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潤一郎小說《細雪》中“厭女癥”分析

[摘? 要] 日本唯美主義代表作家谷崎潤一郎的作品大多以女性為中心進行書寫，通過建構風格各異的女性形象體現(xiàn)對女性之美的追求，因此谷崎也被冠以“女性崇拜”之名。在《細雪》中，谷崎一改早期創(chuàng)作的妖冶、放縱的女子形象，轉(zhuǎn)而構建高貴美麗的貴族女性群像。不少研究者視其為對現(xiàn)實日本社會男尊女卑思想的駁斥。但在女性主義視域下重新審視其中的女性形象，不難看出谷崎的女性崇拜之下暗藏著男性中心主義思想，實踐著文學上的“厭女癥”。

[關鍵詞] 女性崇拜? 男性中心主義? “厭女癥”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07-0021-04

日本唯美主義代表作家谷崎潤一郎一生創(chuàng)作頗豐，《細雪》是其作品中為數(shù)不多的一部長篇小說，被日本文學史家加藤周一認為是谷崎文學的巔峰之作，被譽為日本小說史上的里程碑之一。作品以女性作為書寫中心，塑造了四位性格各異的高貴美麗的女性形象。中日學界對《細雪》中女性形象的研究一直保持著較高的熱度。不少研究者認為谷崎早期創(chuàng)作的女子形象大多妖艷、放縱，后期回歸古典主義，筆下的女子形象高貴、優(yōu)雅而含蓄，但共同的特點是她們年輕充滿朝氣，兼?zhèn)錁酥潞兔利惖捏w態(tài)，魅惑并支配著男子。女性崇拜意識從始至終貫穿谷崎潤一郎的作品，而這種崇拜被視為對日本傳統(tǒng)社會男尊女卑觀念的一種發(fā)聲與反抗。但是通過女性主義批評理論對作品中女性形象深入剖析，不難發(fā)現(xiàn)谷崎對于女性的審美傾向仍然是以男尊女卑的男權思想為主導，女性是由男性主體控制和支配的客體。虛假不實的女性形象囚禁著女性的自我意識，模糊了女性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探析谷崎在作品中隱藏的男權思想下的厭女情結(jié)，有助于從多元的角度解讀谷崎的作品。

一、另類的女性崇拜

無論是谷崎的短篇小說還是長篇小說，一直將女性作為書寫中心，追求女性之美，延續(xù)女性至上的主題。上野千鶴子在《厭女》中認為：“喜歡女性的男性也會有厭女癥。崇拜女性，厭惡女性并不矛盾?！盵1]谷崎對于女性的崇拜意識并非對女性的絕對崇拜和對所有女性的崇拜。谷崎崇拜的女性是其自身建構的女性。上野千鶴子提道：“厭女癥表現(xiàn)為男性為了成為性的主體地位就會將對女性的藐視深植于自我確認的核心?！盵1]而這種自我確認即將女性視為他者，以男性的價值標準去支配女性。谷崎作品以男性為中心建構女性形象，對于符合自身審美的女性就崇拜，對于不符的女性則厭惡。這恐怕并非真正的崇拜女性，而是一邊崇拜女性一邊厭惡女性的“厭女癥”。

谷崎在回歸古典主義之后，其短篇小說《春琴抄》《盲目物語》中的女性角色大多設定為出身高貴、容貌傾城。長篇小說《細雪》也延續(xù)著這種女性人物設定，作品中的四位女性人物都出生于世家大族，高貴的出身對應著較高的社會地位，從“見報事件”可以看出蒔岡家族女眷的一舉一動都能夠引起當?shù)貓蠹埖年P注。同時四姐妹還擁有著驚艷世人的美貌，接受過良好的教育，言行舉止均優(yōu)雅不凡。大姐鶴子就連寫信，都要事先拿出名家字帖臨摹練習，唯恐失了家族體面。

二姐幸子和女傭春倌的形象差距形成強烈鮮明的對比。作為蘆屋的女主人幸子成長于家族最鼎盛的時期，受過良好的舊式貴族教育，嫁給了父親精心挑選的贅婿貞之助，受到丈夫的呵護與關愛，過著美滿安穩(wěn)的生活。幸子的生活帶著濃厚的貴族階級享樂情趣，賞花時偏愛京都的櫻花，鐘愛關西特產(chǎn)的鯛魚，談話時傾向大阪話以顯示復古高雅。而春倌出身貧苦，在蘆屋幫工，粗俗不堪，經(jīng)常與附近的用人一起議論家常，搬弄口舌，甚至在言行上隱隱有些蠢笨。作為婢女的春倌在無意中議論了雪子相親之事，從而使消息走漏，幸子和雪子姐妹兩人因此盛怒。面對主人的盛怒，春倌不安地跪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一個高貴典雅，一個粗鄙卑微。就連谷崎自己也曾說：“他將女人看作是在自己之上的人，自己仰望著女人，若是不值得一看的女人，就覺得不是女人?！盵2]谷崎崇拜的女性是有苛刻條件設限的，將女性按照自己的審美標準劃分開來，滿足自身審美標準的女性則推崇，否則便不值一提。建構審美上完美的女性以達到滿足自我的目的，這從本質(zhì)上來講是將女性視為男權文化中迎合男性的工具。谷崎一味推崇出身高貴的貴婦人，對于生活在底層的普通女性不屑一顧，正體現(xiàn)日本近代男權社會對于女性的厭惡與蔑視。

二、男性凝視下的視覺快感

弗洛伊德在《性別三論》中提到人具有窺視的性本能，強調(diào)對女性身體的官能書寫似乎能夠迎合視覺上的快感。而在男性的視域中，美麗則成為女性的第一張通行證。《細雪》的敘事采用限制視角中的第三人稱，以幸子夫婦交叉作為視角人物來推動整個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作者更是以二姐夫貞之助的在場，嵌入自己男性的視角去直接凝視作品中的女性。文中有大量的筆墨描寫蒔岡四姐妹驚為天人的美麗容貌。四姐妹的美麗各有風情，大姐鶴子身長玉立，面容姣好，高大威嚴，宛若平安時代的王朝麗人，極其符合舊時代的審美標準；二姐幸子圓潤豐滿，調(diào)和了日本韻味和西洋趣味；雪子清冷溫婉，高雅怯弱，常著和服，典型的京都式美人；妙子聰慧開朗，大膽開放，極具西洋趣味。四姐妹的年紀都在三十歲左右，但在容貌上的一個共同點就是她們看起來遠遠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而以“瀨越先生”為代表的男方相親者對于雪子容貌的鑒賞則是男性對于女性的間接凝視，例如“井谷對我說：我一點沒注意，但是男人們卻出乎意料地看得仔細。昨天你們走后，有人說小姐的左眼圈上有點褐斑，有人同意是斑點，也有人否定說不是斑點，是光線使人產(chǎn)生了錯覺。各有各的看法，他們問我究竟有沒有褐斑”[3]。這一群拿著放大鏡的“鑒賞家”們?nèi)缤谛蕾p一件待價而沽的藝術品，一遍又一遍仔細查找瑕疵。而這一點時隱時現(xiàn)的淺褐色斑，之后就成為姐妹之間足以焦慮的話題，她們多次談論如何采用醫(yī)療方法或化妝來遮掩。

在雙重男性凝視下，作品著重強調(diào)與年歲不相符的美貌，暗自強加給女性年齡與容貌的焦慮。年輕貌美似乎成為女性的第一特征，失去年輕美貌女性就會貶值。正如作品中的雪子，哪怕依舊看上去年輕貌美、嬌媚可人，但家族卻將其視為大齡且出生年份不吉利的女子，將其擇婿的標準一降再降。與雪子相親的男性大多都是四十歲以上的年紀，由于各種原因大齡單身或喪妻，他們絕大多數(shù)都盡顯老態(tài)。男性的老態(tài)與著重強調(diào)的女性幼態(tài)形成強烈對比。谷崎筆下多次強調(diào)這種不切合年紀的幼態(tài)美與女性身體的官能美，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迎合男性凝視的視覺快感。女性身體的官能美成為男性審美的第一取向，將女性的外貌編碼成強烈的視覺沖擊與欲望符號。哪怕是女性年歲漸長，也強求她們能夠留住美麗。

三、性雙重標準下“圣女”與“妖婦”的不同命運

上野千鶴子認為：“男性自我核心的確認中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即‘母親。厭惡侮辱生下自己的女人，會進而引發(fā)出身身份認同的精神危機?！盵1]而在性的雙重標準之下，一邊崇拜女性，一邊厭惡女性的矛盾就迎刃而解。“所謂的性的雙重標準是指面向男性與女性的性道德有所不同。男性的好色被肯定，視為理所應當。而女性則以對性的無知純潔為善，女性在性的雙重標準下被分為兩個集團，即‘圣女與‘蕩婦，‘妻子/母親與‘娼妓，‘結(jié)婚對象與‘玩弄對象等常見的二分法。”[1]男權社會中男性厭女癥則進一步表現(xiàn)為一邊崇拜“圣女”，一邊厭惡“蕩婦”?！都氀分幸矊⒅饕呐匀宋锓只癁檫@兩類形象。

1.理想的“妻子”幸子

幸子身上有著傳統(tǒng)日本女性的賢惠善良。幸子的賢惠善良在于努力調(diào)和家族矛盾，看護照顧幼妹們。她收留因與大姐夫不和的三妹、四妹，多次費心幫雪子張羅婚事，操心被家族視為敗壞門風的妙子。在自己小產(chǎn)身體不適的情況下，幸子依然堅持帶雪子出席相親宴會。在社交上，幸子有著如同西方人那樣的熱情與開明，拜訪卡德麗娜家時，她靈活化解了飲食文化差異上的尷尬，與不少外國人建立了良好的友誼。幸子的言行舉止處處展現(xiàn)出名門望族主婦賢惠大方的風范。同時從文中幸子大量的內(nèi)心獨白來看，幸子在思想上是一個男性價值觀的遵循者、同化者，在女性的婚姻觀和價值觀上都是男性中心思想的傳聲筒。對于雪子的婚事，幸子也看重男方的門第與經(jīng)濟是否能給女性提供良好的生活，認為女性的價值場域在于家庭，將女性依附于男性視為尋常。幸子對于準妹夫奧畑的尋花問柳予以忽視隱瞞，而對于妹妹妙子的未婚先孕、不合禮法的男女關系表示厭惡與排斥。幸子更像近代日本明治時期提倡的賢妻良母式女子教育下的完美產(chǎn)物，恪守傳統(tǒng)的婦道，又有一定程度的知識素養(yǎng)和較為開闊的視野，能夠在家庭的場域中做好相夫教子的工作，完成被男性所賦予的使命。正因如此，在谷崎的筆下，幸子衣食無憂，女兒聰明可愛，丈夫溫柔體貼，過著中產(chǎn)階級富裕安穩(wěn)的幸福生活。

2.好逑的“圣女”雪子

雪子作為作品的中心人物，她的美貌驚為天人，在諸姐妹之上。在多次的相親中，雪子的美貌都是話題的焦點。出行途中，雪子的美麗能讓對坐的青年看紅了臉，害羞得低下了頭。盡管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雪子依舊那么年輕美麗，仿佛歲月格外寬容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美人。性格上雪子延續(xù)著日本傳統(tǒng)女子溫柔順從、矜持嬌羞的特點，每次被姐姐姐夫催問相親意見時，要么沉默不語，要么含糊其詞，柔柔弱弱地說全憑姐姐們做主。在橋寺打來電話約會時，她害怕得接電話都支支吾吾。

雪子除了有美麗的外表之外，身上還帶著母性的光輝。不管是住在二姐幸子家還是被大姐鶴子叫去東京，雪子都是幫姐姐們看護孩子的一把好手。每次家里有病人需要看護也是雪子主動擔起重任。當幸子的獨女悅子患上傳染病猩紅熱時，雪子也毫不畏懼，極力說服姐夫?qū)框v出來專門辟做隔離病房，自己衣不解帶地照顧悅子。二姐夫貞之助對云英未嫁的雪子懷有莫名的情愫，時常心神蕩漾，可以窺見雪子是君子好逑的淑女，是男性最為理想的結(jié)婚對象，是成為慈母的最佳人選。因此，整部作品以雪子的婚嫁作為故事的主線，但雪子卻對自己的人生大事處于一種沉默失語的狀態(tài)?？此萍澎o無聲的美麗人偶雪子，在家族預備的聲勢浩大的婚典與堆積如山的嫁妝的裹挾中，順應家族的安排嫁給彼此都無好感的貴族庶子御牧。即使小說最后雪子對于不能自主的婚姻以腹瀉作為生理上抗拒的表現(xiàn)，但最終也被隱晦無聲地一筆帶過。

3.離經(jīng)叛道的“妖婦”妙子

相較于雪子的羞澀含蓄，妙子更加開放大膽，是一個極富西洋趣味的美人，就連在穿衣上也時常選擇時髦的西服洋裝。妙子追求經(jīng)濟獨立，不屑依附家族與男人。從做人偶開設工作室到后期萌生去法國學習西服制作的想法都體現(xiàn)了妙子想成為職業(yè)女性，追求獨立自主。妙子一直在試圖打破男權的束縛，在婚姻、人生、性等諸多層面都要自主選擇，主動權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從相繼與奧畑、板倉、三好交往來看，妙子有著自己的一套擇偶標準，那就是“實用主義”。妙子從思想到行為都是完全西化的新時代獨立女性，與男權社會中構想的女性是相背離的，被男性視為離經(jīng)叛道的“妖婦”。因此，谷崎筆下的妙子經(jīng)歷坎坷，命途多舛。先是想成為職業(yè)女性遭到家人和貴族戀人的反對，與家族決裂，與戀人分手；經(jīng)歷水災險些喪命，與板倉相戀后，板倉卻突患重病離世；后又因食物中毒而重病不起；與酒保三好交往，未婚先孕，遭遇難產(chǎn)，生下死胎；最后草草嫁給三好，匆匆離開蘆屋。妙子的遭遇也隱含著谷崎對于妙子這類具有自主意識女性的不喜與厭惡。

同一家族的美麗女性，結(jié)局落差卻如此之大。谷崎以性的雙重標準來區(qū)分和支配女性，幸子對于男性來說是最理想的賢惠妻子，雪子則是男性想追求易支配的純潔圣女。幸子、雪子這類被視為“圣女”的女性就被谷崎所崇拜，生活衣食無憂，富貴體面。而未婚先孕、力求女性獨立自主的妙子則被谷崎視為“蕩婦”，給予不幸的結(jié)局。幸子、雪子這些女性形象都是男性逃避公共社會，而在內(nèi)心私人空間建構的女性文本。而這些文本來源于男性中心主義思想，又服務于男性中心主義思想。帶有厭女情結(jié)的男性作家一直以男性的凝視與話語建構女性形象，而男性受眾會強化自我確認，加深對女性的蔑視，女性受眾會在男性的建構中產(chǎn)生同化，加劇男性中心主義思想的固化。

四、結(jié)語

通過《細雪》對女性人物形象的塑造可以看出，谷崎并非對女性一味地崇拜，而是在男權思想主導下以自身審美標準建構女性，將女性視為客體，表面看似在寫女性的美好，實則蔑視女性。谷崎欣賞女性身體的官能美，卻束縛女性的自主意識，崇拜女性，卻壓抑女性。谷崎一直在其作品中追求女性之美，筆下既有妖冶放縱的“妖婦”，也有高貴美麗的“圣女”，無論哪一種女性都是男性欲望的犧牲品。谷崎筆下的女性更像是男性幻想中建構的女性文本。女性是被建構的他者，是美的符號，是唯美理念的承載者，而賦予這個文本意義的卻是在父權制中占據(jù)主導地位的男性。那些看似是崇拜女性的完美女性形象僅僅只是用于區(qū)分和支配女性的工具，用以模糊女性的自主意識，維護男性的絕對話語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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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夏? 波）

作者簡介：胥楊，長江大學人文與新媒體學院在讀碩士，研究方向為中日比較文學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