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斑斕”話《綠衣》
——《詩經(jīng)·邶風(fēng)·綠衣》主旨探析

□李永紅/文

關(guān)于《詩經(jīng)·邶風(fēng)·綠衣》的詩旨，歷來有較多主張。劉毓慶在《<綠衣>非悼亡妻詩考》中從古人“經(jīng)”的解讀法，梳理出十說：“傷己”說、“憂國”說、“憂夫婦之變”說、“婦人哀怨之辭”說、“定姜刺敬姒”說、“諫莊公”說、“諷莊公”說、“惡州吁”說、“諫悔”說、“心有憂則身不得安”說。從今人“詩”解讀法的角度，梳理出四說：“悼亡”說、“感舊”說、“尹吉甫思仲氏”說、“斥綠衣時尚”說。又依“史”的還原法，認(rèn)為該詩是衛(wèi)莊姜思念與自己感情深厚的一位侍妾而作[1]。本文從《詩經(jīng)·邶風(fēng)·綠衣》首句“綠兮衣兮”中的“綠”字的釋義出發(fā)，結(jié)合詩歌文本，提出《綠衣》主旨的兩種觀點：“綠”字釋為“菉”，詩歌反映了勞動女性內(nèi)心的憂愁及對貴族服飾不合古禮的譴責(zé)，希冀按照禮制制衣采染；“綠”釋為綠色，詩歌表達了對貴族奢靡之風(fēng)的憂思及恢復(fù)古風(fēng)的愿望。在此基礎(chǔ)上，本文聯(lián)系詩歌文本，對《綠衣》主旨再做一番探究。

1 “綠”釋為“褖”

將“綠”釋為“褖”，“綠衣”即為“褖衣”。鄭箋：“綠當(dāng)為‘褖’，故作‘褖’，轉(zhuǎn)作‘綠’，字之誤也。[2]”鄭說有誤?！把壱隆笔峭鹾蠹爸T侯夫人的禮服，按照周的司服制度，王后及命婦所著祭服及禮服皆為衣與裳相連，而且顏色一致，都以素沙為里。鄭玄注：“婦人尚專壹，德無的兼，連衣裳不異其色?！辟Z公彥疏：“案《昏禮》云‘女次純衣’，亦不言裳，是其婦人連衣裳。裳衣既連，則不異其色。必不異色者，為婦人尚專一，德無所兼故也。以素沙為里。[3]”詩第一章寫此衣“黃里”，顯然非命婦禮服中的“素沙為里”。詩歌第二章又寫此衣“綠衣黃裳”，非“婦人之服不殊裳，上下連”。西周時期貴族在重大場合中要著禮服，貴族男子的典型裝扮被稱作上衣下裳，上下分開，因而詩中的這件衣服不是婦人六服之一的“褖衣”，而是貴族男子的禮服。因此，將“綠衣”釋為“褖衣”，認(rèn)為詩為貴族夫人藉此衣哀嘆妾以賤陵貴也就缺乏依據(jù)了。

2 “綠”釋為“菉”

“綠”釋為“菉”，《說文》：“菉，王芻也，從草，錄聲?！鼻姴?，是西周時候染黃色的植物原料，可直接染絲纖維?！熬G兮衣兮，綠衣黃里?！币鉃橛们姴輥砣疽路境傻纳弦吕锿舛际屈S色。其后，“心之憂矣，曷維其已！”“心之憂矣，曷維其亡！”重章疊句渲染詩人憂愁之濃重。此憂何來？

其一，衣服所費不菲。染料染色使用的是菉草的鮮葉，其采摘、染色都只能在夏秋季進行。又因其稈細(xì)弱，葉片細(xì)而薄，生于山坡潮濕地，短時間大量采集并不容易，“終朝采綠，不盈一掬”，所述當(dāng)為實情。從采摘到成衣，女子要在短時內(nèi)完成，勞役異常繁重。《呂氏春秋·季夏紀(jì)》載：“是月也，命婦官染采，黼黻文章，必以法故，無或差忒。黑黃蒼赤，莫不質(zhì)良，勿敢偽詐。[4]”所染織物的顏色有嚴(yán)格標(biāo)準(zhǔn)，要求嚴(yán)苛，因而憂思不斷。

其二，此衣色彩鮮麗，但不合禮儀。此衣為絲所制，又為上衣下裳，是“以給郊廟之服”，乃是在祭天祭祖時所穿的禮服。西周貴族祭祀禮服，其一為冕服。冕服之衣裳采用絲織品制作，主要是“繒”?！抖Y記·祭統(tǒng)》：“是故天子親耕于南郊，以共齊盛；王后蠶于北郊，以共純服?！编嵭ⅲ骸凹兎?，亦冕服也，互言之爾。純以見繒色，冕以著祭服。[5]”《儀禮·士冠禮》記：“爵弁服。纁裳，純衣?！编嵭ⅲ骸凹円?，絲衣也。余衣皆用布，唯冕與爵弁服用絲耳。[6]”《禮記·禮器》又載：“禮有以文為貴者。天子龍袞，諸侯黼，大夫黻，士玄衣纁裳。”鄭玄注：“此祭冕服也?！薄胺裁釋?，其服皆玄上纁下。[7]”依鄭說：“不論是天子所著冕服，還是諸侯、大夫、士著冕服，皆‘玄衣纁裳’。”孔穎達疏：“玄是天色，故為正；纁是地色，赤黃之雜，故為間色。[8]”此衣表里、上下皆為黃色，不能做貴族男子祭祀時的上衣，也不能做下裳?！抖Y記·雜記上》：“大夫冕而祭于公，弁而祭于己。”貴族男子私祭時可著弁服?！秲x禮·士冠禮》載：“爵弁服。纁裳，純衣、緇帶、韎韐；皮弁服。素積、緇帶、素韠；玄端。玄裳、黃裳、雜裳可也，緇帶、爵韠?！敝糅头r，依舊是上著玄色絲衣，下身著纁裳（與冕服不同的是上衣不加章采文飾）。著皮弁服時則上衣是細(xì)白布衣，下著素裳。除此，還有玄端。鄭玄注：“玄端即朝服之衣，易其裳耳。上士玄裳，中士黃裳，下士雜裳。雜裳者，前玄后黃?！毙耸翘熳油顺e居、大夫或士入朝、士冠禮、士婚禮時的禮服。著玄端時，上衣是黑色夏布衣，無任何花紋衣飾，下裳根據(jù)士的等級而定，或素或黃或雜。綜上所述，此衣不可能是貴族的禮服，只能是日常所穿常服，但常服用絲，不合禮制，因而引起憂思。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按照制衣流程，應(yīng)先染再裁制，但一、二章先言成衣，第三章才言染絲，似在此追究根源。菉草染絲必為黃色，黃絲可為王后及其命婦制“鞠衣”。《周禮·天官·冢宰》記載有“染人”一職，“掌染絲帛”[9]。因而，染絲之人無錯，是制衣之人錯用黃色絲料制成此衣，因而，“我”思念古時遵循制衣禮制之人?！敖傎饫呝猓瑴D其以風(fēng)。我思古人，實獲我心！”這四句字面意思是穿著薄葛衣，風(fēng)吹過感到?jīng)鏊帥?，古人的確是懂我的心思。又可以有兩種解釋。第一，夏季最熱之時，穿著葛衣最涼快（不應(yīng)穿著絲衣），而孟夏之月衣絺（《禮記·月令·孟夏之月》），“是月也，天子始絺。[10]”是古人所定，因而“實獲我心”。第二，菉草染絲在季夏，為農(nóng)歷六月，夏季最后一個月，此時穿著盛夏時的葛布衣已經(jīng)感到?jīng)鲆?，按照古人所定，恰是染絲的季節(jié)，古人的安排合于時令，因而“實獲我心”。

綜上所示，將“綠”解為“菉”，全詩重點就在于用菉草染絲制衣，此事務(wù)在古代皆為女子所為，因而詩歌反映了勞動女性在繁重勞役下的憂愁，對貴族服飾不合古禮的譴責(zé)，希冀按照禮制采染制衣的愿望。

3 “綠”釋為“綠”

“綠”為其本義綠色?！墩f文》釋曰：“帛青黃色也，從系”[11]。前三章描寫了這一件衣服的全貌：它用絲制成，上衣外層為綠、里層為黃，裳為黃色?！秱鳌吩唬骸芭d也。綠，間色。黃，正色。[12]”何為正色？何為間色？皇侃云：“正謂青、赤、黃、白、黑，五方色也；不正謂五方間色也，綠、紅、碧、紫、騮黃是也。[13]”青、赤、黃、白、黑五色為正，可能是因為它們是人能從自然界中直接獲得原料染出的顏色，藍靛染青，蒨草染赤，皂斗染黑，菉草染黃。西周時，五色都能達到嚴(yán)格的標(biāo)準(zhǔn)。間色，本為姦色?！抖Y記·王制》載：“姦色亂正色，不粥于市?！币鉃槿旧缓虾鯓?biāo)準(zhǔn)色的布帛不能在市場出售，后引申為不純之色，是五正色調(diào)和而成的顏色，綠色是青黃調(diào)配而成，紅色是赤白調(diào)配而成，青白調(diào)成碧，青赤調(diào)為紫?！抖Y記·玉藻》曰：“衣正色，裳間色。”按照西周禮制，黃色為正色，應(yīng)為上衣之表，綠為間色，只能為下裳，這件綠衣表里錯置，上下顛倒，引起了詩人濃重的憂思。鄭玄、孔穎達等認(rèn)為此詩以衣之用色不當(dāng)隱含以賤陵貴，又因染絲制衣為女子事，故認(rèn)為此詩是嫡夫人憂小妾獲嬖寵之詩[14]。此說值得商榷。

《詩經(jīng)》收集的基本上是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的詩，最遲也應(yīng)在春秋晚期。那時社會是否廣泛認(rèn)可五正色代表貴，五間色代表賤？《詩經(jīng)·豳風(fēng)·七月》中“我朱孔陽，為公子裳。”“朱”為正色，可做下裳?！俄n非子·外儲說左上》載：“齊桓公好服紫，一國盡服紫。[15]”齊桓公（？-公元前643年）貴為國君，喜穿紫服，齊國人皆“服紫”，說明至少在春秋早期，紫色并無貴賤之意?！蹲髠鳌ぐЧ吣辍份d：“十七年春，衛(wèi)侯為虎幄于藉圃，成，求令名者，而與之始食焉。大子請使良夫。良夫乘衷甸兩牡，紫衣狐裘，至，袒襲，不釋劍而食。大子使?fàn)恳酝?，?shù)之以三罪而殺之?！倍蓬A(yù)注：“紫衣，君服。[16]”渾良夫官職為卿，穿紫色就是僭越之罪，說明春秋晚期的衛(wèi)國將紫色視為貴色。以上說明春秋時間色未必為賤。鄭玄、孔穎達等人對《詩經(jīng)》的注疏成書于東漢以后，將《禮記》中正色、間色視為有貴賤之別當(dāng)是受儒家影響，而儒家創(chuàng)始人孔子為春秋后期人。所以，春秋中期前，不以正、間色論貴賤。因而，建立在此基礎(chǔ)上的莊姜失位傷己說、憂國憂君說、賢夫人失位自傷說自然難圓其說[17]。

《綠衣》反映了服色與禮儀不符的現(xiàn)象。前兩章在于強調(diào)顏色，說明此衣不能在禮儀場合穿著，也不能在公門穿著，那就只能是日常穿著。第三章言此衣用絲制成。依周禮，貴族日常應(yīng)著精細(xì)的麻布葛布。此詩反映了當(dāng)時貴族們?nèi)粘Ｉ钪斜M可著色彩鮮艷的絲衣，說明春秋時周禮在貴族內(nèi)部已經(jīng)遭到破壞。而色彩鮮艷的絲衣會使從事染絲制衣女子的勞動更加繁重。詩歌前兩章言衣，第三章言絲，衣為末，絲為始，要改變失禮之亂象，唯有回到染絲這一環(huán)節(jié)。古代關(guān)于“五采”的記載，最早見《尚書·益稷》：“采者，青、黃、赤、白、黑也，言施于繒帛也?！奔唇z織物只能染青、黃、赤、白、黑這五種顏色。因而，古人之言避免耗費人力，避免服色不符禮儀。第四章聯(lián)系時令，夏季將逝，又到了采染季節(jié)，古人的主張的確是“實獲我心”。

4 結(jié)語

綜上所述，《綠衣》以貴族服色不合周禮處落筆，表達了詩人對春秋時期貴族背離周禮日趨奢靡之風(fēng)的深重憂思及希冀恢復(fù)古風(fēng)的愿望。

孔子云：“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遍喿x此詩，的確可以從衣著上了解當(dāng)時社會生活的風(fēng)貌，感受到詩作者的怨刺和不平。相信隨著新的闡釋角度的出現(xiàn)，對《綠衣》主旨的解讀還會有新的主張和見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