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調(diào)》新解
——兼論李白被“賜金放還”

陳前進(jìn)

一、“美”還是“刺”

（一）“譏刺說”的源流

“譏刺說”主要是源于《太平廣記》所引的《松窗錄》①《松窗錄》，一名《松窗雜錄》。參見陳植鍔：《“李白遭讒于楊貴妃”說考辯》，《思想戰(zhàn)線》1981年第1期，第48頁。中有關(guān)《清平調(diào)》本事的記載：

開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藥，即今牡丹也?！堕_元天寶花木記》云：“禁中呼木芍藥為牡丹?！钡盟谋?，紅、紫、淺紅、通白者。上因移植于興慶池東沉香亭前。會花方繁開，上乘照夜白，太真妃以步輦從。詔特選梨園弟子中尤者，得樂十六部。李龜年以歌擅一時之名，手捧檀板，押眾樂前將歌之。上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遂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李白，立進(jìn)《清平調(diào)》辭三章。白欣然承旨，猶苦宿酲未解，因援筆賦之。辭曰：“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曉拂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薄懊▋A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fēng)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桿?！饼斈赍嵋赞o進(jìn)。上命梨園弟子約略調(diào)撫絲竹，遂促龜年以歌。太真妃持玻瓈七寶盞，酌西涼州蒲桃酒，笑領(lǐng)歌意甚厚。上因調(diào)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將換，則遲其聲以媚之。太真飲罷，斂繡巾重拜上。龜年常語于五王，獨(dú)憶以歌得自勝者無出于此，抑亦一時之極致耳。上自是顧李翰林尤異于他學(xué)士。會高力士終以脫靴為深恥。異日，太真妃重吟前詞，力士戲曰：“此為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反拳拳如是？”太真因驚曰：“何翰林學(xué)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飛燕指妃子，是賤之甚矣。”太真頗深然之。上嘗三欲命李白官，卒為宮中所捍而止。出《松窗錄》①〔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二百四，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5冊，第1549-1550頁。

《松窗錄》這則材料后來直接影響了樂史所撰《李翰林別集序》。據(jù)陳植鍔先生考證，《李翰林別集序》中有關(guān)《清平調(diào)》的本事和《松窗錄》同出一源②陳植鍔：《“李白遭讒于楊貴妃”說考辯》，《思想戰(zhàn)線》1981年第1期，第47-48頁。。樂史在《序》中云：“史又撰《李白傳》一卷，事又稍周，然有三事近方得之：開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藥……”③〔宋〕樂史撰：《李翰林別集序》，〔唐〕李白撰，〔宋〕宋敏求編：《李太白文集》卷一，日本靜嘉堂文庫藏南宋初年蜀刻本，第4b頁。從樂史記載的文字來看，很明顯其引自《松窗錄》，所提到的分別是《清平調(diào)》本事、“郭子儀救李白”和“李白滿腹錦繡”三個故事，同時樂史提到當(dāng)時他也是剛見到這三則材料，之后《新唐書·李白傳》也采用了前兩個故事④〔宋〕歐陽修、〔宋〕宋祁撰：《新唐書》卷二〇二，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762-5763頁。?！端纱颁洝纷畛醣弧短綇V記》所引用得以流傳，而《太平廣記》成書于太平興國三年（978）⑤汪紹楹：《點(diǎn)校說明》，《太平廣記》，第1頁。，《李翰林別集序》撰自咸平元年（998）⑥〔宋〕樂史撰：《李翰林別集序》，《李太白文集》卷一，第6a頁。，《新唐書》大約成書于嘉祐五年（1060）⑦中華書局編者撰：《〈新唐書〉出版說明》，《新唐書》，第2頁。。《松窗錄》中的《清平調(diào)》本事在以上三部書中流轉(zhuǎn)，最終從筆記小說變成了“信史”。

《清平調(diào)》脫離故事以獨(dú)立身份出現(xiàn)在文集中最早可追溯到《李太白文集》《樂府詩集》和《尊前集》。其中《樂府詩集》也是引自《松窗錄》⑧〔宋〕郭茂倩編：《樂府詩集》卷八〇，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133頁。，其編者郭茂倩的生卒年約為1041-1099 年⑨馬茂軍：《郭茂倩仕履考》，《復(fù)旦學(xué)報(bào)（社會科學(xué)版）》2004年第3期，第140頁。。關(guān)于《尊前集》，目前國家圖書館藏有標(biāo)為明抄本的《尊前集》一卷，書中所書“盧貞”的“貞”字缺最后一筆，當(dāng)避宋仁宗趙禎諱，同時“敬”字和“鏡”字也缺最后一筆，當(dāng)避宋太祖趙匡胤祖父趙敬諱①佚名編：《尊前集》，國家圖書館藏明抄本（國圖標(biāo)注為明抄本，疑為明影抄宋本或宋抄本），第19頁、第32頁。，所以即使該本是宋抄本，其時代最早也不會超過仁宗朝（1022-1063）?，F(xiàn)存宋本《李太白文集》的作品排序主要依據(jù)是題材而非時間，《清平調(diào)》被放在了描寫趙飛燕的《宮中行樂詞》之后②《李太白文集》卷五，第3b-5a頁。，而編者之所以將這兩個作品排列在一起，可能是因?yàn)閮稍姸继岬搅粟w飛燕。《李太白文集》所收的《李翰林別集序》提到樂史在編《李翰林別集》時才第一次見到《清平調(diào)》本事的材料，所以《清平調(diào)》最早脫離本事進(jìn)入李白文集可能始于樂史所編的《李翰林別集》，之后可能被《李太白文集》所承繼，當(dāng)然也可能是宋敏求在編《李太白文集》時才第一次加入了《清平調(diào)》。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唐孟棨《本事詩》中提到李白奉詔所作的是《宮中行樂詞》，而非《清平調(diào)》③〔唐〕孟棨撰：《本事詩》高逸第三，國家圖書館藏明刻本，第35b頁。，且《李太白文集》中《宮中行樂詞》題目下也有小注“奉詔作五言”五字④《李太白文集》卷五，第3b頁。。明確了《松窗錄》中《清平調(diào)》本事和《清平調(diào)》詩的早期流傳順序，我們也就大致明確了“譏刺說”的源流。宋代以后，許多著作開始爭相引用《松窗錄》中的《清平調(diào)》本事，在此不再贅述。

（二）“美”與“刺”的爭論

后世學(xué)者對于《清平調(diào)》的主旨多有議論，但大都認(rèn)為刺多美少。筆者認(rèn)為出現(xiàn)這樣的現(xiàn)象當(dāng)是因?yàn)椤端纱颁洝返摹肚迤秸{(diào)》本事不斷影響著后世文人對于《清平調(diào)》主旨的褒貶，如宋代的謝枋得云：“以巫山夜夢、昭陽禍水入調(diào)，蓋微諷之也?！雹荨菜巍持x枋得撰，［日］近藤元粹編：《李太白詩醇》卷二，詹瑛主編：《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2冊，第771頁。又如元蕭士赟《分類補(bǔ)注李太白詩》卷五云：

傳者謂高力士指摘飛燕之事以激怒貴妃，予謂使力士而知書，則“云雨巫山”豈不尤甚乎？《〈高唐賦〉序》謂神女嘗薦先王之枕席矣。后《序》又曰“襄王復(fù)夢遇焉”。此云“枉斷腸者”，亦譏其曾為壽王妃，使壽王而未能忘情，是“枉斷腸”矣。詩人比事引興，深切著明，特讀者以為常事而忽之耳。⑥〔唐〕李白撰,〔宋〕楊齊賢集注，〔元〕蕭士赟補(bǔ)注：《分類補(bǔ)注李太白詩》卷五，日本靜嘉堂文庫藏元至大四年（1311）余氏勤有堂刊本，第15b-16a頁。

之后王琦在注釋這首詩時提出：

力士之僭惡矣，蕭氏所解則尤甚。而揆之太白起草之時，則安有是哉！巫山云雨、漢宮飛燕，唐人用之已為數(shù)見不鮮之典實(shí)。若如二子之說，巫山一事只可以喻聚淫之艷冶，飛燕一事只可以喻微賤之宮娃，外此皆非所宜言，何三唐諸子初不以此為忌耶？古來《新臺》《艾豭》諸作，言而無忌者，大抵出自野人之口。若《清平調(diào)》是奉詔而作，非其比也。乃敢以宮闈暗昧之事，君上所諱言者而微辭隱喻之。將蘄君知之耶，亦不蘄君知之耶？如其不知，言亦何益。如其知之，是批龍之逆鱗而履虎尾也。非至愚極妄之人，當(dāng)不為此。又太真入宮，至此時幾將十載，斯時即有忠君愛主之親臣，亦只以成事不說，既往不咎，付之無可奈何，而謂新進(jìn)如太白者，顧托之無益之空言而期君之一悟，何其不智之甚哉?、佟蔡啤忱畎字?，〔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五，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306頁。

王琦并不認(rèn)同李白有譏刺楊妃之意，莫礪鋒先生近亦撰文深切認(rèn)同王氏此說②莫礪鋒：《李白〈清平調(diào)三首〉是美是刺？》，《古典文學(xué)知識》2022年第1期，第74頁。。

筆者認(rèn)為，高力士向楊妃進(jìn)讒言而使得該詩的主旨轉(zhuǎn)向了貶刺之義，但這并非李白親口所說的詩旨，假如《松窗錄》這則材料沒有流傳下來，我們很難會想到它是有譏刺楊妃之意的?！肚迤秸{(diào)》之所以會變成譏刺楊妃的作品，并非因?yàn)槔畎鬃I刺了楊妃，而是《松窗錄》言高力士說李白譏刺了楊妃，這就是問題之所在。這一觀點(diǎn)既不是李白的觀點(diǎn)，也不是大眾的觀點(diǎn)，而僅僅是因?yàn)樗俏ㄒ坏挠^點(diǎn)，從而成為了后世文人的道德風(fēng)向標(biāo)。筆者并不認(rèn)同譏刺說，本文將從詩文本身和歷史背景等多個角度入手，重新去討論這個問題。

（三）“漢宮飛燕”典故的褒貶

《清平調(diào)》云：“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雹圬帲骸蹲鹎凹肪硪唬腥A再造善本影明萬歷十年（1582）嘉禾顧梧芳刻本，第6b頁。飛燕，指趙飛燕，漢成帝寵妃，身輕善舞，深得寵幸，后被立為皇后，《漢書》有傳。唐代“漢宮飛燕”這一典故經(jīng)常出現(xiàn)，且多無涉褒貶，或者褒大于貶。相傳楊貴妃初入宮時舞《霓裳羽衣曲》，所以李白此比并非空穴來風(fēng)，如《碧雞漫志》云：

按唐史及唐人諸集、諸家小說，楊太真進(jìn)見之日，奏此曲導(dǎo)之。妃亦善此舞，帝嘗以趙飛燕身輕，成帝為置七寶避風(fēng)臺事戲妃，曰：“爾則任吹多少？”妃曰：“《霓裳》一曲，足掩前古。”④〔宋〕王焯撰，岳珍校正：《碧雞漫志校正》卷三，巴蜀書社2000年版，第53頁。

在《碧雞漫志》中，王焯說他的這條記載是依據(jù)唐史以及唐人筆記，其中有很重要的一點(diǎn)是記載提到最初將楊妃與趙飛燕聯(lián)系起來的就是唐玄宗。高力士認(rèn)為李白在《清平調(diào)》中將楊妃比作趙飛燕是在譏刺楊妃，那唐玄宗將楊妃比作趙飛燕應(yīng)當(dāng)作何解釋呢？《松窗錄》同樣是唐人筆記小說，兩條材料在可信度上的效力基本相當(dāng)。由此筆者認(rèn)為《松窗錄》中有關(guān)李白譏刺楊妃的說法屬于對李白的“欲加之罪”，實(shí)則應(yīng)非李白本意。另外，李白《宮中行樂詞》其二云：“宮中誰第一？飛燕在昭陽?！雹荨独钐孜募肪砦?，第4a頁。杜甫《哀江頭》云：“昭陽殿里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cè)?！雹蕖蔡啤扯鸥ψ骸端伪径殴げ考肪硪唬瑖覉D書館出版社2019年版，第1冊，第50頁。李白此處奉詔而作，以趙飛燕與漢成帝故事來喻楊妃與玄宗；而杜甫是在“安史之亂”中追憶唐玄宗與楊貴妃的凄美往事。二人提到趙飛燕時所強(qiáng)調(diào)的都是“第一人”，后宮第一人者為皇后，所以此處當(dāng)無貶義。

（四）楊妃比趙后——李白的真實(shí)意圖

筆者的真實(shí)意圖認(rèn)為李白應(yīng)是在奉迎楊妃。在當(dāng)時，有很重要的一個歷史背景——唐玄宗自其結(jié)發(fā)妻子王皇后“符厭事件”后，就再也沒有冊立皇后。開元十二年（724），玄宗廢王皇后為庶人，之后武惠妃得寵，此時大唐剛剛從武周的陰影中走出來，武惠妃是武則天的侄孫女，所以武惠妃生前只是被特封為“惠妃”，享有等同皇后的禮節(jié)，并無皇后封號。雖然在武惠妃去世后，玄宗追封其為貞順皇后①〔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五一，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177頁。，但據(jù)當(dāng)今學(xué)者考證發(fā)現(xiàn)，現(xiàn)今新發(fā)掘的敬陵貞順皇后武妃墓并沒有達(dá)到唐代皇后墓的規(guī)格②楊瑾：《唐武惠妃與唐玄宗“不立皇后”統(tǒng)治政策關(guān)系探析——以唐貞順皇后敬陵出土文物為例》，《陜西歷史博物館論叢》第26輯，三秦出版社2019年版，第21頁。。所以即使玄宗特別寵愛武惠妃，但從墓制規(guī)格可以看出，剛從武周、韋后和太平公主的政治陰影中走出來的玄宗在現(xiàn)實(shí)操作中對冊封皇后這件事當(dāng)有著深深的顧忌。

開元二十五年（737），深受玄宗寵愛的武惠妃去世③關(guān)于武惠妃的去世時間，《舊唐書·玄宗本紀(jì)》（《舊唐書》卷九，第209頁）、《舊唐書·貞順皇后武氏傳》（《舊唐書》卷五一，第2178頁）、《舊唐書·壽王李瑁傳》（《舊唐書》卷一〇七，第3260頁）、《貞順皇后哀冊文》（〔清〕董誥編：《全唐文》卷三〇五，影印嘉慶十九年（1814）刊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101頁）等文獻(xiàn)皆載為開元二十五年，而《舊唐書·楊貴妃傳》所載為開元二十四年（《舊唐書》卷五一，第2178頁）。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考證認(rèn)為當(dāng)取開元二十五年（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版，第15-17頁）。。開元二十八年（740），楊玉環(huán)以為去世皇太后祈福的名義受敕度為女道士，道號太真，今存有《度壽王妃為女道士敕》④〔宋〕宋敏求編：《唐大詔令集》卷四〇，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88頁。。該敕文發(fā)布的具體時間是開元二十八年十月十一日⑤《新唐書》卷五，第141頁。，之后楊太真以道士身份被玄宗召入宮中⑥《舊唐書》卷五一，第2178頁。，天寶四載（745）八月，楊太真以道士身份被冊立為貴妃⑦〔宋〕司馬光編著，〔元〕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二一五，中華書局1956 年版，第6866頁。。一般認(rèn)為，李白是在天寶元年被招入長安，而在天寶三載被賜金放還⑧〔清〕王琦撰：《李太白年譜》，《李太白全集》卷三五，第1584-1588頁。，所以李白在創(chuàng)作《清平調(diào)》時，楊玉環(huán)可能都還不是貴妃，即使其成了貴妃，其身份和趙飛燕的皇后身份相比還是有一定差距。楊玉環(huán)最終也只是被封為貴妃，而趙飛燕則是漢成帝的皇后，兩者外貌環(huán)肥燕瘦，完全沒有可比性，所以李白此詩也并非在比較楊妃和趙飛燕的外貌。

楊妃在入宮后受到玄宗的極大寵幸，和武惠妃一樣享有等同皇后的禮節(jié)?！杜f唐書·楊貴妃傳》云：“每倩盼承迎，動移上意。宮中呼為‘娘子’，禮數(shù)實(shí)同皇后?！雹佟杜f唐書》卷五一，第2178頁。因楊玉環(huán)并非像武惠妃一樣有出身之礙，是有希望被封為皇后的，所以她完全有資格和趙飛燕的皇后身份相比較。《清平調(diào)》其二云：“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②佚名編：《尊前集》卷一，中華再造善本影明萬歷十年（1582）嘉禾顧梧芳刻本，第6b頁。這首詩真正的意思應(yīng)當(dāng)是“借問當(dāng)年漢宮哪位妃子能如今世楊妃這般深受寵幸呢?（當(dāng)然是趙皇后）此時深得恩寵的‘皇后’憑借絕世的妝容再一次打動了君王的心。”此處李白是將楊妃之寵與趙后之寵相比較，而并非在比較兩者的外貌，詩中也暗示了楊妃之寵不會像楚襄王“云雨巫山”的夢一樣短暫，而是會像趙飛燕之寵一樣長久。明白了這一點(diǎn)，我們就能發(fā)現(xiàn)此處李白并不是在譏刺楊妃，而是在奉迎楊妃③李白的奉迎之術(shù)在其詩文中極為普遍，比如“安史之亂”發(fā)生后，永王李璘起兵于江淮間，辟李白為從事，后李白創(chuàng)作了《永王東巡歌》組詩來歌頌永王，肅宗宣布永王為叛逆，李白因此事而身陷潯陽獄，被流放夜郎（《舊唐書》卷一九〇，第5053-5054頁）。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同為“竹溪六逸”之一的孔巢父，永王同樣以從事征之，孔巢父果斷予以拒絕，《舊唐書·孔巢父傳》云：“永王璘起兵江淮，聞其賢，以從事辟之。巢父知其必?cái)?，?cè)身潛遁，由是知名?！保ā杜f唐書》卷一五四，第4095頁）。當(dāng)時皇后之位已虛懸多年，李白此處應(yīng)是在暗示楊妃以后會像趙飛燕一樣成為皇后。此時李白剛剛進(jìn)宮，在未來政治前途未卜的情況下，其不可能也沒必要冒著風(fēng)險(xiǎn)去激怒楊妃，至少從他的立場來看，其本意應(yīng)并不是要譏刺楊妃。

筆者認(rèn)為后世之所以將李白塑造成一個有先見之明主動去諷刺楊妃的形象，是與楊妃后來的遭遇和李白逐漸被神話有關(guān)，某種意義來說這是李白形象在文學(xué)層面的重構(gòu)。文人試圖將李白塑造成一個“不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的形象，這是詩文中的李白，也可以說是讀者心目中的李白，但并非是現(xiàn)實(shí)中的李白。李白自始至終都在積極地干謁權(quán)貴，在其奉詔進(jìn)京以及晚年追附永王那一刻起，李白就成為了一個事權(quán)貴的實(shí)踐者，雖然前后兩次均以失敗告終，第一次被玄宗賜金放還，第二次身系潯陽獄，甚至差點(diǎn)丟掉性命，但在后世士大夫心中，現(xiàn)實(shí)中的李白逐漸消失后，詩文中的李白占據(jù)了主導(dǎo)地位。文學(xué)層面的李白則更強(qiáng)調(diào)的是其單方面的象征性，而非現(xiàn)實(shí)中的多維度復(fù)雜性，所以之后李白被重新書寫，由一個積極干謁權(quán)貴的李白變成了一個“不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的李白。

二、三首詩的關(guān)系

《清平調(diào)》第一首云：“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雹茇帲骸蹲鹎凹肪硪?，中華再造善本影明萬歷十年（1582）嘉禾顧梧芳刻本，第6b頁。古代仙道神話中群玉山和瑤臺皆在昆侖山附近，也皆是西王母的居處。

《登真隱訣》云：

昆侖瑤臺，西母之宮。①〔宋〕李昉等編：《太平御覽》卷六七三，商務(wù)印書館影宋本，中華書局1960 年版，第3冊，第2998頁。

《拾遺記》云：

昆侖山傍有瑤臺。②《太平御覽》卷八〇九，第4冊，第3594頁。

《仙傳拾遺》云：

（周穆王）觴西王母于瑤池之上……王造昆侖時，飲蜂山石髓，食玉樹之實(shí)，又登群玉山，西王母所居，皆得飛靈沖天之道。③《太平廣記》卷二，第1冊，第7頁。

又《新唐書·玄宗本紀(jì)》云：

（開元二十八年）十月甲子，幸溫泉宮。以壽王妃楊氏為道士，號太真。④《新唐書》卷五，第141頁。

《集仙傳》云：

太真夫人，王母之小女也……過臨淄縣，小吏和君賢，為賊所傷，殆死，夫人見愍，問之，君賢以實(shí)對。⑤《太平廣記》卷五七，第2冊，第350頁。

太真夫人是西王母的小女兒，而瑤臺又是西王母的居所，“會向瑤臺月下逢”當(dāng)是暗喻玄宗最終會和楊太真相逢，所以《清平調(diào)》第一首詩應(yīng)是李白借用道教故事來暗喻玄宗和楊妃未見時相思的場景?！缎诒炯o(jì)》中的“壽王妃”即為后來的楊貴妃，此時楊妃還只是玄宗兒子壽王的王妃，后被玄宗賜名太真?！都蓚鳌分刑岬教娣蛉嗽^臨淄縣，其中的主人公是臨淄縣的“和君賢”，而玄宗少年時曾為臨淄郡王⑥《舊唐書》卷八，第165頁。，所以這里的“君”似乎暗指玄宗，而“太真和君賢”更像一句美好的讖語，太真之名也很耐人尋味。

《清平調(diào)》第二首以花喻楊妃，同時也以楊妃喻花?！耙恢t艷露凝香”，五代王仁?！堕_元天寶遺事》“醒酒花”條云：

明皇與貴妃幸華清宮，因宿酒初醒，憑妃子肩同看木芍藥。上親折一枝，與妃子遞嗅其艷，帝曰：“不惟萱草忘憂，此花香艷，猶能醒酒?！雹摺参宕惩跞试５茸?，丁如明輯校：《開元天寶遺事十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年版，第86頁。

又“紅冰”條云：

楊貴妃初承恩召，與父母相別，泣涕登車。時天寒，淚結(jié)為紅冰。①《開元天寶遺事十種》，第92頁。

又“紅汗”條云：

貴妃每至夏月，常衣輕綃，使侍兒交扇鼓風(fēng)，猶不解其熱。每有汗出，紅膩而多香，或拭之于巾帕之上，其色如桃紅也。②《開元天寶遺事十種》，第98-99頁。

此首詩是在承接上一首，主要寫楊妃與玄宗初見后恩愛有加的場景。李白此處運(yùn)用“巫山云雨”和趙飛燕的典故奉迎贊美楊妃，此時楊玉環(huán)剛剛以道士身份入宮，名分未定，但受寵優(yōu)渥，禮同皇后，李白暗示其將來一定會像趙飛燕一樣成為皇后，而不會像楚襄王“巫山夢”一樣短暫，留下遺憾。第三首“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③佚名編：《尊前集》卷一，中華再造善本影明萬歷十年（1582）嘉禾顧梧芳刻本，第6b頁。則描寫的是玄宗和楊妃經(jīng)歷了未見和初見后的長相守的現(xiàn)實(shí)場景以及對未來的展望。三首詩分別寫了玄宗與楊妃未見、初見和長相守的三個不同場景，其間有著嚴(yán)密的邏輯關(guān)系。

三、“賜金放還”原因再探

（一）直接原因——玄宗對禮法的態(tài)度

有學(xué)者指出“遭讒被逐說”因加入了第三者，由此弱化了李白與唐玄宗關(guān)系的這條主線，而二人之間的直接關(guān)系，才應(yīng)是我們了解李白賜金放還事件的必須視角。筆者認(rèn)為此說可從，但其在后來的論述中主要是從李白和唐玄宗對酒的態(tài)度來展開的④白楊：《李白被逐新探》，《新疆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bào)（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5年第4期，第118-119頁。，但這可能并不是玄宗對李白產(chǎn)生不滿的主要原因。李白是一個疏狂的文人，時常不拘禮節(jié)，而玄宗恰恰是一個極重禮法的政治強(qiáng)人。李白在與唐玄宗的接觸中，包括因醉酒而失禮的行為才是導(dǎo)致二者關(guān)系疏遠(yuǎn)的直接原因。《舊唐書·玄宗本紀(jì)》云：

（先天二年）冬十一月甲申，幸新豐之溫湯。癸卯，講武于驪山。兵部尚書、代國公郭元振坐虧失軍容，配流新州；給事中、攝太常少卿唐紹以軍禮有失，斬于纛下。⑤《舊唐書》卷八，第171頁。

《舊唐書·郭元振傳》云：

及蕭至忠、竇懷貞等附太平公主潛謀不順，玄宗發(fā)羽林兵誅之，睿宗登承天門，元振躬率兵侍衛(wèi)之。事定論功，進(jìn)封代國公，食實(shí)封四百戶，賜物一千段。又令兼御史大夫，持節(jié)為朔方道大總管，以備突厥，未行。玄宗于驪山講武，坐軍容不整，坐于纛下，將斬以徇，劉幽求、張說于馬前諫曰：“元振有翊贊大功，雖有罪，當(dāng)從原宥?！蹦松庵?，流于新州。①《舊唐書》卷九七，第3048頁。

郭元振為兵部尚書且戰(zhàn)功卓著，同時他在玄宗與太平公主的勢力對抗中也有很大功勞，但依舊因?yàn)檐娙輪栴}而險(xiǎn)些被當(dāng)眾斬首，后又被流配，而唐紹更是因軍禮有失被當(dāng)眾斬首，由此可見玄宗對禮法的態(tài)度。此外，從玄宗對李邕不拘細(xì)行的態(tài)度也可看出其對禮法的重視，《舊唐書·李邕傳》云：

唐隆元年，玄宗清內(nèi)難，召拜左臺殿中侍御史。改戶部員外郎，又貶崖州舍城丞……天寶初，為汲郡、北海二太守。邕性豪侈，不拘細(xì)行，所在縱求財(cái)貨，馳獵自恣。五載，奸贓事發(fā)。又嘗與左驍衛(wèi)兵曹柳績馬一匹，及績下獄，吉溫令績引邕議及休咎，厚相賂遺，詞狀連引，敕刑部員外郎祁順之、監(jiān)察御史羅希奭馳往就郡決殺之，時年七十余。②《舊唐書》卷一九〇，第5041頁、第5043頁。

李邕被玄宗杖斃的直接原因是“縱求財(cái)貨，馳獵自恣，奸贓事發(fā)，妄議休咎”，但不能忽視的是其中對李邕的“不拘細(xì)行”這個細(xì)節(jié)的描述。不拘細(xì)行可以包括很多方面，主要應(yīng)當(dāng)是在行為上不拘禮法，在言語上口無遮攔，李邕曾經(jīng)短時間內(nèi)被玄宗無理由地一貶再貶，其中很大原因可能就與其不拘細(xì)行有關(guān)。若要說李邕是因“不拘細(xì)行”遭致一貶再貶，那“妄議休咎”則是導(dǎo)致其被殺的主要原因。《舊唐書·惠宣太子李隆業(yè)傳》：“十三年，上嘗不豫，業(yè)妃弟內(nèi)直郎韋賓與殿中監(jiān)皇甫恂私議休咎。事發(fā)，玄宗令杖殺韋賓，左遷皇甫恂為錦州刺史?！雹邸杜f唐書》卷九五，第3018頁。李邕和韋賓皆被杖殺，都牽扯到了“妄議休咎”這一問題，由此可以看出玄宗對“妄議休咎”這一行為的容忍度?！杜f唐書·李林甫傳》云：“監(jiān)察御史周子諒言仙客非宰相器，玄宗怒而殺之。”④《舊唐書》卷一〇六，第3237頁?？梢娦诓⒎侵皇羌芍M臣下言及休咎，其對臣子妄言也頗為反感。

我們回過頭再去審視李陽冰《草堂集序》所云：“丑正同列，害能成謗，格言不入，帝用疏之。公乃浪跡縱酒，以自昏穢。”⑤〔唐〕李陽冰撰：《草堂集序》，《李太白文集》卷一，第1b頁。學(xué)者以往比較重視“丑正同列，害能成謗”這一記載，而忽視“格言不入”這一問題。李白是在“帝用疏之”后才開始縱酒昏聵，縱酒昏聵是“帝用疏之”的結(jié)果，而非原因，但是同時“縱酒昏聵”應(yīng)當(dāng)加劇了玄宗對李白的疏遠(yuǎn)。歷代因?yàn)檫M(jìn)言而被皇帝加罪的比比皆是，如司馬遷因言救李陵而被漢武帝處以宮刑，杜甫因疏救房琯而遭貶，監(jiān)察御史周子諒因論人而被玄宗殺害，所以筆者認(rèn)為李白應(yīng)是因言行失當(dāng)而被玄宗逐漸疏遠(yuǎn)的。

李邕以書法名于世，而李白以詩文，相較于“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①《宋本杜工部集》，第1冊，第32頁。的李白，李邕在“不拘細(xì)行”這一方面也可以稱得上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最能反映兩者的性格弱點(diǎn)的是李白《上李邕》一詩：“世人見我恒殊調(diào)，見余大言皆冷笑。宣公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雹凇独钐孜募肪戆?，第7a頁。這首詩一方面說明李邕曾經(jīng)可能很看不起前去拜謁的晚生李白，另一方面，李白對于李邕這一位長者的行為在詩中也給予了嘲諷。兩者的性格都可稱得上是不拘細(xì)行，而面對玄宗這樣一位極度重視禮法的君主，兩人相似的性格也決定了兩者在政治上相似的悲劇命運(yùn)。

《舊唐書·玄宗本紀(jì)》云：

（開元）四年春正月癸未，尚衣奉御長孫昕恃以皇后妹壻，與其妹夫楊仙玉毆擊御史大夫李杰，上令朝堂斬昕以謝百官。以陽和之月不可行刑，累表陳請，乃命杖殺之。③《舊唐書》卷八，第176頁。

這一事件反映了玄宗對外戚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玄宗對禮法的態(tài)度。對在武則天的陰影下長大的玄宗而言，外戚問題和禮法問題可以說是玄宗不能觸碰的逆鱗。同時，《舊唐書·陳夷行傳》云：“玄宗嘗云：‘自即位已來，未嘗殺一不辜?！雹堋杜f唐書》卷一七三，第4496頁。由此可知，玄宗或許并不認(rèn)為因禮法有失而殘殺大臣為濫殺無辜，他對禮法有失持有零容忍的態(tài)度。

我們還可以以玄宗為中心去審視楊妃和李白的境遇，因?yàn)閺哪撤N意義來說，二者的遭遇有很多相似之處，一個是以色事人，一個是以才事人。兩人皆由玄宗招入宮中，后楊妃恃寵而驕，在天寶五載和天寶九載曾兩度因忤逆玄宗而被遣返出宮⑤《舊唐書》卷五一，第2179-2180頁。，而李白在天寶三載被賜金放還，遭遇可謂“異曲同工”?，F(xiàn)在看來，二人應(yīng)當(dāng)皆是因不拘禮法的問題而被玄宗遣返，所以筆者認(rèn)為玄宗對禮法的嚴(yán)格態(tài)度應(yīng)是李白被賜金放還的直接原因。

唐段成式《酉陽雜俎》云：

李白名播海內(nèi)，玄宗于便殿召見，神氣高朗，軒軒然若霞舉。上不覺亡萬乘之尊，因命納履。白遂展足與高力士，曰：“去靴?！绷κ渴?，遽為脫之。及出，上指白謂力士曰：“此人固窮相?！雹蕖蔡啤扯纬墒阶?，張仲裁譯注：《酉陽雜俎》，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481頁。

《舊唐書·李白傳》云：

嘗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脫靴，由是斥去。⑦《舊唐書》卷一四〇，第15冊，第5053頁。

唐李肇《國史補(bǔ)》：

李白在翰林多沉飲。玄宗令撰樂辭，醉不可待，以水沃之，白稍能動，索筆一揮十?dāng)?shù)章，文不加點(diǎn)。后對御引足令高力士脫靴，上命小閹排出之。①〔唐〕李肇等撰：《唐國史補(bǔ) 因話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6頁。

唐孟棨《本事詩·高逸第三》云：

常出入宮中，恩禮殊厚。竟以疏縱乞歸，上亦以非廊廟器，優(yōu)詔罷遣之。后以不羈流落江外。②《本事詩》，第36a頁。

《太平廣記》引《本事詩》云：

玄宗恩禮極厚，而白才行不羈，放曠坦率，乞歸故山。玄宗亦以非廊廟器，優(yōu)詔許之。③《太平廣記》卷二〇一，第5冊，第1512頁。

需要注意的是，《舊唐書·李白傳》中“由是斥去”的主語是玄宗，而非高力士。從以上四則材料來看，高力士對于“脫靴”一事其實(shí)并未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而玄宗在三則材料中皆清晰表明了其對李白疏縱自肆行為的不滿態(tài)度。許多學(xué)者在論述李白被逐的原因時，關(guān)注點(diǎn)皆在進(jìn)讒言之人和遭讒言的李白身上，往往忽視了玄宗在整件事情當(dāng)中的主體責(zé)任問題。李白被逐應(yīng)當(dāng)是遲早之事，而之所以很快被逐，原因應(yīng)是玄宗對疏縱失禮這種行為的態(tài)度。因而玄宗的嚴(yán)格態(tài)度與李白不羈言行的沖突才是李白最終被逐的直接原因。?

（二）根本原因——玄宗對道教的態(tài)度

玄宗癡迷于仙道，曾廣招天下道士入朝，其中就包括吳筠。與李白相比而言，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同樣被詔入翰林的道士吳筠的遭遇，《舊唐書·李白傳》云：“天寶初，客游會稽，與道士吳筠隱于剡中。既而玄宗詔筠赴京師，筠薦之于朝，遣使召之，與筠俱待詔翰林?！雹堋杜f唐書》卷一四〇，第5053頁。從這一條記載來看，玄宗最初或無意于將李白招入長安供奉翰林，李白見招應(yīng)是被招長安的吳筠向玄宗舉薦的結(jié)果⑤關(guān)于李白被詔入長安的原因，目前有很多說法。除了《舊唐書·李白傳》中“吳筠舉薦說”，還有魏顥《李翰林集序》中的“玉真公主舉薦說”（《李太白文集》卷一，第1冊，第2b頁）。日本學(xué)者筧久美子在《李白年譜》中并沒有提到李白在天寶元年入朝的舉薦人，其引用了《改元天寶赦》中有關(guān)舉薦的內(nèi)容：“前資官及白身有儒學(xué)博通、文辭英秀及軍謀武藝者，所在縣以名薦京?！保ǎ廴眨莨a久美子撰，王輝斌譯：《李白年譜》，《寶雞文理學(xué)院學(xué)報(bào)［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1998年第2期，第22頁）筆者認(rèn)為無論是吳筠還是玉真公主舉薦了李白，都反映了當(dāng)時道教人士對李白入長安的助力，筆者在此暫取《舊唐書》之說，不再贅述。。玄宗極其喜愛道教，吳筠之所以引起玄宗的注意是其道士的身份，而李白后來被招入長安也應(yīng)是得益于其與當(dāng)時道教人士吳筠、玉真公主等人的密切關(guān)系。后來吳筠和李白雖同列翰林，但是與李白相比，玄宗對吳筠的態(tài)度卻很耐人尋味。

《舊唐書·吳筠傳》云：

天寶中，李林甫、楊國忠用事，綱紀(jì)日紊。筠知天下將亂，堅(jiān)求還嵩山，累表不許，乃詔于岳觀別立道院。祿山將亂，求還茅山，許之……筠在翰林時，特承恩顧，由是為群僧之所嫉。驃騎高力士素奉佛，嘗短筠于上前，筠不悅，乃求還山。①《舊唐書》卷一九二，第5129-5130頁。

吳筠和李白同入翰林，且曾遭高力士的讒言，但是玄宗始終沒有準(zhǔn)其歸去，后來更是“累表不許”，而李白卻很快即被逐出長安。從以上材料來看，高力士可能真的會使用讒言，但同時也恰恰說明了高力士的讒言對玄宗的影響其實(shí)并沒有那么大，而玄宗本人的態(tài)度才是李白和吳筠去留的根本因素。玄宗雅重道教，所以他極為重視吳筠，但是以詞章著稱的李白放浪形骸，平素雖與道教有一定淵源，但當(dāng)時還沒有正式的道士身份。錢志熙認(rèn)為李白奉詔進(jìn)京前雖曾于峨眉山修道，但只是“江湖散仙”的性質(zhì)，后來在賜金放還后很快前往了齊州紫極宮，求北海高天師授道箓，才成為了真正的道士②錢志熙：《李白與神仙道教關(guān)系新論》，《中國高校社會科學(xué)》2015年第5期，第74頁。。李白和賀知章③《舊唐書》卷一九〇，第5034頁。在放還后都很快請求入道，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當(dāng)時真正道士身份的重要性。

所以在玄宗對詞章失去興趣后，也就對李白失去了興趣，因玄宗自始至終需要的都是合格的道士，這一類型的人也是長安所缺少的。喜愛道教的玄宗一直在積極地于名山中訪求仙道，而詔李白入京只不過是玄宗求仙問道中一次小小實(shí)踐而已。同時，李白的詞章被重視也并非玄宗一時興起，而是因?yàn)楫?dāng)時名士賀知章在長安的推重。

唐魏顥《李翰林集序》云：

白久居峨眉，與丹丘因持盈法師達(dá)，白亦因之入翰林，名動京師，《大鵬賦》時家藏一本。故賓客賀公奇白風(fēng)骨，呼為“謫仙子”，由是朝廷作歌數(shù)百篇。④〔唐〕魏顥撰：《李翰林集序》，《李太白文集》卷一，第2b頁。

唐孟棨《本事詩》“高逸第三”云：

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師，舍于逆旅。賀監(jiān)知章聞其名，首訪之。既奇其姿，復(fù)請所為文，白出《蜀道難》以示之。讀未竟，稱嘆者數(shù)四，號為“謫仙”。解金龜換酒，與傾盡醉，期不間日，由是稱譽(yù)光赫。賀又見其《烏棲曲》，嘆賞苦吟曰：“此詩可以泣鬼神矣！”⑤《本事詩》，第34b頁。

魏顥《序》言李白入翰林是因?yàn)槌钟◣煛３钟◣熂葱诘耐府惸傅拿妹糜裾婀?，字持盈，曾深受玄宗寵愛。無論李白被招入長安是因玉真公主還是因?yàn)閰求?，本質(zhì)上皆是因?yàn)槠渑c道教人士的密切關(guān)系。此外《序》還提到李白在被賀知章推重后才“由是朝廷作歌數(shù)百篇”，這是由于玄宗曾對賀知章極其寵信，《舊唐書·賀知章傳》云：

天寶三載，知章因病恍惚，乃上疏請度為道士，求還鄉(xiāng)里，仍舍本鄉(xiāng)宅為觀。上許之，仍拜其子典設(shè)郎曾為會稽郡司馬，仍令侍養(yǎng)。御制詩以贈行，皇太子已下咸就執(zhí)別。①《舊唐書》卷一九〇，第5034頁。

所以筆者認(rèn)為，玄宗對李白的在詞章上短時間的恩寵可能是因?yàn)樾趯R知章的“愛屋及烏”之情。長安并不缺少詞章之士，但卻缺少隱于山野的仙道，所以在玄宗對詞章的喜愛減退后，李白也就漸漸被玄宗疏遠(yuǎn)了。同時，與李白交游的賀知章在天寶三載離開長安還鄉(xiāng)，而玉真公主在天寶三載上書自除公主封號和實(shí)封，改名持盈②《舊唐書》卷九，第218頁；《新唐書》卷八三，第3657頁。。兩個曾對李白入翰林有很大影響的人在天寶三載都遠(yuǎn)離了政治，之后李白在天寶三載也離開了長安，個中關(guān)系非常耐人尋味，但是囿于材料，在此不再贅述。

四、結(jié)語

在《舊唐書》和唐代筆記小說諸如《酉陽雜俎》和《本事詩》中，高力士和楊妃并未讒言李白?！杜f唐書》記載高力士所讒的是與李白同列翰林的吳筠，但是由唐入宋以后，隨著《松窗錄》中《清平調(diào)》本事的材料被諸多文獻(xiàn)特別是《新唐書》所引用，《清平調(diào)》的主旨逐漸轉(zhuǎn)入了貶刺之義。

《清平調(diào)》三首詩之間有著嚴(yán)密的邏輯關(guān)系，第一首寫玄宗與楊妃未見時，第二首寫兩人初見時，第三首寫其長相守。就三首詩的主旨而言，李白在此并無譏刺之意，而當(dāng)以褒為主，李白當(dāng)是借三首詩在奉迎“禮同皇后”的楊妃。

玄宗對道教的癡迷決定了與當(dāng)時道教人士關(guān)系密切的李白被召見是遲早的事，但玄宗對禮法的嚴(yán)格態(tài)度以及李白放浪形骸的性格和非正式的道士身份也決定了李白被驅(qū)逐也只是時間問題。錢志熙曾指出李白被詔長安在一定程度上是因?yàn)槠湫薜勒叩纳矸茛坼X志熙：《李白與神仙道教關(guān)系新論》，《中國高校社會科學(xué)》2015年第5期，第66頁。，而過去我們可能放大了李白被召見后在詞章上短暫的精彩表現(xiàn)，卻忽略了熱衷于求仙問道的玄宗自始至終需要的都是合格的道士，而非文采斐然的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