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周與惠施

惠施其人

據(jù)資料記載，惠施生于公元前390年，卒于公元前317年；莊周約生于公元前369年，卒于公元前286年。若屬實，惠施當大莊子21歲，比莊周早卒31年。馮友蘭在《中國哲學簡史》中專門介紹了惠施，但所注的生卒年為“約生活于公元前350年—公元前260年”，按此說，莊周死后26年惠施才卒，與“莊子送葬，過惠施之墓”的提法不符，故不信。也有材料說惠施約生于公元前370年，卒于公元前310年。從生卒年都有爭議這一點，就可看出惠施被后人的重視程度。

惠施是戰(zhàn)國中期宋國商丘（今河南商丘）人，政治家、哲學家。政治上，主張魏國、齊國和楚國合縱抗秦，并建議齊、魏互尊為王；有“去尊”“偃兵”“泛愛”“止貪爭”等社會理想和政治主張。哲學上，是名家學派的開山鼻祖和主要代表人物?！短煜缕贩Q“惠施多方，其書五車?！薄皩W富五車”典故即由此而來?！捌鋾遘嚒?，有解釋為其藏書五車，也有解釋為其著書五車。當時的“書”當是竹簡編成的，論起來，“五車”倒也并不算多，所以著書五車更可信。不管怎么說，惠施都是個大學者。在當時，惠施也應該是影響極大的名人，他對自己的口才自負得不行，說：天地雖然廣大，但有我惠施的雄才在，就沒有其他的道術(shù)了。

就惠施哲學的純粹性來說，不僅儒、墨、法不及，連莊子都要略遜一籌。惠施的思考，多在形而上的領(lǐng)域運行，多是純粹的思辨，用邏輯推理的方法，從概念到概念，很接近一些古希臘哲學家。比如，他提出“至大”與“至小”兩個抽象的、絕對的概念，說：“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nèi)，謂之小一?！笔钦f大到極點的東西沒有外在，叫“大一”；小到極點的東西沒有內(nèi)在，叫“小一”?；菔┚哂修q證思維方法，如，他揭示物極必反的道理，說“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碧柹秸校烷_始傾斜；物一旦出生，就開始走向死亡。又比如，他認識到事物的普遍性和特殊性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說：“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奔词钦f，事物都有共同點，這是大同；每類事物又有每類事物的共同點，這是小同；大同與小同不同，這叫“小同異”。所有的物都有共同的特性，所有的物又都有其自身的特性，這叫“大同異”。

惠施滿腦子奇思怪想，屬于純哲學思辨，只有超實用價值的價值。他發(fā)表了許多怪誕的說法，有些好像專門是為了玩文字游戲，或?qū)ｉT為爭辯用的。他說“今日適越而昔來”，即今天去越國，昨天到了。這何等謬誤。但一經(jīng)解釋就明白了，這是在不同的時間說的話：我說，張三今天去越國了；過了幾天，越國某人說，張三昨天到了越國。這樣理解為荒謬，那樣理解為正確，語言與事實錯位，能指與所指分離相悖，能引發(fā)出許多值得思考的東西來。他說“卵有毛”，因為鳥從卵里孵出后就帶著毛，所以卵里一定是有毛的；他說“雞三足”，雞本有兩足，再加上“雞足”這個概念，加起來雞就有三足；他說“犬可以為羊”，因為犬和羊都是人命名的，完全可以換過來；他說“火不熱”，熱不熱，是人的感受，火和有些物，對火就沒有熱的感受；他說“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比魏挝铮惶烊∑湟话?，永遠也取不完。

語言本身，與思想不同類，有自身的特性，因此，不會也不能完全準確地反映思想，但思想?yún)s需要語言表達，依靠語言存世。后人發(fā)現(xiàn)，語言本身，就是非常重要的哲學課題，有人甚至認為語言就是一切，因為研究前人或他人的思想，多數(shù)僅僅依靠語言。二十世紀西方就出現(xiàn)了語言分析哲學?；葑拥囊恍┭哉f，可歸于語言哲學的范疇，應具有非凡的哲學價值?？上Щ葑記]有專著流傳，后來也沒有人繼承他的思想。至今對他的認識，主要來自《莊子》中他與莊子的故事和所記載的“歷物十事”，還有《荀子》《韓非子》《呂氏春秋》等書中零星的記載。

《莊子》一書，涉及到惠施的地方有14處。在書中，他總是作為莊周的配角出現(xiàn)，受莊周的責備和教育，當然最后是莊周的懷念。這形象是大打了折扣的，對惠施極為不公，但《莊子》畢竟是莊子們的地盤，惠施寄人籬下，又有什么辦法？

與惠施遭遇差不多的，還有當時名揚天下的楊朱。

歷史中多少歪曲、冤屈，永遠不能復原真相，只因沒有強有力的證據(jù)。冤案沒有證據(jù)的支持，就沒有昭雪的可能。誰也無可奈何。想想挺可悲的。

雖然對惠施抱有深刻的同情，但本人也無力為惠施正名。只好說明一下，本文所用材料，主要來自《莊子》；因為懷有對惠施的同情，所以本文中所講的惠施，非指惠施本人，而是借用的襯托莊子的一個符號。

有用與無用

莊子與惠施在《莊子》中有多次對話。第一次對話，主題為有用與無用。

《逍遙游》中，惠子對莊子說：“魏王送我大葫蘆種子，我種成了，果實能盛五石東西。用它盛水，它的堅固程度承受不了；剖開做瓢，太大，沒地方可放。這個葫蘆不是不大呀，而我卻因為它沒用處而損壞了它?！鼻f子說：“先生實在是不善于使用大東西??！宋國有善于配制不皸手藥的人家，世世代代以漂洗絲絮為職業(yè)。有個游客聽說了這藥，愿意用百金的高價收買。全家人聚集在一起商量：‘我們世世代代漂洗絲絮，所得不過數(shù)金，如今一下子就可賣得百金。把藥方賣給他吧?！慰偷玫剿幏?，來游說吳王。正巧越國發(fā)難，吳王就派他統(tǒng)率部隊。天寒地凍，跟越軍在水上交戰(zhàn)，此藥發(fā)揮了極大作用，大敗越軍，吳王劃割土地封賞他。能使手不皸裂，藥方是同樣的，有的人用它來獲得封賞，有的人卻只能靠它漂洗絲絮，這是使用的方法不同。如今你有五石容積的大葫蘆，怎么不考慮用它來制成腰舟，而浮游于江湖之上，卻擔憂葫蘆太大無處可容？看來先生你是蓬草塞了心竅了?。　?/p>

這個故事層次很清楚?；菔┱J為，有的物有用，有的物無用。而莊子認為，物皆有用，無小用者，可能有大用；此處無用的，他處可能有用；此處有小用的，他處可能有大用。莊子的潛臺詞是，凡物存在，必有其可用之處；用與無用，小用大用，是人的思維、想法問題，不是物本身的問題。

惠子又對莊子說：“我有棵大樹，人們稱它為‘樗’。它的主干疙里疙瘩不中繩墨，它的枝干彎彎扭扭不中規(guī)矩，整棵樹無法取材。生長在道路旁，木匠連看都不看一眼。現(xiàn)今你的言談，大而無用，大家都會離開你的?！鼻f子說：“先生你沒看見過貍貓和黃鼠狼嗎？低著身子匍匐，等待那些出游的小動物；東跳西跳，上躥下越，最后落入機關(guān)，死于獵網(wǎng)之中。再有那斄牛，龐大的身體就像天邊的云；它的本領(lǐng)很大了，可是不能捕捉老鼠。如今你有這么大一棵樹，卻擔憂它沒有什么用處，為什么不把它栽種在什么也沒有的地方，或無邊無際的曠野，悠然自得無所事事地徘徊于樹旁，悠游自在地躺臥于樹下。大樹不會遭到刀斧砍伐，也沒有什么東西會去傷害它。固然沒有什么用處，可哪里又會有什么困苦呢？”

這里，惠子用樗樹來比喻莊子的理論，因大而無用，必遭人們的不屑、不睬。對此，莊子是樂觀的。他把有用比成貍貓和黃鼠狼，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誤了性命；比成體積巨大的斄牛，能量雖然大，但能力也是有限的。在這里，莊子沒有順著惠子的話題再爭下去，而是跳出惠子的主題，不再執(zhí)著于實際的有用還是無用，把話題引到了保全生命、逍遙養(yǎng)生上來。一種物即使真正完全無用，正好保全了自己，對自身來說，這不就是最大的“用”嗎？

《人間世》中把“有用”直接說成是自戕，更抬高“無用”的意義：山上的樹木，其實是自己砍伐的自己；油脂，其實是自己熔煎的自己。桂樹皮可食用，所以砍它；漆樹的漆可用，所以割它。人們都知有用之用，而不知無用之用也。

莊子總強調(diào)“無用”高于“有用”。在《外物》篇中，把這個問題講得很深刻?；葑訉ηf子說：“你的言論沒用。”莊子說：“懂得沒用才能跟他談有用。天地不能說不廣大，人所用的，只是腳能踩的一小塊?？墒侵涣粝履_踩的一小塊，其余全挖掉，一直挖到黃泉，大地對人來說還有用嗎？”惠子說：“當然沒用。”莊子說：“如此說來，沒用的用處也就很明白了?！?/p>

幾個故事所表明的意圖很明顯，莊子的思維領(lǐng)域大，惠子的思維領(lǐng)域小；莊子考慮問題周全，惠子考慮問題單一；莊子思辨的招術(shù)多，惠子思辨的招術(shù)少；莊子考慮問題靈活，惠子考慮問題僵化。

有情與無情

《德充符》篇，惠子對莊子說：“人原本無情嗎？”莊子說：“是的。”惠子說：“人若無情，怎么能稱作人呢？”莊子說：“道賦予容貌，天賦予形體，怎么能不稱作人呢？”惠子說：“既然已經(jīng)稱作了人，又怎么能夠沒有情？”莊子回答說：“你說的情并非我所說的情。我所說的無情，是說人不應因好惡而內(nèi)傷自身，常常順任自然而不隨意增添?！被葑诱f：“不添加，靠什么來保有自身？”莊子回答說：“道賦予人容貌，天賦予人形體，不要因外在的好惡而內(nèi)傷自身。如今你外露你的心神，耗費你的精力，靠著樹干吟詠，憑依幾案閉目假寐。自然授予了你形體，你卻以‘堅’‘白’這些詭辯術(shù)而自鳴得意！”

兩人對無情的概念發(fā)生了分歧。兩人對情的理解是一樣的，對無情的理解是不一樣的。在惠子那里，情是人固有的東西，是人都做不到無情，無情就不是人。而莊子所講的無情，是在承認人有正常的情感的基礎(chǔ)上，發(fā)現(xiàn)情感給人帶來的危害，強調(diào)人應該放棄情感。人若對情感不加以管控，就會被外物影響和操縱，喜這個厭那個，樂這個悲那個，整個人被情所控制。情感與名利一樣，是好東西，也是鴉片，世世代代，多少人為情所累，為情左右，傷人傷己、害人害己。得其利也得其弊，受其益也受其害。只有視情為無，精神、情緒才不受外界影響，才能坦然、輕松、自由自在地生活，更好地養(yǎng)生，并不傷害他人。當然，這仍然是天道，因為除了人和個別動物，自然萬物均是無情的，道也是無情的。情為人生贅物。

“至人無己”“吾喪我”，連我都沒有了，還要什么情感？

惠子講的是人的常態(tài)如何，莊子講的是人應該如何；惠子順從的是人道，莊子順從的是天道；惠子對完美人格沒有設(shè)計，莊子對理想人格設(shè)計得周全而極致。

人的自然狀態(tài)，不是自然而然能夠?qū)崿F(xiàn)的；無為而為，不是無所作為能夠達到的。若達到莊子的境界，如攀珠峰，需要艱苦修煉至開悟。然而不管目標多么高，路途多么難，他畢竟給人指出了一條實現(xiàn)精神超越的大道。當人的精神走投無路之際，還有一條路：超越自己。

知樂與不知樂

莊子和惠子在濠水的橋上游玩。

莊子說：“儵魚游得悠閑自在，這就是魚兒的快樂啊?！被葑诱f：“你不是魚，怎么知道魚的快樂？”莊子說：“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惠子說：“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不是魚，你不知道魚的快樂，也是完全可以肯定的。”莊子說：“還是讓我們順著先前的話來說。你剛才所說的‘你怎么知道魚的快樂’的話，就是已經(jīng)知道了我知道魚兒的快樂而問我。我是在濠水的橋上知道的?！?/p>

這段辯論很有意思。粗讀字面，是莊子贏，惠子??；細讀推理，是惠子贏，莊子?。簧钭x感悟，是惠子大敗，莊子大勝。

我們逐句分析。

莊子說：“儵魚游得悠閑自在，這就是魚兒的快樂啊?！被葑诱f：“你不是魚，怎么會知道魚的快樂？”

莊子所說的“魚兒的快樂”的準確意思，是他感到、他認為魚是快樂的，完全是他主觀的；至于魚本身是快樂還是愁苦、憂郁還是悲傷，還是什么情感都沒有，并不關(guān)他的事。而惠施習慣用辯證邏輯的思維方式辯論。他認為主觀認知必須和客觀實際相統(tǒng)一，某個個體不可能了解其他個體，更不能替代其他個體發(fā)言，簡單說就是你不能替他（它）說話。所以以他的思維方式，發(fā)現(xiàn)莊子的話有漏洞，即，魚是不是快樂，只有魚自己知道，你莊周怎么能知道呢？你不知道怎么能斷言呢？這次辯論一開始，兩人就在兩個領(lǐng)域說話，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一個在主觀領(lǐng)域，一個在客觀領(lǐng)域。在客觀領(lǐng)域的惠施作為反駁方，炮火并沒有擊中主觀的莊子的目標。

莊周確實是大智慧，發(fā)現(xiàn)惠施認死理，就想調(diào)侃他，于是把惠施又往錯誤的道路拉了一把，說：“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即，按你的邏輯來推論，你就不應當知道我，所以我知道不知道魚的快樂，你并不知道。

惠施上了當，運用邏輯功能，在錯誤路上直接滑了下去：“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也不是魚，你不知道魚的快樂，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p>

至此，若淺層次理解，惠施可以講是完勝莊子，因為他的推理滴水不漏。在我所閱讀的一些解讀中，許多學者也是這樣認為的。其實，這句話，恰恰導致了他的完敗。因為他的邏輯出現(xiàn)了一個大大的漏洞：既然你的基本觀點是個體與個體互不相知的，那么你也不會知莊周，但你下了一個莊周不知道魚的快樂的斷定，這本身就說明你是知莊周的，這就等于你承認了個體與個體是可以互知的！對莊子的這種否定，不僅等于從根本上肯定了莊子，還等于從根本上否定了自己。炮彈繞了一圈，轟炸到自己的陣地上。

兩人的爭辯確實不在一個層級上。一個在道的層次，一個在邏輯的層次。莊子并非不善于爭辯，而是覺得爭辯沒有意義。在大道的高度來看，一切爭辯都是小把戲。所以最后，莊子大概是礙于情面，不好意思讓惠子難堪，就很大度地說：“還是讓我們順著先前的話來說。你剛才所說的‘你怎么知道魚的快樂’的話，就是已經(jīng)知道了我知道魚兒的快樂而問我。我是在濠水的橋上知道的?！卑言掝}岔開了。

在莊子這里，主觀認知和客觀事實不需要也沒有必要相符。人生活中有理性，但人更多地生活在自我的主觀感受中。山水之美、鮮花之媚，其美其媚，與山水、鮮花并無關(guān)系，全是人的感受；有傷春的，有悲秋的，并非春可傷而秋可悲，與春秋并無關(guān)系，全是人的心態(tài)——不過是人托物言志，把物人格化而已。

然而從這個故事中可以發(fā)現(xiàn)莊子學派的幾個特點。其一，莊子的有些觀點經(jīng)常建立在感性的基礎(chǔ)上。與惠子在濠上游得高興，于是就看著魚興奮，發(fā)出了魚之樂的看法。這不過是浪漫的、藝術(shù)的感覺，不是客觀的、推理思考的結(jié)果。其二，莊子思想有樂觀的一面。為什么看魚是快樂的，而不是憂愁的？是輕松的，而不是思考的？人有什么樣的心情，景物就有什么樣的表情。無論莊子的生活有多悲苦，但也有心情大好的時候，覺得人生和生活是美好的，比如與惠子在壕上漫步時。其三，莊子們主張萬物為一、萬物互通。小道小理解釋不了大道大理，邏輯解釋不了感性。大道是無，大理是一。大道是形而上，邏輯是形而下。

性格、思想、立場、境界的差異，在這爭辯中，躍然紙上。

橋上的惠子如果換成我，當莊子說魚是快樂的時，我就說魚是悲傷的。我會和莊子在一個領(lǐng)域里辯著玩。

對死亡的態(tài)度

莊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前往吊唁，莊子卻正在分開雙腿像簸箕一樣坐著，一邊敲打著瓦缶一邊唱歌?；葑诱f：“你跟妻子共同生活，她生兒育女直至衰老，人死了不哭也就罷了，怎么又敲著瓦缶唱起歌來，你也太過分了吧！”

莊子說：“不啊。她剛死時，我怎么能不感慨傷心呢！然而仔細思考，她原本就沒有性命，不只是沒有性命，而且本來也不曾有形體，不只不曾有形體，而且原本就沒有元氣。雜處于恍恍惚惚的境域之中，因變而有了元氣，元氣變化而有了形體，形體變化而有了性命，如今變化又回到死亡，這就跟春夏秋冬四季運行一樣啊。死去的人安安穩(wěn)穩(wěn)地寢臥在天地之間，而我卻嗚嗚地圍著她啼哭，自認為這是不通曉于天命，所以也就停止了哭泣?！?/p>

惠子用的是現(xiàn)實的邏輯，推論的結(jié)果莊子應當悲哭才對。莊子承認，開始也習慣性地用了現(xiàn)實的邏輯，但很快上升到了道的層級，理性地認為當快樂。

惠子認為當悲，是出于對生的肯定；莊子認為當樂，也并沒有否定生，但并沒有僅僅出于對生的肯定，比惠子多出的，是思維超越了人生的局限，躍進到對天道的感悟和肯定，思維的領(lǐng)域要比惠子寬廣得多，站位也比惠子高得多。另外，惠子認為當悲，也是因為人死，人們都悲，沒有對人們這種慣常的行為作更深的思索；而莊子，卻以其慣用的逆反心理，對眾人的作法提出質(zhì)疑，并作出匪夷所思的行為來。

我們發(fā)現(xiàn)，莊子在濠上與惠子辯論時，用的是感性和直覺，惠子則是用的邏輯推理。此時，兩個人恰恰相反。這說明莊子并非一味地感性，惠子也非一味地理性。莊子把邏輯運用起來，也有排山倒海的力量。其實，世間有些事情，比如魚是否是快樂的，人死應該悲還是應該樂，都是模棱兩可，沒有標準答案的。

爭辯無益

莊子否定辯論，更瞧不上當時諸家的爭辯，認為都是亂扯一氣，并無意義，世上事無是無非。這在《徐無鬼》中他與惠子的一次交談中講得很透徹。

莊子問：“一個射箭的人，沒有瞄準就射中了靶心，稱他為善射，那么普天下都是像羿那樣善射的人，可以這樣說嗎？”惠子說：“可以?！鼻f子說：“天下本沒有共同認可的正確標準，大家卻各以自己認可的標準為正確，那么普天下都是唐堯那樣圣明的人，可以這樣說嗎？”惠子說：“可以。”莊子說：“那么鄭緩、墨翟、楊朱、公孫龍四家，跟先生你一道便是五家，到底誰是正確的呢？”惠子說：“如今鄭緩、墨翟、楊朱、公孫龍，他們正跟我一道辯論，相互間批駁，用聲望來壓制對方，卻都不曾說明我不對，你看我怎么樣？”

惠子說到此，頗有些得意。于是莊子只好打比方說：“齊國有人，把自己的兒子送到宋國，為了讓他當上守門人，故意把他搞殘疾了；獲得一只長頸的小鐘，包了又包，捆了又捆，卻不讓它發(fā)聲；要尋找丟失的兒子，卻不出家門。類似蠢事，違反常理啊。楚國有個人，寄居別人家，卻挑釁人家的守門人；半夜沒人的時候，又跟船家打架，還不曾離岸就與人結(jié)下了怨恨。”

這一段不好理解。莊子連續(xù)用了幾個比喻，應該是有所針對的，所針對的當是惠子他們辯論中出現(xiàn)的問題，只是我不知道具體指的是什么，只好按字面意思猜測如下。

為了讓兒子任某職卻把兒子搞殘，這是因小失大，應該指的為了辯論需要，而把原本健全的思想扭曲。得到一種樂器不去演奏卻捆扎起來，使物不得其用，這應該指的辯論中真正的聲音、本原的思想不僅得不到弘揚，反而被束之高閣。想尋找兒子卻不出門，這是虛張聲勢，應該指的是在辯論中不去探索最有價值的東西，而是當假把式，做假式子，類似現(xiàn)在所講的形式主義。住在人家家里卻招惹人家的守門人、半夜里去挑斗船家，都屬于沒事找事，惹事生非，讓人厭惡，這應該指的是不看場合、不顧影響，為辯論而辯論，因為辯論而破壞了良好的人際關(guān)系。

知己情深

惠子在梁國做相，莊子前去看望他。有人對惠子說：“莊子來大梁，是想取代你做相?！被葑涌只牌饋?，在都城內(nèi)搜尋莊子，整整三天三夜。

莊子見到惠子，說：“南方有一種鳥，它的名字叫鹓雛，你知道嗎？鹓雛從南海出發(fā)，飛到北海，非梧桐樹它不棲息，非竹子果它不吃，非甘美的泉水它不飲。一只鷂鷹找到一只腐爛了的老鼠，鹓雛剛巧從空中飛過，鷂鷹抬頭盯著它發(fā)出怒叱：‘嚇’！如今，你也想用你的梁國來叱我嗎？”

這個故事沒什么深意新意，主要還是強調(diào)莊子對當官的態(tài)度?；葑哟肀姸嗟娜耍敢猱敼?；莊子有自己的主張，不愿意當官。惠子派拿當官當大事，莊子派拿當官當糞土。兩派觀點大不同，選擇也大不同。

但這個故事片面地樹立莊子形象，對惠子貶得太狠，編造痕跡太重，不值得推敲。以惠子的地位，要捉個莊周，并非難事。莊子狂狷書生一枚，又不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諜報人員，哪能隱藏得那么隱秘？就算僥幸逃脫了，又沒有什么至關(guān)重要的大事，只不過是閑得無聊，找惠子來斗斗嘴聊聊天，還敢自投羅網(wǎng)來見惠子？惠子也是有身份有地位有尊嚴的人，受到一窮苦書生的譏諷嘲弄，就沒有任何反應？以惠子的地位，滅掉莊子當輕而易舉。故事講莊子敢如此放肆地挖苦惠子，惠子也并沒加害莊子，可見莊子沒拿惠子當外人，惠子作為老大哥，心胸也能容得下這“羞辱”和“譏諷”，可見他們友情之深之固。這個故事若真，我倒覺得惠子在道德和情懷上更占優(yōu)勢。

維系他們友誼的，是智慧，而不是觀點。這是友誼的最高境界。無論觀點如何不同，二人從內(nèi)心是相互敬重欽佩的。莊子找惠子這樣有智慧又當官的哥們，并不容易；惠子找莊子這樣出類拔萃絕頂聰明的朋友，也非易事?？鬃诱f的“和而不同”，可用在二人身上。

《徐無鬼》中講了這樣一件事。莊子在一次送葬時，經(jīng)過惠子的墓地，回頭對跟隨的人說：“郢地有個人，把白灰涂在鼻尖上，像蒼蠅翅膀那樣薄，讓石匠用斧子削掉。石匠揮動斧子抖起風聲，一下就完全削掉白灰，鼻子一點也沒有受傷，郢地的人站在那里也面不改色。宋元君知道了這件事，召見石匠說：‘你也為我試試’。石匠說：‘我確實能砍，但是，我的搭檔已經(jīng)死去很久了。’自從惠先生離開人世，我也沒有搭檔了！我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了！”

從《莊子》和其他史書一鱗半爪的記載來分析，恃才傲物，“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莊子，也僅有這一位朋友、知音。

兩人的情誼，《說苑·說叢》這樣記載：“惠子卒而莊深瞑不言，見世莫可與語也。”說自從惠子死后，莊子整天閉目不言，因為世上已經(jīng)沒有人可和他對話了。當時莊子剛過50歲。這和俞伯牙“摔碎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對誰彈”完全類似。真正的至交，得之，可排冰吐華;失之，則當春凋悴。

莊惠之交，可當成為完美友誼的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