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林
40 多年前,我還是個懵懂孩子。
在老家村小上了兩年學,我跟隨堂哥來到毗鄰的石子公社民主大隊小學讀書,正好上三年級。雖說民主大隊跟我家所在的馬渡大隊接壤,但從我家到學校足有六公里的路程,多是坡梁溝坎。那時我們一周上六天課,周六下午放假回家,周日下午返校。開始我還不知道路途要經(jīng)過姨婆的房屋門前。兩個多月后的一個周末,我像往常一樣背著書包急匆匆地往家里趕。穿過一片竹林,便到了彭家老塆,過了彭家老塆,離家還有五里之遙,腳步自然放得更快了。這時,耳邊傳來一個模糊的呼喚聲,停下腳步,仔細聽來,原來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尋聲望去,只見一個老婆婆手握鋤把站在土埂上,示意我不要走。
我停下腳步,她一邊大聲說著話一邊用手指路,待走近她時,腦海里突然有了點印象,這不就是前不久來我家住了幾天的姨婆嗎?姨婆身高一米五左右,長發(fā)挽髻,插一銀簪,頭上包裹著白帕子,身著深藍色側(cè)襟扣老式衣服和扎腰褲,色彩暗淡,典型的川東農(nóng)婦裝束;小圓臉白里透紅,淺淺笑意寫在臉上。
姨婆聽力不好,跟她說話需大聲她才能聽清楚。姨婆急忙招呼我去她家,待我坐下后,就趕緊進灶屋,過了一會兒,她就端出了一大碗香味濃郁的面條擱在桌上,催我趕緊吃。說實話,離午飯時間已有五個多小時,又一路爬坡上坎,肚子早已餓得咕咕叫了。當我攪拌面條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碗底居然有兩個煎雞蛋!要知道對于現(xiàn)在的生活條件來講,雞蛋不足為奇,可在那還是計劃經(jīng)濟的年代,一家人的生活所需全靠喂的雞下蛋換取,除此之外,別無其他經(jīng)濟來源。姨婆在我對面坐下,笑盈盈地看著我吃。本就餓著肚子的我,吃得滋溜滋溜作響,姨婆笑意更深了。姨婆的那碗雞蛋面,溫暖了我的心,緩解了我童年的一頓饑餓?;丶液蟀咽虑榈慕?jīng)過告訴了母親,母親就跟我說:“姨婆家里日子也不好過,以后如果姨婆再叫你去她家的話,你就說肚子還是飽的?!?/p>
從那以后,每當我經(jīng)過彭家老塆,只要被姨婆看見,非要我去她家不可,每次招待我的仍是一碗噴香的雞蛋面。每次我都按母親教的話回絕,可在姨婆心中那句話就是謊言?!澳阏情L身體的時候,多吃一點又沒關(guān)系?!币唐趴偸呛ξ艺f。母親時常教育我:“要尊重長輩,見到姨婆嘴巴放甜點,到她家多幫她做點事?!蹦赣H的話,我常記心頭。凡是到姨婆家,我都要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兒,每次她都夸我“人小懂事”。在民主大隊小學就讀一年時間,在姨婆家吃的雞蛋面不下二十次,吃在嘴里,暖在心窩。姨婆那溫暖的話語,親切的關(guān)懷,淳樸的微笑,每每回想總讓我心生感動,溫馨忘懷。
隨著年齡漸長,我才對姨婆的身世有了更多的了解。姨婆生于民國初年,娘家就在毗鄰的石子公社雨壇大隊吳家大塆,剛滿20 歲時,就嫁到彭家老塆與我姨公成家。姨婆一生不幸,命苦。1958 年全國大辦鋼鐵,姨公在20 多公里外的二崖溝沒日沒夜地勞作,突害一場大病,說是傷寒。那年頭缺醫(yī)少藥不說,連飯都吃不飽,沒過幾天姨公就撒手西去。留下三個尚未成年的兒女。從此,姨婆踮起小腳(解放前統(tǒng)治階級一種摧殘婦女身體的陋習,把女孩子的雙腳分別用長布緊緊地纏住,使腳骨成為畸形,俗稱“三寸金蓮”),夏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雙肩扛起風雨,用她的勤勞和艱辛,在自己的土地上,用母愛養(yǎng)育著一家兒女。
春夏秋冬,風霜雨雪,常年上足發(fā)條的繁重勞作,致使姨婆疾病纏身,患有嚴重的支氣管炎和肺氣腫。直到兩個姨姑出嫁和姨叔結(jié)婚,姨婆的艱辛人生才算稍稍松了口氣,全家的生活終于有了陽光。雖談不上富裕,但不再為一日三餐發(fā)愁了,姨婆臉上的皺紋也漸漸地舒展開來。
姨婆臨走的頭天晚上,異常興奮,與病中的她相比判若兩人,說話聲如洪鐘。當躺在床上時,她感到異常難受,讓人扶她坐起來,等坐起來后,她又喊著難受想躺下,就這樣反復折騰到了大半夜,直到第二天凌晨躺下后,再也沒有睜開雙眼。就這樣,姨婆帶著一生的愁苦與艱辛,帶著一絲欣慰和滿足,帶著對后輩的牽掛,走了。
姨婆的一生,辛勞,節(jié)儉,清苦,在這個世上度過了她的83 個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