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是地球上最闊大最深邃的自然存在物。它的存在,決定了地球的品質(zhì),導致了生命的誕生。當人類這種高級智慧動物出現(xiàn),人類與海洋的關(guān)系便成為世界上最復雜最難處的關(guān)系之一。當人類的精神活動有了文學創(chuàng)作這項內(nèi)容,也把對海洋的認知和人海關(guān)系當作了經(jīng)常涉及的主題。
閱讀中外文學名著,我們會看到,大海的粼粼波光在許多書頁中閃耀,驚濤駭浪在字里行間轟響,人類的海上英姿與面對大海的心理反應,則成為許多作品最為出彩的篇章。從中國古代神話《精衛(wèi)填?!?,到當代作家王蒙先生的小說《海的夢》;從荷馬史詩到海明威的《老人與海》,都彰顯了人類面對浩瀚大海的可貴精神:勇敢奮斗,拼死抗爭,信念不泯,雖敗猶榮。
近年來,我也向文壇前輩學習,嘗試海洋文學寫作。我認知海洋的心路歷程以及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經(jīng)歷了復雜的轉(zhuǎn)變,在此向各位老師和同學們匯報一下。
我1955年出生在魯東南的一個山村,離海有五十多公里,22歲之前沒見過海。但我爺爺年輕時是經(jīng)常去海邊的,他趕著一頭騾子做生意,在家鄉(xiāng)收購花生米、花生油之類,到青口(江蘇省贛榆縣城)賣掉,再裝一馱子私鹽販往臨沂。這一趟,用三天時間,掙一塊大洋。后來政府禁止這種生意,他只好隨大伙一起在生產(chǎn)隊里干農(nóng)活,閑暇時向我也向別人講“東海”見聞。他說,東??纱罅?,一眼望不到邊兒。他說,東海里什么都有,是個寶庫。講到海里出鹽,他端著煙袋嘖嘖贊嘆:清水里撈白銀,你說有多么奇怪!
但他也講了海的可怕,說海里有大風大浪,淹死人是常有的事?!巴谔康氖锹窳藳]死,打魚的是死了沒埋”,這個諺語從他口里說出來,讓我心驚膽戰(zhàn)。更讓我驚恐的,是爺爺講的“海笑”。他說,海有時候會“喊”(哭,讀xian),有時候會“笑”?!昂啊钡臅r候“嗚嗚”的,聲音很大?!靶Α钡臅r候,是他打算殺人了。海水本來滿滿當當,突然就退回去,露出海底,像一條大寬路。那里有魚、有蝦、有珍珠、有寶石,引得人去撿。大伙正高高興興埋頭撿著,海水又一下子合在一起,把那些人活活淹死。這時候海就“哈哈”大笑,離海很遠都能聽見……我聽到這個故事,抖著心尖兒想:這海也太壞了,它怎能這樣笑呢?它怎能笑著殺人呢?后來長大了,我才從書上得知,我爺爺講的“海笑”,其實是海嘯。但是大海猙獰大笑、吞沒活人的形象,一直存留在我的心中。
在我家鄉(xiāng),像我爺爺這樣有涉海經(jīng)歷的人極少,大多數(shù)人過著與海沒有多大關(guān)系的農(nóng)耕生活。他們雖然也要吃海里出產(chǎn)的咸鹽,春天可能從魚販子那里買一點黃鯽魚嘗嘗鮮,過年時從小賣部買一兩條腌制的鲅魚或白鱗魚犒勞自己,然而要是做供菜上墳敬祖先,這些“細鱗魚”是被排斥的,一定要用鱗片較大的淡水魚?;钊顺缘难缦?,也不看重海產(chǎn)品,鯉魚、豬肉才是好的。大約四十年前,我們村一個姑娘嫁到青島,送親的人回去都很生氣,說男方太小氣,沒上幾盤肉,光上海魚,上蛤蜊碴子,沒多少油水。
我第一次看海是1977年,正當著教師。暑假里,我去我們縣最東邊的團林公社出差,聽說那兒離海只有8公里,便借了輛自行車興沖沖去了。那是江蘇贛榆縣的柘汪,到了那兒大失所望:近處是一片爛泥灘,遠處是一片黃水湯。推著自行車過去看,剛走幾步,車轱轆讓爛泥糊住,無法前行,只好懷著沮喪的心情原路返回。
1990年,我從山東大學作家班畢業(yè)后調(diào)到日照工作,算是真正走近了海洋。這里的百里海灘非常漂亮,也引起了我的審美愉悅,但我作為農(nóng)家子弟,心理上對海洋還是有隔膜,有抵觸。1992年春天,市委宣傳部領導派我到日照市第一海水養(yǎng)殖總場掛職,那兒原是一片荒涼的灘涂,八十年代建起了面積達5000畝的對蝦養(yǎng)殖場。奇怪的是,我在那兒的半年間,喜歡那兒的人,卻不喜歡那兒的海。我到了那兒沒幾天,就覺得渾身酸軟、骨頭發(fā)疼、神思倦怠,打電話問當?shù)嘏笥?,他說是潮氣侵襲的緣故,搞不好會得風濕病。問一問當?shù)厝?,他們卻沒有任何感覺。我想,這是大海欺負我這農(nóng)家子弟呢。我只好用電褥子對付,三伏天里也要鋪,如果不鋪,即使是身上出汗,骨頭縫里卻在發(fā)涼。而用了電褥子,骨頭縫里的濕氣在皮膚上洶涌而出,讓我夜不成寐。我聽著屋外的濤聲臆想:大海正在黑夜里伏在我的身邊,向我猙獰而笑。
有一天黃昏時分,場長老陳與幾個副場長約我下海洗澡。走到養(yǎng)殖場東南角的海邊,我們便脫衣下去了。我不大會游泳,只會“狗刨”,頂多游幾十米遠。往里游時,不知不覺就離開岸邊一段距離。我覺得不能再往里面去了,便轉(zhuǎn)過身往回游。不料,盡管拼命刨水,卻靠不近岸邊半步,只覺得那水就像大河一樣,“嗖嗖”地把你往里邊沖。我這時明白,是遇上退潮時的暗流了。我心里驚恐得很,幸虧那地方水不太深,我一下下沉下去猛蹬海底,靠著這種彈力才掙扎到淺水處。爬上岸后我想,這也是“海笑”之一種吧?這海,真是太陰險啦!
我還見過大海的另一種笑法。9月初,日照沿海遭遇了罕見的風暴潮:臺風登陸加上天文大潮,滔天巨浪狂撲海岸,養(yǎng)殖場大堤首當其沖。我與全場干部群眾一道奮起搶險,抗過白天的大潮,到了夜間則抗不過去了。漆黑漆黑的夜里,一個個海浪“轟”地撞到堤上,讓你感覺到整個大地都在顫抖,緊接著,已經(jīng)騰空十幾米高的浪頭裹挾著泥沙“嘩”地砸到你的頭上身上……到了下半夜,大堤終于被撕開了一道口子,然后一段段塌于水中,人們辛辛苦苦喂養(yǎng)的對蝦全部投入了大海的懷抱。這個時候,我站在被黑夜與海水包圍著的殘壩上,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大海的笑聲……
在掛職的那段日子里,我常在一早一晚去海邊,久久地坐在那兒瞎想。我想這海是怎么形成的;這海存在了多少時間;它存在的意義是什么;它與人類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我想,如果有造物主的話,他在地球上造出海洋,大概就是給人類增加麻煩,免得他們隨便來往,相互溝通,不聽從他的旨意。就像上帝得知人類要全力建造通天塔,就搞亂人類的語言一樣。
看著漁民們一年到頭隨潮流而動,在大海里謀生活,我還想到:這地球上的生物是分為兩類的,一類以海為生,例如漁民、魚、蝦、蟹、螺等等;另一類則以土為生,例如農(nóng)民、牛、羊、莊稼等等。這是兩類本質(zhì)上不同的生物,很值得比較、研究??吹綕O民忙忙碌碌卻收獲不多,聽他們講海里的魚一年比一年少,我暗暗驚慌:等把海里的魚打盡,漁民會不會爭奪我們農(nóng)民的土地?這時我又嘲笑起自己:咳,你什么時候能把農(nóng)民子弟的尾巴徹底割除?
拖著一條農(nóng)民子弟的尾巴,我走近了大海,卻沒有親近大海。盡管我那時覺得應該寫一些海洋題材的作品,證明掛職見效,但是一提筆就心虛,仿佛自己正飄搖在波濤翻卷的大海上,夠不到底,摸不到邊。我想,我對海了解得太少,應該通過采訪進一步積累素材,于是又去漁業(yè)重鎮(zhèn)嵐山頭采訪了幾天,還隨漁民下海捕魚。回來寫了幾個短篇小說發(fā)表出去,卻都不理想。
這時,我站在海邊回頭看,家鄉(xiāng)的山山嶺嶺、一草一木都讓我覺得親切。那些人物,那些故事,在我心里活靈活現(xiàn)。我想,還是先寫土地上的故事吧,于是,我用八年時間寫了系列長篇小說“農(nóng)民三部曲”:《繾綣與決絕》《君子夢》《青煙或白霧》。寫作時的感覺,那叫一個腳踏實地。接著,我又用八年時間寫了“傳統(tǒng)文化姊妹篇”:《雙手合十》《乾道坤道》,中間還寫了一些中短篇小說和散文隨筆。
此后,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里,我對大海還是沒有親近起來。非但沒有親近,還因為一次海上遇險,有了恐懼心理。2003年夏天,我參加山東省作協(xié)組織的訪問團到吉林訪問,在吉林省作協(xié)負責人的陪同下去朝鮮參觀兩天,去俄羅斯參觀三天。從海參崴返回途中,導游為了省錢雇用的破舊游艇突然熄火,我們就在那片近乎黑色的海上漂著。幸虧那天沒起風浪,不然性命堪憂。漂了40多分鐘,一艘客輪過來,才把我們接上去。事后好長時間,我一看到海就心有余悸。
我對海洋由走近到親近,發(fā)生在2008年。那年秋天,我?guī)ьI日照市十來位書畫家去韓國平澤市進行藝術(shù)交流,乘坐日照到平澤的班輪橫渡黃海,來回都是18個小時。秋高氣爽,大海碧藍,我在甲板上長時間待著,思緒萬千。我想到黃海的形成,想到古代中國人的東渡移民,想到當年從東方過來的遣唐使和留學僧、留學生,想到海上絲綢之路,想到在這片海域發(fā)生的一次次海戰(zhàn),想到中華民族的好多光榮好多恥辱都寫在黃海之上,不由得心潮澎湃,淚濕眼窩。我第一次感覺到,黃海與我息息相關(guān)。我決定,等我把正在寫著的《乾道坤道》完成,就著手寫海上的故事。
也就在那次橫渡黃海,我發(fā)現(xiàn)了船上的帶工群體。這些中國人、韓國人,幾乎以船為家,利用乘客可以攜帶幾十公斤行李的規(guī)定,被兩國的一些商人雇用,來來回回帶一些緊缺物資過海,賺取傭金。我回來查閱資料并去日照港采訪,得知帶工現(xiàn)象曾在英法之間、日韓之間十分活躍,但隨著經(jīng)濟大潮的改變不再存在,中國山東半島幾個港口與韓國之間的帶工,在經(jīng)歷一段輝煌之后,也走上窮途末路,一波一波,恰似潮水。于是,我就寫了中篇小說《下一波潮水》,發(fā)表在《十月》雜志,被《小說月報》頭題轉(zhuǎn)載。
從那時起,我對海洋日益親近。這種親近,有感性的,有理性的。
感性上親近,是覺得大海美麗怡人,可親可愛。我家離海有3公里,從窗子就可以看到。我在書房工作一會兒,到窗前站著眺望大海,是我休養(yǎng)身心的最佳方式。我也經(jīng)常到海邊走一走,與大海做零距離的親近。坐在那里觀海聽濤,無論那海是平靜的還是咆哮的,都覺得美不可言,妙不可言。
理性上親近,覺得海洋對于地球的極端重要。海洋孕育了生命,讓地球成為生命搖籃。有了海洋,地球才成為宜居星球。海洋聯(lián)通了世界,航運業(yè)讓人類的聯(lián)系更加便捷。想像一下,如果地球上沒有了海洋,海底世界以高山與深溝的形式裸呈,人類交通更不方便。航運業(yè)的發(fā)展,也加速了全球化的進程。人類與海洋共存以來形成的海洋文明,是人類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盡管有海權(quán)爭奪,甚至由此引發(fā)戰(zhàn)爭,但海洋文明在不斷完善、不斷改良,它給人類帶來的福祉,要比災禍多得多。但是,進入工業(yè)時代以來,人類的行為影響了海洋,改變了海洋,進而讓全世界面臨生態(tài)災難,我們應該對此保持足夠警覺。
從2012年起,我開始大規(guī)模創(chuàng)作海洋題材文學作品。2015年,完成了長篇小說《人類世》。我從地質(zhì)歷史學家提出的“人類世”新概念入手,寫當今人類的種種造作對海洋的影響:海岸線改變、海平面上漲、海洋生物減少等等。書中寫了一個從美國留學歸來的年輕房地產(chǎn)商,填海造樓盤,顯示著資本力量的強悍。還寫了一個地質(zhì)大學老教授,憂思深重,卻不被人理解。小說在《中國作家》2016年第1期發(fā)表,被《長篇小說選刊》第3期轉(zhuǎn)載,獲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
2018年,我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經(jīng)山?!贰袑懥艘粋€海邊小鎮(zhèn),主人公是一個叫吳小蒿的女鎮(zhèn)長。作品中的海洋元素很多,有鰓島,有傳說中的鰓人和魚骨廟,有踏著高蹺推蝦皮等漁家習俗,有一位迷戀風船的船老大,有海上潛水娛樂項目“鰓人之旅”,有放置在黃海中部冷水團里的大型智能養(yǎng)殖設備“深海一號”。最后,吳小蒿去看這個“深海一號”,回程中差點兒效仿“鯨落”現(xiàn)象命喪大海……我讓吳小蒿以農(nóng)家女兒的眼光觀望海洋,以大學歷史專業(yè)的思維考察海洋,在海邊建起一座漁業(yè)博物館,用來展示海洋文明和漁業(yè)文化。這部小說在《人民文學》2019年第3期發(fā)表,由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被改編成電視劇《經(jīng)山歷?!吩谘胍曇惶S金時間播出。
除了小說,我還以紀實文學來寫海洋。2017年古歷六月十三,我參加日照市舉辦的“漁文化節(jié)”。目睹漁民祭海的盛大場面,并與幾位船老大交談,我深受觸動,回家后梳理傳統(tǒng)漁業(yè)歷史,記敘船老大這個角色的歷史性終結(jié),寫了兩萬字的《晃晃悠悠船老大》,發(fā)表在《中國作家》2018年第1期紀實版上。遼寧營口市有個鲅魚圈,地處渤海灣北部,上百年來有許多日照漁民闖關(guān)東,到那里打魚,有的已經(jīng)繁衍了三四代。我聽說后一直想去采訪,2021年春天大連海事大學讓我去講課,我借機去了鲅魚圈,從日照老鄉(xiāng)那里聽說了好多故事,回來寫了一篇一萬五千字的《鲅魚圈的誘惑》,發(fā)在《中國作家》2022年第2期紀實版上。
我還寫了一部長篇紀實文學《黃海傳》。今天上午,中國海洋大學在舉行了聘任王干先生和我為駐校作家的儀式之后,接著舉辦了《黃海傳》新書發(fā)布會。山東文藝出版社總編楊智先生講了這部書的策劃與編輯過程,海大教授、青島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溫奉橋先生從專業(yè)角度作了精彩評說。
這部《黃海傳》,是山東文藝出版社約我寫的。起初我還有點猶豫,因為我當時正寫著一部海洋題材的長篇小說。但我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能讓我把身邊的黃海全面地描畫一番,把我三十年來關(guān)于海洋的積累與思考訴諸文字。我就答應下來,停下手頭的小說創(chuàng)作,全力以赴開始準備。
首先是案頭準備。在寫這部作品之前,我就讀過許多關(guān)于海洋的書籍與資料,決定寫《黃海傳》之后,又網(wǎng)購了許多書,還上網(wǎng)查閱相關(guān)資料。我讀了一些基礎性的海洋學著作,如《海洋與文明》《海洋變局5000年》《海權(quán)論》《海陸的起源》等等,也讀了好多專業(yè)性較強的書籍,如航運史、漁業(yè)史、鹽政史、海軍史、海盜史、移民史等等。每寫一節(jié),都要先做案頭準備,大量閱讀。這是一項艱苦而細致的工作。譬如說第一章《亙古滄溟》,分為四節(jié)“浩瀚大水哪里來”“洪州石河可曾有”“黃海之名何時得”“海中生物知多少”,總共不到兩萬字,但內(nèi)容涉及地理學、歷史地質(zhì)學、生物學等許多學科,將其讀透并融會貫通,才能寫出來。完成書稿,我列了一份“主要參考文獻”附在后面,有七十多種。
其次是實地采訪。去年夏天,我由日照文友山來東開車陪同,在沿途諸多朋友的幫助下,從黃海南端走到黃海北端。我覺得,這不只是一次為了寫作《黃海傳》所必需的采訪,更是向黃海致敬的一個儀式。
我去的地方很多,包括重要的地理標志、沿海景點、漁村漁港、海上建筑、相關(guān)博物館和展覽館等等,還在多個地方與海洋漁業(yè)部門的人座談,與漁民交談。我在青口河入??诰镁脕辛?,想像我爺爺當年趕著牲口來這里販鹽的情景;我走進鹽城的中國海鹽博物館,看著豐富的展品流連忘返;我在“大江之尾海之端”界碑旁邊,看長江與黃海泱泱交匯;在遼東半島最南端的老鐵山海岬,看黃海與渤海聯(lián)袂揚波;在鴨綠江入??冢聪﹃柭涞接屑孜绾?zhàn)沉船的海域,眼前的濕地上鷗鳥紛飛,生機勃勃。我還到國家深?;乜磩?cè)ミh洋考察歸來的“蛟龍?zhí)枴奔捌淠复辞鄭u的水準零點景區(qū),參觀山東港口展覽館和青島港、煙臺港、大連港、連云港,以及呂四、日照、石島等地漁港……完成這次大規(guī)模的實地采訪,我有點小得意,自言自語道,“老夫尚可”。
這次采訪有好多收獲,集中在三個方面:一是驗證。有些事物,必須到現(xiàn)場親眼看到,下筆才有底氣。譬如說,我在資料上看到,煙臺山上有一塊“燕臺石”,清末浙江人林炳修于石上刻有四言詩十句:“崆峒距左,之罘橫前,俯臨渤海,鎮(zhèn)海齊燕。吁嗟群夷,蠶而食之,唯臺岌岌,一石巋然。誰守此者,保有萬年?”我到現(xiàn)場看了,發(fā)現(xiàn)這里刻的原詩與網(wǎng)上的略有不同,“鎮(zhèn)海齊燕”,實際上是“鎮(zhèn)齊接燕”;“蠶而食之”,是“蠶而食焉”;便拍了照片,回來改正。二是發(fā)現(xiàn)。我們沿蘇北沿海行走,忽然在海邊看到一處雕塑,原來是紀念小沙東海戰(zhàn)的,而我對這次有16名新四軍干部、戰(zhàn)士、家屬犧牲的海戰(zhàn)并不知道,于是肅立致敬,回來寫進書中。三是觸景生情??吹揭恍v史遺跡,身臨其境,會有情感生發(fā),會引起思考。譬如,我在瑯琊臺上,感受秦皇漢武觀滄海、求仙藥的心情;在旅順白玉山頂俯瞰軍港,為當年北洋水師與俄國海軍在這里的慘敗感慨萬千;行進在黃海西岸一座座橋梁和攔海大堤上,為天塹變通途而興奮;到了山東半島最東端的成山頭,想到黃海億萬年歷史,更是思緒奔涌,回來專寫一章《望洋興嘆》,用作全書的尾聲。
通過閱讀和采訪占有了大量素材,我還要對它們進行提煉、挑選、加工、升華。我把這個過程比作古人的“煮海為鹽”。我讓自己成為一個“老鹽工”,我取來一罐罐一缸缸黃海水,滿腔熱情去煮,煙熏火燎,日復一日。終于,我熬出三十萬個鹽粒子,組合成這部《黃海傳》。
全書完稿后,我到海邊走了走,看著潮舌一次次舔我腳趾,突然十分感動。我想,黃海亙久,萬古澎湃,而我只是一個匆匆過客。在我短短的生命中,能與黃海結(jié)緣,為黃海作傳,真是欣慰之至,榮幸之至。
我對海洋的親近,還在持續(xù)。目前我正在寫著海洋題材的系列長篇小說,第一部叫《月虹》,今年寫完。但愿我能在七十歲時,完成這個分為三部、篇幅上百萬字的總體計劃。我和老伴早就商量了,也囑咐女兒了,等我倆生命結(jié)束后實行海葬,魂歸大?!,F(xiàn)在,我每當看到海,想到那是我的歸宿,心中竟然是一種踏實沉穩(wěn)的感覺,這算是生死相依的那種親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