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一位農民,1934年生人,生養(yǎng)了五個兒女。當我們兄弟姐妹在一起回憶起父親時,他仿佛就隔著一層薄薄的帷幔,聽著我們交談。隔幔望去,父親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
“永遠不要占便宜!”
我是父親的大女兒,我1975年高中畢業(yè),是那一屆村中唯一的高中生,加上前后幾屆,村里共有五名高中生。父親當時已經在村大隊部里做事,按照政策我是具備“工農兵大學”的推薦資格的,但被父親拒絕了,認為推薦自己的女兒是帶頭徇私違規(guī),會壞了村干部的風氣,被人指指點點地戳脊梁骨。就這樣,父親的無私改變或者說決定了我的命運,讓我當了一輩子農民。但我一點兒也不恨父親。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與我年齡相仿的初高中畢業(yè)生,在村中算是有知識的社員,被稱為村中的棟梁之材,由大隊統(tǒng)一安排工作,分別安排在村小賣部、磨面房、叉子廠等地方。父親是叉子廠廠長,他不同意我去那里,也是因為避嫌,更希望我自強自立。我和一位姓鄭的女生被安置到磨面房上班,這份工作完全是一項體力活,而且每天都被弄得“白面魔女”一樣,完全掩蓋了青春妙齡姑娘的芳華與美麗。但我非常熱愛這份工作,更想干好,絕不能給父親丟臉。
磨面房共有五臺機器,三臺加工玉米、高粱、豆子等粗糧,兩臺加工小麥面粉細糧,負責村中四個生產小隊的糧食和全村人家的糧食加工。磨面房里機器整日轟鳴,噪音大,面粉粉塵四處飛揚。村里開設了磨面房,就徹底改變了家家推碾子加工糧食的原始方式。我們在磨面房都很能干,尤其在過年前那段時間,家家集中加工糧食,為過年蒸饅頭、貼餑餑等做準備。我們在磨面房一天要持續(xù)工作十五六個小時,兩個人像“鐵姑娘”一樣,從不示弱,一百多斤一袋的糧食輕松地就能扛起來,兩百多斤的麻袋也能自如輾轉騰挪。因為任勞任怨,不怕苦累,得到全村人的夸獎與尊重,父親也非常滿意。
叉子廠是村辦企業(yè),人員由各生產小隊抽調的社員組成,共三十余人,初高中畢業(yè)的學生有文化,分別負責市場銷售、原材料采購和綜合管理,還有的學習電氣焊技術,負責叉子成品的焊接。各生產小隊抽調幾名家庭婦女負責鑿鐵皮叉子齒,并實行計件工資制。磨面房與叉子廠距離很近,張家嬸子、李家大嫂她們那些人也經常到磨面房磨面,我與叉子廠的人關系相處得都很好。一次,有人送給我一把殘次品叉子,但不影響使用功能。我偷偷地帶回家中,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挨了一頓批評?!坝肋h不要貪占公家的東西,永遠不要占便宜!”父親不讓家里人使用它。這樣的一把報廢叉子被“束之高閣”,當成了我們家中的反面“教材”。“永遠不要占便宜!”成為我們的家訓,也滲透到了我的骨子里,成為一輩子的遵循。
說到“教材”,我們家還有一件,就是當年花了5元錢買的獨輪車車斗。叉子廠進料時,業(yè)務員采購了一件農機具拖拉機引擎上的厚鐵皮蓋子,上面還有紅色的油漆,后因不能制作成叉子成為廢料,準備丟棄。父親卻相中了這塊廢料,讓電焊工切割、焊接當作家中的獨輪車車斗。叉子廠會計、業(yè)務員堅決不收父親的錢,但父親公事公辦,花錢把“廢物”買回家。車斗又大又笨,與獨輪車不是很匹配,我們都不愿意推它,因為推起來空車時“咣當咣當”地響,裝滿東西后比木制斗量大更沉實,要費很大力氣才能推動。
父親老了,當我和弟弟妹妹們與他一起回憶叉子和車斗的事兒時,老人似乎全然不知,或許完全忘記了那一件件小事,但他卻清晰記得,叉子廠創(chuàng)業(yè)時同他一起工作的那些業(yè)務員、電氣焊工,還有最能干的、鑿齒質量最好的張嬸和來占的媳婦。
父親一心為公,不貪不占,用“教材”教育兒女的事于他完全是一件再小不過的事情,但于我而言,那是抹不去的記憶,影響了我的一生。如今,我已年近古稀,回想走過的路,我從來不貪占便宜。
老家已搬遷進新城,那把叉子、那個車斗蕩然無存,但家訓猶在耳畔。每每想起父親,我依然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一種強大的“場”,那種力量能穿透身體,讓自己內心的“小”無法藏匿。
不能讓日子越過越抽抽
作為父母的大兒子,我出生時恰逢三年自然災害,母親沒有豐盈的奶水,家中最有營養(yǎng)的東西就是豆腐了。我在五個姊妹兄弟中是最矮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曾說過,因為吃豆腐腦和豆腐長大,我生性有些懦弱且內向,做事也是慢騰騰的,小時候沒少挨父親批評。
我吃豆腐長大,但上學后學習成績一直很好,還當過學習委員。1979年,我在社辦高中畢業(yè),師資配置低教學質量差,那一屆高中畢業(yè)生由于那時學校中,大學錄取率是零。畢業(yè)后,我便隨著父親在外打工。之后,天津四建公司到鄉(xiāng)里招工,我應招到那里當上了合同工。1984年結婚成家,因工資低難以支撐家中的日子,又趕上公司改革改制,合同工首先受到沖擊,我便主動解除與公司的合同,開始常年打工的生活,期待讓家人過上好日子。
為把日子過得好一些,像村中其他年輕人一樣,我依舊選擇當建筑工,奔向各個城市建筑工地,一干就是三十余年。我輾轉于京津冀,也去過離家千里之外的內蒙古、新疆等地。近處打工在農忙時節(jié)能回家收獲莊稼,遠處打工往往就顧不上回家了,愛人便承擔起帶孩子、干家務、收莊稼的活計。全家經濟收入主要靠我自己賺錢支撐,可也只顧得了日常開銷,一旦有較大支出,就會入不敷出,所以家中的日子過得很節(jié)儉。兒子初中畢業(yè)上中專,需要較大一筆學費,可工地一年半載才發(fā)一次工錢,我軟磨硬泡想提前支出工錢,也沒能如愿。因為交付學費緊急,又沒有更好的籌錢路子,我同別人借了些錢,才及時將孩子的學費寄回了家中。
兒子畢業(yè)后,就該考慮蓋房子娶媳婦的大事兒了,這成了我那個時期最焦慮的事情,常常令我寢食難安。村中的房基地一是不好批,二是也沒有好地點,只能在村邊偏僻處蓋房子。我沒有大本領,和媳婦商量著,決定不再批房基,就在老宅里翻蓋房子。當我把想法向父親和盤托出時,被他完全否定了,因為父親希望我的日子越過越紅火,若是老少三代人擁擠在一起,日子只會越過越抽抽,反不如以前了。
父親看到我因給兒子蓋房焦急的樣子,他開始默默地做一件事——置辦我家東院鄰居宅院。那是一處閑置多年的只有兩間破爛房的院落,父親想在那里重新蓋兩間房,用于自己養(yǎng)老,不再與我們擠在一起。破爛房的主人早已在外地安家落戶,那個宅院是他過世的父母留下的一份家產,無人管理荒廢了多年。父親與本家叔叔、村干部一同去房主家中洽談買賣過戶之事,非常順利地簽訂了購房合同。
另置宅院于我而言簡直是件破天荒的事,更是一件難上加難的事。我從來就沒有這種想法,也不知道有這個途徑。當父親把購房合同辦理好后,看著合同上寫著有兩間破爛房,宅院足足有600平方米,我心怦然動起來了。過了幾日,我大著膽子向父親提出請求,想購買這個鄰家宅院給兒子蓋房。父親希望每個子女的日子紅火起來,他愛每一個孩子,考慮到自己老了也不再需要大宅院和新房子,便爽快地答應了。我喜出望外,感謝父親讓我在他剛剛購置的大宅院中蓋新房。但我想到父親也像其他老人一樣淪為了無房戶,只能在我和弟弟兩家輪流居住,我的內心就有些愧疚。
2017年,村里拆遷進城,我因為大宅院獲得了兩套樓房,一套是90平方米的偏單,一套是100平方米的三室。房產在村中也算是中等偏上,日子也因為拆遷快速奔向了小康。
如今,我已年過花甲,一直被稱為吃豆腐腦和豆腐長大的男人,仰仗父親有了新房基地,給兒子蓋起了大房子。兒子成家了,我也享受著含飴弄孫的幸福生活。
我曾奮斗過,但從沒有轟轟烈烈地活過,而是與世無爭、與人無爭,但我骨子里有點與自己爭,不能過得比別人差。這一點,我承認是從父親那學到的,他身上閃爍著“從不服輸”的硬漢精神。
父親,一直是我心中的榜樣。
愛惜生命,令人敬畏
我是父母的二兒子,我1963年出生,高中畢業(yè)后沒考上大學,自己選擇過很多“職業(yè)”,都是父親投資,滿足了我的心愿。這些職業(yè)包括小本經營的針織品生意,到處追集做買賣,做小商販;在家中的院子里養(yǎng)鴨子,父親母親同時幫我,這個活兒很辛苦;承包村大隊的一片桃樹園,也未見大收益……無論哪個營生都沒有太成功,沒能賺大錢,沒能置房子置地,但父親從未埋怨過我。當我成家后才安下心來,跟隨著本村或外村的包工頭,在外打工賺錢,養(yǎng)家糊口,從此我家小日子過得順風順水起來。
我在擇業(yè)方面是極佩服父親的,他干什么成功什么,從來沒有一件事情是半途而廢的,而且,干了就要干好,就能干好。這一點,我遠遠比不過父親。
父親愛每一個孩子,誰家有事他竭盡全力地幫助,老了的時候照樣呵護著我們。我結婚后的第一個孩子因先天性脊柱裂夭折,當時農村還不具備產檢的條件,沒能在孕期內發(fā)現(xiàn)。
先天性脊柱裂是脊椎管的一部分沒有完全閉合,是先天性神經管畸形常見的病癥,治愈無望,這樣的孩子剛一出生幾乎就判了死刑。我和愛人如遭遇五雷轟頂般的沉痛打擊,何況我們手里也沒有錢,想盡心力救治孩子也無能為力。
在做決定前,我心里極為悲傷,更忐忑不安,但最終還是硬下心來,放棄了孩子的治療。當父親來醫(yī)院送飯的時候,我低著頭悶聲無語,隨后不得不嘴里含含糊糊地同他說,找個合適的地方……我還沒有說完,眼淚已流了滿臉,始終不敢看父親。我輕輕地把裹好的孩子遞給父親,低著頭扭回身子,繼續(xù)照顧病房的產婦去了。
父親面對我的決定一直沉悶著,一句話也沒說,也沒有怪罪什么。他又把孩子小心翼翼地包裹一下,放在大旅行包里,掛到自行車車把上,從醫(yī)院騎車回家了。后來聽父親給我講他是怎樣回家的。
30公里的路上,在平整的路段,孩子很安靜,一聲不哭。每到顛簸時,孩子就哭鬧起來,父親就下車推著走。
孩子很乖,在旅行包里不再哭鬧。安靜的時間一長,父親擔心孩子發(fā)生狀況,趕快下車再看一看,小家伙竟然睡著了,他這才放心騎行。一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本是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路程,父親騎了三個多小時才到家。一路上,父親一刻也沒想過要放棄孩子,那是一條生命,更何況是自己的孫子呀!他買了奶粉、奶瓶,到家后讓我母親趕快給孩子喂奶粉。孩子餓了,大口大口地吮吸。孩子長得像我,很俊的。父親和母親白天黑夜24小時照顧,一刻也不離開,不錯眼珠地看護著,喂奶、喂水、換尿布和擦洗……
第四天上午,我從醫(yī)院趕回家中取東西,驚喜地看到了兒子,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情不自禁地把孩子抱在懷里。小家伙白白凈凈的,黑黑的頭發(fā),雙眼皮兒、大眼睛,小嘴巴還一抿一抿的,想要喝奶的樣子。我輕輕地把孩子放在炕頭的小墊子上,拿奶瓶來喂。就在放下他十分鐘內,孩子的臉色卻變成了灰色,很快沒有了呼吸。我大聲喊著父親、母親,父親過來把孩子抱在懷里,慢慢地搖一搖晃一晃,孩子還是離開了這個世界。母親說,孩子不肯走,就是想再看看他的爸爸一眼。
父親讓我們父子沒有留下遺憾,他的努力讓我又一次見到了我的兒子,讓孩子又一次地看到了自己的父親,安心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愛人還在病房,我忍著失子之痛,趕回醫(yī)院。我再次將孩子托付給了父親。父親后來同我講了他和孫子最后告別的經過。
父親又用那個旅行袋,小心翼翼地包裹好孩子,到村頭偏僻的山腳下,找到一個自認為風水好的地方,一鎬一鎬地挖了一個小墓穴,用鐵锨鏟得干干凈凈,像建一個小房子。他坐在地上看著,看著旅行袋,小心翼翼把“熟睡”的孫子抱在懷里,又仔細地看了一番,摸了摸小臉蛋,才輕輕地將孩子埋在那個“小房子”里。
父親始終沒有埋怨我,他以自己的方式對待自己的孫子,就是我的兒子。
我的第二個兒子如今都已成家了,但有時候我會想起第一個兒子,仍感到心中那道愧疚的疤痕隱隱地痛。在孩子僅有四天的生命里,我沒有去照顧,反而決定要放棄他。
我對父親細心呵護我自己剛剛出生的孩子心存感激。在三十多年里,我時常會對現(xiàn)在的兒子說,他還有個哥哥而且長得很俊。我對不起夭折的兒子,對父親卻有著無限的敬畏。
寬廣的胸懷,博愛的心
作為父親的二女兒,我1966年出生。父親在我心中一直盤踞于偶像的位置,而且堅如磐石,不可撼動。他無私博愛、仗義執(zhí)言、果敢擔當、磊落坦蕩……其優(yōu)良的品性植根在我心里,幫助我培養(yǎng)了正確的“三觀”。
父親不滿一歲時,我爺爺拋妻棄子闖關東去了,幾十年下落不明,杳無音訊。父親八歲時,我的奶奶過世,他開始了漂泊的生活,在親戚家中“竄房檐”,居無定所,流浪了九年,吃盡了沒有爹娘的千辛萬苦。17歲時父親“倒插門”入贅母親家,更名改姓,過上了有“爹娘”、有妻子的日子,心踏實了。父親一年四季干起活來不惜力氣,一天到晚干在前吃在后。但這個新家又帶給他新的苦痛。岳父是個封建意識強且不講道理、秉性怪癖又做事偏激的人,父親唯有忍氣吞聲。
17歲還是個少年,向往自由與快樂。父親最大的快樂就是結束一整天的勞作,晚上去鄰居家聽書。我姥爺給他規(guī)定回家時間,晚了就要挨罵受訓。有一次因為聽書太投入,超過了規(guī)定時間,父親在院子外面喊我母親給開門,但姥爺不允許,他也不給開,任憑父親怎樣哀求也無用。喊聲驚動了鄰居二太爺,二太爺一出自家屋門就沖著姥爺家院子高聲嚷著罵著,我姥爺只得開了門。二太爺見面又劈頭蓋臉地數(shù)落著我姥爺:“一年到頭總看見孩子干活,他是你姑爺,賣給你家當長工了?他應該是座上賓,將來要靠他給你養(yǎng)老送終的!聽書能知書達理,是好事,這一點自由都沒有嗎?你若把姑爺當牛當馬使喚,就讓孩子離開你的家!”姥爺自知理虧,便讓父親進了家門。
“翁婿”大戰(zhàn)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爆發(fā)一次大的“戰(zhàn)役”,姥爺讓這個家長期籠罩在濃濃的硝煙中。我是家中第四個孩子,剛出生不久,姥爺又容不下父親,讓他帶著老婆、孩子滾出家門。父親的尊嚴被撕破一個大口子,但他面對軟弱的妻子和幼小的孩子們,依然得忍受著,咽下了苦水,獨自舔舐著“傷口的血”,去好朋友家中,住了八個月。在二太爺?shù)氖⑴潞痛甯刹磕托牡恼f和下,姥爺才同意讓父親回家住。岳父只想看姑爺過著流浪的生活,也不疼惜自己的女兒。之后,家中仍舊雞犬不寧,姥爺用斧子砍過父親的墻柜,非議我母親對他這個親爹不孝順,經常摔盆摔碗,導致母親有較長一段時間精神失常。
父親的心被蹂躪成千瘡百孔,但依然沒有被摧毀。他自強堅毅,用人格的力量將一邊坍塌的“心”快速修復完整,也把岳父的“冰心”慢慢融化。父親30歲時,我爺爺從關東落魄而歸。父親并沒有因為爺爺丟棄他、讓他嘗遍人間疾苦而對他心懷恨意,反而有一點出乎意料的喜悅。父親曾對我們提及此事,說我爺爺老了還能回家,還能找到兒子,算是葉落歸根,也證明他自己不是孤兒,今生還能看見和伺候給自己生命的親爹或許也是一種幸運。父親講仁義重孝道,為父親、岳父、岳母養(yǎng)老送終。
母親的家族并非大戶人家,自高祖以后開枝散葉較多,姥爺一輩五人。我姥爺是老大,二弟年輕時出門意外身亡,其余哥仨均在本村種地為生。母親是她那輩中的老大,父親自然成了“大哥”,共有九個弟弟和八個妹妹,父親比最大的弟弟大13歲,比最小的弟弟大36歲。父親孝敬每一位長者,熱心幫助弟弟妹妹,扛起了“老大”的責任,無論誰家的事情,他都寧愿苦自己。他推獨輪車徒步半天送三嬸回娘家,代替當兵的大弟弟盡孝;教育二弟弟成才;幫助四叔家渡過生活難關,接濟糧食;先后助力弟弟擔任生產隊長和村主任;料理五嬸的喪事;幫助弟弟走出喪子之痛……“兄則友,弟則恭”,17個弟弟妹妹都將他視為心中的“大哥”。當父親老了的時候,每年春節(jié),弟弟、妹妹們攜家眷一同給大哥拜年,滿屋、滿院熱鬧非凡,人聲鼎沸。
父親厚愛家族的人,對村中的弱者也充滿同情,與仗勢欺人的強人村霸針鋒相對,以理服人、以理服眾。那些退休的老師們、村中的老人們,回憶與我父親在一起的歲月,對他都贊不絕口。
父親經歷的苦超乎尋常,“倒插門”的身份并未讓他沉淪,而是磨礪他自強獨立,闖出人生的新天地。他用心營造和睦溫暖的家庭氛圍,給了妻子孩子們一個幸福的家。我理解了父親,他并非不能戰(zhàn)勝我的姥爺卻始終隱忍,他忘記被自己父親拋棄所遭受的苦難,依然孝順窮困潦倒歸來的爺爺——因為他有仁有義,知禮儀講恩情,也因為他愛家。在村里父親從來不非議我的姥爺,在家中從來沒有說過我姥爺半個“不”字。
父親對親人、對家族、對村里的人們都很好!他有寬廣的胸懷,有一顆博愛之心,在普普通通的村莊里,改變著、影響著一部分人的生活,向好、向光、向善。父親曾經的“繁華”成為我們的記憶,還因為他“入贅女婿”的身份,也給予我們無盡的回憶。
負重前行,從不服輸
我是父親的小女兒,我1970年出生,也是家中的老小。我自幼學習好,小學畢業(yè)便升入重點初中,之后是高中、大學,一腳邁上講臺當了人民教師。自我參加工作后,父親正式終結了背負三十余載的子女教育重擔。五個兒女三個高中生、兩個大學生,父親因此也贏得村里人和鄰村人的尊重、敬佩。
是的,一家人的生存生活、孩子們的教育、給兒子蓋房娶媳婦、給出嫁的女兒辦嫁妝,消耗了父親的大半生,終于可以休息的時候,他在古稀之年又承包了村里的一片自留山,一干又是10年。他80歲后不再忙碌與遠行,子女們也可以同父親在一起了。我每隔兩周都會回家陪伴二老,經常聽父母親回憶往事。我愛聽父親講故事,不經意間梳理著那些零碎故事提供的線索,竟差不多可以還原父親的一生。
我和二姐周末時經常煲電話粥聊起父親,常常被老人感動,感動他對家庭的無私付出和對子女深沉的愛。一次聊天中,我引用了魯迅《一件小事》中的一句話:“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后影,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蔽覍ζ掌胀ㄍǖ霓r民父親極為崇拜,他是我心目中的硬漢英雄,可以征服戰(zhàn)勝一切困難,從不服輸。
父親入贅母親家后,誠惶誠恐過了四五年,他對家里的付出和踏實經營的行事方式很快贏得整個家族、整個村莊的認可:“這小伙子勤快、能干,有頭腦,百里挑一,多難找啊!”
在生產隊時期,家庭收入按工分計算,杯水車薪。生產隊交公糧后,余下的才會分到各家各戶,家家都過得很清貧。父親非常清楚家中的狀況,岳父岳母年事已高,岳母還是小腳,都不能出工干活。母親身體柔弱掙的工分低,還要照料一家人的生活,孩子們又都上學出不了力。父親卻依然極力支持兒女上學,“只要你們想上學,我砸鍋賣鐵也供!”父親一個人養(yǎng)活全家,他在生產隊里、在村里總是選擇日工分最高的活計,當然也是最苦最累的活,是那種出大力流大汗的苦力活。
父親在香油坊干過榨油工的活計,這個活屬于最重最苦的活,村里沒人愿意干,但可以拿最高的工分。榨油需要溫度,不管春夏秋冬,油坊里都生著火爐,到出油的時候,房子里的溫度達到攝氏五十多度,干活的人渾身濕油,油坊里拉石磨的騾子被稱為油騾子,干活的人也被稱為“油騾子”。在榨油環(huán)節(jié),兩個油工左右并排坐在固定油梁一頭的木架子上,使出全身的力氣用腳踩踏板,以驅動安裝于油梁另一頭近千斤重的碩大木楔子,而且需連續(xù)踩踏以使楔子不停地敲打在蒸熟的芝麻包上,隨著油梁“咯吱咯吱”地挪動,清油慢慢流出。踩踏這項活兒每隔一個小時換另外兩個人,換下來的人就散架一樣癱倒在地上。
父親在生產隊干活樣樣都行。俗話說,女人坐月子,男人拔麥子,講的就是拔麥子的艱辛。在父親入贅兩三年后,村里人漸漸地都知道父親能干。一次麥收時節(jié),隊員們收割最長麥壟的麥田,壟長將近百米,有幾個同父親年齡相仿的年輕人提出挑戰(zhàn),他應戰(zhàn)了。剛開始他們把父親落到后頭,過了一半距離,父親已經趕上,之后就將他們落在身后一段距離。叫號的人加油猛追,但有人已經跪著拔麥子了,有的干脆喘息著停了下來。再看父親已經在前面歇著了,朝他們喊“加油”,父親毫無爭議大獲全勝。田間活、場上活,父親干什么像什么,還愿意幫助別人,社員們推薦他當“場頭”,之后又推薦他當了生產隊隊長。
為了掙更多的工分,給家中增加一點收入,父親又去村里的磚瓦窯干活,這可是賴漢子干不了好漢子不愿干的活——“裝窯汗和泥兒,出窯脫層皮兒”。在做磚瓦的工序中,選土踩泥、制坯、晾干、裝窯、燒窯,哪一項活都需要體力、耐力和韌勁、狠勁。在制坯這項活兒中,父親負責制瓦,從提溜瓦桶小工干到制瓦的大師傅,那時他三十七八歲,本村和鄰村有幾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干了三四天就累跑了,而父親卻咬著牙堅持下來,而且因為手藝好還當上了大師傅。父親同我講提溜瓦桶那個“活兒”真不是人干的,一天下來,腿和腳都不是自己的,晚上睡覺疼得鉆心,腰也像折斷一般痛。父親在磚瓦窯干了十年,家中的生活明顯比其他家庭要富裕一些,五個孩子從來沒有因為交學費而犯愁,也從來沒有因生活困頓借東找西,反而經常接濟別人家。地震以后,父親在村里最先蓋起了新房。
父親文盲,但在村里還有“理論家”的美稱呢。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央文件、指示一旦下發(fā),從城市到鄉(xiāng)村都要第一時間學習傳達。生產隊組織社員集中學習討論,有時在打谷場圍坐一圈,有時在田間地頭席地而坐,隊長讀文件后進行討論,父親每次學習必發(fā)言。他能結合實際,邏輯清晰地闡明見解觀點,所以很受歡迎,大家認為他是一棵“好苗子”,他被推薦為大隊社員代表,經常參加村黨支部組織的學習活動。在工作組下鄉(xiāng)來村搞調研時,村黨支部推薦了父親配合開展工作。工作組充分肯定他的能力,認為他有很高的理論水平。父親“理論家”的雅號不脛而走。
我們每每談到父親時,幸福感、自豪感溢于言表。父親能干,大半生為家里生活、為兒女教育、為兒女成家不斷挑戰(zhàn)自我,負重前行,從不服輸。今生有這樣的父親是幸運的,我下輩子還做父親的女兒。
父親走了,卻從沒有離開,我們身上都有他的影子。父親面對生活的傷痛,經歷了“火鍛金玉”般的煎熬,卻從不消沉,反而用得到的些許溫暖,點燃我們和周圍人內心深處“真善美”的火苗,照亮他們前行的路,也照耀著兒女的生活。
殷秀玲,女,天津作家協(xié)會會員,天津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區(qū)文化館《海河之北》編輯,主要從事散文、詩歌、文學評論等創(chuàng)作,作品在《文藝報》《天津日報》《今晚報》《天津作家》等報刊媒體和網絡平臺發(fā)表。2016年參與編輯《天津工人文學史》。
責任編輯:艾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