心想要讓胡力圖過一種事不關(guān)己就不聞不問的普通牧民生活。胡力圖努力過,但他做不到。胡力圖為此非常痛苦,一次喝多酒差點兒用刀捅了自己。因此,胡力圖之所以成為現(xiàn)在的胡力圖,其實也是沒有辦法。他妹妹莎曼,覺得胡力圖簡直是在自討無趣或什么來著,哦,以卵擊石,因為胡力圖看不到洪流般的時代不會因為他而止步。胡力圖卻不同意這種說法,他跟莎曼抬杠,說他并不是不愿意放棄傳統(tǒng),而是那些用來代替?zhèn)鹘y(tǒng)的東西讓他看到的是毀滅,那種可怕的充滿墮落的毀滅。至于羅拉,如果她真心愛胡力圖,那就最好別提什么幫胡力圖的事,她只要全身心伺候好老人帶好孩子就行。貝金斯,你知道羅拉因為憤恨干出過什么事嗎?她在包子里放針,胡力圖一口咬下去就扎得滿嘴是血,倔強的胡力圖并沒有把針吐出來,他硬是把針咽了下去,因為他很想死。奇怪的是胡力圖像有天神保佑一樣屁事兒沒有,從此以后,胡力圖就越發(fā)相信自己身負使命了,他下決心要把那些檢舉材料寫下去。
這些事都是胡力圖講給你的?
是啊,要不是他說我哪能知道?羅拉一定跟你嚼過我和胡力圖的舌頭吧,那是因為胡力圖和她什么都不說,她嫉妒我和胡力圖的關(guān)系。不過,胡力圖說,這些事總得有個人知道,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死了,他希望有人知道他是為何而死。
為什么是你,塞麗納,他為什么選擇你?
我都這么坦誠了,你就不肯叫我塞麗嗎?算了,我不跟你計較。還用說嗎,當然是因為胡力圖認為我懂他,還有就是他的聰明,他知道我是頭人的女兒,別人不敢對我怎么樣,或者說他希望我把這一切都告訴頭人。
那些材料你見過?
沒有。不過他說,除了一些揭發(fā)我父親和派駐干部的事之外,還有一個天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塞麗納?怎么還用“天大”來形容?
具體的我也不知道。
可是少校覺得塞麗納知道。
窗外開始下雨了,是少校來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的第一場雨。
這時,塞麗納卻說,今晚你不趕我,我都必須離開,無論如何我是不想再惹你討厭了。
外面下雨了,好像還很大。
那又怎么樣?貝金斯,我愛你,但我不會不顧廉恥,也不會讓我的愛成為你的負擔。即便我再怎么想你也會克制,直到有一天你主動邀請我留下。貝金斯,烏拉塔爾是美的,她很妖艷,但她絕不會是小丑。
那我問你,塞麗納,哦,我現(xiàn)在可以叫你“塞麗”了,你覺得胡力圖說哈鎮(zhèn)除了這棟辦公樓其余的全都是假的,是實情嗎?
當然,當然是實情。從第一任派駐干部開始這里就在造假,這不是秘密。
塞麗,你要知道你父親可是這里的鎮(zhèn)長。
那又怎樣?我早就勸他不要當這個鎮(zhèn)長了,他自己也不想當,他給上面打過報告,可就是批不下來,可能因為他是這里巴力人最大部落的頭人,上面任命頭人當鎮(zhèn)長,看重的并不是他的能力而是頭人的身份。
鎮(zhèn)長不是選出來的嘛!
理論上是這樣,可實際情況你比我更清楚。再說,就算選也會選到他身上,人們總是這樣,總喜歡有人拋頭露面站在前面替自己遮風擋雨,頭人不就是那么一個角色嗎?頭人,頭人,頭人,你真以為他有過去部族頭人那樣的權(quán)力??!他只不過是個象征,是一只替罪羊,可是我父親非擰住我不放,還要讓我也做什么頭人。我才不干呢!我寧愿做個波西米亞人、吉普賽人、一個不孝女,等有朝一日和你一起離開這個鬼地方。
看來他們真的在造假。
他們是誰?
嘰嘰嘎、托托卡、你父親,還有派駐干部。
你說少了。塞麗納走過來,一屁股坐到寫字臺上,用腿一下一下踢打著少校的身體,還有我、羅拉、莎曼、你見過的或沒見過的每一個人、每頭牲畜、每塊石頭,還有市里州里的那些機構(gòu),大家都心照不宣,只是不能捅破那層窗戶紙罷了。如果你真是為這事而來,那明天我?guī)闳ヒ粋€地方你就全明白了。
我們這不是在閑聊嘛,塞麗,我要說多少遍你才相信我只是一名派駐干部,我們聊天只是我想更好地了解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
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什么都沒有,貝金斯,不過我同意你的說法,“一無所有”正是這里得天獨厚的資源,你可以打報告建議帝國軍部在這里建一個導(dǎo)彈基地,或申請成為你們坦克部隊的軍事演練場,或者成為空軍的跳傘訓(xùn)練基地,就像你和嘰嘰嘎講的那樣,來一個荒涼體驗游也行,其實你連機場都不用建。你這些看似不著邊際的創(chuàng)意,真的比之前的那幾任靠譜,最起碼算是一個長久之策。
我聽不大明白。少校說。
你不需要什么都明白,貝金斯,你只需要知道一年有多少天,你的考核期總共有多少日夜,你過一天劃一天,等劃完了你回去交差被提拔就可以了。
聽起來,全是怨氣。
才不是,我應(yīng)該感謝才對,親愛的,要不然我得等多少年才能等到你。塞麗納伏下身,胳膊支在桌子上,露出唇間兩排細小的牙齒(少校在想它們作為女人的工具,如果不去咀嚼不去撕咬,而是來對付男人那會是什么感覺),她伸手揪住少校的耳朵說,你可真討厭,你不知道你越拒絕,對我來說越有可惡的吸引力嗎?好了,親愛的,到現(xiàn)在你該相信我了吧?你要想在哈鎮(zhèn)有收獲,那你就得先收獲我。塞麗納坐直身體,雙手抓住少校的肩左右搖晃,滿心的怪怨讓她非常用力,但她似乎只是為了讓自己的乳房在少校面前跳躍起來。她一定相信女人胸部的震顫可以松動男人充滿抵抗的堅強,而且沒有哪個男人會看上去那么銅墻鐵壁,只要少校的意志一旦出現(xiàn)裂縫,哪怕僅僅細微的一條,她就可以趁機鉆進去。她會以氣味或汁液的方式?jīng)_進去。無論是氣味,還是汁液,它們都有無孔不入的天性,都可以做到對獵物的徹底包圍和全部溶解,直到對方在一種迷醉的歡愉中和自己融為一體。
以現(xiàn)在的情況看,塞麗納是對少校掏心掏肺了。就像我們的小說,必須得給讀者交出實底一樣,塞麗納說,自己一點兒都沒有夸張,第一任派駐干部剛來時,曾給哈鎮(zhèn)描繪過一幅藍圖:用不了多久,一條寬闊平坦的柏油公路就會從市里直通哈鎮(zhèn);我們?nèi)?zhèn)的山丘上到處是風力發(fā)電機;而靠近烏拉塔爾河的地方會有一個水庫;一旦有了水庫,哈鎮(zhèn)自然就會綠樹成蔭……
結(jié)果他只是修了那條公路?少校問。
結(jié)果他只是建了幾個種植葡萄的大棚。你要愿意,明天我就帶你去看看,那些大棚就在烏拉塔爾河邊,不過現(xiàn)在只剩幾間破破爛爛的磚房了。你看到的那條柏油公路,不是他修的,聽說是因為前面的駐邊部隊需要安裝一臺秘密的設(shè)備才修的。
關(guān)鍵是大伙兒見到收益了嗎?
當然有,你想想,蓋葡萄大棚,維護葡萄大棚,需要勞力,大棚蓋好后,需要有人種植葡萄,總之是……
總之是,實際效果并不那么理想,對嗎?
具體情況其實我不是太清楚。當然我們非常體諒派駐干部,畢竟人家沒有義務(wù)必須來幫我們,人家能來這種艱苦的地方本身就令我們感動,換誰還好意思去為難他呢?這樣一來,派駐干部在這里,能做事固然是好,就算不做事,大家也應(yīng)該領(lǐng)人家的情。
這是大部分哈鎮(zhèn)人的心理?
我覺得差不多應(yīng)該是,起碼我和我父親這么認為。
可是胡力圖不這么認為。
對,那家伙不這么認為。他覺得這里面有陰謀,陰謀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巴力人腐化、懶惰、變成寄生蟲。這個很不好說。這些年,牧民們手上確實有錢了,可是酒鬼的數(shù)量也在成倍增長。
胡力圖也是酒鬼。
但他和他們不一樣。胡力圖是因為氣憤、郁悶和傷心,因為我們巴力人的食物從來都是從牛羊身上獲得的,而不是靠別人施舍。在胡力圖的眼里,整個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正在被……啊———塞麗納突然尖叫一聲從桌子上跳下來,她一把把少校從椅子上拉起來,驚訝、興奮,撲到少校懷里,用小拳頭又砸又搗,還跳起來吻了少校的臉,親愛的貝金斯,你明天就可以回京都去交差了。
你怎么了,塞麗?
這時,塞麗納用手扶起起少校的下巴將鼻子伸了進去,她說她聞到一股情敵的味道,一種甜膩膩油煙味還摻有奶香。又是那頭大奶牛,塞麗納噘起嘴,你以為我傻嗎?貝金斯,你抱過她了,你別狡辯,如果你足夠愛我,如果我和別的男人有親熱之舉你也會聞到的,你最好放老實點,貝金斯,如果你再往下走一步,那個把刀捅進你身體的人不會是胡力圖,而是我,我會和你同歸于盡的,貝金斯。
羅拉令人同情。
難道我就令人討厭嗎?我一個大活人,風里來雨里去趁著夜色跑來見你???,你不打自招了吧?你真的不是來搞經(jīng)濟的,你甚至不是軍人,至少不只是軍人,貝金斯,你到底是誰?在為誰工作?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你的答案對我沒有意義,我只是想提醒你,你要好好愛護自己,別到最后搞得和那個演員一樣下場。
可我聽說,你非常迷戀人家。
你沒事吧?貝金斯,你吃醋了,貝金斯,我迷戀他?我有病嗎?我就是再缺姐妹也不缺他一個吧?不過在前三任派駐干部中,我知道他是最痛苦的一個,他成天憤世嫉俗,把文化看得比命都重,他來這里,根本不談經(jīng)濟。哦,他一直強調(diào)文化比經(jīng)濟重要,說文化做好了就是經(jīng)濟,后來突然有一天他莫名其妙沉默了,躲在宿舍里給自己文身,文一些戲曲人物的臉譜,再后來有一天在鏡子里看到自己渾身花花綠綠,本來他想會很美的,結(jié)果卻那么丑,于是就受不了,崩潰了。當然這是我的推測,貝金斯,他的死真的是個謎,他不喝酒,生活很規(guī)律,情緒也穩(wěn)定。我知道胡力圖是他唯一的朋友,但胡力圖從不提這事。
這就是你剛才大呼小叫的發(fā)現(xiàn)?
當然不是。我是發(fā)現(xiàn)了胡力圖的秘密,就是胡力圖始終不敢在材料里寫出來的那兩個字。
是什么,塞麗?說出來,現(xiàn)在只有你和我。
然后呢,后我就可以留下?我多想舒舒服服地沖個熱水澡,睡上一覺啊!可惜今晚我必須走,在你這里我是會被我父親逮著的,我寧愿讓他相信我一直住在姑媽帕拉芭絲那里,或者死在路上。我得走了,貝金斯,如果你真心喜歡我就不在乎這一晚。我有預(yù)感,今天晚上我父親一定會來抓我。
不就是一句話嘛,塞麗,一句話不耽擱你離開。
我還是別說了,如果我說出來……你又得失眠了。我走了。塞麗納換上軍靴。少校心里著急,想攔住塞麗納,甚至激將她,興許這不是她的發(fā)現(xiàn),而是胡力圖故意泄露給他的。塞麗納對天發(fā)誓,絕對是自己發(fā)現(xiàn)的。
外面電閃雷鳴,大雨傾盆,塞麗納決絕地沖了出去。雨聲洪水般沖進少校的宿舍,一下將少校推到床邊,少校趕緊掙扎著站起來,他追塞麗納追到院里,依然緊鎖的場部大門卻被風吹得吱嘎亂響。這時,一道閃電順著旗桿將天地連接,大雨如注的夜色中,有一個含糊且變調(diào)的聲音或隱或現(xiàn)地從黑暗中傳來———圈養(yǎng)。什么?少校雙手捂耳,再次用心去聽,他真的聽到了,可他分辨不出那個聲音的來源,是塞麗納,還是那扇風雨中搖晃的大門?
4
帕特維希頭人當然最終沒有在那個雨夜出現(xiàn)。顯然塞麗納是在找借口。少校又是一夜失眠,他幾次下床將宿舍窗戶打開,想讓狂風和雷電把自己帶走,卻沒人理會他。而巴力人的寨子卻像鬼城一樣屹立在風雨中,讓少校不寒而栗,盡管塞麗納說對面寨墻上不會有監(jiān)控設(shè)施,但它真就沒有嗎?雨實在太大了,少校躺在床上,一次次體會閃電亮光后的那片漆黑,他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那感覺———應(yīng)該和胡力圖躺在宿營地專心思考時的感覺一樣。如果羅拉所說是真,那么那天胡力圖感受到的,一定是一種空蕩蕩的充滿死寂的絕望,他躺在那里,他的思維卻沿著綿延的鐵絲網(wǎng),在無垠的白色中深一腳淺一腳爬行,他的思維漫無目的地走著,尋找著,在一種幾近停滯的緩慢中、艱難中,突然頓悟了。他找到了答案。此時的少校已經(jīng)大汗淋淋,為剛才聽到的兩個字心驚肉跳。他必須提醒自己,這是不是塞麗納秘密出現(xiàn)的原因?其實塞麗納的真實身份可能是一名引導(dǎo)員,負責把他引向恐懼與絕望,然后讓他引火自爆……哦,哦,哦,少校不敢想下去了,如果自己頭腦清醒,哦,自己必須得清醒,他在想,這些事要不要向?qū)④妳R報?
少校無法再躺在床上了,因為只要他躺著,就會感覺有許多章魚爪一樣帶有吸盤的蔓藤從床下爬上來。那些東西不僅控制他、捆綁他,還吸腐他,他一方面感覺自己的身體在快速凝固,一方面又感覺像被抽空,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如磐石般沉重的同時,又變成一張輕盈干癟的皮。少校跳下床,來到寫字臺前,一坐就是一整夜。
第二天天亮時,雨已全停,湛藍色的天空飄著白云。少校吃早餐時見到羅拉,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羅拉詢問到底有多少人手里有場部大門的鑰匙。羅拉很自信地回答,除了她,只有嘰嘰嘎一個人有。怎么了,大人,昨天晚上有什么不對勁兒?有人進來了嗎?見少校不答就說,昨天晚上的雨實在太大了,我長大這么大還沒見過那么大的雨。
是啊,少校說,這就是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的特別吧,下那么大的雨,早上起來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的!可是,大人,你怎么了?今天感覺你怪怪的,又是一夜沒睡吧?
胡力圖有沒有和你說過一件可怕的事?
我倒是更想知道你昨天晚上到底遇到了什么,大人,嘰嘰嘎說你見到塞麗納了,我以為那雙涼鞋是她趁你不在溜進你宿舍里落下的,看來……昨天晚上是她來了,是嗎?
是的,昨晚上我見到塞麗納了,真的塞麗納,千真萬確。
當然是真的塞麗納,難道你還能見到假的塞麗納不成?羅拉笑了起來,甚至有點心不在焉。
少校很認真地對羅拉說,是塞麗納,羅拉,不止一次。
羅拉歪著頭說,大人,這個我信,因為自打你聽說塞麗納是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的第一美人后,你就渴望見她,你一直渴望見到她,尤其是只有你一個人的時候,于是你就真見到了她,是這樣吧?可我才是離你最近最真實你最該放心的女人,大人,塞麗納是比我年輕漂亮,但是作為頭人的女兒,她的話你敢相信嗎?胡力圖跟我說過塞麗納這個女人的,她真的很可怕,表面上活潑單純,實際上內(nèi)心陰著深著呢,你一旦陷進去,你就想想吧———那個演員。
少校沒有接羅拉的話,看起來,羅拉確實沒有塞麗納知道的事情多。不過少校推斷,塞麗納的那些信息不一定全都來自胡力圖,說不定有一部分是來自她的父親帕特維希頭人。可氣的是,帕特維希一直不露面,難道是他故意要給少校留出足夠的時間,等少校在沒有他的打擾下收集全所有信息后,他再露面出來做個解釋?可那是什么時候???是自己去魔鬼城堡面見胡力圖的那一天嗎?唉呀!少校感覺自己的頭都要炸了,可是這些事與自己本來沒有一點關(guān)系,自己何苦要這樣!自己來這里看看,那就來看看嘛,然后認認真真寫一本日記回去給將軍交差不就行了,干嗎要動這個腦子多這些嘴嗎?
早飯后,少校到院里散步。一夜大雨后讓荒野上黑褐的碎石顏色更深了,陽光更加耀眼刺目,他多么希望自己真的就只是一名派駐干部啊,就像前任們那樣,蓋蓋大棚,建棟辦公樓,開放一個邊貿(mào)市場,考核期一到拍屁股走人。怎么輪到自己,事情好像就不是這么回事了?自己竟然是國王欽點,可真正的任務(wù)卻又不給明示,誰知道這里面到底隱藏著什么秘密呢?少校郁悶而愁容滿面,本想給將軍做匯報的電話也就不想打了。
過了一會兒,大門被推開,嘰嘰嘎和托托卡一前一后進來,與之前不同的是,他們兩人都行色匆匆。他們向少校反映說,昨夜的大雨導(dǎo)致邊界的防護設(shè)施損壞嚴重,他們已經(jīng)向上級和相關(guān)部門做了匯報。這里的情況上級都知道了,但需要他們提供一份詳細的書面材料。少校發(fā)現(xiàn)兩人的表情很是奇怪,既有事情緊急引起的慌張,又有好事要來掩飾不住的喜悅,還有具體到這件事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為難。他們向辦公室跑去,少校跟在后面,問自己有什么可以幫忙。經(jīng)過了這么多天,少校已經(jīng)明白,其實他根本不需要提工作上的事,畢竟帕特維希是這里的一把手,只要他不出現(xiàn),無論自己做什么都有可能越權(quán),或者———少校想,興許帕特維希正在等他越權(quán),如果那樣,帕特維希就有理由把哈鎮(zhèn)所有的事都甩給他了。不過,他堅決不信帕特維希能一直躲下去,反正鎮(zhèn)里事又不多,如果頭人一直躲下去,那他就能一直等下去。
托托卡進到自己辦公室,邊手忙腳亂打開電腦,邊發(fā)牢騷。嘰嘰嘎在外邊用力拍托托卡的門,叫他少發(fā)牢騷,抓緊時間干工作,無論如何都不能給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丟臉。少校再次強調(diào),如果需要他幫忙盡可以說。有呢,有呢,怎么能叫“如果需要”?嘰嘰嘎說。接著他讓上校先回辦公室,等托托卡整理好材料,會請少校作為第一副鎮(zhèn)長來把關(guān)。
約莫一小時后,兩人拿著材料出現(xiàn)在少校辦公室,托托卡嘟囔著說,如果上面追責,就把責任推到自己頭上,因為這次上級還發(fā)脾氣了,質(zhì)問怎么會一下子損壞那么多設(shè)備?可是我哪里知道啊,好像是我命令老天爺刮風下雨一樣,就算是我,我也認了,他們哪里知道這場雨對我們來說有多難得,他們愛罵就罵,愛訓(xùn)就訓(xùn)吧,反正我是替那些牛羊和花草高興。
嘰嘰嘎用膝蓋頂托托卡的大腿,問托托卡你哪來這么多廢話,趕緊把材料給第一副鎮(zhèn)長。
少校接過材料,是兩份,一份文字材料,另一份是損壞設(shè)備明細清單。少校自是不會認真看的,因為他知道嘰嘰嘎和托托卡讓他看,只是禮節(jié)性地走一個過場。那份文字材料寫得很好,不僅認識到位,邏輯清晰,而且文通字順,佳句疊出:第一部分講思想認識,第二部分強調(diào)鎮(zhèn)的重視與科學部署,第三部闡述考核機制與權(quán)責分工,第四部分講追責和整改措施。第二份損壞設(shè)備匯總表也做到項目清晰數(shù)字明了。少校前前后后翻了兩遍,很快就遞給嘰嘰嘎,說類似的工作我想你們也不是第一次應(yīng)對。
是的,是有過幾次。嘰嘰嘎承認。
那么以往怎么處理,這次也怎么處理吧,我沒有意見。少校說。
好的,上校。其實我們也能理解您,沒有鎮(zhèn)長的授權(quán),您也不好發(fā)表意見,那我們就照章行事了。嘰嘰嘎說。
兩人出去,少校就笑了。畢竟有一個基本常識,那份文字材料有四千多字,就算放到一個老練的文書身上,至少也需要兩小時,可他們?nèi)绱硕痰臅r間就寫出來了,其中的秘密少校能沒發(fā)現(xiàn)嗎?不過少校什么也沒有說。后來工作完成后,嘰嘰嘎和托托卡來向少校匯報,順便請假,說他們得去現(xiàn)場拍一些照片。他們已經(jīng)全副武裝,帶上了相機,實際上只是來知會少校一聲。少校覺得自己也應(yīng)該去,可沒等他開口,兩人便說,第一副鎮(zhèn)長,您就在辦公室留守吧,這個時候說不定上面會有新指示。嘰嘰嘎還給他擠眼,我的門就開著,如果有電話,您就幫著接一下。好吧,好吧!少校就規(guī)規(guī)矩矩地待在辦公室,等待來自上級的電話。
那天上午,包括中午吃飯時,羅拉一直沒有和少校說話,煩悶的心情既拉長了她的臉,也粘住她的嘴。吃飯時,少校試探著問羅拉,她的這副尊容是不是因為塞麗納?羅拉卻說是因為昨夜的大雨。
羅拉說,我們這里是牧區(qū),大人,你想想,一場大雨過后,到處綠草蔭蔭,成群的牛羊在低頭吃草,牧羊犬搖著尾巴臥在自己身邊,成群的孩子在草地上追逐打鬧嬉戲,那時你可以躺在酥軟的草地上,也可以放聲唱起自己喜歡的歌,那是多么美好幸福啊,可是我,我現(xiàn)在……我在這里干什么?大人,如果胡力圖要在,我們?nèi)乙粶蕰T馬兜風的,回來時每個人懷里都會捧上一大束花。大人,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真正的樣子你還沒有見到,你知道嗎?羅拉繼續(xù)說,還有獨角獸,它今天一大早就開始拒絕吃草了,我知道它是因為聞到了新鮮的青草,可是我,哪里也去不了,家里有孩子有老人,這里有你。大人,如果你愿意的話,你就騎上獨角獸出去瘋一瘋吧,獨角獸都快憋瘋了。
可是,獨角獸會喜歡我嗎?少校說。
當然會喜歡,有誰會不喜歡可以給他自由的人呢?騎上獨角獸出去瘋吧,哪有規(guī)定派駐干部必須待在這場部大院的,再說那兩個家伙今天是不會回來了,大人,讓獨角獸帶你去看看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迷人的另一面吧!
少校記得自己還真動心了,但他不能去冒這個險。
飯后,少校直接上樓回自己宿舍。誰知,也就是他上了個衛(wèi)生間的工夫,就聽到外面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沖進場部大院。少校以為是橋頭的獨角獸脫韁了,也就沒去多理會。接著是一陣風風火火的跑步聲踏著樓梯臺階上來,再接著是,塞麗納手拎馬鞭氣喘吁吁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這次塞麗納是一身印度姑娘薄薄的紗麗裝扮,她不容分說地進來拉起少校就走。
少校記得自己一直在喊,你等等,你得先告訴我這是要去哪里,塞麗納卻依然不管不顧。少校記得,他被塞麗納拖下樓,一匹白馬就在場部大院的旗桿下等著,塞麗納先跳上馬,又將少校拉到自己身后。那時,場部大門是大開的(居然開著)。在塞麗納的低聲指揮下,那匹白馬盡管馱著兩個人,仍像箭一樣沖出大門,跨過大橋,向寨子相反方向跑去了。
那天陽光特別清亮。少校記得自己還留心了一眼拴在橋頭的獨角獸,可是它,它,它居然變成了一匹白馬,就像一夜大雨沖掉它之前被染的顏色一樣,這怎么可能呢?昨夜的雨那么大,羅拉根本不可能讓一匹馬淋在雨中,但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在從獨角獸身邊經(jīng)過時,少校特意轉(zhuǎn)了一下頭,他發(fā)現(xiàn)獨角獸已然通體白色,額頭處那片犄角狀的白色卻變成了黑色。少校在驚訝中再次陷入一種不真實中,他懷里的塞麗納是真的,她的腰那么細軟,那么肉質(zhì),那么令人想入非非。白馬馱著他們一路向右,向上,逆風而行。少校問塞麗納怎么會有場部大門的鑰匙,按規(guī)定只有羅拉和嘰嘰嘎主任有的。塞麗納呵呵呵地笑,說法律還規(guī)定你們男人只準娶一個女人呢,可是你們哪個做到了?我發(fā)現(xiàn)啊,貝金斯,你就是個笨蛋。
他們一路風馳電掣,穿過沙丘,繞過山谷,最后沖上一道高坡。這時,迎風揚起塞麗納的衣裙和長發(fā)將少校包裹,當少校從塞麗納的裙子和長發(fā)里將頭鉆出來時,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已是一馬平川。一馬平川的綠,特別像一條無邊無際的綠地毯。從這里開始,他們再往前走時,馬蹄就輕靈了,細碎了,因為它不想把腳下的美景踩破。
關(guān)于那個下午,少校后來在日記里做了如下描述:
眼前的景色實在太美了,那種美就像是從你的夢深處而來。塞麗納說,一天前這里還不是這樣,可是僅僅過了一夜,就為我們變成這個樣子。她讓我閉上眼,我們一起去聞空氣,我印象中那些遍地沙礫碎石的干燥不見了,有的只是清晨嫩草般的清新。塞麗納將身體靠在我懷里,她把身體和發(fā)際里的香與草香融為一體,她說她就是喜歡做波希米亞女郎,就是要做愛情國度里的女王。她說,她之所以帶我來,就是要讓我來看烏拉塔爾,來認識另一個塞麗納,那個真正的她。是啊,烏拉塔爾很美,它已經(jīng)在我們前面等著我們了,彎彎曲曲,宛如少女柔美的身段,它清洌透明,猶如少女純真無邪的眼睛。哦,塞麗納長嘆一口氣,指著前方一片綠色平靜的樹林說,你看,就在那里,那里原本有幾間破爛的磚房,可是烏拉塔爾怕你嫌棄,昨晚上它已經(jīng)悄悄把它們清理掉了。
我和塞麗納來到那片樹林,那是一片胡楊林,到了她卻不下馬,意思很明確,就是要我先下,然后去抱她。為此,我們還恍如談判僵持了幾秒鐘,啊,如此幼稚卻迷人的誘惑,我卻只能服從于它,因為我內(nèi)心里也很渴望那么做,因為我知道當我摟緊她的腰時,她就會摟住我的脖子,那時她的長發(fā)會自然垂下,會給我們營造一個無懈可擊的安全空間,我不擔心她會借機吻我,我只希望她不要一直糾纏下去。好在,塞麗納什么都懂,似乎比我自己還懂我。于是我跳下馬,伸手去摟她,她轉(zhuǎn)身,彎腰,同時如瀑的長發(fā)垂下來。一切如我的想象,我的心怦怦亂跳,想她要抱緊我了,她的雙臂會將我的脖頸纏繞,她的額頭、眼睛、鼻子會相繼貼到我臉上,她的唇,那兩片飽滿、紅潤、含水欲滴如雨中蘭花花瓣的唇,會不容分說地尋找,它們會壓到我的唇上,上帝呀———我該怎么辦?我還要躲閃嗎?還是水到渠成地順應(yīng)而上……我想我是臉紅了,誰知道塞麗納卻只是將雙手托在我肩上,輕輕用力,一個抬腿便跳下馬來。她很自然地牽起我的手,我們朝一棵高大的胡楊樹走去,美麗的烏拉塔爾河就在離那棵胡楊樹幾米開外的地方。我們來到樹下,一起看著河面不寬的烏拉塔爾河,靜靜緩緩地流著,水面上漂浮著無數(shù)只孩子的眼睛,一眨一眨,送給你的除了清涼,便是天真。我們手牽手站在那里,似乎自己也變成了孩子,享受著那份寧靜,就像來到一個純美凈寂的世界。
塞麗納跟我說,貝金斯,你知道嗎?之前曾經(jīng)有人向我父親建議過,建議我們巴力人搬到其他地方去生活,可是那樣———我是說,一旦離開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巴力人很可能就再也沒有辦法放牧了。貝金斯,你能懂嗎?我們搬走了,一走就是上百甚至上千公里,那么我們怎么還能再跑回來看一看烏拉塔爾河嘛!最關(guān)鍵的是,就算我們跑回來,烏拉塔爾河也不會等著我們,從此我們和烏拉塔爾就永遠分處兩個世界了。
塞麗納去馬背上拿來她早已備好的東西,櫻桃、啤酒、小餅干和蜜餞,這些東西(在這里非常稀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搞到的,但她就是搞到了。我們席地而坐,她靠在我身上。她說,我們巴力人其實對生活的要求很簡單,永遠都不想讓機器的轟鳴代替牧場馬鳴牛叫的和美之聲,更不想讓惡心的柴汽油味代替自然的青草香,我們巴力人想要的只是溫飽,以及溫飽之后的平靜和安寧。所以,貝金斯,我們不該拿自己對幸福的定義去評判別人的幸福,知道嗎?這就是胡力圖一定要寫那些檢舉材料的根本原因。
我還是聽得不大懂,塞麗納。
你知道胡力圖非那么干的最初原因嗎?
應(yīng)該是一次執(zhí)勤吧,他在宿營地藏了酒,違反了規(guī)定。
你呀!塞麗納伸手擰我耳朵,你怎么這么笨,怎么和托托卡、羅拉一樣沒頭腦?那只是導(dǎo)火索,但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起因是胡力圖和巴羅蒂婭奶奶的一次爭吵,在爭吵中,巴羅蒂婭意外激活了胡力圖的內(nèi)心。你一定聽說過巴羅蒂婭很有智慧的說法吧?可我不這樣認為,因為那些智慧只不過是她的一些人生經(jīng)歷。在那次爭吵中巴羅蒂婭對胡力圖說了一句非常要命的話,她說:“有奶便是娘。”這句話說完,巴羅蒂婭倒沒什么,可胡力圖半天說不上話來了。胡力圖不是一個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家伙,他從這句話里想出了很多東西,后來才有了那件藏酒曠工的事。其實胡力圖早就想這么干了,在他的那條腿還沒有被狼咬斷前就想了,直到在那一天,他得出結(jié)論———就是昨天晚上雷電送給你的那兩個字。
昨天晚上沒有人送給我什么字,塞麗納!
塞麗納用身體輕輕撞我,罵我討厭。她說,胡力圖覺得自己悟到了真理,有奶便是娘。多震撼啊!他認為過去給巴力人奶的是牲畜。牲畜們是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的天與地,現(xiàn)在卻換成了政府,巴力人是在靠政府給的奶活著,就是說自從有了這一口奶,巴力人就沒有人再愿意去為生活拼搏了。胡力圖說,勇敢的神鷹騎士可以消失,但巴力人的頑強斗志和生存技能不能消失。胡力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那兩個字,那兩個字是我猜出來的,因為胡力圖為此感到羞恥。所以,我才說胡力圖才是我們這里最后一個巴力人。
那么你呢?塞麗納,你還是巴力人嗎?
請叫我塞麗,貝金斯,就算不喜歡你也要叫我“塞麗”。塞麗納做出一副生氣的樣子,丑丑的,但又招人喜歡。我不知道,貝金斯,我不想知道那么多,我也不管那么多,我只知道我想活出自己的樣子。其實世界上沒有誰能知道自己是什么樣子,每個人只有別人定義你是什么人。可我偏偏不在乎別人的那個定義,反正我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你。
現(xiàn)在看來,實際上胡力圖是想多了,他在杞人憂天。
但又沒有辦法。你看,我們誰能改變得了誰?塞麗納抬起我的胳膊鉆進我懷里,我連你都改變不了!
不過胡力圖說的造假卻是事實。
塞麗納一個轉(zhuǎn)身掙脫我站起來,她繞到樹后,把一只已經(jīng)脫掉鞋的腳擱到我肩上(她的腳確實美,我真有去咬它一口的欲望),又把身體(尤其是兩只乳房)壓到我背上,她認認真真地說,你說他們不造假那他們怎么辦?那些工作他們必須得完成。
有多少人知道這些事?我問塞麗納。
我不是說過了嘛,應(yīng)該是人人都知道,唉呀呀……我這是在干嗎?塞麗納扭動腰姿發(fā)起嗲來。她問,貝金斯,難道你不為烏拉塔爾動心嗎?你們這些男人啊,別以為我不知道……她逼問我在坦克營時有沒有和當?shù)氐墓媚锇l(fā)生過關(guān)系。我不回答,她就用牙咬我的耳朵和腮,就是那兩排細細小小的白牙,然后惡作劇地說自己是一只饑渴的小母狼,她伸出舌頭舔我的臉,舔我的脖子,說聞到了令她流涎的肉香。
哦,老天啊,我真的在努力,我知道男人可以抵擋善良的女人、邪惡的女人、聰明的女人、肉質(zhì)的女人、甜似蜜糖的女人、強硬的女人、胡攪蠻纏的女人、飛揚跋扈的女人、擺姿弄騷的女人、哭哭啼啼的女人、悲悲戚戚的女人,但就是對付不了一個女妖。你對她生不起氣,板不起臉,你可以罵她,將她推開,卻奈何不了她,她天不怕地不怕,光天化日之下不顧羞恥。她望著你吃吃笑,眼神里翻騰著貪婪的浪花,嘴唇上閃耀著蜜糖的潤滑,無論你多強悍,多不把她放在眼里,可你最終還是會被她俘獲,因為她說的愛可能是恨,說的恨卻可能是愛,她時時作假,又有可能時時是真。
我盡可能裝得正人君子,塞麗納拿起櫻桃自己咬一半又將另一半塞進我嘴里。她突然向前一躥,從我頭上躍了過去。我不知道她是在玩一種游戲,還是想撲到我懷里過了頭,我的身體只是做了個過渡,她便落到草地上向河邊滾去。她咯咯笑著,像個淘氣的孩子在使壞,滾動之余還不忘讓我學她的樣子,可我沒有那份童心,即便我躺倒身體也不會有那樣的歡快。因為我知道心處歡快時的人就會放松警惕,我不失時機地問她,胡力圖做這些事是不是與那次暴亂有關(guān)?塞麗納沒有回答,只是繼續(xù)滾著。我想她會恰到好處地停在河邊,然后坐起來和我說話。是啊,她真的滾到河邊停了下來,但她并沒有坐起來,而是面朝河水側(cè)身躺著,她大聲說,如果哪天她死了,也要保持這樣的姿勢,然后問我什么是暴亂?就算是暴亂,那會造成多大影響?難道那件事后,巴力人就不愛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了,還是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從此就不要巴力人了?就那件事而言,不就是一次小小的誤會嘛,過去就過去了。后來她問我,如果有一天我在邊境親眼看到她一腳踏過國界線,我會一槍斃了她嗎?會舉報她嗎?她說,我這樣說吧,我左腳踩在我父親腳上,右腳踩在我姑媽腳上,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我該怎么辦?塞麗納從河里撿起一塊石頭砸我,一邊說,發(fā)生那件事的時候,盡管我還小,但我知道,那是因為我們的一群羊越境被對方扣住,對方向我們喊話,想要羊就自己過去趕,邊防軍當然不會讓牧民過去,可是羊群又是牧民的命,結(jié)果你一言我一語牧民就和邊防軍動起手來,但實際上只是當?shù)啬撩裣胍刈约旱难颉?/p>
可是當時的真實情況是這樣嗎?
反正我聽到的是這樣。我姑媽帕拉芭絲就是在那時和我們分開的。架設(shè)鐵絲網(wǎng)時,我和我父親親眼看到那條白線從我姑媽腳下跨過。當然,這不能怪任何人,因為那是我姑媽的選擇。但我不相信帕拉芭絲就此就不愛自己的哥哥了,貝金斯,就像莎曼和胡力圖,莎曼一定反對胡力圖,但能說她就不愛自己的哥哥嗎?莎曼恨胡力圖多管閑事,而我姑媽呢,她去恨什么,去恨誰?去恨那條從她腳下跨過的白線,還是那些沿線架起的鐵絲網(wǎng)?其實我很崇拜帕拉芭絲,她很勇敢,如果她在,她才是最合適的頭人人選。
胡力圖似乎對鐵絲網(wǎng)很過敏,是不是那些鐵絲網(wǎng)讓他產(chǎn)生了某種錯覺?
那我可不知道。塞麗納說,我只知道他是真心愛腳下這片土地,盡管他的做法有點過激,欠考慮,但他對哈斯卡爾烏斯圖耶芙娜,對巴力人的感情卻是真的,我就覺得“真”是這個世界上最最最珍貴最最最美的東西,貝金斯,你贊同嗎?看看我身邊這條烏拉塔爾河,所有的美不就是因為它的真嗎?你可以看到它,摸到它,可以體會到它的冷暖,可以嘗到它的甘甜,來呀,貝金斯,過來!塞麗納用手掬起一捧水自己喝了。見我沒動靜,塞麗納就坐起來,撿石子砸我,向我撩水,用手指鉤我,甚至伸開雙腿還掀起裙子。她罵我裝,看著這樣一個大美女自己卻原地坐著就是一種野蠻,一種暴力,更是一種羞辱??伤睦镏牢沂遣幌肫茐乃拿?。
河水泛出的陽光讓塞麗納渾身散發(fā)著光芒,她一眨一眨的眼簾每一下都把酥骨的柔情扇進我心里,她壞壞地噘嘴,生氣地踢腿,又仰頭向后恣意挑逗我,來嘛,傻瓜,過來,那種柔軟潤滑的聲音像一條甜美的舌頭舔你。可我就是不理她,她說,你是在逼我嗎?貝金斯,你要知道我就是烏拉塔爾河。就在這時,我聽到嘩的一聲,塞麗納跳進河里了。我相信塞麗納比我更了解烏拉塔爾,我不信烏拉塔爾會要塞麗納的命。塞麗納很快被水淹沒,變成水中一條逆水而上的魚,那細長的胳膊、長長的頭發(fā)、粉紅色的裙子卻在順水而下。我不知道她是否睜著眼,但我能看到一串一串的氣泡浮出水面。我就坐在那里看著她,等著她,知道她憋不住的時候會一躍而起,我要看她一邊咳嗽一邊將肚里的水吐出來的樣子??墒菦]有。我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也許很久,也許只是幾分鐘,水面上不再有氣泡了,我開始一聲又一聲地叫“塞麗”“塞麗”,我害怕了,無論她是不是在考驗我,是不是在逼我,我都害怕了,我必須得跑過去去救她。
跳入水里,我才知道河水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淺,河水竟然淹到了我的腰間,塞麗納的衣裙早已被水浸濕,本來就薄紗一樣現(xiàn)在變得更加透明。我彎腰,伸手,把手插到她的身下,河水讓塞麗納變沉了,當然也有她想把我拖入水中的可能,她可能想讓我和她手牽手躺在水里一起享受河水從身上流過的感覺,享受那種愛的撫慰和情的親吻,可是我必須得把她救起來。我用力從水中撈出塞麗納,她的身體已經(jīng)像一條斷氣的鰻魚不再掙扎,腦袋自然下垂,滿身的水像所有溺水者一樣往下流。我把臉貼在她身上,看到紗裙下那顆痣真的長在她肚臍左邊,大小、顏色、形狀和我的一模一樣(她沒有騙我),我又用力把臉貼近她的小腹,她的私密地帶暴露無遺,大腿根兒卻沒有什么文好的蝴蝶(胡力圖可能在說謊),這時她的身體像蟲子一樣扭動起來,伸手摟住我的脖子,一邊左右甩動頭發(fā),一邊狠狠親我的臉。我能感覺到有涼涼的液體被甩到我臉上,但說不清是河水還是淚水。她喃喃著,語氣異常沉重如拖著一塊鉛,她說她真的想死,如果這輩子不能死在我懷里,就死在烏拉塔爾河水里,她再也不要過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了。不過,我感覺那時的她真的很開心,那些由她送給我的水滴,已經(jīng)從我臉上流到嘴里,我用舌頭舔了舔它們,同時看著她滿噙淚水的眼睛里的我。塞麗納說,所有她對我說的話都是真的,請不要因為她是頭人的女兒就懷疑她,為了讓我相信她,她是可以做到像死了一樣消失的,那樣不論是帕特維希頭人、哈鎮(zhèn)的其他人,還是我對其有過承諾的將軍,他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因為沒有人會去計較一個死人,一個不存在的人。
我知道這都是些傻話,卻代表了塞麗納的心。我想把塞麗納抱上岸,她卻在我懷里踢騰。她說,如果我不答應(yīng),就把她放回河里,既然不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就讓她和自己喜歡的河在一起??晌液退f些什么呢,她太不懂現(xiàn)實了,不明白現(xiàn)實世界的復(fù)雜和可怕。從這個意義上講,我能理解和體諒帕特維西頭人,畢竟現(xiàn)實是泥沼,是漩渦,是風筒,是哈哈鏡,你可以在里面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哭天喊地,嘲笑別人,可惜的是,沒有一個人能從中真正看清自己,掌握自己。別相信那種自己的命運自己掌握的鬼話,因為連上帝都無法掌握自己。但是這些話我能跟塞麗納說嗎?就算說了又能有什么用?
我抱著塞麗納回到胡楊樹下,她想怎么怪我就怪吧,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去死。塞麗納癱軟蜷曲在草地上,滿身的委屈不讓我靠近。好在她并沒有真的生氣,過了一會兒,她讓我也躺下,我們就那樣并排躺著,一言不發(fā)地仰望天空。后來她看著天上的云問我,知道她為什么喜歡躺在地上嗎?那是因為當她躺在地上時就不用擔心自己會再掉下去了。可我必須告訴她,其實在我們?nèi)庋劭床坏降奶焐?,很可能裝有一只什么都能看得見的眼,也就是胡力圖發(fā)現(xiàn)的那只眼。她說,那又怎么樣(她總是這么不在乎)?我就是要他們看到,有本事他們就發(fā)一顆導(dǎo)彈來把我炸死。你怕死嗎,貝金斯?可我不怕,現(xiàn)在我就是變成一堆土也愿意和你在一起??墒恰矣浀茫耶敃r腦子里是一幅灰飛煙滅的畫面,于是我緊緊抓住塞麗納的手,害怕她的身體突然間從我身邊飛走。我說,不行,塞麗納,我畢竟是一名軍人,我是一名派駐干部,不能像你那樣可以只屬于自己。其實這些話說不說都多余,塞麗納能不懂嗎?僅憑我用力抓她的手她就全明白了。
太陽偏西天色變暗的時候,我們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也說透了。最終,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畢竟男女原本就是兩種不同的動物。
塞麗納只能送我回場部。路上,她依然緊緊靠著我,不時用手擰我的腿,拍我的臉,說她的“烏拉塔爾計劃”在這個下午只完成了一半。
那么另一半呢?我問她。
你是明知故問,難道你沒發(fā)現(xiàn)我裙子里什么都沒穿嗎?我想在烏拉塔爾河邊得到你的全部,最好還能得到一個你的孩子,哪怕就此以后你消失了或不再理我都無所謂。
我笑笑。我也只能笑一笑。我們騎馬下山,原路回到場部大院。橋頭上的獨角獸依然在那里,依然白色。我擔心遇到羅拉,好在我們行動迅速,羅拉正好也不在場部。塞麗納放下我就走了,場部的大門也被重新鎖上。這是多么重要特別的一個下午啊,我上樓回到宿舍,得趕緊把這一切記下來,包括我的心理,我不會有任何隱瞞和刪減的,因為作為一名軍人,知道忠誠和信任有多重要。更何況,萬一塞麗納恰恰就是這一切的幕后操縱呢?莎曼校長不是說了嘛,塞麗納想要一個可以解脫自己的孩子,而她正在為此尋找一個男人。
(全書由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
責任編輯:柏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