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樹冠遮天蔽日,敗葉鋪滿大地,河流的顏色越來越深,修長的葉脈與深藍的波光觸手可及,太陽在枯枝縫隙里破損。
唰,唰,唰。黑鴉發(fā)出信號,空氣漾出三道凌厲的波紋。我從灌木叢中一躍而起,在半空呼出一道白氣。弓被拉到最滿,一支金色的箭筆直射向密林深處。倒下的是虎斑狼,我的箭準準穿透它的心臟。
黑鴉翅膀如鋒利的刀刃劃破空氣,張揚地盤旋三圈,斂翅將風(fēng)排出體外后穩(wěn)穩(wěn)落下,一雙智慧和邪惡的眼眸望向我。我割下一塊肉扔給它,它妖冶地笑了,身體開始延展、變形,光影下如女體般曲線妖嬈。
我驕傲地扛起虎斑狼,道路從我腳下向后涌回森林,黑鴉在背后大聲說:我會讓你成為獵人里的冠軍。
……
《早安隆回》的手機鬧鈴將我驚得從床上蹦起來。我一把摁停,卻無法像以往那樣在關(guān)閉鬧鈴的瞬間遺忘夢境。我坐在床上發(fā)呆,心情變成一個無底洞,邊界不斷地擴張。
時間來不及了!我跳下床沖進了衛(wèi)生間。與我合租的那哥們昨夜又喝醉了,衛(wèi)生間里彌漫著濃烈的酒糟氣和嘔吐物的味道。我憋著氣快速洗漱完畢,將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回房間換上西裝,背起電腦包,抓一個干饅頭出了門。
我想過無數(shù)回搬到公司附近去住,每天早上可以多睡一小時。但每個月的房租就要多出八百塊錢,省城的懶覺就是這么昂貴。無非就是每天難受兩小時,我每次都這樣安慰自己。
公交車上混雜著汗味,包子味,油條味,酸味,但我的心情卻同以往不一樣了。雖然被擠在面目繁雜的人群中東倒西歪,內(nèi)心卻氤氳著一股僭越他們的優(yōu)越感。這優(yōu)越感四年前碩士畢業(yè)正式入職“創(chuàng)世專獵”的時候沒有,工作四年期間沒有,甚至在兩天前都沒有。
兩天前,我被公司拓展部總監(jiān)顧捷正式提拔為她的助理,并且馬上就要參與她的一單重要獵案,這可讓與我一同入職的和早我?guī)啄耆肼毜哪切┩录刀仕懒?。顧捷是個有超強精英意識的女強人,跟著她干我肯定可以成為金牌獵頭。金牌獵頭哪里還會每天同這些人一起擠公交車。
下了公交車,我朝公司相反方向走,行五百米后拐入一條狹窄小街,到“陳記”排隊買了一杯現(xiàn)磨豆?jié){。鮮甜的氣味很是誘人,真想為自己也買一杯,那個剛剛啃下去的干饅頭還噎在喉頭,美美喝下一杯鮮豆?jié){該有多愜意。但是忍忍吧,十塊錢呢,去公司喝免費果茶吧。
我坐到工位上剛剛打開電腦,桌上的紅色鍵鈕閃爍起來,我急忙起身來到顧捷辦公室。
她正喝著我剛才送來的“陳記豆?jié){”,簡潔地下達了指令:“十點半出發(fā)。換掉制服穿便服?!?/p>
“創(chuàng)世專獵”是獵頭公司里的頭部企業(yè),四年前,我好不容易通過了筆試和面試,成了顧捷手下的一名實習(xí)生。她對部下要求嚴苛,不僅布置給我們永遠忙不完的活計,還要求每人每周讀完一本她指定的書,并針對她提出的問題做一個至少十頁的PPT,展示我們尋找到的答案。大部分人對這些任務(wù)都是草草完成即可,我卻經(jīng)常找機會去向她當(dāng)面匯報,好幾次被她不耐煩地轟走。我沒有氣餒,不但繼續(xù)堅持這樣做,每天下班前還要去她辦公室問一聲有沒有需要我加班完成的工作,即便她說沒有,我也經(jīng)常主動加班。這些努力并沒有改變我的處境,但我一直堅持著,職場生存法則的書上說,機會是為有準備的人而存在的。
有一次我跟顧捷去律所辦事,路過“陳記豆?jié){”時她說這家豆?jié){是她的最愛。第二天早上,我買了一杯送到她辦公室。從那天起,我每天上班前都繞到“陳記”買一杯豆?jié){送到她桌上。顧捷用微信轉(zhuǎn)賬給我,我堅決不收,她付了幾次之后也不再堅持了。她開始把一些私人的事務(wù)交給我去辦,比如替她寄快遞,取包裹,買藥,把衣服送去干洗店,送包包去修拉鏈。再以后,她開始交一些重要工作給我做,外出辦事總帶上我,我經(jīng)常收獲到同事投來的羨慕嫉妒恨的眼神。
顧捷把我?guī)У叫枪獯髲B一樓的星巴克,在角落找了張桌子坐下。我不安地左顧右看,南南上班的“啟德獵頭”就在附近,若被她撞見我與一個女人坐在這里,得怎么審我啊。顧捷神情里有不同以往的興奮,我猜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大獵案。我在心里將還在端茶倒水干雜活的那幾個同事碾壓了一番。
顧捷不動聲色指了指窗邊一對正在聊天的男女,低聲說:你把這個貼到他們桌子下面。
之前的滿心得意滿心興奮,霎時變成了滿心惶恐。我呆呆看著顧捷朝我攤開的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軟中有硬,掌心里那枚紐扣像一顆小炸彈。上小學(xué)時,有一次外公帶我去小餐館吃飯,我聽見隔壁桌女人惡狠狠問男人:你倆到底上過床沒有。我悄悄學(xué)給外公聽,被他狠狠一巴掌扇得我眼冒金星,外公眼睛瞪得像牛鈴,厲聲呵斥: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顧捷的目光刀鋒般在我臉上掃過,我的前程與夢想頓時匍匐在她的目光之下。我邁著偷襲的步子朝那邊慢慢走去,走到他們旁邊時手里的幾本書忽然掉落地下。我蹲下?lián)鞎?,將那枚紐扣順勢貼在了他們桌下。我所做的事并沒有被他們發(fā)覺,我捂著怦怦跳的心臟重新回到顧捷身邊,覺得自己像個正在被她訓(xùn)練的特工。
“男的是我的目標(biāo)人高淵,學(xué)歷高能力強,現(xiàn)任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主任,正雄心勃勃要當(dāng)區(qū)長。南山集團想挖他去做首席執(zhí)行官,開出了天價獵金?!?/p>
想從政的人怎么會對首席執(zhí)行官職位有興趣?我沒敢把這疑問說出來,一口一口喝下苦澀的咖啡,真喝不慣這東西啊,居然要六十八元一杯,憑什么。
“這一單原本是方闕的案子,他以為南山集團的超高薪酬肯定讓高淵動心,沒想到他就是不答應(yīng)?,F(xiàn)在距截止日期只剩二十天,這個董事會重點備案項目一旦泡湯,方闕CEO的位置只怕坐不穩(wěn)了?!?/p>
方闕是顧捷的死對頭,顧捷想當(dāng)CEO,全公司都知道。
我緊張兮兮地偷眼看那兩個人,女的正投入地說著什么,高淵認真聽著,小口小口喝著咖啡。過會兒他倆離開后,我還得裝作找東西,再去將紐扣取回來。
“我可以把方闕的廢單做活?!鳖櫧莸难劬α恋贸銎?,她一出現(xiàn)這樣的眼神就意味著拿定了主意。她是從一名前臺接待員升到總監(jiān)的傳奇人物,每年都為公司做成幾個大單。傳說她總有辦法讓目標(biāo)客戶在老東家那里呆不下去,主動來找她簽約。
“你用三天時間,借助網(wǎng)絡(luò)平臺,找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的同學(xué)朋友熟人,把高淵準備辭職的消息散布出去,讓開發(fā)區(qū)所有人知道。”
一口苦咖啡嗆在了我嗓子眼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我挑中你當(dāng)我的助理,是因為你有很好的執(zhí)行力。記住,想要成為真正的獵頭,首先必須認定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
時間已至中午,高淵他們似乎還沒有離開的意思。就在這時,我腦袋忽然嗡地一聲,因為我看見南南和女伴手挽手走了進來,并且一眼看見了我,也看見了顧捷。南南的臉頰霎時間漲得通紅,眼睛也紅了,撇下女伴大步朝我走來,薄薄的白色休閑衫飄動起來,像只憤怒的鳥。
不知顧捷有什么雷達系統(tǒng),居然第一時間感應(yīng)到了即將發(fā)生的事。她一揚手接住了南南朝我抽來的一掌,像老鷹捉小雞似的拽起南南就朝外走去,同時朝我丟來一個眼色,要我盯住高淵。
我看一眼高淵那邊,又看一眼走到窗外的她倆,如坐針氈。顧捷比南南高整整一個頭,居高臨下看著南南對她說著什么。顧捷今天穿了件胸前印著黑色骷髏圖案的緊身彈力衛(wèi)衣,下身穿條牛仔褲,在做某些動作時,腰會露出來一截兒,和一身白色帶帽休閑衫的南南站在一起,真的像一只老鷹和一只小雛雞。
南南與我在大學(xué)時就戀愛了,她在“啟德獵頭”工作,最近老嚷嚷著想回老家鶴鎮(zhèn),理由是受不了出租屋推開窗只能看見對面的窗,受不了合租室友經(jīng)常偷用她的化妝品,還總不打掃衛(wèi)生間。其實我知道,她是受不了公司里的激烈競爭和相互排擠。我每次都要花很多時間溫言軟語安慰她說服她。外公外婆去世后我就徹底成了孤兒,公司是我最有歸屬感的地方。我終于當(dāng)上了總監(jiān)助理,必須拼了命在省城扎下根來。
我打開手機給南南發(fā)了條微信,告訴她我今天來星巴克是執(zhí)行任務(wù),顧捷就是我向她說過多次的那個頂頭上司。
再抬頭朝外看去,她倆竟然不見了蹤影。
2
一團耀眼的光芒包裹著我,我的身體不斷地旋轉(zhuǎn),在光影里懸浮。身上扛著的是剛剛射殺的雪豹,從沒有獵人單獨獵到過雪豹!
我被閃光燈追逐,被錄視頻的人堵住。我被分解為八千萬像素,這像素瞬間被還原為超高清的照片出現(xiàn)在各處。照片和視頻被發(fā)布在社交軟件上,十萬加的點贊與驚嘆符號。有人奔向我,有人奔向雪豹,風(fēng)在森林里盤旋,大地在腳下震顫??菽旧暇`出耀眼的白光,地表凸起奇異的尖角,陽光變成了靛藍色,一切都在醞釀著大毀滅之前的大壯麗。
我忽然地害怕起來,像走獸那樣用四腳奔逃,躥入森林,失控般消失。
……
“一個人怎么可以幾天后又接著做同一個夢?莫非和你的獵案有關(guān)?”聽我講完昨夜的夢,南南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活計,之前她正一絲不茍地用紙巾擦拭賓館的床頭柜和茶幾。
“我也奇怪啊,兩次夢境就像同一個迷宮,我總覺得它在暗示著什么。”
今天是她的生日,又恰逢周末,為了讓她開心,我建議來賓館度過一段私密時光。鐘點房一小時三十,四小時一百,超過六小時收半天房費一百六。她過生日,就小小地奢侈一下吧。任何享樂一旦需要花大價錢,就立刻變得毫無價值,且令人沮喪。
星巴克那天晚上我去找了南南,她逼著我原原本本講了高淵獵案,講了顧捷的所有細節(jié),才算徹底消除懷疑。我問她和顧捷去了哪里,她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說顧捷把她帶去希爾頓酒店的大堂吧。她是第一次進希爾頓,那地方富麗堂皇得讓她差點邁不動步子。顧捷給她點了酒水單上最貴的貓屎咖啡,向她解釋今天來星巴克是為了工作。“一百九十八塊錢一杯呢,我一口都沒喝!”南南語氣急促,表情驕傲而脆弱,好像這就是了不起的反抗。
“顧捷還對你說了什么?”
這問題像個瓶蓋子,一擰開,南南滿腔的委屈立刻像陳醋般潑灑滿地,她的語速忽然地加快了?!八f你是金牌獵頭的好苗子,她很器重你;她說鶴鎮(zhèn)是小女孩的肥皂泡;她不相信鶴鎮(zhèn)真的有鶴。哼!她懂什么呀!這世上沒有哪里的湖水比鶴湖清澈,鶴湖上飛舞著成百上千只白鶴,它們的影子把湖面都映白了。鶴鎮(zhèn)的空氣像濾鏡一樣干凈,鎮(zhèn)子一年四季都是水綠水綠的。從我家推開窗就可以看見小溪在青翠的草地上流淌,陽光透過樹枝灑下來,桃花李花粉紅粉白開滿山野?!?/p>
沒想到她居然對顧捷說了鶴鎮(zhèn)!這就是南南,喜歡逢人就夸耀她的鶴鎮(zhèn),第一次見我那合租室友也跟人家說鶴鎮(zhèn),在我耳邊更是說了數(shù)不清多少回。每次她說起鶴鎮(zhèn)的時候,就變成我最寵愛的小女孩,眼眸里閃著亮晶晶的光,滿臉的憧憬和陶醉是不摻雜質(zhì)的純粹。
我把買來的小零食和礦泉水放到茶幾上,摟住了她,“跟顧捷做成這一單之后她就會讓我獨立接單,做獵頭就可以拿提成了,我倆到天成區(qū)租個兩居室,住在一起?!?/p>
“租來的房永遠不是自己的?!蹦夏蠠┰甑嘏又碜?,“我不喜歡省城,不喜歡獵頭公司,也不喜歡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們回鶴鎮(zhèn)找份清閑的工作,每天推開窗就可以看見綠色。”
“干事業(yè)怎么能離開省城?!边@是一塊抓不著的癢,我自己其實也沒法確定我到底有多少信心,不知道心底渴望與焦灼的核心到底是什么,但我知道絕不能離開省城?!暗任易隽私鹋偏C頭,賺很多的錢,我倆每年去鶴鎮(zhèn)度一個月的假。”
“做到金牌獵頭時,你已經(jīng)變成壞人了!”
對話像進入了十字路口,我不想再繼續(xù)下去了,將她撲到了床上。她的體香熱烈而蓬勃。
電話忽然響起,我猶豫了三秒鐘之后,極不情愿地離開了南南的身體。顧捷的來電鈴聲我是單獨設(shè)置過的。
“現(xiàn)在馬上到我辦公室來?!?/p>
我握著手機,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看看衣衫不整的南南,又看看茶幾上那堆小零食,滿心走投無路的氣餒。原本的計劃是在這里纏綿六小時呢。
“南南……我……一完事就趕回來。”
她仰面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半截光溜溜的身子裸露著。
電話又響起,“出發(fā)沒有?速度!不要坐公交,打車費我給你報?!闭Z調(diào)果斷不容分說。
“南南……”我坐到床邊。
她的眼淚涌了出來,一翻身趴回去,哭得肩膀抽搐。
“這案子真的很重要,我……”我機械地一下一下?lián)崦贡?,所有解釋都像是借來的外套,又難看又不合身。
她一個翻身跳將起來,擦干眼淚,整理衣服,下床,拿起包包將之前拿出來的洗漱用品逐一收羅進去。
“你……你不等我了?”
“拿一小時三十塊錢等?”她已經(jīng)開始穿外套,穿鞋。
“那……你先回宿舍,我一完事就來找你……”
我們離開房間,到前臺辦退房手續(xù),走出賓館,整個過程南南沒跟我說一句話。我坐上出租車上時,收到她一條微信:顧捷和你很曖昧。
我急忙回復(fù):對天發(fā)誓,就是上下級關(guān)系!相信我的忠誠。
沒有回音。
剛一走進顧捷辦公室,她就遞過來一個文件袋。里面是一個U盤,一張寫滿各種網(wǎng)址的紙,還有幾張一男一女的單獨照片,男的是高淵。
她遞給我一張名片,“你去找這個人,做五張他倆在不同背景里的合影照,再做兩張床照?!?/p>
床照?!這……這……
“付他三千塊,但不要泄露你的姓名和單位。照片做好后照這些網(wǎng)址發(fā)出去,不要在公司電腦上發(fā),也不要用你自己的電腦。去網(wǎng)吧,去酒店大堂的公共電腦,地點盡量分散。”
我眼巴巴望著她,“這……萬一被查出來……”
“打的就是時間差!”她一揮手,“走仕途的人最怕桃色新聞,民眾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上級領(lǐng)導(dǎo)不敢貿(mào)然提拔生活作風(fēng)有嫌疑的干部。等這件事水落石出,區(qū)長人選早確定了。”
“那不是毀了他?”
“毀的是他的仕途,為他開啟的是另一段精彩人生?!?/p>
“顧總,我恐怕……”
“南山集團挖到想要的人才,我們公司拿到最大一單業(yè)績,我對方闕實行了降維打擊。一石三鳥!”顧捷就像沒聽見我說話似的。
我的腦袋打起了結(jié)。
她走過來拍了拍我肩膀,“做成了這單,我會讓你看到更廣闊的風(fēng)景?!彼齽濋_了手機搜出一個電話號碼,“你現(xiàn)在先去找這人做個新身份證。記住,去網(wǎng)吧發(fā)消息時戴上口罩,眼鏡,帽子,穿你平日里不穿的衣服?!?/p>
頭一次與她站得如此近,我聞到了她身上有些發(fā)甜的香水味,細細密密像一張網(wǎng)。她又叮囑了很多細節(jié),比如把照片發(fā)到那些網(wǎng)址時分別配上些什么煽情文字,我用一張紙認真記錄下來,感覺渾身都在冒汗,寫字的手也在顫抖。
走出公司大樓時,外面下起了瓢潑大雨,天就像被誰捅了個大窟窿。顧捷讓我去的那個地方很遠,等了好久才打到出租車。我所不知道的是,出租車剛一拐彎,南南立刻像個影子似的從街對面商店里閃出來。她進了公司大樓,徑直去了顧捷的辦公室。
很久之后,我從顧捷那里知道了那天發(fā)生在她倆之間的那場對話,而南南自始至終對我只字未提——
南南:今天是我生日,你為什么故意把他叫走?
顧捷:工作比生日重要你懂不懂?
南南:你明明就是利用職權(quán)在勾引他!
顧捷:你無理取鬧!不要在這里浪費我的時間,你是自己出去呢,還是我叫保安來請你出去?
南南:我明天就讓他辭職跟我回鶴鎮(zhèn)。
顧捷:你真是又幼稚又自負。一個夢想做金牌獵頭的人會愿意做個小鎮(zhèn)青年?小丫頭,別當(dāng)男人事業(yè)的絆腳石。你有這精力,不如花點心思好好打扮打扮自己。這條淘寶上的廉價牛仔褲別再穿了,你不是過生日嗎,我買條Edwin讓他轉(zhuǎn)送給你。
南南:不用!請你記住一句話,我真想要的東西,會用自己的方式得到它。
3
我潛伏在草叢中,森林正在成為巨大的秘密,正與某種力量交互成不容置辯的真相。唰唰唰……黑鴉發(fā)出了約定暗號,我的金箭又準準射中一頭花臉獐。
我扛著獵物朝森林外行去,黑鴉擋住了我,漆黑的眼眸里有深切的幽怨。不僅僅因為我忘了割肉給它吃,還因為南南來了。
我奔跑著回到南南身邊,我們的身體糾纏在一起。我用力親吻她,請她相信我的忠誠。
黑鴉像影子一樣在頭頂飛舞,大聲說:白鹿,明早有頭白鹿!
這消息是一股強烈的風(fēng),讓我既不知所措又無法抵御。但是,我應(yīng)該留下來陪伴南南,不能再讓她生氣。
一只白鹿??!森林神靈!擁有白鹿就能實現(xiàn)任何愿望。黑鴉的聲音時而高亢時而呻吟,充滿魅惑。
南南伸出胳膊繞住我的脖頸。
我在深淵中掙扎。
我深吸一口氣,讓意念從海底浮上來,保持住。
……
手臂的酸麻讓我從午睡中醒了過來,我用力晃晃腦袋,卻仍覺得神思恍惚。沒想到趴在辦公桌上打個盹也會做夢,還居然又做了那個場景的夢,就像接著看了一部被中斷的電視連續(xù)劇。
手機上有南南發(fā)來的微信,我急忙回復(fù)了她,還補了一句:剛才夢見你了。
她說:下班去楊記麻辣燙。
就像被冷水突然激靈了一下,我身體一陣顫抖,天空霎時明朗起來。從生日那天直到今天她都不見我,發(fā)微信過去只冷冷回復(fù)幾個字。今天,終于雨過天晴了。
下班后我興沖沖打車趕到楊記麻辣燙,南南已經(jīng)坐在那里了。桌上擺滿了她點好的肉串和蔬菜,還有三瓶啤酒。我小心翼翼地看她臉色,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靜,這反而令我很不踏實了,我寧愿她對著我暴風(fēng)驟雨地一通橫掃。
我打開點火開關(guān),等湯鍋沸騰起來后,涮肉串、藕片、筍尖、豆腐,待它們熟了之后,一串串放到南南盤子里。我思忖著該說點什么才能逗她開心。
“你的獵案怎么樣了?”沒想到她劈頭問出這么一句。
我趕忙說今早顧捷告訴我,已基本搞定。
“不能說詳細一點么?”
她語調(diào)冰冷眼神冷漠,她還在生氣。我必須讓她盡釋前嫌。
“領(lǐng)導(dǎo)找高淵談話,紀委對他調(diào)查,老婆大吵大鬧要離婚,高淵成了走投無路的困獸。顧捷昨天去找了他,說服他簽了意向性合同。下周高淵就要來公司簽署正式合同了?!闭f出這些時我心情極好,今天真是好事成雙。
我又說出了南山集團的天價獵金。南南的目光忽然地彌散開來,灑落了一地,某種細微的表情悄悄地伸展開來。但我沒太去注意,我忙著告訴她,顧捷答應(yīng)給我一萬五的酬金提成,這可是我入職以來拿到的最高單筆收入,我倆可以提前去租房了。
南南忽然很認真地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你是怎么把高淵的艷照發(fā)布出去的?從哪幾家網(wǎng)吧?”
對話不是一般的分岔路口,而是到了懸崖峭壁。我仰頭喝下一杯啤酒,“你是不是覺得我做這些事特卑鄙,特小人?”
“快說啊,莫非要對我隱瞞。”她的神態(tài)和語氣里有粗糲的急迫,像變了一個人。
我一口喝干第二杯啤酒,將事情的經(jīng)過原原本本講述一遍。
她擺弄著手機沒再說話,我吁了一口氣,謝天謝地終于結(jié)束了這濕答答的問答。
吃完飯后,我?guī)ス湫绿斓亍K幌衿饺漳菢訃\嘰喳喳說個不停,也不像以往那樣專心流連于一家接一家的店鋪,若有所思的模樣像是在夢游。當(dāng)我找她說話時,她會立刻打起精神表現(xiàn)出天真的興趣,但很快又變得心事重重。我買了一杯她最喜歡的霸王茶姬,奶茶喝完時她忽然說累了想回去了。平日里逛街逛到我腿軟她都仍然興致盎然,今天居然要早早回家,今天是周五啊。我沒說什么,極不情愿地調(diào)轉(zhuǎn)方向往回走。我們穿過一條準備拆遷的老街時忽然刮起了風(fēng),那些沒有被拆走的燈籠被吹得左搖右晃,我倆的影子也在地面上左右搖晃起來,像極了床上的糾纏。我心頭忽然涌起一層親昵,身體深處也涌起悸動,一把將南南摟過來,緊緊摟在懷里。
“每個周末合租那哥們都要出去,明天一早你就過來吧。”我伏在她耳邊低語,渴望著她嬌小玲瓏的曲線。
她把腦袋埋在我胸前,悶聲悶氣地說:明天老家的表姐要來,我得去陪她。
我很想問怎么不叫上我一起,以前鶴鎮(zhèn)有人來你都要叫上我一起去陪的。但我最終沒有問出這句話,只是覺得風(fēng)更大了,大得可以吹散肉體和情感上的依偎。
4
潛伏在草叢中很久很久了,黑鴉遲遲不發(fā)來射箭信號,我的耐心開始一點點消失。我很懊喪為了白鹿丟下南南,她肯定又生氣了。最近她一直在生我的氣。應(yīng)該馬上回去陪她,向她道歉。
白鹿,白鹿,錯過這次就再沒機會了。黑鴉在我耳邊呢喃。
回去還是留下?
你會因此錯過唯一的成功機會。
時間變得難以理解,我被裹在漆黑的網(wǎng)里無力自拔。我是功利的,有罪的,河流看穿了我之后消失了,太陽變成了靛藍色。
唰唰唰,三聲信號如煙花升于廢墟,激起一派心悸的璀璨。我張弓搭箭,鋒利的金箭帶著蕭蕭風(fēng)聲筆直射出。箭頭穿透心臟的聲音悲愴而響亮,空氣中灑滿淚水。我拔腿朝獵物狂奔,渾身顫抖不已。
面前擋著大片的荊棘。我拔出刀一通亂砍,遮住視線的雜草呼啦啦倒下一片,卻又冒出來一大片。我累得精疲力盡,我終于跑到了一片開闊地時,恐懼像條毒蛇爬進我心里,我的身體僵硬且無法動彈。
我看見了南南!她流著血躺在地上,我的金箭準準穿透她的心窩,血跡一點一點在白裙上暈染開來。
白鹿呢?怎么變成了你?我抱住她用力搖晃。
她的臉越來越蒼白,眼睛里滿是淚水。她說了句什么,我將耳朵湊到她唇邊,卻什么也聽不清。她的身體一點一點涼下來,在我懷里變成了冰的溫度。
凌厲的嘶鳴劃過頭頂撕裂天空,搗碎了我的意識。黑鴉劃過一道妖嬈弧線,細脖子上一圈異色的羽毛在即將消失的光線中流溢出駭人的光澤。它的巨翅暗如夜色,扇動起摧毀一切的壯麗波紋。
……
我大汗淋漓地醒來,心跳得要蹦出來。
幸好只是一個夢!我驚魂未定地拿起手機,才六點鐘。怎么都睡不著了,我索性起床。
外婆說,每個夢都不是無緣無故的,它是一張地圖,告訴你之前走過的路,預(yù)示你將來要去的地方。外面的雨很大,像是隨時要破窗而入。合租那人的房門緊閉著,衛(wèi)生間里又充滿了嘔吐物的氣味。夢境像某種病毒侵蝕了我的思維,并且正在朝我身體的各個部位發(fā)起攻擊。今天禮拜三了,南南從上周五晚上跟我道別后就杳無音信,我的微信她只潦草回復(fù)幾個字。想到這些,我感覺呼吸都有了困難。
公交車依然是擁擠的,車廂里混雜著大蔥味,韭菜餃子味,雜醬面味,汗味,香水味。每到一個停靠站,人群就像海浪般涌動翻滾一番,我在其中被推來搡去,身體不受控制地被浪頭裹挾。幾天前那種超越這些人之上的優(yōu)越感忽然間蹤跡全無,人生并不是你對它足夠虔誠就能收獲公平的回報,我覺得我的人生將永遠在這樣的裹挾中度過。金牌獵頭的夢只是天幕上的一顆星星,可望不可即。
下了公交車后,我心懷僥幸地依然繞道去買了一杯“陳記豆?jié){”,昨天前天買的豆?jié){都是我自己喝了。走進公司大樓,朝顧捷辦公室走去時,內(nèi)心竟然有種懸崖一樣的感覺。
她辦公室的門依然和昨天前天一樣緊閉著。
她難說是去出差了,總監(jiān)出差莫非還要告訴我這個部下?我在心里不斷自我解釋著,但是像火一樣燃燒的焦灼,讓我整個上午都無法進入工作狀態(tài)。高淵說好這周來公司簽署合同,顧捷如此重視的大獵案,怎么會在關(guān)鍵時刻去出差呢?
不斷有人朝我投來寓意深長的眼神,我不想去理會他們,自從被提拔為助理之后我就習(xí)慣了各種各樣的眼神。當(dāng)我去茶水間、打印室、衛(wèi)生間時,甚至在走道里,都有人拿奇怪的眼光看向我,還有人指點著我交頭接耳小聲議論。
午餐時間到了,平日里我早餐潦草就是圖中午的免費午餐可以飽食一頓。但我今天一點胃口都沒有,趁同事們?nèi)ノ绮?,我急忙撥打了南南手機,我不能忍受她這么不冷不熱對我。居然是關(guān)機!這是什么情況?即便是生病也不應(yīng)該關(guān)機呀。有個火盆在炙烤著我,我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被烤熟,燒焦。
我找了個隱蔽角落,撥通了顧捷的電話。
“喂……”她嗓音沙啞氣息虛弱,聽上去像在千里之外。
我心口一沉,急忙問顧總你在哪里。
手機里沒了聲音,很長很長的一段沉默讓我惶恐,作為部下似乎不該打這個電話,也不該這么問她。
出人意料的事情發(fā)生了,手機里突然傳來了她的哭泣聲,持續(xù)了很久之后她哽咽著說:“我跟自己打賭你會不會來電話……來看看我吧?!?/p>
按照她發(fā)來的地址,我找到了那個小區(qū),走進了那個單元,推開虛掩著的房門。我看見一個歪斜在長沙發(fā)上的人時,差點以為自己走錯了門。她臉色蒼白瞳孔渙散,頭發(fā)亂蓬蓬披散在腦袋上,又可憐又陌生,一陣風(fēng)就可以把她吹走。
我不敢看她,也不知該做點什么,愣了幾秒鐘后拿起茶幾上的杯子,四處尋找哪里可以倒水。她用手勢制止了我,示意我在對面沙發(fā)上坐下,沙啞著聲音問:
“這幾天我沒有接公司任何一個人的電話。接了你的,是想弄清楚你為什么背叛我?”
什么?我忽地站起來,什么背叛?
她定定看了我一會兒,再次示意我坐下,“你告訴我真話就行了,我不會怪你?!?/p>
接下來的幾分鐘或者十幾分鐘時間里,我出現(xiàn)了暫時的失聽,就像飛機降落時耳膜出現(xiàn)失聽導(dǎo)致大腦一片空白那樣。世界猝不及防將我推到了又陌生又遙遠的地方,沒有一個角落是熟悉的。當(dāng)失聽感消除之后,我漸漸恢復(fù)了意識,所有的事實終于得到了復(fù)盤。這復(fù)盤對我而言已經(jīng)毫無意義,但我畢竟知道了真相。準確說,一部分真相——
有家獵頭公司突然去找了高淵,將顧捷陷害栽贓的所有細節(jié)告訴了他。高淵立刻委托律師起訴了顧捷及“創(chuàng)世專獵”,并撤回了與顧捷簽訂的意向性合同,轉(zhuǎn)頭與那家獵頭公司簽了約。此事在“創(chuàng)世專獵”炸開了鍋,CEO方闕臨危受命進行危機公關(guān)。為了讓高淵接受庭外調(diào)解,“創(chuàng)世專獵”先發(fā)文聲明對顧捷私下所做之事毫不知情,然后以公司之名向高淵所在單位進行事實澄清與公開道歉,并將私自實施竊聽、散布謠言、用網(wǎng)絡(luò)傳播桃色照片的顧捷予以開除處理。
“只有你我知道的事,他們?yōu)槭裁磿莆账屑毠?jié)?”她雖然形容枯槁,目光卻依然如刀片一般。
我顫抖著聲音問:“高淵與哪家獵頭公司簽了約?”其實我心里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我希望她說出來的話可以否定我的答案。
“啟德獵頭,一家小破公司?!?/p>
回憶、場景和細節(jié)的轟炸霎時襲來,耳朵和心臟都不像是我自己的,大腦既無法思考,也意識不到自己無法思考。我木呆呆站在那里。
顧捷忽然拉長聲音“哦”了一聲,“你那個女朋友,在哪里上班?”
“啟德獵頭?!?/p>
她的肩膀毫無準備地垮塌了下去,目光也渙散了。她頹然靠在沙發(fā)背上,眼光投向虛無,很久之后才長嘆一聲,“堂堂顧捷竟然輸給一個小丫頭。”
天色漸漸暗黑下來,我問她想吃點什么,我下樓去買。她搖搖頭,氣息衰弱地說:“若董事會有人找你麻煩,告訴他們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參與。所有事情都是我一個人做的?!?/p>
眼淚涌了上來,我用盡可能顯得平靜的語調(diào)問她:“想不想喝‘陳記豆?jié){’,我現(xiàn)在打車去給你買一杯?!?/p>
她慘笑著擺擺手,盯著我的眼睛說:“答應(yīng)我,好好干下去,永遠不要放棄。我已被永久拉入了獵頭黑名單,今后不會被任何公司聘用了。但我要等著看你成為金牌獵頭?!?/p>
5
我的電話快被南南打爆了,我一個都沒接。
高淵獵案讓名不見經(jīng)傳的“啟德獵頭”在眾獵頭公司里著實出盡了風(fēng)頭,南南是炙手可熱的大紅人,她成了金牌獵頭。她發(fā)來一條很長的微信,說服我跳槽去“啟德獵頭”入職,董事長會特批我直接做獨立獵頭,與她做黃金搭檔。她又發(fā)信說,不久的將來我倆可以自己成立一個獵頭公司,不斷做大做強。我刪除了她的微信,拉黑了她的號碼,但我沒有刪除手機里存的她的照片,那是過去的、記憶中的南南,我會永遠保留著。
沒有副本的真相已經(jīng)無法還原,只能成為永遠的秘密。之后的歲月里,它們偶爾以麻辣燙的形式存在,以忽明忽暗的燈籠的形式存在,以一只黑鴉的翅膀形式存在。
此刻,我正坐在前往鶴鎮(zhèn)的長途班車上。生活在我心目中變成了一個空盒子,隨便貼什么標(biāo)簽都行,但我最想做的事是去看看鶴鎮(zhèn),那一方從未被污染過的凈土,那個被南南描述過一千回的世外桃源,那個精神崩壞后的藏身之所。
長途班車上的人面容不詳,每個人都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兩手空空的我混雜在他們中間,像土地上莫名生長出的外來植物。
班車駛下高速路之后,毫無過渡就進入一條低等級道路,局促顛簸彎道特多,我就像騎在一匹危險的劣等馬上。開始暈車了,我不敢再看手機,將目光望向窗外。光禿禿的山巒上沒有花草樹木,只有灌木在烈日下毫無意義地直立著,多么草木蕭條、萬物沉淪的春天。
“快下車啊,我要鎖門了?!甭犚娝緳C不耐煩地叫我時,我才發(fā)現(xiàn)乘客都走光了,車廂里只剩下我。
“這里……是鶴鎮(zhèn)?”我不敢相信地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心思還沉浸在南南的那個水綠水綠的鎮(zhèn)子里。
“鶴鎮(zhèn),終點站!”
像誰正在寫一本潦草的天書,飛揚彌漫的塵土讓我無法看清小鎮(zhèn)的輪廓和面貌。剛才與我同車的人一個都不見了,就像一粒粒塵埃瞬間隱入了大地。我忽然有種感覺,這輛車莫非是來鶴鎮(zhèn)的最后一輛車。
不遠處有幾個賣菜賣土雜的小地攤,更遠處是塔吊、攪拌機和腳手架。我踽踽行走在一個又一個連綿不絕的工地上,每隔一段就看見一塊相同的標(biāo)語牌:“打造精致美麗旅游小鎮(zhèn)”。沒有粉紅粉白的桃花李花,沒有小溪在青翠草地上流淌,我的視覺與嗅覺被蛛網(wǎng)般細細密密的飛塵覆蓋,太陽的顏色經(jīng)過粉塵折射后變得有些怪異。
我急不可耐想找到鶴湖,那個南南講得最多的地名,她津津樂道向我描繪過一千遍的地方——清澈見底的湖水,隨風(fēng)蕩漾的蘆葦,遨游在天空的白鶴像飄逸散開的花片,翅膀在陽光與湖水的交映下泛出斑斕的色彩。
問了好幾個路人,我終于來到一圈比人還高的圍墻邊,上面寫著醒目的大紅字:鶴湖生態(tài)旅游度假區(qū)工地,墻上是幾只畫工拙劣的白鶴。我找到一個大鐵門,扒著門縫朝里張望。遠處隱隱是有一個湖,湖邊是相連相接的工棚,地上堆碼著各種建筑材料,頭戴安全帽的工人正在忙碌。
我到處亂竄,我希望鶴湖其實不在這圍墻里,是我找錯了地方。我逢人就反復(fù)問同樣的問題。
白鶴呢?——白發(fā)老人答:被龍門吊、攪拌機、塔吊、打樁機嚇跑嘍。
這里真的是鶴湖?——頭頂殺馬特發(fā)型的少年糾正我:以后叫鶴湖生態(tài)旅游度假區(qū)。
白鶴還會回來嗎?——玩著游戲的小朋友說:叔叔們以后會放好多好多智能電子鶴在里面,比真鶴漂亮,還可以跟我一起玩耍。
……
我累了,嗓子也啞了,腳步帶我來到小鎮(zhèn)外的山坡上。山巒樹木農(nóng)田房舍平庸而荒涼,像世界上其他任何一個角落一樣,不值得用眼光去停留。我仰面躺在核桃樹下。
蠻荒的山野 ,一望無際的黑森林,四處奔跑的野獸……道路向后涌去,時間漸漸后退,一身白裙的南南站在核桃樹下望著我,太陽懸在她的右肩上。她干凈白皙的面孔給我一種疏離的感覺,眼睛里是冷靜清涼的光,這令她在無聲的影像中變得性感、冷酷而富有魅力。太陽因為沉默而顯得異常冰冷,漸漸變成了靛藍色。
南南緩緩抬起頭來,雙臂也緩緩抬了起來,氣泡般破滅的笑在她臉上氤氳開。白色的手臂伸向天空,空氣霎時被劃開一道口子,一只黑鴉凌空而起,展翅飛向幽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