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剛參加工作。因離家較遠,工資也不夠租房用,于是我向廠里打報告,申請?zhí)峁┳》?。打了三次報告,才分到一間十平方米的二人職工宿舍。
那宿舍在一棟坐北朝南的筒子樓里。一條長廊,連接兩面的各家各戶;一方門簾,保護著各家的隱私。每戶門對門,門口支著蜂窩煤爐、小櫥柜或雜物,白日里視線也不好,因為兩頭才有窗戶。走廊的墻體漆黑,墻頂很高,懸著一只昏黃的電燈泡。若是每家都關上門,樓道就像一條隧道;若是敞開門,房間內又一覽無余。因此,半截布簾發(fā)揮著大作用。
一到做飯時間,走廊和水房里人來人往,盆桶鍋壺當當作響,提水的人排起一字長龍。人穿過走廊,身子得側著,你讓我我讓你的。孩子們可不管這些,東躲西藏跑著瘋玩。整個筒子樓既熱鬧又擁擠,充滿人間煙火氣息。
大家做著飯,聊著哪里的蜂窩煤好用,哪里的蔬菜新鮮,哪里的雞蛋便宜。若誰家炸豬油,整條走廊都香噴噴的;若誰家油爆辣椒,保準集體咳嗽。誰家醬油沒了,一張嘴,一只醬油瓶就遞過來了;誰家煲湯,缺了生姜,一吱聲,一坨洗好的鮮姜飛了過來;誰家清炒莧菜,沒蒜瓣兒佐炒,嚷一聲,一小碗肥白的蒜瓣兒就傳遞到了跟前。一到過節(jié),各戶拿出一道好菜,桌子一拼,就是一場歡宴。
早上洗漱又是推推搡搡,人聲鼎沸。最煎熬要數(shù)夏天,筒子樓真成了鐵筒子,悶熱不堪。最難受的是晚上:關著門睡吧,就算吊扇成夜轉,汗水也不曾干過;打開門吧,也不見涼快多少,還睡不踏實。
我住在頂樓,到了梅雨季節(jié)會漏雨。房間內的兩張行軍床好比兩顆棋子,移來移去,挪東挪西。住著一大家子的人家,房間塞得滿滿當當,衣服被子被打濕是常事,苦不堪言。天氣多變,有時突然下雨了,有人一想到晾曬的衣物沒收,便從崗上急匆匆跑回樓頂,卻發(fā)現(xiàn)所有物什早有鄰居給收拾停當了。
各家的小孩好得像是一家人,一早爬起床,臉也不洗,串了左鄰串右鄰,串了東家串西家,在一起玩耍,到了飯點兒,大人叫都叫不回。一個孩子有了零食,等于整棟樓的孩子都有了。誰家做個好菜,量都備得足足的,指不定哪個孩子會去蹭一塊兒討一勺的;誰家孩子磕著碰著燙著摔著了,大人不在家也不要緊,總有鄰居會幫你妥善處理;誰沒時間去幼兒園接孩子,等會兒就有人把你家的孩子一起帶回來了;誰家深更半夜有急事,把孩子從熱被窩里抱出來,隨便敲開哪家的門,只需將孩子塞進鄰居的被窩,心放肚子里就行了。平時大家買瓜,不管西瓜冬瓜南瓜,都挑最大個兒的,為的是給大家分著吃——分享的哪是瓜呀,是一份難得的鄰里情。
互幫互助中,筒子樓的孩子漸漸長大。誰家孩子考得好,是整個筒子樓的喜事,各家各戶一商量,湊份子錢買輛自行車作為獎勵。孩子也懂得感恩,一到廠里分福利時,就用自行車一趟一趟地幫大伙把物資運回來。
后來,筒子樓隨著城市的改建拆了,廠也隨時代的改革變賣給了商家,筒子樓的老街坊也為生計奔波而天各一方。但偶然街頭相遇,誰都會停下來,站到街邊說一會兒話,相互問問各家的情況,彼此道一聲珍重。提到誰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或創(chuàng)業(yè)了,都一臉的歡喜,感嘆說,咱筒子樓里走出來的孩子,一個個的心胸豁達,生存能力強,有出息得很!
如今回想起筒子樓的生活,好像就在昨日。我不由得想起當下住在單元房的鄰里之間,多像同一空間下生活的一群熟悉的陌生人啊。
(資源支持:《牡丹》)
編輯|廖旖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