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鳳文
奶奶十二歲那年二月同爺爺訂了婚,農歷五月初二,太爺爺接奶奶來家過端午節(jié)。
當時,奶奶還是個孩子,太姥姥不放心,怕她忘記了舊社會做小媳婦的規(guī)矩,便再三叮囑奶奶:女孩子第一次去婆家,不能像在娘家,看到什么能做就做什么,吃飯不能上桌,盛飯先盛剩飯,吃菜先吃剩菜,公公、婆婆若責怪不能頂嘴。太姥姥邊說邊流淚??吹教牙央y過,奶奶也跟著流淚,并默默地點了點頭,表示記住了太姥姥的話。
太爺爺住在梅杏鄉(xiāng),生有六個兒子,但沒有一個女兒,他和太婆婆把十二歲的長房媳婦當成女兒。太爺爺開豆腐酒坊,半夜開始磨豆腐溫酒,天才蒙蒙亮就開門做生意。十二歲的奶奶也早早起了床,沒人叫她,便廚前掃地,灶下燒火,只要她能動手就動手,成了個小忙人。太爺爺、太婆婆在旁看了心里說,真是個懂事的孩子。
奶奶十六歲和爺爺結婚,那年爺爺十八歲。爺爺擅經商,經常販云峰、竹坪人家的竹紙,雇竹排水運到上龍渡去賣。奶奶共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大伯取名春龍,父親取名保龍,小叔叫萬龍,姑姑叫雪英。就在奶奶二十六歲的一個深夜,爺爺突生暴疾去世,把三個兒子一個女兒拋在奶奶一個婦人手上。爺爺是個小生意人,當時的偽鄉(xiāng)長、副鄉(xiāng)長利用權勢常借爺爺?shù)腻X,爺爺又不敢得罪他們,為了生意發(fā)展,只好去借債,去世時爺爺欠下了二百多塊銀圓的債務要奶奶還。借出去的錢收不來,欠下的債要還,在舊社會,窮人沒有說理的地方。
為了安葬爺爺,值錢的東西都賣了,三間老屋顯得空空蕩蕩。一七過后,幾戶債主又上門封了房子,這夜,奶奶和四個未成年的孩子便凄慘慘沒地方可去落腳安身。無奈之下,娘兒五個牽扯著來到村東街的侯家老祠堂前。祠堂光線昏暗,屋頂高深,兩邊閣樓上擺滿了侯氏老人早年置辦的棺木,一到夜晚便更顯得恐怖。住在這樣的地方,實在令人可怕,可是不敢住也得來住呀。
日子在艱難中延伸。1933年8月,村子里紛紛傳說要過兵,一個村子的人幾乎都逃光了。當時奶奶也慌了,幸好在村口遇上個搖撥浪鼓的老貨郎,奶奶求他捎口信要大女兒的婆家趕快來人,大姑婆家在云峰胥家排,那年她14歲。大姑一被接走,奶奶便放心下來,娘兒四個日子還照舊過。
一天晚上,駐在村里的國民黨部隊開拔光了,劫后的村子一片狼藉,空氣中充滿著餿臭味。這晚奶奶再三叮囑大伯和父親小心,因為部隊開拔,剩下掉隊的散兵特別兇殘,娘兒四個提心吊膽的。突然,大伯發(fā)現(xiàn)二爺爺先輝在祠堂上廳壘的竹紙堆似乎有動靜,奶奶喝了兩聲,一個蓬頭垢面的后生從竹紙堆里鉆出來,餓得搖搖晃晃。這突如其來出現(xiàn)的人,使全家人大為驚駭,奶奶滿臉詫異地問他是誰?那后生回答,他是寧都人,父親開藥店,他是父母的獨子,在吉安讀高中,回家途中被抓。早晨國民黨部隊開拔,他趁亂逃出,躲進了祠堂的竹紙堆里。奶奶見這后生體態(tài)瘦弱,面目清秀,是個讀書人,馬上點火燒了一鍋熱水給后生洗澡,拿一身爺爺生前穿的白土布襯衫給他換。為了安全起見,吃完飯仍讓他躲在竹紙堆里。之后,白天讓他躲在竹紙堆里,晚上杠了祠堂門才喚他出來。
奶奶留那后生在祠堂住了三天。后生漸漸恢復了元氣,他說怕父母在家記掛,執(zhí)意要回家,說這幾天總打噴嚏,肯定是父母惦記。那晚三更,奶奶和大伯護送后生出村,一條朦朧的深巷,十一歲的大伯春龍在前探路,奶奶在后護著后生,一直把后生護送出村,到一處叫南頭灘下的地方,才和后生告別。那后生才走兩步就返身向奶奶和大伯揮手,母子倆見了心里泛起一陣酸楚,難舍的淚水便簌簌流下來。
父親成家后,奶奶一直和我們生活在一起。
父母是裁縫,在周邊隔三五里地的村子上戶做手藝,他們便早出晚歸。如果去十幾里,甚至幾十里遙遠的山寮做行走裁縫,便十天半月不回家。一年中父母在家少,在外的日子多,他們把一個家都交給了奶奶。
孩子七八歲,十幾歲,那是能吃出飯菜滋味的年紀。每天做飯時,奶奶口里念著紅燒鍋,爛切菜,冇油能炒出有油菜,奶奶做的冇油菜,人多搶著吃更有味,她看著我們兄弟姐妹八個吃飯的樣子,邊笑邊說,舊社會,當家男人每天傍晚都會打開飯罾籠看,若飯罾空了,就高興,孩子們吃得飽,長得快。每隔一段時間,奶奶就煎薯粉雞蛋給我們姊妹改善伙食,這樣的美味就像是招待遠方來的客人。
吃完早飯,奶奶收拾完廚房,便挽一大竹籃衣服去村口小河邊洗。這一大竹籃小孩子穿的臟衣服,奶奶在搓衣石上不停地搓,要搓洗到快中午。洗衣服又沒有肥皂,奶奶只好在衣服臟處抹上野皂角汁,結果我們穿的所有白洋布衣服全變成了黃不黃來黑不黑的衣服。后來干脆請染色師傅把我們穿的衣服全染成了黑色。奶奶說黑色不顯污容易洗。這不是奶奶貪懶,每到秋冬季節(jié),奶奶一雙粗糙的手就皸裂,一浸到水里就非常痛苦。只是奶奶不當著我們的面叫苦叫痛。
懵懵懂懂,春分下種,在這個生長的季節(jié),奶奶會帶著我和姐姐、大妹去菜園子,撒下第一批菜種,二三月雨水多,空氣濕潤,田野到處是剛剛露出新芽的青草味,去菜園子是一條泥土路,時有泥濘,這條去菜園子的路要緩緩走。
我家菜園子坐落在高滸謝家去李家村、白槎村三岔路口左邊高塝上。到了菜園子,奶奶把圍在腰上的黑圍巾鋪在菜地一角的草地上,讓我們三姊妹坐在上面。我們沐浴著春日的陽光,看奶奶整地,撒種。奶奶一邊勞動一邊對我們說,她多種一畦菜,你們兄妹就會多一些菜吃,就會長高一點,我們家在別人眼里就會比昨天大一點。想到這,她握鋤頭的手有使不完的勁。奶奶揮汗如雨,隔很遠就能從風中聞到她的汗味,后來,我們姊妹去菜園子的次數(shù)多了,習慣了,鼻子不再聞到這種汗味。
幾天后,奶奶播下的菜種新苗齊整,綠油油的。我們看著青蔥的菜苗,回味著即將吃到的蔬菜滋味,感受到一個新的季節(jié)來臨,心里激起了對美好生活的憧憬。
1966年,我們家從客居的高滸村又搬回老家梅杏鎮(zhèn)居住。我才八歲,就和奶奶去中井抬水。奶奶用挽水竹篙勾住一只小勾桶放到井中吸滿水,然后緊握住挽水竹篙一點一點用力地提上來,再倒在水桶里,要連續(xù)提三四小勾桶,才能裝滿水桶。最怕下雨天,竹篙滑,握不住,如果提到一半掉下去,又得重新再來。裝滿一水桶,祖孫倆用一根竹扁擔抬回家。我矮,用肩頭扛,奶奶就用右手挽著另一頭扁擔,保持扛水的扁擔平衡。我年紀小腳短,從中井走到家要走200步,奶奶只好小步跟著我的步伐。兩年后,從中井打水到家我只要100步,走得又快,這時奶奶反跟不上我的步伐。奶奶感嘆道,長大了一輩人,也老了一輩人。從中井提水、抬水都不易,那時我們家用水十分節(jié)約,是一勺一勺數(shù)著用。
我們家生活過得不盡人意,但奶奶看不得別人受苦。1970年大年三十夜,有個四十幾歲沒了老婆的浙江人,帶著唯一12歲的女兒在我們村爆米花,晚上借住在我家廳堂。這晚奇冷,奶奶看見他們父女只蓋了一床薄破被,冷得蜷縮在被子里發(fā)抖,便把一床壓在我們被子上的搖籃被拿給浙江父女蓋,給別人送去了溫暖,自己只好取下掛在墻上的一件蓑衣蓋在床上。奶奶這種同情別人的品質,潛移默化地教育著我們兄弟姐妹八人。
我的奶奶是在半夜睡眠中走的,她老人家生前為兒孫操碎了心,臨走還不忘讓子孫省心。每當想起奶奶一生吃的苦,卻沒有享到兒孫一天的福,心里就難過,覺得對不起她老人家。如果她還健在,我們會把掙到的所有錢給她花,告訴她:孫輩家家都過上了富裕的日子,愿奶奶在地下安息!
奶奶名叫張春嬌,享年86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