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年少時更需要一個父親,他住在我隔壁,夜里我聽他打呼嚕,很費勁地喘氣。看他躬腰推門進來,一臉皺紋,眼皮耷拉,張開剩下兩顆牙齒的嘴,對我說一句話。我們在一張餐桌上吃飯,他坐上席,我在他旁邊,看著他顫巍巍伸出一只青筋暴露的手,已經(jīng)抓不住什么,又抖抖地勉力去抓住。聽他咳嗽,大口喘氣――這就是數(shù)年之后的我自己。一個父親,把全部的老年展示給兒子。一如我把整個童年、青年帶回到他眼前。
在一個家里,兒子守著父親老去,就像父親看著兒子長大成人。這個過程中兒子慢慢懂得老是怎么回事。父親在前面趟路。父親離開后兒子會知道自己四十歲時該做什么,五十歲、六十歲時要考慮什么。到了七八十歲,該放下什么,去著手操勞什么。
可是,我沒有這樣一個老父親。
我活得比你還老的時候,身心的一部分仍舊是一個孩子。我叫你爹,叫你父親,你再不答應,我叫你爹的那部分永遠地長不大了。
多少年后,我活到你死亡的年齡:三十七歲。我想,我能過去這一年,就比你都老了。你給我童年,我自己走向青年、中年。
留下五個兒女的父親,在五條回家的路上。
我們好像從來就沒有過你。只是覺得跟別人一樣應該有一個父親,盡管是一個死去的父親。每年清明我們上墳去看你,給你燒紙,燒煙和酒。邊燒邊在墳頭吃喝說笑。喝剩下的酒埋在你的頭頂。臨走了再跪在墓碑前叫聲父親。
我們真的有過一個父親嗎。
當我們談起你時,幾乎沒有一點共同的記憶。我的記憶中沒有一點你的影子。我對你的所有記憶是我構想的。我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父親,通過母親、認識你的那些人。也通過我自己。
我需要一個父親,在我成年之后,把我最初的那段人生講給我。就像你需要一個兒子,當你死后,我還在世間傳播你的種子。你把我的童年全帶走了,連一點影子都沒留下。
我只知道有過一個父親。你死后我所有的童年之夢全破滅了。剩下的只是生存。
父親,只有你能認出你的兒子。他從小流落人世,不知家,不知冷暖饑飽。只有你記得我身上的胎記,記得我初來人世的模樣和眼神,記得我第一眼看見你時,緊張陌生的表情和勉強的一絲微笑。
現(xiàn)在,我站在四十歲的黃土梁上,望不見自己的老年,也看不清遠去的童年。
你在世間只留下名字,我為懷念你的名字把整個人生留在世間。我留下的身體扛起你的鐵锨。你沒挖到頭的一截水渠我得接著挖完,你壘剩的半堵墻我們還得壘下去。
如果你在身旁,我可能會活成另外一個人。你放棄了教養(yǎng)我的職責。如果你在,我肯定不會是現(xiàn)在的樣子。盡管我從小就反抗你,聽母親說,我自小就不聽你的話,你說東,我朝西。你指南,我故意向北。但我最終仍長得跟你一模一樣。
父親,我渴求的僅僅是你說過千遍的老話。我需要的僅僅是能夠坐在你身旁,聽你呼吸,看你抽煙的樣子,吸一口,深咽下去,再緩緩吐出。我現(xiàn)在都想不起你是否抽煙,我想你時完全記不起你的樣子。不知道你長著怎樣一雙眼睛,蓄著多長的頭發(fā)和胡須,你的個子多高,坐著和走路是怎樣的架勢。還有你的聲音,我聽了八年,都沒記住。我在生活中失去你,又在記憶中把你丟掉。
我的堂叔及親戚們,一提到你至今滿口惋惜。他們說你可惜了。一家人打柴放牛供你上學。年紀輕輕做到縣中學校長,團委書記。要是不去新疆,不早早死掉,也該做到縣長了。
他們談到你的活潑性格,能彈會唱,一手好毛筆字。在一個叔叔家,我看到你早年寫在兩片白布上的家譜,端正有力的小楷。墨跡濃黑,仿佛你剛剛寫好離去。
埋你的時候,我甚至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多少年來我一直想你會回來,有一天突然推開家門,看見你稍稍長大幾歲的兒女,衣衫破舊,看見你清瘦憔悴的妻子,拉扯五個兒女艱難度日??匆娭皇O乱粡堖z像的老母親。
我將在黑暗中孤獨地走下去,沒有你引路。沒有一個叫父親的人,白發(fā)飄飄,把我向老年引。父親離開的那一年我們?nèi)L大了,從最小的妹妹,到我。你剩給我們的全是大人的日子。我的童年不見了。
如果壽命跟遺傳有關,在你死亡的年齡,我會做好該做的事。如果我活過你死亡的年齡,我就再無遺憾。我活得比你更長壽,我的兒女們,會有一個長壽的父親。他們會比我活得更長久。有一個老父親在前面引領。他們會活得自在從容。
現(xiàn)在,我在你沒活過的年齡,給你說出這些。我說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你在聽。我也在聽,父親。
(文心水薦自《人民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