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秋生
雁蕩經(jīng)行云漠漠,龍湫宴坐雨蒙蒙。
少年時期讀《徐霞客游記》里關于雁蕩山的章節(jié),不經(jīng)意間就記住了這兩句詩,但真的一睹雁蕩之奇絕風光,則是三十余年之后的事了。
陪我前往雁蕩山的家駿兄時任臺州市散文學會秘書長,文筆極好,據(jù)說以前經(jīng)過商,但看起來沒有一絲市儈氣息,為人穩(wěn)重,書生味濃郁,與我做伴可謂相得益彰。
雁蕩山在溫州境內(nèi)靠樂清市,離臺州市區(qū)真的不算近,可家駿兄從十六歲開始騎自行車獨游以后,竟一發(fā)不可收,三十多年來,先后居然有上百次游覽的經(jīng)歷,對雁蕩山的地理風光、四季色彩變化和晝夜晨昏的更替可以說了如指掌,比當?shù)厝艘煜さ枚?!能有這樣的同伴兼導游同行,是雁蕩之行的最大亮點,至今仍回味無窮。
因為輕車熟路的緣故,家駿兄駕車直接來到網(wǎng)上預訂的酒店入住,店不算大,私人開的,還算干凈,我們分住兩間房,環(huán)境不錯,推開窗戶便是青山,因為時近冬天,各種蚊子蟲蟻自然是沒有的,負離子足夠用了!一夜無夢,醒來已是天亮,我打開箱子,換好阿迪牌運動裝和鞋子,仿佛全身都充滿了力道,輕松地到隔壁敲門,家駿兄早在房間等我,于是一同下樓吃早點。早點沒有想象中的豐富,甚至可以說簡單,好在我從不挑食,只要是可以填飽肚子的食物,再粗糙也吃得津津有味。
早餐完畢,我們正式出發(fā),驅(qū)車十幾分鐘后便來到雁蕩山索道停車場。
說實話,雁蕩山當時的索道給我的印象并不理想,廂車陳舊、狹小也就罷了,速度還極慢,與國內(nèi)其他名山的索道不可相提并論,好在不是旺季,游客少且距離很短,只幾分鐘后我便踏上了傳說中的雁蕩山。
不知徐霞客當年從何處登上雁蕩山,棧道當時肯定是沒有的,也就是說我腳下踩踏的小徑不一定會有徐霞客當年留下的腳印和身影,但雁蕩山肯定有一個最先接納徐霞客腳步的地方。當然,一定不止徐霞客一個人,或許有仆人幾許沿途照顧他的飲食吧,否則果腹充饑之物從何而來?或許還有畫師幾人相隨,見到美景便描摹下來,否則以后寫文章如何記得某處風景才配稱絕妙,某處峰巒配稱山勢奇絕?或許還帶有保鏢或貼身護衛(wèi),如果沒有絕對的安全保證,碰上劫道的豈不要拋尸荒野?我和家駿兄就犯了一個并不美麗的錯誤,上山既沒帶單反相機,也沒有準備任何食物,只是手上拿了一瓶礦泉水??上业氖謾C像素太低,只好朦朧地記錄著眼前能讓我激動的風光,就像我此刻寫作時一樣朦朧不清,雁蕩山的風光似乎全在我的腦海,又似乎說不清哪處風光記憶特別深刻,只能是片段式的記憶,來還原我當日登山時的某些情景。
非廟非院
沿著棧道前行,在半山腰上我并沒有看到多奇多絕的風光,心里不免有點感慨:還是古人說得好,百聞不如一見,相見不如思念??磥碛亚槿绱?,愛情如此,就連到大自然的觀光游玩也概不例外。
剛嘀咕完,眼前就出現(xiàn)特寬敞的一個大洞,仿佛百年之前高僧打坐練功的洞府,進得洞里,豁然開朗,洞無后壁,遙對千丈絕壁,抬頭遠望,山勢奇絕,儼然仙翁打坐,莊嚴而肅穆;探頭往下一望,深不可測,遙遙傳來陣陣風過的嗚嗚聲響。我雙手合十,對天長嘯一聲,除石壁傳來一點兒回響外,四周很快又歸于寂靜:霞客或已來過,洞府不留痕跡。大明朝時的強盛與富足早已隨流云雨打風吹去,驀然頓悟:我輩想追尋前人之蹤,終究是水中月,鏡中花,不若隨性而游,自娛自樂罷了。
心頭糾結(jié)已解,渾身一輕,我轉(zhuǎn)身走出石洞,繼續(xù)前行。一座鐵索橋悄然入目:橋面不算太窄,下面是看不到底的溝壑,因為時近冬天,橋下并無水響,少了一種鳥鳴聲聲和流水泠泠作響的樂趣,多了一分肅殺的蕭瑟之意。一腳踏上去,左右前后立即劇烈地晃動起來,我無比緊張地眼望前方,一步一步往前挪動,左手抓住橋的欄桿,每走一步整座橋都會擺動起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恐高癥。若說有,我分明已經(jīng)走在橋上;若說沒有,可我又清楚地感覺到了恐懼。但我臉上卻裝得十分自然,一邊微笑前行,一邊讓家駿兄給我拍一張照片留念。以至回京之后,我時常會調(diào)出這張難忘的照片來靜靜觀賞,遠處看上去實在是優(yōu)雅極了!可有誰知我貌似平靜的心里當時曾掀起過多高的恐懼之浪啊!人生常常如此,只能遠觀賞玩湊熱鬧,實在經(jīng)不起近距離仔細推敲的。平時所謂走進某人的內(nèi)心深處一說,做起來真是談何容易??!
過了懸空鐵索橋,接下來的路徑就顯得平淡無奇了,我倆邊聊邊走,本以為很快便到盡頭,誰知卻山勢陡轉(zhuǎn),放眼望去,遠處隱約有紅墻碧瓦藏于樹叢之中,可眼前小路走向卻往右拐直下,有一小亭如鳥翼狀振翅欲飛,上得亭子來,周圍山頭仿佛都矮了一圈。咦,看來這亭子的位置還頗有“一覽眾山小”的味道。剛要往山下撤,一回頭發(fā)現(xiàn)亭子腳下山坳里居然有一屋角伸出來,看似廟宇又感覺不像,一種獨特的神秘瞬間擊中了我的雙眼。
我和家駿兄沿著小道往下走,屋角背后的風景漸漸露出真容,紅墻碧瓦,檐牙高啄,果然是一座美輪美奐的建筑物。整個山谷靜悄悄的,時值冬月,連鳥鳴聲都沒有。我倆走近屋檐,透過玻璃窗往里一看,完全愣住了:一個身穿袈裟的小和尚正在用手機和什么人通話,屋內(nèi)古色古香的茶幾上擺放一把古琴,周邊全是書架,架上居然滿滿的全是書。我再往遠處看,屋內(nèi)分為兩重,里面一重窗門緊閉,兩重之間有一走廊,走廊一側(cè)居然有男女廁所的標記。
這就奇怪了。說是書院,讀者或?qū)W生全無,卻有和尚一個;說是廟宇,卻無菩薩佛像,門口亦無香爐佛龕等獨有的標記物。這是個什么地方?三分像廟宇,七分倒像書院,難不成這小和尚就是房子主人?年紀輕輕,怎么可能會積累如此財富?如果此屋另有主人,又為何會有年輕小和尚的出現(xiàn)?望著二樓窗簾緊閉的房間,我平時所讀武俠小說里的情節(jié)不斷翻涌出來:“莫非是逃犯在此藏匿?”我不禁脫口而出。
家駿兄也迷惑不解:“可能是私人書院吧?”
“如果是書院,也太偏了!最起碼會有一條好路吧?”我百思不得其解。
“再說誰會跑到這里來讀書?”我輕輕嘀咕著。
“秋生兄,過來看看!”我循聲走過去,房子的正前方居然還有一方人工挖的小水塘,一條石砌小路伸入水中。水并不干凈,可以肯定不是飲用的水源,我們沿著碎石小路站在水塘前方望去,才發(fā)現(xiàn)此建筑居然是按風水方位建成:一汪碧水映日月,三面青山藏虎豹。左青龍,右白虎,吞云吐霧,嘯傲山林,自在逍遙,好個風水寶地,果然世外高人。
因為覺得此屋主人身份太過神秘,我和家駿兄迅速離開,連照片也沒有拍一張,轉(zhuǎn)身下山去了。多年以后,有一次和魯院同學聊天,對方居然說當年同班同學里有一位女同學浪跡天涯之后落腳雁蕩山并開了一家書院,掐指一算,時間和我造訪雁蕩山非常吻合。莫非此屋主人竟是我的同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連搖頭,雁蕩山范圍那么大,怎么那么巧就讓我碰上了她的書院?
世間萬物皆有緣,遇見就是最好的重逢。至于眼前所看到的建筑物是廟還是書院,它的主人或大商巨賈,或大奸大惡,于我又有何干,值得這樣去追根究底嗎?如此看來,是我過于看重皮相了!
合掌為峰
從書院往山下走,很快就到了山腳,肚子也開始叫了,我們到農(nóng)家小店吃完午飯,便向傳說紛紜的合掌峰景點進發(fā)。
合掌峰不看景點介紹是無法明白其中之意的,就算看了也難解其中之味。從遠處看去,就是一座突兀而起的山峰,比周邊高一點兒罷了,并無獨特之處,可當我隨家駿兄走入合掌峰里面,我才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震撼: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大自然生不成的自然景點。
合掌峰其實不好定義,合掌,像人的兩只手掌一樣合起來,這么定義當然是兩座山了;正因為山體下部是空洞而頂部是合攏一體的,實際上還是一座山峰,把“合二為一”“一分為二”的哲理巧妙地融為一體,實在是令人嘆為觀止:剛走進合掌峰,一條盤曲小徑蜿蜒而上,將山峰一分為二,愈往上走,空間愈大,地勢愈奇,每走一步都不同,洞壁上不時留有古人的碑刻,移步換景,感覺人在峰巒的內(nèi)部不斷向上盤旋,而洞對面的山峰則在不停地往下降落,正所謂此消彼長,遙相呼應,默默相守千年萬年而不改初衷。
大約百十米高以后,一座廟宇出現(xiàn)在眼前了,我們沿著木制的走廊向洞外望去,只見一線天外陽光明媚,萬木蔥蘢,“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一線天的頂端不時有水滴灑下,因距離洞底太高,到眼前時水珠已經(jīng)破碎,極細的雨絲打在臉上,涼颼颼的,正所謂飛珠碎玉從天降,疑是甘露南海來。我拿起手機從內(nèi)向外想拍點好風景,但身邊黑乎乎的,拍出來效果很不理想,只好作罷。
登上木樓走廊,眼前豁然開朗,一個大約百多平方米的佛家道場燈火通明,佛祖慈眉善目,面露笑容,好一個蓮花座上乾坤大,洞里世界日月長。洞壁凹凸不平,只要能夠放置的地方全是佛像,無論你雙眼往哪里看,都能感受到佛祖的溫暖無處不在,讓人有一種親臨靈山佛國的神秘感。
我細細打量著洞頂,沒有任何人工縫接之處,渾然天成融為一體。突然一陣佛家樂器敲響,幾位年輕和尚在一位年齡稍長的帶領下開始誦經(jīng),抑揚頓挫的聲音直沖耳膜,一位遠道而來打扮富貴的中年女士迅速匍匐在地,作揖、叩頭,長跪不起,我才明白和尚是在為女士做法事:看女施主雙手合十、雙眼緊閉、口中喃喃自語的虔誠模樣,我暗暗猜測她或許是在祈禱家里生意越做越大,或許是在為家中老少健康無恙而祈福,看那珠光寶氣的一身打扮,但愿她不是為了趕走“小三”,穩(wěn)住自己的“正宮”地位才好!
親臨誦經(jīng)現(xiàn)場于我而言還是第一次,佛音悠揚,梵曲聲聲,鼓樂齊鳴,再加上小和尚嗓門清亮干脆,好聽入耳,熱鬧而不喧囂,佛號于耳邊余音裊裊,經(jīng)文于心間盤旋迂回,平日聽慣京華都市各式噪音的我,一下子仿佛沉浸到了無邊的寂靜海底,眼前沒有了功名利祿的誘惑,沒有了浮躁不安的焦慮,沒有了喜形于色的輕浮,沒有了各種雜亂無章的“諄諄告誡”,就連骨子深處的那份孤傲也悄悄消弭于無形,周身恍如蕩漾于一種柔和的光明溫暖之中。
佛法無邊,苦海有涯。
據(jù)說,人體雙掌合十,會有一股神秘的氣場在周身自然流動,功力深厚之人,更是三花聚頂,蓮臺隱現(xiàn);如果合掌為峰,天地之間必然靈氣流轉(zhuǎn),巨大的氣場會有祛病消災、驅(qū)魔除妖之功亦未可知?;蛟S這才是合掌峰千百年來香火綿延不絕的緣故吧!可據(jù)當?shù)厝苏f,合掌峰之所以出名,是因為月圓之夜,合掌峰就像一個裸女雙手合十、沐浴其中,胸前兩只碩大無朋的乳房活靈活現(xiàn),讓游人沉醉不已!
俗話說,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我想,如果去掉它們背后附加的譏諷含義,再加上一個“合掌為峰”,恐怕這才是大自然讓人類陡生敬畏之心的真正原因吧。
萬佛成山
不知不覺,一天就過去了。
晚上果然月光如流水一般灑滿雁蕩山的每一個山頭角落,我和家駿兄又信步來到了合掌峰景區(qū)門口,家駿兄征求我的意見,告訴我月色下的合掌峰景區(qū)又是一番景象。我以白天太累明天還得繼續(xù)登山為由婉拒了家駿兄的熱情,其實我只是不忍心讓家駿兄又破費買門票,于是轉(zhuǎn)身回賓館休息了。
第二天上午,我們來到了小龍湫景區(qū),高大的徐霞客石雕像寂寞地守在路邊上,沒有雨棚遮蓋,沒有香火祭拜,春沐雨水夏納涼,秋染月色冬凌霜。此時已是冬季,只是不知他那遙望遠方的雙眼里,是希冀我輩追尋他的足跡前來細品雁蕩的奇山怪石碧水深谷,還是在思念自己遙遠的故鄉(xiāng)?踏遍青山人未老,魂歸故里萬般好。但愿霞客九泉之下能夠坦然面對后人崇拜時的狂熱與冷落時的蒼涼。
沿塑像右行百十米,有一幾近干涸的小瀑布,只有一汪清水羞澀地藏在石塊之間,抬頭向天空張望,像一口數(shù)十丈深的古井,上小下大,只是我們站在井底,井壁被千年萬年的水流切割成螺旋形狀,仿佛有人用刀片沿井口一路刮下來,印痕十分清楚,偶爾滴落的水珠到谷底時已分散成小水霧,灑在臉上涼絲絲的讓人觸目驚心:大自然鬼斧神工的超能力在這里得到了驗證,我慶幸自己來得正是時候,雖然沒有看到從天而降的飛瀑流泉,少了一種飛珠濺玉的美麗影像,但我卻看到了瀑布背后的本來面目,這又是另一種不為人知的真相,滄桑古老,刻骨銘心,在世人迷醉的外表下其實滿目瘡痍,傷痕累累,大自然如此,社會如此,紅塵之中個體生存者又何嘗不是如此!
一番感慨,幾聲嘆息。我離開了徐霞客塑像,向下一個風景點走去。
聽聞雁蕩方圓數(shù)百公里,有名有姓的景點就達幾百處之多,若想游遍雁蕩幾近癡人說夢。家駿兄如是說,我終于明白家駿兄癡迷于游雁蕩實乃一種成長情節(jié),欲忘不能,欲罷難休,一種對雁蕩執(zhí)著的愛讓他在記敘雁蕩的文字里尋尋覓覓,樂而忘憂。
突然,眼前出現(xiàn)一座幾百米高的巨大崖體,上有摩崖石刻“天柱”二字,原來這就是有著豐富傳說的天柱峰!我肅然起敬,只見崖體陡峭挺拔,像斧劈刀削般矗立在路旁,靠腰際處數(shù)十丈高幾乎寸草不生,是一處攀崖登高的絕佳之處。抬頭仰望,隱約有一條鐵索從天柱峰崖頂穿過正對面的另一處山頭,看廣告牌上提示才明白:這就是雁蕩山最為驚心動魄的觀景點,每天上下午各有一次走鋼索和攀崖的絕技表演。表演者技藝嫻熟,膽大心細;觀賞者倍感新奇刺激卻惴惴不安,多半替這些奇人異士捏一把汗。
大凡觀光賞景,不外乎仰視、平視和俯視,作為看客,角度不同得到的感官刺激是完全不一樣的,望著眼前的千丈絕壁,想象著表演者在上面騰挪跳躍的情景,我突發(fā)奇想,這種難得一見的表演,最好是從對面山上觀看比較好。于是和家駿兄朝天柱峰正對面的小徑盤旋而上,路不寬,全是花崗巖石板鋪成的,大小不一,錯落有致,偶有幾處損壞,露出前人砌筑的痕跡,苔痕斑駁,烏黑粗糲,那真叫一個古老滄桑了得!
因為是淡季,游人寥寥,一路上居然沒有遇見一個人,大約十點鐘左右,我們終于爬到了與天柱峰等高的地方,正好有一個亭子,就在我倆找好位置坐下靜等表演開幕時,突然從山上下來一群學生,嘰嘰喳喳,男孩女孩童聲脆嫩,說是從學校出發(fā)登山過來的,無需買票,身后跟著一條小狗搖頭擺尾,不亦樂乎!
此情此景,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空山無語聞犬吠,綠樹底下藏童趣”的快樂時光,正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一聲“開始啦”把我拉回現(xiàn)實:只見天柱峰絕壁上幾個人像猿猴一樣往下跳躍,遠遠望去,他們用腳一點絕壁,繩索便蕩起來,瞬間人已滑下幾丈遠,電光火石之間,騰挪跳躍拿捏之準、反應之敏捷、力道之大,實非常人能及,果然是藝高人膽大,數(shù)百丈高的懸崖,幾分鐘之間便平安著陸??上]有單反相機,無法用影像記錄下這壯觀的一幕。
表演結(jié)束后,學生們呼啦啦地跟老師下山了,我和家駿兄各自找塊石頭坐下來,家駿兄用手一指右前方最遠處的一處建筑物告訴我,那是部隊的氣象站,他曾經(jīng)去過,上面有駐軍。我靜靜地遠望著,目測有多遠,突然我發(fā)現(xiàn)眼前最近的一座山峰就像無數(shù)大小的佛擠在一起,有的端莊肅穆,有的滿臉笑容;有的雙手合十,有的誦讀經(jīng)文。幾尊小佛靠在一起就是一尊大佛,整座山峰就是一尊最大的佛,這種佛中有佛的奇異景觀讓我震撼了!我急忙讓家駿兄往前看,然后用手機拍下來,從手機屏幕上看更是活靈活現(xiàn)。
“家駿兄,這真有點兒像西方如來居住的極樂世界??!如果周邊都是水的話,整個就一海上佛國也。我就給它取名萬佛山吧!”家駿兄接過手機,細細品味,感嘆連連,說自己來雁蕩山多少次了,這次陪我最辛苦,走的路最多,平時看到的許多景點都是景區(qū)標注出來的有名有姓,這次完全是即興所游,不按常規(guī)出牌,想人之所未想,游人之所未游,見常人之未常見,真是不亦樂乎!
驀然想起遠在京城的驢友奕然來,雖身為女子,卻膽識不讓須眉,一有閑暇即單槍匹馬外出野游,足跡踏遍大江南北,在京城周邊崇山峻嶺之中則結(jié)伴玩穿越,宿野外,隨身攜帶帳篷吊床,簡直是花樣百出,其樂陶陶,當屬驢友群體的經(jīng)典成員和極品佳人。當年曾邀約我加入他們的隊伍,可惜不知其中樂趣的我竟擦肩而過,如今看來實是人生一大憾事!
無名即名
萬佛山雖咫尺相對,真的想過去可不知要繞多少山路,再說多是懸崖峭壁,就算過去了也是寸步難行,“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審美境界,在此處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呼之欲出。令人欲游不能,欲罷難舍。
家駿兄提醒我時近正午,建議原路下山去填飽肚子再說,我覺得原路返回不如繼續(xù)往上走,看看還有什么更奇異的風光在等候我們。
佛說,五百年的修煉只為等來伊人一回眸。冥冥之中,我總覺得還有更好更奇的風光就在前方不遠處默默守候著我的光臨,豈可半途而返。于是我們繼續(xù)沿著臺階拾級而上,山隨路轉(zhuǎn),水隨路旋,穿過一片菜地和茶園之后,果然有一處廟宇若隱若現(xiàn),遠看紅墻碧瓦,近看居然是一處洞穴,我和家駿兄一道走進山門,正好有一位大媽端了一盤剛出鍋的年糕,哇!真是來早不如來巧,大媽聽說我們沒有吃飯,立馬招呼我們兩個用餐。
準確地說,這是一處藏在山洞里還沒正式開光的小廟,沒有大雄寶殿,沒有香火繚繞,甚至沒有誦經(jīng)的和尚,只有幾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太正在廚房做飯,剛剛裝修一新的廳堂幾尊金光閃閃的佛像正襟危坐,就在我細細端詳、心里默默祈禱雁蕩之行平安順利時,耳邊傳來家駿兄的招呼:秋生兄,快來用餐,剛出鍋的年糕,味道鮮美哈。
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吃齋飯,雖然北京廣濟寺常有施粥放飯的時候,但我從沒有吃過,沒想到千里之外的雁蕩山居然會有一頓齋飯在等著我:你來與不來,我都在這里等你,不離不棄。驀然想起倉央嘉措《相見》一詩,莫非我與雁蕩山前世也有約嗎?我坐在小桌旁細細地咀嚼著面前的年糕,百分百的素食,吃得津津有味,抬頭望見蓮臺上的佛祖,正靜靜地看著我,那雙通天徹地的慧眼一定知曉此時此刻我心中的感慨:早來五分鐘,這盤素食還沒有出鍋;晚來五分鐘,這盤素食已落他人之腹。不早不晚,剛好端上桌我們就到了,人世間許多事情都這樣,不爭遲與早,剛剛好湊巧。
顯然我就是“剛剛好湊巧”群體中的一分子,吃過年糕后,家駿兄給其中一位主事的一張百元大鈔,算是表達我們的一番謝意,因為廟宇還沒開光,暫不接受香火錢。告別老太太們,我們開始從另一條路下山,一路上我不停地問家駿兄,如此山高險峻,路途遙遠,幾個年紀這么大的老太太,平時吃喝拉撒的問題如何解決?難不成有人送上山來?或者說她們的后人會定期幫助解決?家駿兄望著遠處飄動的白云告訴我,雁蕩山有許多這樣的小廟,有的老人幾十年都沒下過山,有的甚至不知今夕是何年,真正達到了“了卻凡塵事,莫問故鄉(xiāng)屋”“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的禪宗境界。
我們踩著一級又一級的石砌臺階往山下行走,恍如踏著雁蕩山一頁又一頁的古老歷史,石階何年何月何日何人所砌顯然已不可考,但石階上蒼老的苔蘚仿佛在告訴我們:歲月如流,流不去的是雁蕩游客們的熱情與好奇;腳印藏風,吹不走的是雁蕩風光的奇絕與秀美。年年歲歲,歲歲年年,深居簡出的老人們用青春守護著廟宇的寧靜,用皺紋收藏佛祖的慈悲與寬容,度劫三千弱水瓢,放下屠刀佛祖邀。就在我離廟宇里的菩薩愈來愈遠、腳步愈來愈沉重的時候,迎面上來一個上了年紀的挑夫,正用木棍支撐著滿滿一擔日常用品停下來休息,我心懷敬意地上前打招呼,一問老爺子今年七十六歲,肩上所挑的正是廟宇日常所需,再一細問,居然就是我們吃年糕的那家廟宇。我驚嘆連連,自己正值盛年空手下山還嫌累,人家古稀之年挑擔上山何止千級臺階?一股敬畏之情油然而生,高人從來在民間,此話果真不錯。本來我不好意思開口要給老爺子拍照留念,但家駿兄用本地話一說,老爺子竟然滿口答應,從容面對我的鏡頭,留下了一張笑容燦爛的影像。
回京之后,夜深人靜時我常常翻看這張照片,因為沒有郵寄地址,也不知老爺子的名字,這注定是一張無法寄出去的照片。雖然我心里明白,名字不過是世俗凡人的一個記號罷了,但收藏著別人的照片寄不出去始終是一種遺憾。時間一晃幾年就過去了,那家沒開光的無名小廟和挑擔的無名老人卻從此留在我的心中,“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行走在京城鋼筋水泥構(gòu)建的“森林”里,有多少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迎面而來,擦肩而過,可轉(zhuǎn)眼之間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唯有雁蕩山無名老人身上那種頑強的意志常常給我溫暖與感動,促我自強,催我自新,在人生的彎彎山道上奮勇前行!莫非這就是雁蕩山無名小廟里的佛祖給予我啟迪:無名即有名,無緣即有緣;無即是有,有便是無。生在紅塵間,不得不清高;長在世俗里,不得不隨緣。
雁蕩經(jīng)行云漠漠,龍湫宴坐雨蒙蒙。唐朝貫休和尚的詩句又在耳旁響起,透過京城上空濃重的霧霾,我仿佛看到千里之外徐霞客在雁蕩山奮勇前行的背影,漸行漸遠,漸遠漸行地高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