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我上鋪的姐妹

楊林靜

30年前的沛縣中學，條件最好，面向全縣招生，從各鄉(xiāng)鎮(zhèn)初中考進沛高中的也就是寥寥幾人。

能住上八人宿舍，我們都興高采烈，城里的同學也充滿了向往，她們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跑到宿舍里，享受大家在一起快樂的時刻。我們從鄉(xiāng)下帶來的特產(chǎn)，她們要嘗一嘗，她們家里的稀罕水果，也要帶到宿舍來和我們分享。有難解的題，在教室里好像永遠都討論不完，一定要帶到宿舍里才能下結(jié)論。我基本上都住在下鋪，是因為高個子的同學照顧，小個子都住下鋪，大個子都住上鋪。爬上鋪對小個子真的是一種挑戰(zhàn)，對大個子來說就容易多了。這個方案是宿舍老大定的，我們在宿舍里按年齡排序，我排到老七。我們宿舍里也只安排了七個人，第八張床是空著的。老大是個大塊頭，性格開朗，笑聲響亮，最善于處理集體事務，殺伐果斷，氣質(zhì)不凡。老大叫李艷俠，后來在單位里她也做到相當于老大。所以有的人生來就適合做老大，老大是一種天賦異稟。

在沛高中的學習生活只有三年，卻結(jié)識了很多具有老大氣質(zhì)的人，她們的品質(zhì)里有寬廣和遼闊，值得結(jié)交一生，赤誠相待。積極服務班級的大老執(zhí)王靜、李春曉、楊琳，樂于助人的郭蘇凌、王會云，性格開朗的開心果王曉華、秦燕，做數(shù)學題總有N種解法的趙燕，心地善良的同桌封云……無法一一點名了，因為班里有六七十人，另外，男同學就不說了，免得我提到誰他們會誤會我曾經(jīng)暗戀他們。征得全體女生同意，謹在這里給他們頒發(fā)一個“集體委屈獎”，因為當時所有的男同學都很紳士，從來沒有欺負過女生，只有被女生欺負哭的，曾經(jīng)有男生哭著鼻子到老師那里告女生的狀。三十年彈指而過，再回首恍然如夢。光陰迫，從來急。每一個當年同窗的你，現(xiàn)在一切都好嗎？快樂幸福嗎？偶爾也會想起那少年純真的沛中歲月嗎？

那個時候的我們?nèi)瞬淮?，心里鬼卻不小，思想很老舊很封建，男女授受不親，課桌上還要畫“三八線”，凡事都分得一清二楚，打飯分餐都要分男生組女生組。但是也有一些美好的朦朧的感情，比友情多一點，比愛情少一點。歷經(jīng)歲月長河的洗禮之后，那樣的感情有的淡淡而去消失在風里，也有的歷久彌真開花結(jié)果成為美好的傳奇。昨天我問李春曉能不能把他們的故事寫出來，因為他們夫妻倆高中三年同窗后來終成眷屬至今恩愛如初。她說可以寫，但是那時候真的很純潔。她說她和他一起看過一場電影，但是并沒有相約，也沒有坐在一起，只是事后才知道，兩人曾經(jīng)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看過同一場電影。那是多么美好的回憶，是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浪漫，是執(zhí)子之手、永如初見的堅貞，是高二八、高三八，六七十個人在兩年的時光里結(jié)出的唯一愛情成果。猶如任何劇本都離不開感情戲的點綴，如果沒有這一對，高二八、高三八的歷史將會是多么灰暗無趣。

一個班級六七十個男生女生，有一點點這樣的感情花絮說來也完全正常，但是沛高中的生活，更多的是與浪漫毫不相干，只有苦讀苦學的日日夜夜。記得教室里是晚上10點熄燈，很多同學會點起蠟燭，繼續(xù)秉燭夜讀，值班的老師一遍遍到各個班級里催促：“放學了，放學了，回家了，休息了，別學了！別學了！”催上三五回，同學們才陸陸續(xù)續(xù)走完?；氐剿奚崂?，洗漱完畢，大部分同學還要再戀戀不舍地看上幾頁書。宿舍里好像是11點熄燈，燈熄了，同樣是有人會再點起蠟燭。住校的同學都來自農(nóng)村，大多出身貧寒之家，而且那時候的農(nóng)村，普遍還都不富裕，這深夜的微光，是改變命運的光，是通向美好未來的光，也許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把報效祖國之類的宏大志愿掛在口頭上，但這原是題中之義。

上世紀90年代還是文學的黃金時代，我的宏愿就是做個偉大的作家，魯迅是我的偶像。誰年輕的時候還沒做過個文學夢呢，可能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曾經(jīng)是追夢的文學少年、文學青年吧。高一的一次晚自習課上，一個同學過來告訴我，外面有個同學找你。我走出去一看，是位高個子女生，文文靜靜的，她說，我讀了你的作文非常佩服，想和你交個朋友聊聊天。我們就走到了操場上，聊功課，聊作文，聊讀的書，文學少年嘛，當然不能只談形而下的具體微觀問題，我們也談到了理想和人生，在操場上深沉地仰望過星空。后來，我們兩個人發(fā)起成立了沛縣中學新校區(qū)最早的文學社。我們成了至今肝膽相照的好朋友，雖不常見，時常想念，偶爾問候，彼此祝福。她的名字叫姜浩，性格里有江河湖海的浩蕩之氣，她的文字里則有星空的美麗和月亮的光輝。她比我寫得好，可是后來她考的是金融學校，一直在金融系統(tǒng)工作。

作為一個文科生，我曾經(jīng)擁有過一個理科非常強大的同桌，叫趙燕，在她那里，數(shù)學題總是有N種解法。我一直羨慕她的強項數(shù)學，而她一直羨慕我的強項語文，彼此已經(jīng)互相羨慕了幾十年，直到現(xiàn)在我們還經(jīng)常打電話，三句話不到，她就開始感嘆：老楊，當年你的作文……她是一個有想法的女生，多愁善感愛做夢，她家住城里，卻千方百計要住進學校的宿舍，住了一段時間，后來如何我記不太清了。畢業(yè)后，她先是在縣內(nèi)企業(yè)工作，后來企業(yè)改制分流，她的年齡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是她沒有茫然徘徊，而是毅然放棄安逸的生活，以破釜沉舟的勇氣去闖蕩上海灘，歷經(jīng)種種艱辛，成了她曾經(jīng)羨慕的上海人。所以，有想法的人永遠都有想法。可是命運的安排有時候很有戲劇性，作為她的同桌，也許我算是影響了她的一生，因為羨慕我的作文，她拼命地給女兒買書，培養(yǎng)女兒讀書的習慣，結(jié)果，數(shù)學學霸的女兒果然成了一個偏向于文科的孩子，她喜歡讀書，喜歡安靜，很不喜歡大上海的繁華和喧囂。后來，這個小女孩選擇了去德國求學，地點是慕尼黑市的林登貝格小鎮(zhèn)。遠離市中心的林登貝格小鎮(zhèn)，寧靜而優(yōu)美，從市中心到小鎮(zhèn)，車程約200公里，極少喧囂，全程只有同樣寧靜的零星小鎮(zhèn)斷續(xù)相連，但是，這個小女孩卻立刻喜歡上了這個小鎮(zhèn)，深感找到了傳說中的詩意棲居之地。一代人從鄉(xiāng)村出走，下一代人又從都市回歸。有想法的趙燕，至今還像一只候鳥，有時棲息在上海，有時飛越在亞歐大陸上空，偶爾也回到沛縣老家，與我們執(zhí)手相看，無語凝噎。我們還是一直在彼此羨慕，她羨慕我在縣城體制內(nèi)，我羨慕她在自由世界里。

宿舍里的第八張床，曾經(jīng)空了很長時間，后來被轉(zhuǎn)學來的一位同學住了，我不忍心再提起她的名字。她是小個子，但是沒有下鋪了，她住了唯一空著的上鋪，在我的斜對面，我抬頭就能看到她。她穿著很樸實，學習非?？炭?，我永遠忘不了她坐在上鋪的樣子，啃著饅頭看著書，總是在熄燈的最后一刻還在學習。聽說她家里條件不太好，從小能吃苦，吃的用的都很節(jié)儉。她是一個廣受歡迎的女生，性格好，學習好，樂觀開朗，幾乎找不出缺點，男生女生都很喜歡她，可惜，她已經(jīng)走了好幾年了。也許有的人來這世上一趟，只是來受苦的，嘗遍了人間的苦，還沒有得到命運的一顆糖，就走了。

住在我上鋪的姐妹啊，人生下半場，我們將不得不慢慢地習慣告別，所有的告別，我們都無能為力，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擁有的時候要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