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相玉
今晚過了零點,田非就正式成年了,十八歲。
馬上面臨高考、畢業(yè)、報考、選專業(yè),一系列連鎖問題讓他感到困惑——將來應該干點啥呢?
學習成績一般、長相一般、身高一般、談吐一般、智力一般、情商一般,就是普普通通的一般人。如果不是家里經(jīng)濟條件不一般,吃穿不愁,田非甚至會懷疑自己的人生就是帶資進組的龍?zhí)籽輪T。
習題和卷子鋪滿茶幾桌面,茶幾的一角放了一個小蛋糕,那是他剛剛為自己準備的生日蛋糕。他盤腿坐在茶幾旁,看了眼掛鐘,還有一個多小時就到零點。他堅持不睡,好紀念這個特殊的日子。至于他爸媽,生意永遠排在最前面,其次是客戶,然后是手機,第四名才是他。田非還挺自豪,因為他后面還有他們家狗,他沒墊底。
還有時間,挑個劇看吧。他盤算著,便放下手中的筆,合上習題集,拿起了電視遙控器。
田非喜歡看電影,尤其是喜劇。田非的記憶里,小時候父母總不在家,之后隨著生意越做越大,行蹤也越來越神出鬼沒,就更聚少離多。
曾經(jīng)一個顯示來自土耳其的陌生電話號碼打進來,張嘴就說:“喂,兒子,我是你爸?!?/p>
田非絲毫沒有猶豫,“我是你爸!”隨后掛斷了電話。
沒過幾分鐘,又一個土耳其的號碼打過來,是一位女士,“哎,你怎么這么跟你爸說話呢?”
“你誰?。俊?/p>
“我是你媽?!?/p>
“你媽!”
田非心想現(xiàn)在這詐騙不得了,都組團啊。
雖然事后父母沒有責備田非,但帶他去做智商測試這件事,讓田非覺得有些過分。他十分認真地回答了每一道測試題,并暗下決心,“我一定要證明給你們看——我不是弱智!”
醫(yī)生說:“呵呵,是個一般人兒?!?/p>
田非得意地松了口氣。之后,父母幾乎無條件地滿足了田非提出的每一個條件。田非有點兒驕傲,他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靠智商實力爭取來的。
所以,少年時陪伴他的是臺DVD播放機,上初中時有了臺筆記本電腦,他就把喜歡的影片下載下來看,現(xiàn)在智能電視上什么都能點播,更是方便。
他發(fā)現(xiàn),恐怖片能讓他不孤獨,因為看恐怖片的時候,總會覺得房間里不止他一個人;喜劇片能讓他忘了所有不開心,從那時候開始,田非就覺得把人逗笑是件偉大的事。
田非一邊看著挑選出來的喜劇劇集,一邊笑得憨傻。
兩集情景喜劇很快播放完了,田非不僅不困了,還覺得身心都很放松。他抬頭看時間,剛剛好,馬上就零點了。關好燈,點好蠟燭,田非盯住數(shù)顯,等待它歸零的那一刻。
零點。
“哎呀呀呀,生日快樂——”田非在心里默默祝福自己,“許個什么愿望好呢?”
“嘿,將來,不如我就做個喜劇演員吧?!蹦芏盒e人是一件很偉大的事兒。
田非開心地雙手合十,閉上眼睛,準備許下愿望。
“等會兒!”
誰在說話?田非驚異地睜開眼睛,疑惑地轉(zhuǎn)動眼球,掃視客廳里虛無的黑暗——“難道是我內(nèi)心的聲音?我精分了?”
就在田非反復確認剛才是不是自己下意識發(fā)出的聲音時,那個聲音又出現(xiàn)了。
“別愣著,拉我一把!”
“誰?”
田非心中驚恐,嚇了一跳,噌一下想站起來,但盤腿坐太久腿麻了,重心不穩(wěn)又摔了回去。顧不上屁股生疼,他本能地向后挪動身體,瞪大眼睛尋找聲音的來源。
整個房間里原本關閉的燈光在晦明之間閃爍,燭火也跟著抖動,忽閃了幾下。關閉的電視機突然自己亮了起來,出現(xiàn)不規(guī)則的橫紋拉扯,有什么東西把像素抽成了絲線,發(fā)出吱吱的微小底噪。
電視機的畫面開始扭曲、折疊、擠壓、堆砌、盤擰在一塊兒,逐漸變成不停歇的旋轉(zhuǎn)渦旋。田非的目光被牢牢吸引住,移動不開,渦旋一會兒順時針旋轉(zhuǎn),一會兒逆時針旋轉(zhuǎn),一會兒向內(nèi),一會兒向外。
深處正在消失的點緩慢地擴張,撐開一個黢黑深邃的洞口,洞口處有一只手!
那只手正從黑洞口攀附而出!
電視機屏幕之中伸出的白皙手臂,顫抖著張開手掌努力地想要抓住田非未果,轉(zhuǎn)而忽然撐住電視邊框,之后牢牢攫住。田非能看到手臂上因用力而鼓起的肌肉和血脈。
用力拉拽之下,一個酷似人類上半身的玩意兒從電視機里躥了出來。
“呼——”那玩意兒舒了口氣。
田非幾乎是以一種動物痙攣似的本能一躍而起,退到沙發(fā)后面,后背緊緊貼住墻壁。
但定睛觀瞧后,他忽然放松了,自言自語道:“嘿,智能電視就是容易出Bug,怎么自己就啟動了。不過現(xiàn)在這3D技術都這么逼真了嗎?真是質(zhì)的飛躍?!?/p>
他拿起茶幾上的電視遙控器,準備按下開關鍵。
“別別別!別關電視!求你啦!通道會斷!下半身就過不來了!你還小,你不懂,下半身我還有用!”
爬出的那個玩意兒仰起頭——那分明是一張人類的臉!充滿懇求和屈從,詭異地笑著!而且似曾相識!
田非愣住了,幾秒鐘后爆發(fā)出歇斯底里的慘叫。他丟下遙控器,瘋狂地跑向門口,用力拉防盜門,但防盜門紋絲不動。
這難道就是靈異現(xiàn)象,空間被困住,門永遠都打不開?田非的心中無比恐懼。
“往外推?!币粋€聲音響起。
田非下意識地推了一下防盜門——開了。
他想都沒想一個箭步?jīng)_了出去,用力摔上房門。
媽的!手機忘拿了,我怎么報警??!疏忽大意了!田非在門口愁容滿面,急得直罵街——怎么辦?翻找褲兜,也沒拿門鑰匙!
噢,不對,我們家是指紋鎖。那我也不敢進去?。√锓沁M行著激烈的心理斗爭。要不我迅速進去拿完手機就出來?有一種冒險精神在鼓動他勇敢起來——沖進去,拿回屬于自己的手機!這個時代不能沒有手機。他在腦海里不斷模擬奔跑路線——手機在茶幾上,我拉開門,一貓腰,盡量縮小身軀,一伸手抓住手機,再依靠我發(fā)達的后臀肌把身體拉回來,轉(zhuǎn)身關門報警——就這么辦。
田非心一橫,按下指紋,拉開防盜門。
房間里的燈不知為何,已經(jīng)全部點亮。
光亮驅(qū)走了些許恐懼。房間并無異樣,田非貓起了腰,但眼前的場景讓他撅著腚遲疑地半蹲在門口。
電視屏幕里那玩意兒正全身發(fā)力,連蹬帶刨,連扯帶拉,終于狼狽地從電視機里爬了出來,重重地摔在地上,大口喘氣抱怨:“媽呀,這也太遭罪了?!?/p>
田非看了看恢復原狀的電視機,又直瞪瞪地看著仰面朝天、癱在沙發(fā)上爆粗口的人類,不知為何這個人給他一種既親切又厭惡的感覺。他試探地問道:“你這該不會是在穿越吧?”
那人盯著田非看了一會兒,發(fā)出“嘖嘖”的感嘆聲。
“要不說我就是聰明機靈、沉著冷靜呢,發(fā)生這么大的事都沒慌亂。”那人一挺腰坐了起來,“你也別撅著了,站直。沒錯!我就是從未來穿越回來的你?!蹦侨擞謸纹鸶觳舱玖似饋?,目光貪婪地掃視整個房間,“真懷念??!哇,這個玩意兒還在呢!我怎么記得生日那天被我不小心弄壞了呢?”那人伸手去拿一個動漫手辦,抓著手辦人物的帽子,剛拿起來,手辦的身體就和帽子脫離了,在地上摔得稀碎。
倆人盯著地上的零碎兒看了一會兒,然后面面相覷。
“命運如此。別放在心上?!?/p>
那人咳了幾聲,扭過臉避開田非的目光,隨后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自顧自地隨便翻找田非的東西。
“哎!放下,有沒有禮貌?”田非呵斥那人——既然是人,那就沒什么可怕的。田非已經(jīng)拿到手機而且按好了110,隨時都能撥出這通報警電話,“你趕緊從我家出去,要不我報警了?!彼f著舉起電話,示意自己并非虛張聲勢。
那人笑了。
“純種自己人,還用得著禮貌嗎?咱倆別這么拘謹,我也是第一次穿越,你弄得我都緊張了,快把手機放下。”
“扯淡!你當我傻?你就是個賊!我給你最后一次機會,出去,我不告發(fā)你!”
“嘿喲,還告發(fā)我?我告訴你,你毛片放哪個隱藏文件夾我都知道?!?/p>
那人說完蹲在茶幾旁,翻開筆記本電腦,熟練地輸入密碼,點開了一個文件夾。
“還不信我?我這就證明給你看,是不是在這——”那人說著端起筆記本就要點擊播放。
田非見勢一把奪過電腦,“信了。”
畢竟二十多層目錄下的隱藏文件夾不是想發(fā)現(xiàn)就能發(fā)現(xiàn)的。
那人看到田非的反應十分得意,一拍大腿,“行了,蠟燭我替你吹了哈。呼——”
吹完,操起叉子挖了一大塊蛋糕放進嘴里,吧唧吧唧吃起來,還得意地一邊吧唧嘴一邊含糊地說:“你七歲那年看了第一場電影,是爺爺帶你去的,電影名叫《大腕》,之后就總纏著爺爺帶你去電影院;十歲那年,還讓爺爺帶你去網(wǎng)吧刷夜,被拒絕后,你還說你恨爺爺;十三歲的時候爺爺去世了,你哭了好幾天。爸媽為了安撫你,送了你一臺DVD機,它陪伴你度過了少年時期。初中,你投稿了一篇喜劇電影的觀后感,拿到了人生第一筆稿費,一百塊,買了本女明星的寫真集,還附贈了一張DVD,但你之后沒再繼續(xù)寫,可惜了。高中,你除了學習就是看電影,也不社交,在同學眼中是個怪咖。這些夠不夠證明我就是你?咱倆也別見外了,你就管我叫哥吧。”
田非聽蒙了,那人說的有他很私密的事情,除了他沒人知道。他木然地帶著狐疑點點頭。
那人自信一笑,“還有,那個文件夾——”一揚下巴,示意田非懷里的筆記本,“品位不錯,這點我必須承認。”
田非臉一紅,“少套近乎,你是你,我是我?!?/p>
“嗯,沒被社會練過的少年就是有脾氣,有心氣。這才是少年的模樣!”
“我要是真的將來這么油膩,我現(xiàn)在都想死!”
“唉!我這次來啊,就是為這事兒,關于你的未來,當然也是我的未來,咱們得聊聊。”
“你這么油膩,這么沒禮貌,還想給我人生建議?”
“你最好還是聽聽,因為……你會死。”
“我會……死?”話題轉(zhuǎn)換太快,田非心頭一緊,驚詫地小聲呢喃。
房間的氣氛瞬間沉重起來——我會死?被一個來自未來的自己宣告死亡,這種感覺很奇妙。田非沒感到恐懼,就是心里忽然有點兒空蕩蕩的——我死了,爸媽怎么辦?還有我暗戀的那個女孩,我還沒來得及和她表白,還有我堂哥、大姑、老舅、二姨、三舅媽、二姑父的小舅子家的小哥兒……田非不敢想下去了。
他把目光的焦點收攏,看著穿越回來的自己,想要找尋這是句玩笑的線索。但那人目光盯著蛋糕,幾度哽咽,雙眼通紅。
看來是真的,田非心中生出悲涼。
只見那人掄起胳膊痛苦地猛拍自己的胸口,啪啪啪好幾下。
田非忽然很心疼他,想告訴他,別這么傷害自己了,生死有命,也不是誰能左右得了的,這時候最需要的是快樂地生活,心態(tài)很重要。
他想勸慰“自己”幾句,在那人旁邊坐下。“哎呀媽呀,噎著了,吃太大口了,”那人喘著氣,“給我拿口水?!?/p>
田非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你最好剛才就死掉?!?/p>
“還有這么詛咒自己的人呢?”
“我還能活多久?”田非冷冷地問。
“我哪知道,我不是從那么遠的未來穿越回來的?!?/p>
“那你咋知道我會死?”
“人都會死啊??赡芏?,可能四五十年,可能五六十年?!?/p>
田非血壓飆升,“你有病吧,你們未來人都這么說話嗎?”
“別激動,雖然說得夸張了一點兒,但反正都會死,人總有一死啊。”
田非仔細琢磨了一下未來田非的話,覺得沒毛病,氣就消了一半,“你要是這么一說,我倒是放心了,很有道理?!边@算是田非的好習慣——能聽得進去道理。
“要不說呢,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蹦侨税膺^田非的肩膀,“咱倆啊也別高興太早,過于膨脹和囂張。你永遠不知道死亡和明天哪個先到,對不對?我和你說哈,你——也就是我,”那人拍拍自己的胸口,“和死也差不多了,我就快吃不上飯,要餓死了?!?/p>
“哦,那我就放心了,我還以為‘我是因為嘴賤被打死的呢?!碧锓撬闪丝跉?。
“這嘴,就剩下說話用了。我已經(jīng)好久沒痛快地使用它的另一半功能了?!?/p>
“那你有沒有反思一下,是不是因為那一半功能發(fā)揮得太極致了,所以另一半就衰退了呢?”
“說話是我的工作??!”
說到這里,田非來了精神,他很想知道自己將來做的什么。
“哎,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語氣中充滿了期待。
“喜劇演員?!?/p>
喜劇演員?這不就是我剛才為自己規(guī)劃的未來嗎?我的夢想實現(xiàn)了?田非心花怒放。
“真的嗎?”
未來的田非耷拉下眼皮白了田非一眼,敷衍地點點頭。
Oh?my?God!難道這就是美夢成真?自己剛剛許下的愿望,這就實現(xiàn)了?田非內(nèi)心綻放出的喜悅,如花瓣一般,一層一層伸展開來,身體也忍不住隨著遐想的律動旋轉(zhuǎn)跳躍起來。
“我說你……”
“你先等會兒,我先拍個自拍,發(fā)個朋友圈哈?!碧锓抢^未來的自己,舉起手機,咔嚓。
“寫點兒啥呢?和未來的自己合影,夢想成真,筆芯?!?/p>
“這張照片發(fā)給我,我也發(fā)一個,剛才著急,給忘了,我也要紀念一下?!?/p>
“你發(fā)啥?”
“我就發(fā)——成功抵達,決定命運的時刻來了!”
“什么意思?”
“你先等我發(fā)完。”
“你剛才什么意思?”
未來的田非放下手機,收起嬉皮笑臉的語氣,“我這次是過來勸你重新考慮未來的,不要做喜劇演員了?!?/p>
田非聽到這句話,心中小小的激動在一點點凍結(jié),雖然表面上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但口氣還是緊張著繼續(xù)試探,“喜劇演員很好啊,把歡樂灑滿人間,多偉大。唉,哥,你到底是怎么穿越回來的?”他想轉(zhuǎn)移話題。
未來的田非苦笑一下,又挖了一口蛋糕,“你所在的這年是穿越元年,就是在這個時刻,有一位科學家無意中激活了穿越時空的方法,但他并不知道。所以啊,時空連通了。???你問怎么激活的?什么原理?那我哪知道,我又不是科學家。我就是個喜劇演員而已。我倒是看過科普視頻,說是涉及原子里面原子核和電子。打比方說,如果一個原子核是足球那么大,那么距離它的電子就是北京昌平區(qū)這么大,大概吧。之前人們認為它們之間是空的,其實不是,就像愛因斯坦說的那句,上學時候老師說過的,什么來著,就是不能閑著之類的……”
“上帝厭惡真空?!?/p>
“對!”
這是亞里士多德說的。田非不想糾正他,反正沒人能證明這句話到底是不是亞里士多德說的。
“那里面有什么什么物質(zhì),就像溶液。然后這種東西被觀測到了,唰一下,觀測到的那一刻,這種東西就被激活了,未來就發(fā)現(xiàn)穿越的辦法了。你說未來生活???也沒啥變化,還是吃喝拉撒唄。穿越?。抗芸?。不是隨便誰都可以穿的,誰都能穿那還不亂套了?我是中獎了,被允許和過去的自己接觸。我選了這個決定我命運的時間點?!?/p>
“未來的我真成了喜劇演員?”
“嗯,成了?!?/p>
嘿,田非一個趔趄,摔倒在地,隨后一扭身站起來,“哥,你看我這個‘掉凳有點兒天賦啵?”
未來的田非被這匪夷所思的一幕鎮(zhèn)在當場,嘴里含著叉子反應了一會兒才把嘴抿成一字,垂下眼皮,伸出大拇哥,點點頭。這一表揚可把田非美壞了,開始在房間里一會兒表演各種掉凳,一會兒表演喜劇演員模仿秀,一會兒表演掉凳加模仿秀。
未來的田非也不搭理他,慢悠悠吃完整個蛋糕才阻攔住興奮不已的田非,“可以了哈,差不多得了?!?/p>
“哥,再給我講講,成為喜劇演員還需要練點兒啥啵?”田非上氣不接下氣。
“不需要了。我跟你說哈,在未來,喜劇演員這個行業(yè)太難了,大環(huán)境太差,想把人逗笑太不容易了。未來那些個人啊,忙得都不會笑了,所以我來——”
“勸我放棄?!?/p>
“對。因為啊——”
“工作難找掙不著錢?!?/p>
“啊,對。所以啊——”
“讓我改行去編程?”
“哎,是你穿越來的還是我穿越來的?我想說的怎么你全知道?”
“我不改行,我愛喜劇,我要當個喜劇演員。人越不會笑不就越應該做喜劇嘛?!?/p>
“老弟,喜劇演員哪那么好當啊。咱們沒天賦,連個笑話你都講不出來,不信你講一個,就現(xiàn)在!馬上!立刻!別過腦子!馬上講一個!你看,你都講不出來?!?/p>
“哥,你語速太快了,我沒聽清,你剛才說啥?”
“我說,你連個笑話都……”
“我能,馬上!立刻!不過腦子!就能講一個!”不等未來的田非接話,田非馬上接著說下去,“對我爸媽來說,我們家一共五件重要的事兒,我排第四,你猜誰排第五?”田非笑嘻嘻地將眼睛瞟向未來的田非。
“狗?!?/p>
“好不好笑!哥!就問你好不好笑!我居然沒排在狗后面!出不出人意料?”田非笑得前仰后合。
“狗呢?”
“排第五啊?!?/p>
“狗呢?”
“不說了嘛,狗排第五?!?/p>
“狗——呢?”
“對,狗排第五,我排第四?!?/p>
“我說!狗,在哪兒呢?”
田非愣住了,眨巴幾下眼睛,忽然雙手抱頭,看向房間的角角落落,“我狗呢?”
田非想起來,去超市買蛋糕把狗拴在了超市門口,之后自己拿著蛋糕屁顛屁顛回來,把狗忘那兒了。
“我得趕緊去找狗……”
“你先別著急……”
忽然,整個房間里原本亮堂的燈光開始在晦明之間反復閃爍,原本關閉的電視機突然自己亮了起來,出現(xiàn)不規(guī)則的橫紋拉扯,有什么東西把像素抽成了絲線,發(fā)出吱吱的微小底噪。
電視機的畫面開始扭曲、折疊、擠壓、堆砌、盤擰在一塊兒,逐漸變成不停歇的旋轉(zhuǎn)渦旋。兩個田非的目光被牢牢吸引住,移動不開,渦旋一會兒順時針旋轉(zhuǎn),一會兒逆時針旋轉(zhuǎn),一會兒向內(nèi),一會兒向外。
屏幕深處正在消失的點緩慢地擴張,撐開一個黢黑深邃的洞口,洞口處又出現(xiàn)一只手!
“莫慌,死不了,狗比我能扛,現(xiàn)在還活著呢?!甭曇魪碾娨暀C里傳出來,“拉我一把啊!”
一回生兩回熟,兩個田非對視一下,十八歲的田非開始尋找剛才因驚慌丟下的電視遙控器。
“一個就夠亂了,你就別添亂了?!闭f著他看到了掉在地上的遙控器。
“慢著!慢著!我也是你?。 ?/p>
說時遲那時快,趁著田非遲疑的一剎那,電視機里的人一個猛躥,身體躥出一大截,率先伸手搶到了遙控器,甚是得意。
“你覺得我還能栽在同一個招數(shù)下嗎?”
田非愣愣地看著撅在地上的那個人,那人仰著臉看著田非,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田非面無表情地把手伸向電源插座,準備直接斷掉電源。
“別別別!別斷電!求你啦!通道會斷!下半身就過不來了!你還小,你不懂,下半身我還有用!”
一邊說著一邊連滾帶爬,手刨腳蹬地鉆了出來。
“還是這么遭罪?!?/p>
“你是來——”田非正要開口詢問,早先那位田非一把把他拉了過來。
“別搭理他,我先來的,先把咱倆的事解決了再說他的。”
田非本想確認下那個剛穿越回來的“自己”是什么情況,但之前穿越的田非扳過他的臉,不給他說話的空隙,一口氣說道:“我跟你說,別當喜劇演員,會浪費你的天賦。你是不是覺得你特普通?我跟你說,你錯了!太年輕,下結(jié)論過于草率。你,就是我,在高三的下半年會奮發(fā)圖強,什么結(jié)果?結(jié)果就是,你是我們學校的高考數(shù)學狀元??!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你可以選擇去當個程序員??!當程序員意味著什么?未來程序員特別吃香!特別吃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不用餓肚子!”
“呼呼呼呼呼——”之前穿越過來的田非上氣不接下氣。
“要不你先歇會兒?”
“不用!”之前穿越過來的田非幾乎是用最后一口氣吶喊出來,“只要你當上程序員!吃香的喝辣的,我就都值了!”
“放屁!”剛穿越過來的田非說話了,“生活不止吃喝拉撒,還有詩和遠方?!?/p>
田非轉(zhuǎn)過身,面對著剛穿越過來的田非,“我是又中獎了嗎?”
“不抽獎了,改搖號了?!?/p>
剛穿越過來的田非緩緩站了起來,看年紀已過中年。中年田非上前一步,張開雙臂,田非以為他要擁抱自己,下意識地也張開雙臂,沒想到中年田非一把捧住了田非的頭。
“好久不見,我好想你??!”語氣情深切切。
田非一愣,雖然心里犯嘀咕,未來見面的禮儀變化這么大嗎?流行抱頭?但看對方真情實感的流露也不方便說什么。
中年田非放松下來,又一把箍住田非的手臂,語重心長、目光深情地看著田非的臉的上方——頭頂,含情脈脈。
“聽老哥的,別當程序員,不值得。我,也就是你,值得擁有更好的未來?!?/p>
“哎,我倆聊得好好的,憑什么你一來就給否定了呢?”先穿越過來的青年田非表達著不滿。
中年田非一擺手,制止了他繼續(xù)發(fā)泄牢騷,“別人我不知道,但我這個體質(zhì),我太了解了,不適合當程序員。你還有得選,在你還——”
“等會兒!你先別說話!”青年田非打斷了話茬,眼睛瞪得溜溜圓,“你說你是程序員?那就證明,我這次來是成功了啊,我不是喜劇演員了?。」?!我成功了!”
說著一把摟住中年田非,“老哥,快告訴我,當年你說了什么我才成功的?!?/p>
“我是不會告訴你的!”中年田非扭過臉去。
青年田非笑嘻嘻地瞇起眼睛,“不要緊,命運如此,早晚都會說的?!鼻嗄晏锓潜谋奶两谧约旱南矏傊?,“那你和我說說,你年薪多少?”
“百萬,幾家公司搶著要我,還有上升空間?!?/p>
“百萬!”田非和青年田非對視了一下,都激動地攥緊了拳頭。
“房子呢?房子呢?買房了嗎?”
“有那么幾套?!?/p>
兩個田非再次激動地快節(jié)奏原地蹦跳踏步,發(fā)出“嚶嚶”的聲音。
“存款呢?”
“七位數(shù)吧,不算虛擬幣?!?/p>
兩個田非已經(jīng)激動得說不出話了,喘著粗氣,臉漲得通紅。
“車子呢?”
“地鐵?!?/p>
“啊?地鐵?”田非愣住了,這個答案顯然出人意料,讓人多少有點兒困惑。但青年田非聳聳肩,又再次展開笑顏,“不重要,我富裕了!我就要富裕了!”
中年田非沒有理會在屋里奔跑歡呼的青年田非,對著田非嚴肅地說:“千萬不要去做程序員,少年!你有無限可能!”
青年田非停下步伐,一臉的不高興,“老田!你就非得擋我財路嗎?”
“你懂個屁,你看!”說著中年田非一把薅下自己的頭發(fā),那是一頂假發(fā),兩個田非都震驚了。
“你說,我多大了?”中年田非對倆人怒目而視。
“老哥,既然你這么說,那我肯定得往年輕點兒猜?!鼻嗄晏锓锹曇舳叨哙锣碌?,“也就四十剛出頭吧?!?/p>
田非感到房間的氣壓瞬間變低了,趕忙接口道:“不可能,也就將近四十?!?/p>
“我剛?cè)鲱^?。 敝心晏锓怯眉侔l(fā)掩面哭了起來。田非和青年田非齜牙咧嘴地對視了一下,對彼此發(fā)出無聲的指責和埋怨,推搡著讓對方過去安慰。
“老哥,未來科技那么發(fā)達,咱們就去植發(fā)唄?!鼻嗄晏锓前参康馈?/p>
“對對,去植唄。咱有錢,別不舍得。”田非附和著。
中年田非垂下雙臂。
“頭發(fā)是小事,重要的是,我根本沒時間消費,我忙得都不會笑了!”中年田非帶著哭腔。
“呵,呵呵?!鼻嗄晏锓怯樞茁?,“我還以為怎么了呢,就這么點兒事?。?,老弟,把剛才那個給我講的笑話再給他講一遍。馬上,立刻?!?/p>
“這不張嘴就來,說是我們家——”
“你排第四,聽過一遍了,笑不出來了?!敝心晏锓强迒手樀吐暪緡仭?/p>
“——我狗還在超市呢!”田非雙手抱頭一聲號叫,“忘得干干凈凈!徹徹底底?。∥业孟热フ夜妨?!你們倆先聊著?!?/p>
就在田非大步走向房門的時候,房間里原本亮堂的燈光開始在晦明之間反復閃爍,原本關閉的電視機突然自己亮了起來,出現(xiàn)不規(guī)則的橫紋拉扯,有什么東西把像素抽成了絲線,發(fā)出吱吱的微小底噪。
電視機深處的黑洞緩慢地擴張,撐開一個黢黑深邃的洞口……
田非頭也不抬,轉(zhuǎn)身回來,一把拿起電視遙控器按下電源鍵,又敏捷地拔掉了電源,整套動作一氣呵成。
“夠亂了,別添亂了?!?/p>
“哎哎哎,這么對待你們的未來,合適嗎?”
一個充滿機械感的聲音從電視機后面?zhèn)髁顺鰜?。三個田非扭頭看去,一個賽博人從電視機后緩緩走出。
“沒有電視也能穿越?”
“未來科技進步了?!辟惒┤肆脸鲎约旱臋C械手臂。
“你也是我?這也太酷了?!碧锓请p眼放光。
“現(xiàn)在是羨慕這事兒的時候嗎?”中年田非一臉的不高興,白了田非一眼,轉(zhuǎn)過來面對賽博田非滿臉堆笑,“你來得正是時候?!?/p>
“我這次來啊……”賽博人的眼睛變成了紅色。
“你先別急,我倆有些分歧?!敝心晏锓抢^青年田非,“正好你來自未來,你肯定知道,未來我是選擇了喜劇演員還是程序員?”
賽博人冷酷地搖了搖頭。
青年田非和中年田非都沒明白這搖頭的含義,青年田非追問:“是程序員嗎?”
賽博田非搖搖頭。
“哈哈哈,我贏了,那就是喜劇演員了?!敝心晏锓钦癖蹥g呼。
賽博田非又搖了搖頭。
“都不是?”中年田非疑惑地詢問。
“那你是來干嗎的?”青年田非也發(fā)出追問。
“我——是來弄死你們倆孫子的!”賽博田非的機械手臂變成了一把匕首,向著兩人揮舞過來。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兩個田非抱頭鼠竄,吱哇亂叫的聲音和賽博人的謾罵混雜在一起。
“要不是你們這倆孫子在我年少時出現(xiàn),讓我的選擇搖擺不定,我現(xiàn)在也不至于一事無成,碌碌無為!我要弄死你們倆孫子!”
房間里霎時一片混亂,好在賽博田非行動并不敏捷,兩個田非還有回旋的余地。田非幾度想要勸阻,都沒找到機會,最后只得大吼一聲:“停!這里面有誤會!”
三個田非定在原地,全都扭頭看向他,等待下文。
“能有什么誤會,未來就擺在那里!”賽博田非發(fā)出質(zhì)問。
田非不慌不忙地說道:“你弄錯了?!?/p>
“我弄錯了?”
“對?!?/p>
“你說?!?/p>
“你剛才說他倆是孫子,這輩分是不是弄錯了?”
話音剛落,賽博田非的腦袋頂部升起一縷煙氣。
“這——重要嗎?”賽博田非舉起匕首,向中年田非刺去,中年田非用假發(fā)擋住了鋒芒。賽博田非又向青年田非橫掃過去,假發(fā)還掛在匕首上,他就像在舞動啦啦隊的毛球,場面既詭異又滑稽。
青年田非似乎想到了什么,也氣喘吁吁地高喊一聲:“停!輩分不重要,但你確實弄錯了!”
“說!”賽博田非也開始呼哧帶喘,肩膀上下聳動。
“你看哈,你剛才說我倆是孫子,但我倆就是你啊,所以這不就等于說你自己是孫子嗎,這不太合適吧?”
“對對對,確實不太合適?!敝心晏锓谴鴼獠煌胶?。
“這——重要嗎?”又升起一縷青煙。
賽博田非再次舉起了匕首,那頂假發(fā)就像一面旗幟被高高舉起。
“停!”田非看到因為混亂而掉在地上的DVD碟片,想到了什么。
“又怎么了?”賽博田非嘶喊,假發(fā)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他一把扯掉丟在地上。
“確實有問題。”田非越來越肯定自己的猜測。
另外三個田非都在等待著答案。
“根據(jù)霍金的理論,你們的出現(xiàn)是個悖論!”
“為什么忽然提起科幻電影里的顧問?”青年田非發(fā)出疑問。
“悖論,重點是悖論?!碧锓菑娬{(diào)。
“悖論?”三個田非異口同聲。
田非盤腿坐下,擺手讓另外三個自己也坐下。四個田非圍坐在一塊兒,田非打著手勢開始解說。
“你看,如果你來了,”他指向青年田非,“我改變了我的選擇,那么成就了你——”手勢轉(zhuǎn)移到中年田非身上,“——的未來,那就不可能出現(xiàn)你?!笔种嘎湓谫惒┨锓巧砩?,“那如果我并沒有放棄,那就又不可能出現(xiàn)你,”手指繞回到中年田非身前,“所以,你們都是我,又都不是我。”
三個田非齊刷刷抱住肩膀,向上仰頭,望向天花板,用同樣的頻次眨了眨眼睛,同聲回應道:“沒懂。”
田非也抱住肩膀,望向天花板,輕聲嘟囔。
“等會兒哈,我也給自己說糊涂了。我剛才咋想來著?”
四個田非陷入沉默,秒針豎排的兩個點一下一下閃爍著。忽然,田非一拍大腿。
“沒錯了,差點兒被你們唬住,以為自己說錯了。真相只有一個——你們是平行時空的我?!?/p>
三個田非沉默了幾秒鐘。
“你還是直接說結(jié)論吧?!?/p>
“對對,直接說結(jié)論?!?/p>
“對,比較容易理解。”
田非想起一部電影,他來了靈感。
“你們看哈,時間是線性的,有個人說‘人不能兩次蹚進同一條河流?!?/p>
“等下,我想試試?!辟惒┨锓墙硬绲?。
“回去自己去試,我先說結(jié)論。”田非毫不留情地打消了賽博田非的積極性,接著說道,“結(jié)論就是,就算我現(xiàn)在做出了選擇,也不能改變你們的未來?!?/p>
三個田非聽到這個結(jié)論,都泄了氣,頹然地垂下肩膀。
“不能改變了嗎……”
“有無限可能的只有少年的我啊……”
“時間啊,我那個時候如果再堅定一點……”
田非看著三個未來的自己自怨自艾,舉起雙手,“各位老哥,不好意思。其實我想說的是,我狗還在超市門口呢,半夜了,在你們的未來沒丟,不代表我這個時空也沒丟,我得去找我的狗了,各位就自己回吧?!?/p>
說著田非插上電視機電源,開始尋找遙控器。
“我把電視給你們打開哈,我去找我的狗了,你們自便。”
就在這時,房間的燈光突然黯淡下來,開始在晦明之間反復閃爍……
“還來?!”
忽然房間徹底被黑暗吞噬,伸手不見五指,一個方形的亮片從之前電視機的方向飄了出來,懸浮在空中。
“顯!示!器?你也是我嗎?”田非還是被震驚到了。
“沒錯,我就是未來的你們。在我那個年代——”飄浮的田非聲音十分空靈。
“人類的意識可以上傳到云端?!?/p>
“依托強大的運算能力——”
“你能知道我們所有人平行時空的事情?!?/p>
“所以我這次來——”
“是告訴我們重要的事情?!?/p>
“哎,是我穿越回來的吧?怎么我要說的你都知道!”
“是我話太快了,你繼續(xù),你繼續(xù)?!碧锓呛闷娴赜檬謸崦h浮的意識體,很虛幻,就像電影里的全息視頻一樣。意識體變了顏色,似乎很生氣。
“我不想說了,你們自己看吧。”
話音剛落,意識體發(fā)生了變化,呈現(xiàn)出展開形態(tài)。以它為中心不斷生長出許多屏幕,每一塊屏幕都在播放著視頻。有少年,有青年,有社畜,有老人,有工人,有學者……每一張臉都是既陌生又熟悉。有在練習掉凳兒的、寫段子的、敲代碼的、做實驗的……每個人的神態(tài)都無比認真。
田非微張開嘴,不敢相信眼前的畫面。
“這……是每一個平行時空的我嗎?”
空靈的聲音回答道:“對,我來就是想告訴無數(shù)的自己,每個你都有無限可能,追夢何時都不晚?!?/p>
對,不晚,都有無限可能。但怎么突然這么雞湯?
“只要別上傳云端……”那人笑著說道。
狗等到凌晨,終于失去對主人智力的信心,最后決定解開繩子,自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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