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志紅
蘋果樹開花了,滿滿一樹嫩白色的花,引來蜂兒蝶兒,嚶嚶嗡嗡的,很招小姑娘云兒討厭。她大聲嚷嚷著,折斷一根細(xì)枝條,在花枝間一通揮舞,蜂兒蝶兒逃走了,花瓣落了一地,紛紛揚揚的,像下雪。
這是一棵花朵格外稠密的蘋果樹,春天是它最美的時候,也是它最驕傲的時候。按說,一棵果樹,最驕傲的時候應(yīng)該是果實累累的秋天,可是,云兒家的蘋果樹不是一棵正常的蘋果樹,它不是為了結(jié)果實而存在的。它品種不好,也沒有經(jīng)過嫁接,是一棵結(jié)不了好果子的樹。沒有人特意種植它。不知道是誰,或許是一只鳥兒吧,吐出了一粒種子,它便長成了一棵樹。有樹的高大形態(tài),有不規(guī)矩的枝枝丫丫。春天披一身好看的花朵,秋天結(jié)幾顆丑陋的果實。這僅有的幾顆果實能一直掛在樹上,連最饞嘴的孩子都不屑于偷食,因為它們實在是太酸澀了,咬一口,酸得牙齒倒下一排;不服氣地再咬一口,澀得渾身打哆嗦。果實熟透了就自己落下來,也沒有人撿拾,花母雞順嘴啄那么幾口就跑了,路過的鳥兒也順嘴啄那么幾口,便長了記性,再也不來。
那年,小姑娘云兒八歲,像個男孩子般從高高的樹干上哧溜一下滑落到地面,抱起弟弟,把他斜攬在腰里,再翻溝越壑地回家。
半路上,弟弟喊,姐、姐,鞋、鞋。她側(cè)臉一看,弟弟的一只鞋,不知道什么時候掉了。那還了得,尺子又在眼前飛了起來。趕緊順著路往回找。姐弟倆有時候也掉一些別的小東西,比如弟弟手里玩著的雞毛毽子或者破皮球什么的,大多數(shù)時候都能找到,荒郊野嶺的,沒有人來撿拾。可是,那只小鞋子就找不到了,是被荒草遮蓋住了還是被小動物叼了去墊窩?小姑娘云兒有些驚慌,也有愧意。她知道她娘做鞋不容易,一大家子人的鞋等著她娘手里的針線,而她娘,踮著一雙小腳,白天還要下地干農(nóng)活兒,針線活兒都是夜里就著油燈熬出來的。云兒找了兩個來回,還是不見那只小小的鞋子。按說那只鞋子在田野中應(yīng)該很醒目,因為那是一只紅色的鞋子。可是它太小了,盡管巧手的制作者在紅色的鞋面上還繡了一朵同樣醒目的黃色花朵,但它依然沒有從荒草的掩蓋中跳出來,被云兒一眼抓住。怎么辦?她慌了神。緩解驚慌的方式就是哭。云兒把弟弟往一棵大樹下一放,邊哭邊往她爹娘鋤草的玉米地跑??薜皿@天動地。云兒的娘遠(yuǎn)遠(yuǎn)聽見了云兒慘痛的哭聲,這哭聲讓她的心七上八下,估摸著可能有天大的災(zāi)難。等到近了,見云兒竟然沒有背著或者抱著孩子,云兒的娘頓時腿一軟、眼一黑,沖著云兒的爹說,完了,這死妮子一準(zhǔn)是把孩子掉進井里了。云兒的爹也慌了,臉色慘白,扔了鋤頭就要往村里井口處跑。云兒大口喘著氣,邊哭邊說,爹、娘,弟弟的一只鞋丟了。
啊,鞋,是鞋呀,丟了就丟了吧,趕緊去把孩子抱來,別把孩子弄丟了。
云兒的爹、娘長長舒了口氣,頓時覺得渾身的力氣被抽走了,雙雙跌坐在田埂上。那是大驚過后的虛弱吧。
小姑娘云兒沒有挨打,她娘針線筐里的尺子安安靜靜地待在筐里,她看了好幾眼,她娘都沒有去拿尺子揍她的意思。她娘抱著小男孩說,鞋丟了就丟了吧,娘再做,別哭得跟號喪似的,你們姐弟倆平安就好。
云兒覺得自己是個幸福的小姑娘。野小子般的云兒,臉上忽然有了小姑娘們該有的神情。有一朵叫作紅云的云,染紅了云兒的臉。
也是那一年的農(nóng)閑,云兒的娘說,該讓云兒識識字了,免得以后是個睜眼瞎。云兒的娘雖說是農(nóng)家婦女,滿腦子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可是她卻不反對云兒念書識字,只要不額外花費家里的錢、不耽誤干活兒就行。云兒便跟著族里的哥哥姐姐們一起上了私塾,跟著先生念念《三字經(jīng)》《百家姓》什么的,又把堂兄們用舊了、用破了的筆墨紙硯拾掇拾掇,有了自己的“行頭”。她拿起毛筆,一筆一畫寫字,很用力,很笨拙,比掏鳥窩笨拙多了。不光笨拙,她的手還發(fā)抖,一拿筆就發(fā)抖,橫寫不平,豎也寫不直。她氣得扔了毛筆,又怕娘的尺子飛過來揍她,再去撿回來,可是還是手抖,心慌,寫不成字。
這件事當(dāng)然被她娘知道了,她娘說,死妮子,這是掏鳥窩掏多了,雛鳥們來報仇了。豫西一帶的老人們說,經(jīng)常掏鳥窩的人寫字會手抖。云兒便想起在那些高高的樹上,鳥窩里顫抖的雛鳥們。她害怕了,哭著說,以后再也不掏鳥窩了,再也不禍害雛鳥了。云兒的娘有些憂慮。其實她不是憂慮云兒不能寫字,她說,妮子嘛,識幾個字,不當(dāng)睜眼瞎就行,會不會寫字不要緊。她真正憂慮的是云兒不能做針線活,若是繡花的時候手抖,納鞋底子的時候手抖,織布的時候手抖,那可怎么辦?那就嫁不出去了呀。
怎么辦,怎么治云兒手抖的病呢?云兒的娘到處打聽,云兒的爹卻說,云兒手抖不是病,是毛病。毛病嘛,就是不治療也能好的病??墒牵苾旱哪镞€是擔(dān)心云兒做不了針線活兒,耽誤長大了出嫁。
鄉(xiāng)下人治病或者說治毛病,總是先想到偏方。都說偏方能治大病。
貢獻(xiàn)偏方的人真不少。有說用烏雞燉山藥的,有說用豬肚煮蘿卜的,還有說用赤豆熬紅棗的。云兒聽著,口水都快要流下來了,心想,無論哪個偏方都行啊。她故意把手抖得更厲害,好讓她娘看見她的病有多重,多需要一一試試這些偏方。云兒的娘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她心想,這哪里是治病,分明是解饞,分明是敗家,多厚的家底也折騰不起。她娘這么一說,貢獻(xiàn)偏方的那人就訕訕地沒了話,給云兒治病的事就不再提了。好在云兒這病,或許就真的如她爹說的只是毛病,不治也能好。
冬日的某一天,云兒的舅舅來看云兒的娘。她舅舅一進院子就看見了那棵落盡了葉子的蘋果樹。他一驚,心想,姐姐家的蘋果樹長得真是快,與平常的蘋果樹不一樣。那天的那棵樹,在北方的晴空下,身姿挺拔,枝丫秀美,不卑不亢。他繞著樹轉(zhuǎn)了一圈,又仰著頭往樹梢上望,夸贊這是棵好樹。
云兒的娘撇撇嘴說,結(jié)不了好果子的樹咋能是好樹?開春就想砍了它,死妮子總往樹上爬,逮不住她。
云兒的舅舅瞅著他的姐姐說,這棵樹有好風(fēng)水,你看它的枝丫形狀像北斗七星,你家要出女狀元,以后別再打云兒,好好待云兒。
云兒鼻子一酸,撲到舅舅懷里,哭了個江河橫流。
說也巧,從那以后,云兒寫毛筆字手不抖了。當(dāng)然,她再也不上樹掏鳥窩了,不僅不掏鳥窩,還把風(fēng)雨后掉落在樹下的雛鳥送回高高的鳥巢。她一只手托著雛鳥,另一只手與雙腳配合,嗖嗖嗖,上樹的速度還是那么迅捷。到了鳥巢門口,她雙腿夾緊樹干,把身體固定住,以便騰出雙手輕輕地把那受傷的鳥兒放回它的家。云兒姑娘手捧雛鳥送回鳥巢的模樣,端莊、秀麗,像個大姑娘。她依然喜歡上樹,常常坐在她家的蘋果樹上往遠(yuǎn)處望。她娘說,這妮子有心事了。
有一年,云兒的家鄉(xiāng)出了大事,一番風(fēng)起云涌后,女娃娃們都能出門去學(xué)校念書了。她們背著花書包,長辮子一甩一甩的,繞得人眼花;小胸脯挺著,走得矯健。老人們說,那叫解放,叫男女平等。
云兒的字越寫越好,在新學(xué)校學(xué)了很多知識和道理,但是她并沒有成為女狀元。參加工作以后,她是一名打字員。老式的打字機,鍵盤發(fā)出很大很笨的聲音。云兒喜歡那聲音,那聲音噠噠噠地響著,像啄木鳥敲擊樹干,云兒聽著心里踏實。預(yù)言她能當(dāng)女狀元的舅舅說,這不就是狀元嘛,天天咬文嚼字,不是狀元還能是啥?哎呀,這年頭啊,識文斷字的娃娃們都是狀元。
云兒家的那株蘋果樹呢,還是在每年的春天開出滿樹的花朵。浩蕩的花事結(jié)束后,幾顆丑笨的果子掛上枝頭,到秋天再悄悄墜落。
云兒姑娘二十六歲那年,嫁給了一個外鄉(xiāng)人,再后來,她就生了我,成了我媽。
許多年后,我媽給我講起蘋果花和一個名叫云兒的小姑娘的故事,眼里淚盈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