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欣
圖/受訪者提供
2020年以后,演員章宇不再使用社交媒體,他的個人生活從公眾視野里消失,多少有些神秘。有的劇組開機、殺青,通過新聞,觀眾得知,章宇還在做一個演員。比如田壯壯的《鳥鳴嚶嚶》,婁燁的《三個字》。還有的這兩年上映了,比如張藝謀的《狙擊手》(2022),他演一個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的神槍手,撐起了整場電影;另一些電影更小眾,作者性更強。
2023年下半年以來,章宇主演的電影一下子有三部上院線,分別是去年拍的《鸚鵡殺》,五年前拍的《沉默筆錄》,2022-2023年之交拍的《敦煌英雄》。
采訪章宇是在9月份,他騎著摩托車來一個貴州都勻老鄉(xiāng)開的咖啡館,因為該園區(qū)不讓進摩托,他想和對方掰扯道理,沒成功,還是把摩托停在一堆共享單車邊上,走了進來。他穿著一身牛仔服,一手抱著頭盔,邊上樓邊說,對方不占理。他頭發(fā)剃得極短。
騎摩托車時只能盯著前路,除了路況和車況什么也不想,走神就是拿生命開玩笑。這是騎行最爽的地方。
以前沒錢,章宇最想買一輛摩托車,一輛稍微好點兒的摩托車;等買得起了,竟然沒那個欲望了,拖到今年,他猛然意識到,再不騎可能就老了,老了就不敢騎了,趕緊買?,F(xiàn)在他找到機會就騎摩托車。
“你說我蒼不蒼白?”他發(fā)問。眼神很亮。
采訪中他幾次說起自己“蒼白”——其背后的意思可能包括:表達欲減弱了,感受力下降了,對酒精的依賴更嚴(yán)重了。
拍導(dǎo)演曹盾的《敦煌英雄》要騎馬,“可能沉睡的、遲鈍的、淡忘的某種欲望給激起來了?!?/p>
那是章宇第一次演古裝動作戲,每天在沙塵暴里,眼睛睜不開還要打?!安铧c兒沒把我拍死,太累了?!彼f。動作片不像藝術(shù)片,鏡頭可以盯著他,給他留有時間;動作要很快,鏡頭也很快,“你得珍惜非常短的給到你的那一點點空間?!痹陔姽饣鹗g給出一點情緒、一點復(fù)雜的東西,他花了點時間去適應(yīng)?!熬裆系煤苊翡J?!?/p>
以前也沒騎過那么大的馬。他提前練了一個月,前面是路,身下是馬,只有這兩件,其他都忘掉,太爽了?!耙⒁庾约旱纳眢w,要放松,不能僵硬,又不能松懈,要找到身體跟馬的適配度,跟它合成一體?!?/p>
不能僵硬,又不能松懈。他說騎馬,好像也在說表演。
《東北虎》(2021)
《沉默筆錄》 (2023)
采訪完過了正好一個月,在平遙國際影展,憑借《沉默筆錄》,章宇拿了費穆榮譽·最佳男演員。12月1日,《沉默筆錄》上映。
章宇演的是1990年代一個鎮(zhèn)聯(lián)防隊的隊長李立忠,勁兒勁兒的,有聰明相,當(dāng)了大半輩子村干部的爹不明不白死了,他想查爹是怎么死的,然后發(fā)現(xiàn)爹不是好人。爹的老友一直幫襯他,結(jié)果他發(fā)現(xiàn),這個人也不是好人。
《沉默筆錄》的導(dǎo)演郝飛環(huán)是新人,2017年入圍扶持青年導(dǎo)演的“青蔥計劃”第二屆五強,“青蔥計劃”理事長王紅衛(wèi)看過章宇前作,覺得他可以演好“中國小城鎮(zhèn)里特別真實的人”,把他介紹給郝飛環(huán)。
2018年以前,章宇演戲都得靠自己去試,去爭取。2018年夏天《我不是藥神》爆火,他演的黃毛,一共幾句臺詞,但極出彩。章宇有了選擇權(quán)。王紅衛(wèi)擔(dān)心,這可能會提高他選戲的門檻。他還是選了《沉默筆錄》。影片2018年10月開機,郝飛環(huán)27歲,章宇35歲,他在電影里一出現(xiàn),就充滿青年人才有的銳氣和鋒利。
“李立忠是在追尋真相的過程中不斷被磨平棱角。當(dāng)發(fā)現(xiàn)真相中的不堪都在指向他自己時,最后他只能接受,也只能選擇沉默?!痹凇冻聊P錄》首映禮上,章宇這樣說。在這真相和不堪面前,章宇貢獻了兩場精彩的哭戲:第一場,立過功受過嘉獎的父親竟然死于與商人勾結(jié)、利益分配不均,而他想要錢是為了兒子的前途;第二場,帶給自己痛苦和榮耀的父親,可能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章宇的表演沉郁、克制,尤其第二場嗚咽含在喉嚨,欲哭無淚,至此,青年人的銳氣全無。
接拍《東北虎》也是在《我不是藥神》之后,章宇和導(dǎo)演耿軍見面,倆人都說自己不太聰明,一個多月后,章宇加入這部電影,演一個白天在工地開挖掘機、晚上在中學(xué)當(dāng)宿管的中年人徐東。
大家都說,章宇的眼神、性格,看著就是年輕人,這是說他干凈、純粹。之前演那么些戲,他都演年輕人。徐東這次他演了自己的同齡人,深陷中年危機,是個挑戰(zhàn)。妻子懷孕,徐東把家里的狗送出去,狗被債務(wù)纏身的落魄建筑商馬千里殺了,“徐東在追馬千里的債,但誰在追徐東的債,你看出來了嗎?”章宇問。
“即將要降臨的孩子是來跟他討債的,那是深層焦慮。他的生活是他那條狗,狗被吃了,就是他奔放的生活被吃掉了。這人物非常豐富?!闭掠钭约夯卮稹?/p>
成名后章宇拍的、觀眾能看到的,《風(fēng)平浪靜》(2020)《東北虎》(2021)《鸚鵡殺》,都不是主流商業(yè)片,豆瓣評分不高不低,票房也沒有大賣。從結(jié)果上看,他不喜歡做安全的選擇。這些結(jié)果也不影響章宇談?wù)撨@些角色的熱情。
《鸚鵡殺》的導(dǎo)演麻贏心接受《智族GQ》采訪時說,章宇不會掩飾自己對一件事很在乎、花了很大力氣,對于一句臺詞,他會想很久,反復(fù)討論,會說出自己琢磨的整個過程。麻贏心還說,“我們可能都有這樣的傾向。如果不表現(xiàn)得很努力,最后失敗了就不會顯得很丟人。但勇敢的人應(yīng)該像章宇那樣。不承認(rèn)自己的努力是一種不誠實?!?/p>
《鸚鵡殺》里章宇演林致光,通過網(wǎng)戀騙走了高知女性幾十萬元錢,最后反而愛上了自己騙過的人,自投羅網(wǎng)。華語電影里以前沒有這樣的角色?!凹幢阋郧坝蓄愃频?,也沒有花這樣的篇幅去展開書寫他。所以劇本很吸引我,這個人物很難得很難得,電影也很難得,這是我覺得的它的價值和意義,所以我才愿意去演。我演的時候不能讓他的多義性坍縮?!?/p>
片方宣傳突出殺豬盤、女性反殺、復(fù)仇這些關(guān)鍵詞。電影氣質(zhì)不是這樣。電影里,林致光穿件普通的白T恤,戴眼鏡,禮貌得體,神秘性感。那是章宇賦予角色的魅力?!八恢痹诰?、算計,在步步為營的博弈中,在亦真亦假的、曖昧的、模棱兩可的人物關(guān)系中,偶爾某一瞬間人物失神、失控,反而尤其動人?!闭掠顚λ娜宋锟吹煤苌?。
故事和表演的重點在關(guān)系的流動,在情感的傳遞,在人的復(fù)雜性,不落俗套的點還包括沒有強行給林致光編織一段令其行為合理化的前史。
章宇的一個朋友看完電影,摘了一段話送給林致光——“你出生時沒人剪斷你的臍帶,沒人用水洗你的身體,用鹽擦凈、用布包裹你。沒有人可憐你、同情你,為你做以上的事。你生下來便遭人厭惡,被扔在野外。我從你旁邊經(jīng)過,見你在血泊中掙扎,面對血泊中的你說,活下去。”
章宇掏出手機,念了這段話?!罢f得我蠻傷感的?!彼X得《鸚鵡殺》是一部體面的電影。
采訪這天,章宇邊吃貴州的燒豆腐,邊和老板講都勻話,非常放松。而他給外界留下的印象比較凜冽,似乎主動和外界做了切割的動作。
“我主動了嗎?”
比如不使用任何社交平臺、不參加綜藝。
那確實。“慢慢淡出公眾的視線以后,私生活的開口又大了,慢慢又比之前舒服很多?!?/p>
《我不是藥神》之后沒幾個月,章宇主演的《無名之輩》上映,同樣的好口碑。大量關(guān)注撲過來,太過猛烈,他背不住,甚至惶恐。他喜歡把能量放在作品、角色里,角色擋在他面前。但當(dāng)鏡頭對準(zhǔn)他,讓他演自己,太難了。
當(dāng)然,為了工作,該出來還是得出來。首映禮跑廳,一天十多個,這算是現(xiàn)在的行業(yè)規(guī)矩。觀眾友善地調(diào)侃,他眼睛睜大,臉紅,發(fā)笑,撓頭。到現(xiàn)在他甚至依然不接受視頻采訪。如果要參加綜藝,他說,可能大部分素材得剪掉,不然“影響不好”。多年前一次介于真人秀和紀(jì)錄片之間的經(jīng)歷讓他心有余悸,“受不了,隨時隨地都在拍?!闭掠钫f。
但那趟行程逼出了他幾件作品。比如即興戲劇《小厲與曉章》,從構(gòu)思到完成一共兩天,章宇拿出兩首互不相干的詩,和行為藝術(shù)家厲檳源以此對話,他們穿上異服,在泥里跳舞。那次碰撞,現(xiàn)在回憶起來,厲檳源依然覺得充滿生命力、創(chuàng)造性。以這次共同創(chuàng)作為基礎(chǔ),他們識別彼此為同類,惺惺相惜,成為那種有對方家鑰匙、可以睡一張床的好朋友。章宇拍《東北虎》的時候,厲檳源去探班,在一片結(jié)冰的野湖上創(chuàng)作了《進程》,在零下20℃的天氣里,四肢綁著紅磚橫穿湖面。
章宇和厲檳源待在一塊兒,總能“非常快速地碰出一個東西來”。他們在日常的情境里拍一些陌生化的東西,沒有目的性,也許以后會變成作品,也許不會。他們做一些有行為藝術(shù)、話劇元素的實驗性創(chuàng)作。他們想過在家擺一個攝像機,但太麻煩了,不了了之。有一些想法被他們在手機上記下來,幾個字,但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拔覀儾蛔瞿欠N陳舊的東西,要破壞性的生懟。我們要做的是啥也不是,不被歸類,然后互相抵消。大家做展或者做一個東西,想要把它做成經(jīng)典,留名,我們要的是消亡,而不是存在?!眳枡壴凑f。
章宇(左) 在平遙國際影展“記憶·清醒”派對和阿茂演出。圖/受訪者提供
拍《鸚鵡殺》時厲檳源也去探班,順便客串。在劇組章宇還認(rèn)識了同樣來客串的阿茂。在化妝間,章宇和阿茂一見如故。阿茂是個十足影迷,沒認(rèn)識章宇時就喜歡他的戲。而章宇買過五條人的唱片。
“可以感覺到這家伙,怎么說呢,是臭味相投的那種?!睒逢犈啪毲埃⒚陔娫挷稍L里提起章宇,親切地用“這家伙”指代。來《鸚鵡殺》阿茂本來只待兩天,在章宇的盛情邀請下,又多留一天,吃飯喝酒,成為交心的朋友。
阿茂之后才了解,章宇以前演過話劇、獨立電影、實驗短片,也搞行為藝術(shù),“他這家伙,我覺得最好的是,這些全部都是他的養(yǎng)分?!端幧瘛匪幌伦踊鹨院?,是站得住腳跟的。這家伙已經(jīng)非常穩(wěn)了、通透了?!彼麄兌枷矚g羅伊·安德森,尤其是《寒枝雀靜》,都喜歡黑澤明,還有好多,一下子想不起來。
“對我來說,他首先是藝術(shù)家,接著才是明星。這一點我和他一樣。”阿茂哈哈大笑。
今年平遙影展期間,電影宮的門廳計劃辦一些派對,其中一個主題是“記憶·清醒”。大家記得章宇喜歡寫詩,邀請他去讀詩。章宇說,一個人上去念詩就算了,但如果和阿茂合作,把詩變成歌,他非常感興趣。章宇拿出一首叫《仙人掌》的詩。
阿茂和章宇通電話,也說有興趣。兩三個小時阿茂就寫了個曲,發(fā)給章宇,章宇特別激動,說一定要搞。等都到了平遙,兩個人花了倆小時排練。在現(xiàn)場表演前,章宇突然說,這首歌獻給一位去世6年的朋友。
“那個歌還很粗糙。最主要是意境,最后一句,‘捕魷魚的船繞開了他’,是有一點點孤獨感?!卑⒚f。
小時候章宇看漫畫,高中開始接觸稱得上文學(xué)的東西,到北京沒戲拍那幾年,對書、電影食欲很強、食量很大?!耙驗闆]事干,又覺得不能荒廢時間,就想用知識文化武裝自己。又想證明自己,同時又覺得自己還不夠,就每天大量看。就想趕緊吃完、趕緊長肉。”
看得最兇的時候,一天五部,就是癮,跟喝酒一樣:一杯停不下來,還會倒第二杯第三杯第四杯,直到實在看不動?;叵肫饋恚菚r候恰恰沒什么酒癮——那天采訪快要結(jié)束時,阿茂要帶著仁科去找章宇喝酒,章宇一口答應(yīng)。
騎馬、騎摩托,能讓章宇專注,聚焦,把別的事拋開;喝酒也能讓人忘卻一些事,但不一樣,是自我滿足,往體內(nèi)注入液體以后達到某種小死,跟性高潮本質(zhì)很像。每次喝酒,章宇會讓一起喝酒的人簽上名字、日期,作為記錄。他還攢了很多酒瓶,好看,舍不得扔,想來想去,割開做成杯子蠻好。他做了各種啤酒杯、威士忌杯,底下鉆個眼還能當(dāng)花盆,用來替換爸媽家里裝多肉的丑盆。
現(xiàn)在生活對章宇非常非常重要——以前急于逃離的生活?!澳菚r候每天都夢想著去更大的地方。我在都勻,想著要去貴陽。在貴陽,想要去重慶、北京?!焙唵蔚卣f——2023年的章宇回憶,在貴州話劇團那樣一個安逸的環(huán)境里,比起戲劇、創(chuàng)作,大家有更重要的事思考。在小地方人很容易冒尖,他想要的是,有更多和他想一樣事的人相互激勵、鼓舞,他想在這樣的土壤里,慢慢向比他厲害的人看齊。
2008年,章宇26歲,來到北京。在北京,首先要確?;钕氯?,然后才是工作、理想。他干了很多雜活,面了很多劇組,10年以后,他闖出來了。
章宇用酒瓶改造成的花盆,種著父母的多肉。圖/受訪者提供
“現(xiàn)在就特別不喜歡在北京待。”兩個戲中間,他得休息兩周,至少一周。比起北京,老家待著更舒服,也更好吃。在老家,章宇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一個他很滿意的小露臺。裝修完剩很多木材。厲檳源去找他玩,出主意,根據(jù)玻璃板的尺寸,做一張桌子,兩個人弄了三天,每天起來量、鋸、拿釘子咚咚咚,完全不碰手機。做完把玻璃一放,嚴(yán)絲合縫卡在桌面上,兩個人興奮到跳起來。
朋友開車,他們扎進貴州的山水里。朋友們帶著娃,章宇帶著酒。他聽八卦,了解他缺席的這些年朋友有什么逸聞趣事。
時不時有朋友找他要“to簽”,他都是寫“吃好睡好玩好”,這就是41歲的章宇能想出的最好的祝福了。
有幾年,章宇在微博上發(fā)自己寫的詩,或者其他小東西,“可能是一些廢話,一些巧思,一些抖機靈,或者說是一些及時發(fā)現(xiàn)的幽默?!?/p>
這種速寫像是文字相冊,是“一下子扔出去,最有生命力”的。他視之為對電影創(chuàng)作的補足。電影創(chuàng)作是漫長的,構(gòu)思弄劇本、找錢、把人湊齊、拍攝、剪輯、過審、定檔、上片,付出的心血被觀眾看到,電影才算真正完成,但這絕不是立竿見影的事?!氨旧韯?chuàng)作是非常辛苦的,但是自媒體時代,讓比如寫作這個事兒,反饋立竿見影。非常碎片地輸出,思考也沒有經(jīng)過太長時間的反省,甚至發(fā)出去還受到很多贊、好評,容易讓人上癮?!?/p>
但他現(xiàn)在不生產(chǎn)這樣“當(dāng)時寫下可能就留下來,過了勁兒就沒有了”的東西了。他戒掉了立竿見影的反饋。同時,私底下,他寫東西的頻率大大下降,他反思,自己好像變遲鈍了,尤其這兩年,好像也不想對自己說話了。就像一潭水,出口被封住后,水不再流動了,也不會再想著進水。
以前觸覺是伸出去的——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地鐵里打電話的人說晚上吃什么,情侶聊天,一個問另一個你真這么想嗎?“聽不到他們的來龍去脈,只能聽到跟你擦身而過的只言片語,但是你的聽覺是持續(xù)的,從那個里面能聽出一首詩來?!?/p>
有的碎片他記在當(dāng)時的諾基亞手機上。那幾年,他刻意跟自己較勁,一進劇組,只用非智能機,強迫自己更專注。他還想,用錄音筆錄下不同人不同情緒的話,可以剪輯成一個詩歌的聲音作品,但那得碰運氣。那時候腦子里每天想這些。
后來手機也找不著了。再后來也沒辦法了,得用手機掃碼。
伴隨著表達欲減退的,是感受力的下降,有時候他刻意讓自己別去感受?!艾F(xiàn)在根本就,你ⅩⅩ愛說啥說啥,”他大笑。章宇沒喝酒,說到興起,像是喝過酒。
他部分歸結(jié)于自己的懶惰?!皼]倒騰啥,我這兩年就靠酒了。”他曾經(jīng)把人和酒的關(guān)系比作夫妻,可以互相對話,誰也別征服誰。但現(xiàn)在,他感覺完全被酒壓制。“看看我還能不能掰回來。”
厲檳源和章宇討論過表達欲變?nèi)醯膯栴}。“我自己也有這種感受,生活,整個環(huán)境,包括疫情,可能對人確實……會有一些力不從心,他更加復(fù)雜一點。我說,不用著急,這就是一個緩沖期,是過渡,肯定還會再找回來的?!眳枡壴凑f。在當(dāng)下,公共領(lǐng)域?qū)θ说牡赖乱笞兏?,開玩笑都容易冒犯。還有一些更大、更無法掌控的力量。厲檳源見證過章宇因為不得不面臨選擇而痛苦的時候:如何保持創(chuàng)作者的獨立性,什么事情需要妥協(xié),甚至考慮要不要轉(zhuǎn)而搞藝術(shù)。沮喪或迷失時,他們互相鼓勵,“對,沒問題,我們都還在做自己喜歡熱愛的事情?!?/p>
章宇不像大多數(shù)接受采訪的名人。他絕不板正,開很多玩笑,嘲人,也自嘲:不為經(jīng)濟發(fā)愁后,生活越來越蒼白。最普通的威士忌得三百塊,能買多少本書?這一盒煙,他指著桌上的煙盒,可能能買兩本書了。以自己為反面形象,他又說,那么多文化人是可以一邊盤古董一邊看書的。他促狹地笑。
拍電影可以抵消這種自我厭惡,好像只有在那個時候不蒼白,章宇說。
是因為過的是別人的人生嗎?
不是,不是因為這個。章宇解釋,“你是用你的身體在寫作,演員不就是干這個事?那個時候是在寫作,那個時候會覺得自己還有一點價值。”
章宇(右)與厲檳源在章宇家的露臺做木工。圖/受訪者提供
章宇(右)和厲檳源(左)去看毛焰的展覽,與毛焰合影。圖/受訪者提供
“本職的工作倒是一直沒有含糊過,沒有糊弄過,從來沒有?!闭掠詈唵慰偨Y(jié)自己的這幾年。
在厲檳源眼里,章宇這些年一直生活樸素,對物質(zhì)沒有太多欲望,不斷反思自己?!熬褪菑乃鲭娪暗某踔?,他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演員,這是一直沒有變的,他是追求最藝術(shù)的那一部分?!薄皼]有很明確表達,但是我能感覺,我們都對自己有些要求,希望在我們有生之年多創(chuàng)造一些留得住的作品出來,其他別無所有,非常簡單?!?/p>
職業(yè)范疇內(nèi),章宇也在走出舒適區(qū)。今年他演了一部電視劇,“我也在把這個口子再撕開一點,盡力去調(diào)整自己?!?/p>
因為拍這部劇,一大遺憾是,他拒絕了徐浩峰電影里的反一號,一個五十歲往上、功夫厲害的民國鏢頭。如果要接,他得在演劇的同時從零開始進行傳統(tǒng)武術(shù)訓(xùn)練。他相當(dāng)喜歡徐浩峰,但只能忍痛割愛。他想彌補遺憾,問徐浩峰:您的《花襪使者》什么時候能拍電影?里面的男主角他太想演了,再老點兒他可能就演不了了。
徐浩峰說(章宇模仿徐浩峰的聲調(diào),此時變得更低沉、溫厚):“你可以演,真要拍那個年代的故事,壯爺比我合適。我來做武指,你去請壯爺,如果他同意,馬上可以弄?!?/p>
多么夢幻的組合,他想。章宇第一次求人:他找了個小院子,擺了一桌,開口請?zhí)飰褖炎x一讀那篇小說。
今年夏天,梁朝偉獲得威尼斯電影節(jié)終身成就獎,章宇為之流淚。采訪結(jié)束后章宇主動提起這個事,表達他的開心。厲檳源也講起?!八斜磉_過,梁朝偉其實對他來說是最初做電影的一個夢想,他就想像梁先生那樣,所以看到梁先生得獎的時候,他非常激動?!闭掠罡鷧枡壴凑f,李安的授獎詞比獎杯還要有分量。李安在頒獎詞的結(jié)尾說,“他啟發(fā)我們的夢想,我多希望我能把他的好一一表達,但一切言語也無法表達?!?/p>
這兩年,很多和電影相關(guān)以及電影之外的現(xiàn)象,讓章宇困惑?!耙部赡苁俏业臒o病呻吟,但是其實有時候會有點不知道走向?!北热?,他私人觀影的興趣以及繁榮的電影市場,不是那么匹配;又比如,電影是為觀眾拍的,創(chuàng)作者一定在乎反饋,希望片子抵達它屬于的觀眾,但這個通路好像并不順暢,有的電影陷入與電影無關(guān)的爭議,被誤解,有的他看得挺樂的電影受到冷遇,還有的他想看的電影沒有排片。
這幾年,章宇拍戲一直沒怎么停。去年拍《鸚鵡殺》,疫情鬧得正兇,外面在封控,他們在小島上天天搞藝術(shù),回憶起來,那是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
不只是《鸚鵡殺》,拍電影本身就很理想主義?!澳悴挥孟雱e的世俗的問題,你家水管是不是漏了。大家哪怕收工了閑聊,或者復(fù)盤今天的事兒,或者在期許明天,就干一件事,特別好,這是拍電影一個有癮的地方。”
日常生活中,看到好的、值得討論的電影,他會打電話給朋友,一聊一兩個小時。他的社交圈很窄,但有幾個互相信任的朋友,一塊聊這些事。比如,今年夏天他看了《奧本海默》,太嗨了,太嗨了,他連連說,看人家拍這電影,再想想自己,都干的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