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對早期日本移民的排斥及其因應(yīng)（1885—1908）

［內(nèi)容摘要］明治維新后日本傳統(tǒng)社會解體，其國民出現(xiàn)了一股海外移民潮，其中相當(dāng)一部分移民到美國。在日本人連續(xù)移民美國伊始，以加利福尼亞州為主的美國西部諸州便開始了對日本移民的歧視與排斥。他們利用此前排斥華人移民的諸種話語，在美國西部掀起排日高潮，排日暴力言行時有出現(xiàn)。排日者要求國會通過類似《排華法》的排日立法，以達到禁止日本移民進入美國的目的。然而，與羸弱清廷不同的是，當(dāng)時的日本通過甲午戰(zhàn)爭和日俄戰(zhàn)爭的勝利，已然成了新興的帝國，確立了世界大國地位。美國聯(lián)邦政府為了顧及日本尊嚴(yán)，不過分激怒日本，說服日本自行通過向勞工禁發(fā)護照的形式來禁止勞工移民。其結(jié)果便是美日兩國在1907年達成的《君子協(xié)定》。

［關(guān)鍵詞］美國；日本移民；排外主義；種族主義；華人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23）02-0099-10

美國的日本移民是繼中國移民之后第二個較大規(guī)模移民美國的亞洲移民群體，在美國社會經(jīng)歷了同華人類似的歧視與排斥。同時，與美國的華人移民相比，日本移民又有其顯著特點。造成區(qū)別的原因，除了中日移民的文化差異外，國力上的懸殊落差更是造成兩國移民在美國不同經(jīng)歷的根源。關(guān)于日本移民在美國遭受的排斥和歧視，美國學(xué)術(shù)界不乏研究。^①其關(guān)注的焦點是日本移民在二戰(zhàn)期間被拘禁的歷史。^②也有學(xué)者集中研究在二戰(zhàn)前日本移民的跨國關(guān)聯(lián)，其實質(zhì)仍是尋找美國日本移民在美國遭受拘禁的內(nèi)在邏輯。^③而研究美國排外主義歷史的學(xué)者則更多地關(guān)注美國社會對東南歐移民的排斥。美國亞裔史學(xué)者將美國排外的重心放在了華裔美國人歷史身上。^④國內(nèi)研究美國日裔的學(xué)者寥寥，且缺乏研究的持續(xù)性。即便是這為數(shù)不多的研究者，也深受美國學(xué)術(shù)界的影響，將研究的重點集中在二戰(zhàn)期間美國對日裔美國人的拘禁問題。【戴超武：《論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美國對日裔美國公民的拘留政策》，《日本問題研究》1997年第4期；溫榮剛、張勁松：《美國在太平洋戰(zhàn)爭期間對日裔美國人的特殊管制》，《日本研究》2003年第4期；柴金璐：《太平洋戰(zhàn)爭期間美國強制遷移日裔問題研究》，博士學(xué)位論文，吉林大學(xué)，2015年?！渴聦嵣希绹脑缙谌毡疽泼裨诿绹庥雠懦獾慕?jīng)歷頗值得研究。他們既遭遇了同華人類似的排斥話語和經(jīng)歷，也有自身的顯著特點。美國聯(lián)邦政府和地方政府在排斥日本移民問題上彼此分歧頗大，在二者談判拉鋸和相互妥協(xié)中，美國形成了獨特的排斥日本移民的政策。而美國排日的相關(guān)政策對在美國的日本人和美日關(guān)系都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影響。

一、美國的早期日本移民

1853年7月8日，美國海軍準(zhǔn)將馬修·佩里（Matthew Perry）率艦隊抵達江戶灣，日本的閉關(guān)鎖國政策就此被打斷。日本政府迫于無奈，于1854年3月31日在神奈川同美國簽訂了《日美親善條約》。根據(jù)這一條約，美國從日本獲得了與歐洲列強在中國攫取的相似特權(quán)。自此，日本經(jīng)濟也同更大范圍的世界市場聯(lián)系在一起。19世紀(jì)末20世紀(jì)初，日本經(jīng)歷了當(dāng)時世界上最迅速的現(xiàn)代化。日本由于長期鎖國，慣性十足的自然經(jīng)濟與全球市場相遇時面臨明顯的不適。日本傳統(tǒng)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面臨解體，很多農(nóng)民失去土地，其中部分人尋找海外求生的機會。

日本人早期移民美國本土的歷史仍不清晰。除一些遇難的水手和外交使團成員外，第一批踏足美國本土的日本人是在1868年。當(dāng)時美國人尤金·范·里德（Eugene Reid）、一家德國公司和荷蘭人愛德華·施奈爾（Edward Schneier）將數(shù)百名日本人非法送至夏威夷和加利福尼亞工作。【Hilary F. Conroy， The Japanese Frontier in Hawaii， 1868—1898，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53， pp.15-43.】另據(jù)《紐約時報》報道，1869年有三個日本移民家庭抵達舊金山，“這些家庭是40個日本移民家庭的序幕”?！尽癑apanese Immigrants： Arrival of Three Families in San Francisco，” New York Times， June 5， 1869， p.5.】然而，最初到達美國的日本移民很少成為永久居民，美國的人口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印證了這一點。【據(jù)美國移民委員會統(tǒng)計，1861年有一名日本人移民到美國，1866年為7人，1867年有67人，1868年為14人，1869年有96人，1870年為55人。然而，1870年的人口普查顯示只有55名日本人在美國，1880年為148人。參見U. S. Immigration Commission， Reports of the Immigration Commission（hereafter cited as Reports）， Vol.XXIII，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11， p.5.】他們的目標(biāo)是努力工作，存得足夠的積蓄后榮歸故里。

20世紀(jì)之前美國本土的日本移民甚少，每年不到美國入境移民總?cè)藬?shù)的1%。1870只有55名日本人居住在美國。1880年報告的相應(yīng)數(shù)字是148人，1890年是2039人?！綝epartment of the Interior Census Office， Report on Population of the United States at the Eleventh Census： 1890， part I， 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895， pp.606-666； “Japanese Immigration： No Large Numbers Have Been Improperly Admitted，” Los Angeles Times， Oct 23， 1895， p.2.】從1893年到1898年間，每年到達美國本土的移民不超過2000人。【E. Manchester Boddy， Japanese in America，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Libraries， 1921， p.25.】1898年因美國吞并夏威夷，導(dǎo)致移入美國本土的日本人大增。大量在夏威夷種植園和糖廠工作的日本人轉(zhuǎn)移到美國本土，尋求更高的工資或更好的機會。1900年，有12 626名日本人入境美國本土，其中絕大多數(shù)來自夏威夷。在1902年至1907年期間，有39 531人直接從日本入境美國本土，同時也有32 855名日本人從夏威夷再次移民到美國本土?！綡arry A. Millis， The Japanese problem in the United States， 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mpany， 1915， pp.3-5.】他們集中在太平洋沿岸各州，特別是加州。1900年，美國本土的日本移民有42%生活在加利福尼亞?！綬onald T. Takaki， Strangers from a Different Shore： A History of Asian Americans， New York：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1989， pp.180-181.】其中舊金山無疑是最主要的日本移民聚集地。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顯示，1880年舊金山的日本人為45人，1890年為590人，1900年為1781人。【U. S. Immigration Commission， Reports， Vol.XXIII， p.183.】由于日本人在加州的聚居，加州成為美國排日最為普遍和激烈的地區(qū)。

這一時期美國的日本移民存在東亞移民的一些共性。一方面，他們當(dāng)中最初打算在美國久居者不多，基本都是積攢足夠錢財就返回故土的寄居者；另一方面，同中國移民一樣，日本移民較大規(guī)模抵達美國之日，就是遭受美國排斥之時。且其遭受排斥的話語，同美國社會建構(gòu)的排斥華人的話語幾乎如出一轍。此外，同美國其他移民群體一樣，早期的日本人移民美國存在諸多阻遏因素：第一，移民與家庭和村莊的強烈傳統(tǒng)紐帶和聯(lián)系，意味著移民的決定本身就需要強大的意志和精神力。第二，美國人對日本勞工的接受程度也影響著移民，包括移民的數(shù)量和移民構(gòu)成。隨著日本移民在美國遭受排斥的浪潮四起，日本人對移民美國的前景也愈發(fā)擔(dān)憂。第三，由于明治政府希望在國際舞臺上實現(xiàn)平等，它自然會采取措施，限制任何不能代表日本社會形象的個人或團體的移民。【Yuji Ichioka， The Issei： World of the First Generation Japanese Immigrants， 1885—1924，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88， p.25.】這無疑限制了日本最渴望移民的群體去往美國。

美國的早期日本移民有一些自己的特點。首先，日本政府對美國的日本移民一直頗為關(guān)注。為了維護日本的國際形象，日本政府總體選擇較好的國民移民美國。【Roger Daniels， “Japanese Immigrants on a Western Frontier： The Issei in California， 1890—1940，” in Hilary Conroy and T. Scott Miyakawa，eds.， East Across the Pacific： Historical and Sociological Studies of Japanese Immigration and Assimilation， Santa Barbara： Clio Press， 1972， p.81.】其次，在20世紀(jì)初以前，美國的日本移民當(dāng)中，女性也不多，僅有少數(shù)被日本男人所欺騙的妓女，成為早期日本移民社會的一部分。據(jù)統(tǒng)計，在1887年底，美國本土有77名女性移民，其中多從事妓女及相關(guān)行業(yè)。【Yamato Ichihashi， Japanese in the United States： A Critical Study of the Problems of the Japanese Immigrants and Their Children，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32， p.67-68.】再次，這一時期的日本移民多是美國招募而來，移民代理人在其中扮演了關(guān)鍵角色。1899年，僅日本有12家移民代理公司，其中一些還有多家分支機構(gòu)?！綰. S. Immigration Commission， Reports， Vol.XXIII， p.11.】又次，日本移民總體保持著良好的聲譽。良好的紀(jì)律性和相對較低的工資要求，使日本移民成為就業(yè)市場上的有力競爭者。最后，日本海外移民最初就帶有帝國擴張的影子。1891年移民美國的日本前外交官信三郎·班恩（Shinzaburo Ban）是最有影響力的勞工承包商之一，他竭力“幫助普通日本勞工在美國獲得耕地，達到擴大日本居民點的目的”，并稱之“符合日本的百年大計”?！綴uji Ichioka， The Issei： The World of the First Generation Japanese Immigrants， 1885—1924， pp.58-59， 61.】

總體而言，19世紀(jì)末20世紀(jì)初美國的日本移民是日本人全球移民潮的一部分。在1885年至1908年期間，超過7萬日本人前往美國本土?！綞rika Lee， The Making of Asian America： A History， New York： Simon amp; Schuster， 2015， pp.109-110.】與同期的歐洲移民相比，這一數(shù)據(jù)并不多。美國本土的日本移民集中在西海岸，其中一半以上在加州，多是打算返回母國的青年男性旅居者。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逐漸定居下來，并且構(gòu)建起一定規(guī)模的族裔社會。他們在設(shè)法成為美國人的同時，也與日本維持著牢固的關(guān)系。美國社會對日本移民的反應(yīng)同對中國移民的反應(yīng)頗為類似。在經(jīng)濟競爭和白人種族主義的影響下，美國社會掀起了排斥日本移民的浪潮。

二、美國社會日趨激烈的排日浪潮

由于中國人是最早大規(guī)模移民到美國的亞洲人，美國社會對他們的偏見最深，持續(xù)時間也最長久。與之前的中國人一樣，日本移民也經(jīng)歷了種族歧視。隨著《排華法》等多項排華政策的推行，來自中國的勞工移民基本得到控制，美國的華人移民總?cè)藬?shù)也呈現(xiàn)出下降的趨勢?！緟⒁奤.S. Bureau of the Census， Historical Statistics of the United States， Colonial Times to 1957，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60， pp.58-59.】于是，美國人將注意力轉(zhuǎn)向越來越多來的日本移民，認(rèn)為日本移民與中國移民都是不受歡迎的東方人。《紐約時報》也刊文指出了這一點，認(rèn)為“日本移民繼承了他們之前中國人的職業(yè)和社會地位”?！尽癝ees in Land Law，” New York Times， July 20， 1913， p.xx5.】

第一次公開歧視日本移民的行動發(fā)生在1893年6月14日。當(dāng)天，舊金山教育局通過一項決議，要求“所有尋求進入公立學(xué)校的日本人必須到華人學(xué)校就讀”。【Robert Arden Wilson and Bill Hosokawa， East to America： A History of the Japanese in the United States， p.116.】一些政治家試圖從日本人問題上撈取政治資本，老牌反華煽動家丹尼斯·科爾尼（Dennis Kearney）將他的排華口號“中國佬必須離開”（The Chinese Must Go！）改為“日本佬必須離開”（The Japs Must Go?。Ｔ谪?fù)面新聞報道以及科爾尼等人的煽動下，舊金山教育局通過了要求日本人去華人學(xué)校上學(xué)的決議。日本人對此提出書面抗議，他們不希望在學(xué)校或在公眾觀念中與中國人發(fā)生聯(lián)系。【Enclosures， Consular Dispatch， Official No.36， dated July 29， 1893， from Consul Chinda to Vice-Foreign Minister Hayashi， quoted in Robert Arden Wilson and Bill Hosokawa， East to America： A History of the Japanese in the United States， p.116.】日本舊金山領(lǐng)事珍田舍身也反對這項決議。在給新聞界的一封信中，珍田指出，美國的公立學(xué)校中僅有40—50名日本學(xué)生，這些年輕人“可敬且行為良好”，并呼吁舊金山堅持“自由精神”，同時在信中附上了支持日本學(xué)生繼續(xù)在公立學(xué)校就讀的白人學(xué)生、牧師、教師和商人的請愿書?！綬oger Daniels， Asian America： Chinese and Japanese in the United States Since 1850，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88， p.111.】在這種壓力下，舊金山教育局撤銷禁止日本人進入公立學(xué)校就讀的決議。

由于美國的反日運動由加州主導(dǎo)，舊金山則是理所當(dāng)然的中心。舊金山一場突如其來的鼠疫，加速了加州的反日運動，并使這一運動很快波及整個美國。1900年3月初，舊金山唐人街發(fā)現(xiàn)了一名疑似患有鼠疫的中國人尸體。驗尸官懷疑此人死于鼠疫。舊金山市政有關(guān)官員因之驚慌失措，認(rèn)為所有居住在該市的東方人都應(yīng)對可怕的鼠疫的傳播負(fù)責(zé)，并采取極端措施。舊金山市長詹姆斯·費倫下令對該市的中國人和日本人聚居區(qū)進行隔離，封鎖了唐人街，安排警衛(wèi)對這一地區(qū)的交通進行管控，并進行挨家挨戶檢查。如果沒有檢疫機構(gòu)簽發(fā)的證明，中國人和日本人不得到加州以外的地方旅行?！維ucheng Chan， Asian Americans： An Interpretive History， Boston： Twayne Publishers Inc.， 1991， p.57.】更甚者，舊金山當(dāng)局在公共場合對亞洲人強制注射疫苗。居住在舊金山的日本人對美國的這種粗暴行為提出了抗議，聲稱這一命令是出于政治考慮而非實際意義。但舊金山當(dāng)局對這種抗議并未予以理會。

日本人將之訴諸外交。日本駐舊金山領(lǐng)事陸奧（Mutsu）在得知美國禁止日本人旅行的消息后，于5月22日發(fā)電報給舊金山衛(wèi)生局的威廉姆森（Williamson）詢問相關(guān)情況，并要求給出解釋?！綪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here after cited as FRUS）， 1900， 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02， p.741.】次日，日本駐美使臣臨時代辦鍋島桂次郎（Nabeshima）在給美國國務(wù)卿海約翰的照會中提到，費倫的命令違反了日美之間條約規(guī)定的確?！叭魏我环降某济窕蚬裨诹硪环降念I(lǐng)土上居住和旅行時，享有與當(dāng)?shù)爻济窕蚬瘢蜃罨輫某济窕蚬裣嗤奶貦?quán)、自由和權(quán)利”。他同時懇請海約翰考慮取消舊金山衛(wèi)生局歧視日本人的命令?！綟RUS， 1900， 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02， p.737.】針對鍋島桂次郎提出的諸多質(zhì)疑和問題，海約翰在7月6日的回電中給予了集中答復(fù)。海約翰也指出美國體制中聯(lián)邦的權(quán)力有限，并不能過多干預(yù)州事務(wù)，更不能剝奪州采取措施防止傳染病傳播的權(quán)力。【FRUS， 1900， 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02， p.752.】這事實上是海約翰敷衍鍋島桂次郎的借口。不過，日本的外交努力取得了一定效果，舊金山當(dāng)局停止了強制給日本人注射疫苗的行為。事實上，當(dāng)時舊金山許多執(zhí)行強制疫苗的醫(yī)務(wù)人員也認(rèn)為，市政官員的做法違背了醫(yī)學(xué)科學(xué)和道德規(guī)范?！綴amato Ichihashi， Japanese in the United States： A Critical Study of the Problems of the Japanese Immigrants and Their Children，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32， p.230.】這是一個完全沒有必要的醫(yī)療預(yù)防措施。

1905年日本在日俄戰(zhàn)爭中取得勝利，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美國對日本移民的態(tài)度。西奧多·羅斯福開始將日本移民同歐洲移民相提并論。【FRUS， 1905， 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06， pp.xlvii-xlviii.】與之相反的是，日本的最終勝利反而加劇了美國人的焦慮。美國公眾的對日態(tài)度逐漸轉(zhuǎn)變?yōu)椴恍湃魏蛻岩?。正如日本學(xué)者五百旗頭真所指出的，“日本開始第一次被當(dāng)作威脅看待。日本國際地位的顯著提高，使不少美國人抱著日本將取代德國和俄國，在東亞威脅到美國權(quán)利的疑慮。作為對日本這種印象的反射，在加利福尼亞州增強了存在感的日本移民也開始逐漸被看作威脅”?！疚灏倨祛^真：《日美關(guān)系史》，周永生等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2年，第49頁?！客瑫r，由于“黃禍論”的盛行，日本讓人感到恐懼。當(dāng)1905年日本戰(zhàn)勝俄國而成為世界強國時，加州已經(jīng)下定決心排斥日本人，高喊“日本佬必須離開”的口號。

加州立法機構(gòu)于1905年3月1日以參議院28票對0票、眾議院70票對0票的表決結(jié)果通過了一項決議，敦促國會將日本人排除在國門之外?！綜arey McWilliams， Prejudice： Japanese-Americans： Symbol of Racial Intolerance， New York：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1944， p.17.】3月10日，舊金山勞工委員會在市長尤金·施米茨（Eugene E. Schmitz）的支持下，對日本人發(fā)起了新的排斥。5月14日，來自舊金山及附近地區(qū)的67個勞工組織、政治組織和兄弟組織的代表們會聚一堂，在舊金山市政廳舉行的群眾大會上，成立了“排斥日朝聯(lián)盟”（the Japanese-Korean Exclusion League）。該組織使反日運動有了組織中心，很快在太平洋沿岸其他州和內(nèi)華達州、科羅拉多州及加拿大的不列顛哥倫比亞省建立了分支機構(gòu)?！続siatic Exclusion League， Proceedings of the First International Convention，Seattle， WA： San Francisco， 1908， p.68.】該聯(lián)盟通過立法、抵制和宣傳等活動來傳播他們的排日主張。此外，“排斥日朝聯(lián)盟”還同加州國會議員一道制定了禁止日本移民的計劃，試圖像排斥中國人那樣排斥日本人。

三、美國聯(lián)邦政府對排日的遏制與妥協(xié)

華盛頓擔(dān)心排日運動可能導(dǎo)致危險后果。時任美國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得知此事后，就加州議員所提出的議案的國際敏感性進行了訓(xùn)話。從羅斯福的私人信件中不難發(fā)現(xiàn)，他在1905年5月就對加利福尼亞的排日作出了反應(yīng)，抱怨加利福尼亞的立法機構(gòu)是“白癡”。羅斯福實際上也同意排外主義者關(guān)于日本人的主要論點，認(rèn)為日本人對美國的勞工階層構(gòu)成了嚴(yán)重威脅，表示在一定程度上理解美國西部的排日情緒，但他反對立法機構(gòu)用“愚蠢的攻擊性”語言來達到這一目標(biāo)?！綞lting E. Morison， ed.， The Letters of Theodore Roosevelt（hereafter cited as Roosevelt， Letters）， Vol.4，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1， pp.1168-1169.】1905年夏天，他通過美國駐東京公使通知日本，“美國政府和廣大美國人民對針對日本人的無恥煽動沒有絲毫同情……在我擔(dān)任總統(tǒng)期間，日本人的待遇將與……其他文明民族完全一樣?！薄綬oosevelt， Letters， Vol.4， pp.1274-1275.】加利福尼亞的排日活動在西奧多·羅斯?？偨y(tǒng)1905年12月1日對國會的國情咨文講話中受到明確譴責(zé)。【FRUS， 1905， 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06， pp.xlvii-xlviii.】在羅斯福的勸說下，議員們退縮了，但這是日本人面臨更嚴(yán)重排斥問題的先兆。

1906年4月18日的舊金山地震和火災(zāi)發(fā)生后，“排斥日朝聯(lián)盟”游說舊金山教育局將該市公立學(xué)校的日本學(xué)生與白人學(xué)生隔離開來。1906年10月11日，委員會對公眾的壓力作出回應(yīng)，要求所有的日本和朝鮮學(xué)生到該市中國學(xué)生就讀的東方學(xué)校上學(xué)?！綞rika Lee， The Making of Asian America： A History， 2015， p.125.】

這一隔離決定在太平洋兩岸掀起了政治波瀾，引發(fā)了一系列外交活動。東京的反響巨大，日本政府迅速向華盛頓提出抗議，聲稱教育局的行動違反了保證在美國的日本兒童享有平等教育機會的條約規(guī)定?！綴amato Ichihashi， Japanese in the United States： A Critical Study of the Problems of the Japanese Immigrants and Their Children，" p.236.】自負(fù)于是“一等國”國民的日本人不能接受“二等國”國民的對待方式，要求日本駐外使館解決問題。【五百旗頭真：《日美關(guān)系史》，第49頁?！慨?dāng)這一消息傳到日本時，人們普遍認(rèn)為這既是對日美既有條約的違背，也是對日本的侮辱。全日本上下掀起了一股仇恨浪潮，以至于一家日本報紙《每日新聞》在社論中質(zhì)問：“我們?yōu)槭裁床慌绍娕?？”【Quoted in Carey McWilliams， Prejudice： Japanese-Americans： Symbol of Racial Intolerance， pp.27-28.】雖然無法確定日本人對美國的怨恨是出于自發(fā)還是被日本政府有意激發(fā)，但日本政府利用其國內(nèi)的仇美情緒給華盛頓制造壓力是無疑的。另一方面，舊金山的日本人也立即召開大會，并開始籌集資金來應(yīng)對這一問題。日本學(xué)生的家長也拒絕將其孩子送到隔離學(xué)校。

羅斯福因擔(dān)心刺激日本，尤其是日俄戰(zhàn)爭中日本所表現(xiàn)出來的軍事力量和戰(zhàn)斗意志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促使他對隔離日本學(xué)生采取堅定的干預(yù)政策。他指派商業(yè)和勞工部部長維克托·梅特卡夫（Victor H. Metcalfe）到舊金山調(diào)查情況。這位加州人部長經(jīng)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在整個舊金山的公立學(xué)校系統(tǒng)中，只有93名日本學(xué)生分散在20余所公立學(xué)校中，而且學(xué)校白人學(xué)生及其家長幾乎沒有對日本學(xué)生表達抗議和不滿。此外，加州絕大多數(shù)教育工作者也對舊金山教育局的決議表示抗議。羅斯福在1906年12月給國會國情咨文中敦促他的美國同胞接受日本移民：“我要求公平對待日本人，就像我們公平對待德國人、英國人、法國人、俄國人或意大利人一樣?！薄尽癊xtract from President Roosevelt’s Message to Congress Concerning the Japanese Question， December 3， 1906，” reprinted in Eliot Grinnell Mears， Resident Orientals on the American Pacific Coast： Their Legal and Economic Status， appendix，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pp.438-442.】羅斯福試圖說服舊金山教育局撤銷其隔離日本學(xué)生的決定，但后者予以拒絕。于是羅斯福要求美國總檢察長對舊金山教育局提起訴訟，試圖迫使其撤銷種族隔離令。但羅斯福失算了。聯(lián)邦政府的壓力只會使舊金山當(dāng)局的排日更加堅定。加州立法機構(gòu)采納了一些針對日本人的法案和決議，加州的國會代表提出了排斥日本人的新建議。美國歷史學(xué)家羅杰·丹尼爾斯在對這一事件的評述中指出：羅斯福發(fā)現(xiàn)他低估了加州人的排日決心，當(dāng)他的態(tài)度在加州造成更多的騷動時，他和國務(wù)卿伊萊休·魯特修改了原來的計劃。新計劃不再反對限制日本移民，而是強調(diào)在此之前先處理好三件事：一是舊金山必須撤銷對日本學(xué)生的隔離令，二是加州立法機構(gòu)不再通過限制日本人的歧視性立法，三是總統(tǒng)利用其憲法權(quán)力限制夏威夷、墨西哥和加拿大等中轉(zhuǎn)站的日本移民?！綬oger Daniels， The Politics of Prejudice： The Anti-Japanese Movement in California and the Struggle for Japanese Exclusion， p.41.】所有這些條件都是密切相關(guān)的，也能看出美國總統(tǒng)和聯(lián)邦政府在排斥日本移民方面對地方當(dāng)局所做的妥協(xié)。

舊金山當(dāng)局對總統(tǒng)的態(tài)度表達了強烈不滿。1906年的圣誕節(jié)前夕，在舊金山召開的一次大型群眾會議上，施密茨市長高呼蔑視聯(lián)邦政府，聲稱他在法庭上受到不公正的起訴，并爭辯說，他被起訴不是因為其罪行，而是因為他的反日觀點。施密茨表示，如果有必要，他愿意在與日本人的戰(zhàn)爭中搏命。在1906年11月的選舉中，加利福尼亞的政治家們紛紛表示愿意與日本開戰(zhàn)。加州國會議員埃夫利斯·海斯（Everis Hayes）建議說，“如果我們要與日本開戰(zhàn)”，那就“立即開戰(zhàn)”，“我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而日本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綜arey McWilliams， Prejudice： Japanese-Americans： Symbol of Racial Intolerance， p.30.】意識到舊金山人關(guān)心的并不是教育問題，而是種族問題，羅斯福總統(tǒng)邀請舊金山教育局成員去華盛頓詳談。舊金山市長施米茨也與教育局成員共赴華盛頓。1907年2月，他們在舊金山狂熱的反日氛圍中出發(fā)前往華盛頓。

舊金山官員、加州國會代表團和羅斯福等人在華盛頓展開了談判。羅斯福要求撤銷隔離令。加州人要求對新來的日本移民，以及來自加拿大、墨西哥和夏威夷的日本移民進行限制。最后，加州的代表團與羅斯福在華盛頓達成協(xié)議，舊金山教育局撤回隔離日本學(xué)生的規(guī)定，羅斯?？偨y(tǒng)則承諾將與日本政府展開談判，說服日本暫停向美國的勞工移民。得到總統(tǒng)的保證后，教育局成員回到舊金山，并于3月13日取消了隔離令，但中國人和朝鮮人仍在隔離之列。所有日本兒童回到公立學(xué)校就讀。作為回報，羅斯?？偨y(tǒng)則發(fā)布了一項行政命令，禁止來自夏威夷、加拿大和墨西哥的日本人移民進入美國本土【Executive Order 589， March 14， 1907， https：//en.wikisource.org/wiki/Executive_Order_589 （accessed June 10， 2022）.】，同時承諾找到限制日本移民的方法，并撤銷對教育局的訴訟。

羅斯福同時開始就徹底限制日本勞工與日本進行漫長的外交談判。兩國在1907年底達成《君子協(xié)定》。為了尊重美國人的意愿，日本同意不向勞工發(fā)放護照。然而，雙方同意日本向已經(jīng)是美國居民的日本勞工的父母、妻子和子女簽發(fā)護照。【“The Gentlemen’s Agreement，” from Report of Commissioner General of Immigration， Reprinted in Eliot Grinnell Mears， Resident Orientals on the American Pacific Coast： Their Legal and Economic Status， appendix，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p.443.】實際上，將日本學(xué)生進行隔離似乎并無必要，因為他們?nèi)藬?shù)太少，僅93人。舊金山教育局發(fā)布隔離令的真正目的是徹底排斥日本人。

四、美國排日的話語及日本移民的應(yīng)對

美國為什么要排斥日本移民？其構(gòu)建了怎樣的排日話語？具體而言，美國的排日話語構(gòu)建包括以下幾個方面：首先，日本移民被視為不可同化的“旅居者”，對白人工人和現(xiàn)有的種族關(guān)系構(gòu)成了威脅。麥克拉奇（V. S. McClatchy）在移民和歸化委員會（Committee of Immigration and Naturalization）作證時指出，日本人不通婚，我們也不允許他們通婚，他們是“永遠(yuǎn)的日本人”?！綤iichi Kanzaki， “California and The Japanese，” 1921， p.26， https：//hdl.handle.net/2027/uc1.c104843321 （accessed June 10， 2022）.】而越來越多日本移民進入美國，無疑加劇了日本人同化緩慢的問題。【“Little Brown Men：Coming to America in Great Numbers，” Los Angeles Times， Jun. 10， 1900， p.I2.】其次，日本人被認(rèn)為是不道德的族群。其依據(jù)主要是日本妓女的存在以及日本移民中的賭博現(xiàn)象。早在1891年，珍田舍身派舊金山領(lǐng)事館秘書藤田義郎（Yoshiro Fujita）前往美國西北太平洋地區(qū)，調(diào)查當(dāng)?shù)厝毡救说幕厩闆r。在西雅圖，他發(fā)現(xiàn)250名日本居民中，除了10人之外，都卷入了賣淫和賭博活動，其中有25名妓院老板，他們控制了72名妓女。在波特蘭，藤田發(fā)現(xiàn)了大約130名日本人，其中60人為雇傭工人，其余則是妓女或賭徒?！綬oger Daniels， Asian America： Chinese and Japanese in the United States Since 1850，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88， p.105； 關(guān)于西雅圖當(dāng)時的日本人人數(shù)，一說300人。參見Eiichiro Azuma， Between Two Empires： Race， History， and Transnationalism in Japanese America， p.36.】從這些數(shù)據(jù)不難看出，在早期的日本移民中，從事賣淫及其相關(guān)活動的人占據(jù)相當(dāng)大的比例。再次，指責(zé)日本人占據(jù)了美國大片肥沃的土地。排日者對日本人涉足農(nóng)業(yè)領(lǐng)域頗為擔(dān)憂。在排日者看來，這是極為危險的，無異于日本人在美國建立了殖民地?！杜f金山紀(jì)事報》于1905年2月23日開始發(fā)表一系列關(guān)于日本人問題的文章，提醒人們注意日本移民的數(shù)量及其危險性。【San Francisco Chronicle， February 23， 1905； U. S. Immigration Commission， Reports， Vol.XXIII， p.168.】又次，日本人被認(rèn)為是低等的種族，不僅會拉低美國人的道德水準(zhǔn)、生活水平，甚至也會給美國的政治體制和價值觀念帶來威脅。舊金山的沃爾特·麥克阿瑟（Walter MacArthur）認(rèn)為，包括日本人在內(nèi)的“亞洲人不會從高加索人的道德角度來思考問題。他們?nèi)狈S持高水平生活的種族沖動。他們是自由政府的威脅，因為他們?nèi)狈€人自由的靈感”。【引文分別引自Sidney Lewis Gulick， The American Japanese Problem： A Study of the Racial Relations of the East and the West， New York， C. Scribner’s sons， 1914， pp.4， 5.】最后，美國社會排斥日本移民最為有力的話語是將日本人視為同中國人一樣的一群人。美國自19世紀(jì)中期以來已經(jīng)形成了一套自成體系的排斥華人的話語，這套話語在排華期間非常有效。在美國的一些公共場所，隨處可見排斥和反對日本人的標(biāo)語：“日本佬滾回家”“骯臟的日本佬”“不剪頭發(fā)的動物”“我們不需要日本佬”等等。【Ronald T. Takaki， Strangers from a Different Shore： A History of Asian Americans，" p.181.】這些都是美國排華口號的翻版。

針對日本人的相關(guān)排斥話語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美國的白人相信它。所有這些言說在西海岸媒體上以夸張甚至聳人聽聞的方式被報道，使反日問題非?；钴S。日本人被指是無知的文盲。然而相關(guān)調(diào)查數(shù)據(jù)顯示，20世紀(jì)初在美國的日本移民的文盲率非常低，僅為8.6%，甚至低于白人移民的10%，而中國移民的文盲率為15.5%?！綰. S. Immigration Commission， Reports， Vol.XXIII， p.151.】一位在加利福尼亞出生和長大的白人女性回憶說：“我后來才意識到，我的一生都被教導(dǎo)要仇視日本人，而我對之深信不疑，從來沒有意識到這有什么不對。我的父親告訴我日本人是多么奸詐。我從小就被教育要恨他們。而我也確實從小就恨日本人。我甚至沒有意識到這根本就是偏見?！薄綛radford Smith， Americans From Japan， Philadelphia and New York： J.B. Lippincott Company， 1948， pp.217-218.】對日本人的誹謗、辱罵等在某種程度上也成了一門生意。一些美國新聞報紙在排華期間因為鼓吹排華而發(fā)行量大增，獲利頗豐。它們在排日問題上故伎重施。如美國學(xué)者博迪（E. Manchester Boddy）所言，美國新聞界“專門挑出日本人來進行誹謗、辱罵和誹謗，其唯一目的就是要用聳人聽聞的手段來增加其發(fā)行量”?！綞. Manchester Boddy， Japanese in America， p.1.】

面對美國社會的排日言行和相關(guān)政策，日本移民并未消極地順之受之，而是采取積極的因應(yīng)之策。他們首先反駁美國的各種排日話語。針對美國社會認(rèn)為日本人是低等的種族，日本采取了限制社會下層進入美國的舉措。1891年4月25日，珍田舍身向東京提交了一份內(nèi)容豐富、頗有預(yù)見性的機密備忘錄。在該備忘錄中，珍田提到，大規(guī)模下層日本人移民到美國將會引起美國社會的反感，敦促日本政府采取措施，防止不受歡迎的日本人移民到美國。【Roger Daniels， “Japanese Immigrants on a Western Frontier： The Issei in California， 1890—1940，” in Hilary Conroy and T. Scott Miyakawa，eds.， East Across the Pacific： Historical and Sociological Studies of Japanese Immigration and Assimilation，" p.80.】美國的移民調(diào)查專員通過調(diào)查也發(fā)現(xiàn)，日本政府在向移民發(fā)放護照時，會對移民進行審查篩選，防止有損日本形象的移民進入美國?！尽癑apanese Immigration： No Large Numbers Have Been Improperly Admitted，” Los Angeles Times， Oct 23， 1895， p.2.】美國大眾媒體也注意到日本政府對出境移民勞工進行了限制。【“Japanese Coolies： To Restrict Immigration to the United States，” Los Angeles Times， Apr 24， 1900， p.I4.】這一方面是為了保護日本移民，更重要的是旨在維護日本的國家尊嚴(yán)。

針對美國社會強調(diào)日本移民從事賣淫、賭博等不道德活動。日本政府和在美國的日本移民也采取了聯(lián)合措施。為了避免單身漢社會產(chǎn)生的賭博、酗酒和賣淫等問題，同時推動日本移民更加穩(wěn)定化，日本政府鼓勵婦女移民美國。日本婦女前往美國的人數(shù)比中國婦女多。這與日本政府的鼓勵以及反美國排日話語不無關(guān)系。1905年在美國的日本移民中，女性在夏威夷占22%以上，在美國大陸約占7%。【Ronald T. Takaki， Strangers from a Different Shore： A History of Asian Americans， p.46.】可見，雖然日本移民中女性占比要高于中國移民，但其男女性別比仍然是嚴(yán)重失衡的。為了提升日本人的道德，改觀日本移民在美國人心目中的形象，日本移民還發(fā)動了一場頗有影響力的道德改革運動。日本移民一代（Issei）希望美國的日本移民不僅能夠美國化，也保持與日本傳統(tǒng)文化的聯(lián)系，使之既被美國接受，也被日本認(rèn)可。

無法同化是美國排斥移民的一貫話語。日本移民則竭力證明他們是可以同化到美國主流社會之中的。針對美國社會認(rèn)為日本移民不通英語，與美國人的生活方式截然不同等問題，日本移民采取積極的措施學(xué)習(xí)英語，在生活方式方面主動向美國主流社會靠攏。1910年，美國的日語學(xué)校也開始為幼兒園的學(xué)生提供英語教學(xué)，以便為他們進入公立學(xué)校做準(zhǔn)備。此后，日語教學(xué)被視為補充，英語教育占據(jù)了更為主導(dǎo)的地位。對于美國的日本移民來說，他們最為迫切的愿望就是學(xué)習(xí)英語。學(xué)好英語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美國化的前提?！綞. Manchester Boddy， Japanese in America， pp.127-128.】美國凡是有一定規(guī)模的日本人社區(qū)都有相關(guān)學(xué)校教授日本移民學(xué)習(xí)英語和當(dāng)?shù)厣鐣幕旧鐣Y儀，個別學(xué)校甚至還教授生產(chǎn)和生活技能。日本移民二代的英語口語和寫作能力都非常突出，不輸同齡白人。這是日本移民積極向美國學(xué)習(xí)，融入美國社會的有力證據(jù)。

美國人排日的幾乎所有話語建構(gòu)都與美國排華有關(guān)。對于日本移民來說，證明他們與中國人完全不同，便成了反抗美國社會排斥話語重要舉措。日本移民對美國社會將他們與中國人相提并論感到驚訝。日本人強調(diào)，中國人早期受雇于礦山、鐵路建設(shè)等行業(yè)，很快遭到了美國工人和工會的反對，并被驅(qū)逐出了這些領(lǐng)域。而后，中國人多從事一些社會地位低下的工作，包括經(jīng)營自己的小商店，特別是集中在餐館和洗衣業(yè)。這些都是白人所不屑從事的工作。日本人則不同。雖然日本移民最初也多從事農(nóng)場工人或家政服務(wù)等底層工作，不久，日本移民多在農(nóng)業(yè)上施展了自己的才能，逐漸積累財富，成為農(nóng)場主或小業(yè)主。【Yuji Ichioka， The Issei： World of the First Generation Japanese Immigrants， 1885—1924， p.158.】總體而言，日本人旨在強調(diào)日本人與中國人完全不同。他們甚至不惜詆毀中國人，以達到維護日本人形象的目的。

結(jié) 語

美國排斥日本移民的過程，恰恰是日本快速現(xiàn)代化，并走向帝國的過程。其兩大標(biāo)志性事件是1894—1895年的甲午中日戰(zhàn)爭和1904—1905年的日俄戰(zhàn)爭。兩次戰(zhàn)爭的勝利既是日本成為世界強國的標(biāo)志，也是日本走向帝國的表征。正是因為日本的世界地位和國家性質(zhì)，使得美國排斥日本移民的策略同排斥中國人等其他亞洲國家的移民有顯著不同。盡管美國社會希望能夠如排華一樣將日本人排斥在美國的國門之外，但聯(lián)邦政府不得不小心處理，以免激怒日本，避免激化美日之間的矛盾乃至走向直接沖突。美國排日的過程中不僅僅是兩個帝國的博弈，同時也能感受到兩國輿論的拉鋸。尤其是日本的輿論在政府的控制和監(jiān)督下，基本能在激化之前得到有效控制。1906年秋，日本媒體總體對舊金山教育局試圖隔離日本學(xué)生的事件感到憤怒，而在1907年2月美國媒體以好戰(zhàn)的口吻予以反擊時，日本媒體則陷入沉寂；1907年5—6月，日本媒體再次情緒激昂，然而隨著日美危機的加劇，其語調(diào)又逐漸變得溫和。1907年12月16日，當(dāng)美國艦隊開始其全球巡航時，有關(guān)美日間將要爆發(fā)戰(zhàn)爭的論調(diào)再次出現(xiàn)。在這一局勢下，日本駐美國大使被召回。他在回國途徑舊金山時宣布，日本政府已經(jīng)承諾對移民進行管理。【Carey McWilliams， Prejudice： Japanese-Americans： Symbol of Racial Intolerance， p.35.】同時，在政治和輿論壓力之下，美國聯(lián)邦政府也不能無視當(dāng)時美國排斥日本移民的呼聲，而放任日本移民繼續(xù)進入美國。于是某種中間道路就成了美日的共同選擇。這便是1908年付諸實踐的美日《君子協(xié)定》。不難看出，美國社會與美國聯(lián)邦政府在排斥日本移民方面，存在明顯的訴求落差。誠如美國華裔史家李漪蓮所言：“在美國，日本移民的反對者要求聯(lián)邦政府采取行動。以《排華法》為目標(biāo)的全面排斥是其目標(biāo)。不過華盛頓特區(qū)的官員們則小心翼翼。日本是一個驕傲且強大的國家，不會屈服于任何一種屈辱性的排斥法?！薄綞rika Lee， The Making of Asian America： A History， 2015， p.125.】

（責(zé)任編輯：馮 雅）

① 【Eldon R. Penrose， California Nativism： Organized Opposition to the Japanese， 1890—1913， San Francisco： Ramp;E Research Associates， 1973； Roger Daniels， The Politics of Prejudice： The Anti-Japanese Movement in California and the Struggle for Japanese Exclusion，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4.】

② 【Thomas James， Exile Within： The Schooling of Japanese Americans， 1942—1945，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Allan W. Austin， From Concentration Camp to Campus： Japanese American Students and World War II， Urbana and Chicago：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2004； Roger Daniels， Sandra C. Taylor， and Harry H. L. Kitano， eds.， Japanese Americans： From Relocation to Redress， Salt Lake City： University of Utah Press， 1986.】

③ 【Eiichiro Azuma， Between Two Empires： Race， History， and Transnationalism in Japanese America，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④ 【John Higham， Strangers in the Land： Patterns of American Nativism 1860—1925， New York： Atheneum， 1981； "Erika Lee， At America’s Gates： Chinese Immigration During the Exclusion Era， 1882—1943，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3； Beth Lew-Williams， The Chinese Must Go： Violence， Exclusion， and the Making of the Alien in America， Cambridge， C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