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士人園林中的“樂”文化意象及其營造思想研究

崔隴鵬 劉 琪

（西安建筑科技大學(xué)建筑學(xué)院，西安 710055）

《論語·雍也》云：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樂”文化很早便與山水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對古典園林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從西周時期“禮樂”文化的“主教化、從人德”，到春秋時期孔子、顏回追求“克己復(fù)禮”的“君子之樂”，孟子提倡的“眾人之樂”，老莊所描述的“隱逸之樂”，“樂”已發(fā)展出一套完整的文化體系。到宋代，理學(xué)盛行，基于對名教之樂的追求，“獨樂”與“眾樂”的思想發(fā)展成熟，成為士人園林中“樂”文化意象的主要內(nèi)核。不同的“樂”文化引導(dǎo)不同的園林空間行為，進而形成不同的空間范式，在“獨樂”文化的影響下形成“探幽”“明性”兩種審美范式；在“眾樂”文化的影響下形成“攬勝”“宴樂”“邀游”三種審美范式?！皹贰蔽幕绊懯咳藞@林空間模式的變化，也為明清私園向著“芥子納須彌”的進一步發(fā)展指引了方向。剖析宋代“樂”文化意象的類型以及營造特點，對于理解“樂”文化在中國園林發(fā)展中的影響有著積極的理論補充意義，對現(xiàn)代園林營造實踐具有指導(dǎo)意義。

宋代士人園林；“樂”文化；審美范式；造園思想；園林空間營造

金學(xué)智說：“在中國造園史和游園史上，‘樂’字總是一以貫之的”[1]?！皹贰笔侵袊鴪@林美學(xué)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學(xué)者鄔東瑤、陳陽提出“樂”是中國古典園林詩意棲居的哲學(xué)內(nèi)涵，對“樂”的追求是“發(fā)乎情、合乎心”[2]。學(xué)者梁思聰對園林之“樂”的不同類型和層次以及各個歷史時期園林之“樂”的特征進行分析，并探討了園林之“樂”的表達和特點[3]。丁紹剛提出文化意象學(xué)作為古典園林研究的方法[4]，為研究宋代士人園林中“樂”文化意象奠定了基礎(chǔ)。曾棗莊、劉琳編輯的大型宋代文章總集《全宋文》[5]，收錄了兩宋時期20余萬篇作品，李公麟《龍泉山莊圖》、王憲《西園雅集圖》、司馬光《獨樂園圖》、李嵩《西湖清趣圖》等現(xiàn)存的宋代園林圖像以及明清復(fù)原圖，為研究宋代園林中“樂”的文化意象提供了理論依據(jù)。

1 “樂”的營造思想及歷史源流

“樂（le）”文化可溯源至西周時期，“樂（yve）和同，禮別異”[6]。“禮樂（yve）”作為統(tǒng)治階級教化天下的方法，“禮”是規(guī)范社會和行為規(guī)范的觀念，“樂（yve）”則是配合“禮”將階級社會中各等級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制度化，使秩序處于相對穩(wěn)定和諧的狀態(tài)之中，以追求“和同”社會，《禮記》云：“樂（yve）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別。樂（yve）由天作，禮以地制?！盵7]

春秋時期，禮樂崩壞，儒家學(xué)者希望恢復(fù)西周的禮樂制度和社會等級?？鬃犹岢觥翱思簭?fù)禮”，成為儒家思想的內(nèi)核?！耙缓勈常黄帮?，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8]?？鬃臃Q贊顏回克己尊禮，安貧樂道，有古君子的風(fēng)骨雅樂。儒家在“禮樂（yve）”文化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君子之樂（le）”，可見，最初的“樂（le）”文化是由“禮樂（yve）”文化發(fā)展而來，“君子樂（le）學(xué)于文，約之以禮”。[9]

1.1 君子慎獨——隱逸之至樂

道家主張“修一切行，修一切智，無為則得安樂”[10]，以“無為”順應(yīng)人的本性來達成自由快樂，發(fā)展出“無為之樂”。莊子在此基礎(chǔ)上擴大了“樂”的內(nèi)涵，將其發(fā)展為“至樂”，“至樂無樂……德之至也”[11]。“至樂”追求內(nèi)心平靜而與世無爭，啟迪了后世隱逸之士寄情于山水，尋求本我的探索，成為了“隱逸之樂”的思想內(nèi)核，如《晉書·隱逸》曰：“良畫以符其志，絕機以虛其心，修至樂之道，……典午運開，旁求隱逸?！盵12]

宋代經(jīng)歷五代十國的動亂后，社會環(huán)境動蕩，許多士大夫寄情山水，追求隱逸之樂，如《宋史·隱逸傳》中的戚同“歸山之久，不受奉詔特給之嘗，因觀書賦詩上日放體格，終日默坐一室山水之樂”[13]，便是對道家至樂思想的傳承。由于理學(xué)風(fēng)氣盛行，士大夫追求隱逸之樂的同時，仍心懷一定的社會責(zé)任，“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其內(nèi)核有對孔顏“君子之樂”的傳承，“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君子樂之，所性不存焉”[14]，由此而產(chǎn)生的“慎獨”思想，形成了宋代的“獨樂”的價值觀。

1.2 后天下之樂而樂——眾人之至樂

先秦時期，孟子在《梁惠王下》中指出，“鐘鼓之聲”“管籥之音”“畋獵之樂”等[15]個人之樂而非最高快樂，而真正的快樂應(yīng)該是“與眾樂”“與民同樂”，孟子在“君子之樂”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眾樂”的主張。

北宋慶歷時期，范仲淹和歐陽修倡導(dǎo)“孟子升格運動”興起，歐陽修在滁州建造“豐樂亭”，表明建造此亭子是為了“夫宣上恩德，以與民共樂”[16]；范仲淹提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后樂”思想，對孟子“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的再提出，將“憂樂”與“眾樂”觀念相互結(jié)合，確立了宋代全新的儒家理想人格風(fēng)范。

2 宋代園林中的“樂”文化意象

宋人對“樂”的追求到了“古今華夏莫可比”的程度，園林更是成為宋代士人進行“樂”主題活動的承載場所。北宋洛陽有“安樂窩”“獨樂園”“和樂庵”等，滁州有“豐樂亭”，蘇州有“樂圃”，相州有“康樂園”，高郵有“眾樂園”，曲阜有“顏樂亭”，東平有“樂郊池亭”，河中府有“樂安莊”，東陽有“水樂亭”，武義有“內(nèi)樂亭”，成都府有“淵樂亭”等。這些園林營造思想都以“樂”文化為內(nèi)核，通過園林中多個文化意象營建，形成完整的“樂”文化意象體系（表1）。

表1 “樂”的文化意象的士人園林Tab.1 Scholar garden of the imagery system of “l(fā)e”

3 “樂”文化意象的營建

士人對于“樂”的追求十分多樣，包括眾樂、獨樂、同樂、共樂、仁義之樂、道德之樂、山林之樂等。由于理學(xué)的逐漸成熟，對于“名教之樂”的追求，使得“獨樂”和“眾樂”成為園林中“樂”文化意象的主要內(nèi)核，不同的營造思想引導(dǎo)不同的園林活動，形成不同“樂”文化的審美范式。

3.1 “獨樂樂——隱逸之至樂”文化意象組成

隱逸精神的內(nèi)核為“出仕”，其園林處于山水之間，求自然清曠之樂，園林景觀的設(shè)置亦是如此，由此“樂”形成的園林文化意象可分為“探幽”和“明性”兩類（表2）。

表2 “獨樂”觀念所影響下的園林景觀地理位置及景觀范式Tab.2 Geographical location and landscape paradigm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influenced by the concept of “Dule”

3.1.1 “探幽”

“探幽”是依托于自然景色設(shè)置文化意象，所謂“竹杖芒鞋，探幽索勝[23]”，結(jié)合周圍環(huán)境特點設(shè)置知覺性意象。園林選址布局依山傍水，處于自然幽靜之所，視野開闊，形成多個視線層級。如邵雍“安樂窩”位于西北側(cè)，依山就勢而建，為其提供了遠眺視野和廣闊的自然之景。又如嘉定赤城的“知樂堂”，背倚“峻嶺羅山”，前設(shè)置“流杯池”，視野廣闊，景致優(yōu)美（圖1，圖2）。

圖1 安樂窩視線分析Fig.1 Sight analysis of An Lewo in Zhou Jihua’s Baimen Spring in Song dynasty

圖2 知樂堂視線分析Fig.2 Sight analysis of Zhile Hall in Chen Qiqing’s Chicheng Annals of Jiading in Song dynasty

區(qū)別于“君子之樂”對園林建筑秩序性的強化，“探幽”模式下在園林路徑上以曲折小徑為主，串聯(lián)各個園林景觀，空間序列“曠—奧”結(jié)合，深邃悠遠。如“獨樂園”景觀呈現(xiàn)散點式布置于場地之中，由曲折小徑至園門前的廣闊池沼，過池沼到達建筑體量較小的弄水軒，過“弄水軒”經(jīng)小徑到達核心“讀書堂”，形成“曠—奧”相間的空間布局（圖3）。

圖3 “曠—奧”空間布局分析Fig.3 Analysis of the spatial layout “empty and profoundity” in Anon’s Dule Paradise Map in Song dynasty

3.1.2 “明性”

“明性”又稱“觀物之樂”，與宋代理學(xué)家周敦頤、程顥提出的“觀生意”相呼應(yīng)?！坝^物”是用一種超脫世俗、不局限于有形事物的眼光，去體會在萬事萬物中運行的真理，從而感悟天人合一、萬物一體，達到“明心知性”的境界[24]。園林中“明性”文化意象多采用“寄言出意”的用典形式，以“樂”的思想和先賢典故為基礎(chǔ)，以先賢行為和審美范式為標(biāo)準(zhǔn)，將歷史意象濃縮于園景之中，來表達自身對園林之樂的追求。如陶淵明的“悠然見南山”[25]，杜牧的“結(jié)亭弄水”[26]，楊萬里的“枕流漱石”，嚴(yán)子陵的“羊裘釣石瀨”[27]等，產(chǎn)生“見山”“弄水”“臨流”“釣魚”等眾多文化意象（圖4），形成一種傳達隱逸之“樂”的文化意蘊的園林寫意模式。

圖4 “明性”文化意象的園林景觀Fig.4 Cultural imagery of “l(fā)uminous” in landscape architecture

3.2 “眾樂樂——眾人之至樂”文化意象組成

“眾人之樂”影響下的園林空間活動則更為豐富，為慶當(dāng)?shù)丶Z食豐收，或者執(zhí)政安和之事，官民同屬，修園筑池，與民同樂，如“慶樂園”“豐樂樓”“豐樂亭”等；或慶佳節(jié)、贊頌自然之景，與民同游、同樂，如“眾春園”“醉翁亭”“共樂園”等，此類園林布局需場地宏大、視野開闊，來承載“與民同樂”的園林活動，由于活動性質(zhì)的差異，對園林景觀也產(chǎn)生樂不同的影響，發(fā)展出“攬勝”“宴樂”“邀游”三種文化意象模式，并由此推動宋代公共園林的發(fā)展（表3）。

表3 “眾樂”觀念所影響下的園林景觀地理位置及景觀范式Tab.3 Geographical location and landscape paradigm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influenced by the concept of “Zhongle”

3.2.1 “攬勝”

“攬勝”園林活動的進行，是以士人為首，領(lǐng)民眾游覽觀景以獲得山水之樂。受儒家禮法中“興教化”的影響，反映在出游行樂的過程中便是以眾樂亭為游玩過程中的景觀節(jié)點，限定民眾停留的場所，讓民眾“觀士人所觀之美景，樂士人所樂之山水”。“樂亭”作為這一行為模式的空間載體，需要滿足匯集山水美景并營造便于游人停留觀景的場所，因此產(chǎn)生以“眾樂亭、環(huán)木、近水、遠山”共同構(gòu)成的“攬勝”園林景觀空間范式。“眾樂亭”及“環(huán)木”共同形成了整片景觀中的核心，是士人及隨行民眾的活動和觀景空間。亭邊近水是城湖，又或是深潭、泉水，水體又以遠山為屏障，共同營造了“仰而望山，俯而聽泉”的山水佳致（圖5）。

圖5 眾樂亭景觀分析Fig.5 Landscape analysis of Zhongle garden Dong Hao’s Zhongle Paradise Map (partial) in Qing dynasty

3.2.2 “宴樂”

詩詞記載“宴樂”活動：“太守宴堂上，游人歌水湄。歌云從公來，除患補瘡痍?！盵36]可見儒家禮法的影響，太守居中，伴隨民眾在旁同樂，雖然是共同行樂，歌唱的卻是太守的政績。“得寬閑之地，城南之郊，為池亭林圃，間與舊交游息期間”[37]。樓閣與堂與亭相比體量更大，對于“宴樂”活動更具承載力，建筑大多為慶豐收，彰顯教化，從舊址重修改建而來。歐陽修在“眾樂亭”的基礎(chǔ)上建造并更名“豐樂樓”：“政和七年于湖堂右，以眾樂亭舊基建樓，扁聳翠。建炎后改今名?！盵38]豐樂樓本身具有“官酤”的功能，與“三賢堂、先賢堂、湖山堂、玉蓮堂”形成杭州西湖的景觀建筑軸線。又如“康樂園”，“晝錦堂”與“自公堂、忘饑堂”相組合，軸線秩序明顯，通過紀(jì)念先賢達到教化百姓的目的（圖6）。

圖6 晝錦堂周邊軸線分析Fig.6 Axis analysis of Qiu Ying’s Zoujin Hall Map (Kangle gardens)in Ming dynasty

3.2.3 “邀游”

“邀游”意象模式多存在于各地郡圃中，不同于亭、樓閣與堂，“園”因其限時開放的特殊性，大部分時間還是私人所有，形式上也更加自由，憑園主決定，選址在當(dāng)?shù)爻莾?nèi)的郡圃，有將郡圃完全開放的。

韓琦出任相州時，于郡圃中重修“康樂園”，并表明“取康樂而與民同此樂也”，整治了原有郡圃“隘陋殊甚”的環(huán)境，“臺北鑿大池，引洹水而灌之，有蓮有魚。南北二園，皆植名花雜果、松柏、楊柳所宜之木，凡數(shù)千株”。不僅如此，又建造了諸如“畫錦堂、求己亭、廣春亭”等園林建筑，在寒食節(jié)遍邀百姓前來游玩?？梢?，“邀游”意象模式的園林需有大面積開敞的園林空間，以承載眾多百姓共同游賞。如“眾春園”中以“百花池”為核心的山林區(qū)（圖7），或后樂園中以“四錦香亭”為核心的花木區(qū)（圖8）。此外，還有如永嘉縣“眾樂園”[39]在郡圃之西，南康“西園”在郡圃之東等，通過選址開闊地段為“邀游”意象模式提供了充足空間。

圖7 眾春園“百花池”園林空間分析Fig.7 Space analysis of the garden about “hundred flower ponds” in Zhongchun garden

圖8 后樂園“四錦香亭”園林空間分析Fig.8 Space analysis of the garden about “four brocade fragrant pavilion” in the Houle park

4 總結(jié)

自春秋時期，“禮樂（yve）”文化發(fā)展出最早的“樂（le）”文化——“君子之樂”，后世諸子百家將“樂”文化探討出的不同的含義，到宋代，在理學(xué)思想的影響下，傳承發(fā)展出“獨樂”“眾樂”思想，成為士人園林的主要營造思想之一。隨著園林的審美意象體系發(fā)展成熟，文人士大夫借園林表達心際，在“樂”文化的影響下，通過園林中多個文化意象營建，形成完整的“樂”文化意象體系，如“慶樂園”“樂圃”等。不同的營造思想引導(dǎo)不同的園林活動，形成不同“樂”文化的審美范式。在“獨樂”文化的影響下形成“探幽”“明性”兩種審美意象范式：“探幽”依托于自然景色設(shè)置，選址依山傍水，園林路徑曲折環(huán)繞，形成“曠—奧”的空間結(jié)構(gòu)；“明性”多采用“寄言出意”的用典形式，以“樂”的思想和先賢典故為基礎(chǔ)，以先賢行為和審美范式為標(biāo)準(zhǔn)，將歷史意象濃縮于園景之中，共同組成“樂”的文化意象園林。在“眾樂”文化的影響下形成了“攬勝”“宴樂”“邀游”三種審美意象范式：“眾樂亭、環(huán)木、近水、遠山”共同構(gòu)成的“攬勝”園林景觀空間范式；士大夫所舉辦“宴樂”活動，所營造園林空間軸線秩序明顯，通過紀(jì)念先賢達到教化百姓的目的；“邀游”意象模式多存在于各地郡圃中，通過大面積開敞的園林空間，以承載眾多百姓共同游賞，并以此推動宋代公共園林的成熟?！氨姌贰庇^念反映的是儒家“興教化”的名教之樂，在這樣的哲學(xué)思想基礎(chǔ)上，宋人不再執(zhí)著園林空間整體的規(guī)模大小，正所謂“其小無余，其大無欠”，這種觀念的轉(zhuǎn)變在南宋將理學(xué)正式確立為顯學(xué)之后愈發(fā)根深蒂固，為明清私園向著“芥子納須彌”的進一步發(fā)展指引了方向。

注：圖1底圖來源于《百門泉圖》（宋·周際華）；圖2底圖來源于《嘉定赤城志》（宋·陳耆卿）；圖3底圖來源于《獨樂園圖》（宋·作者不詳）；圖4底圖來源于《濠梁秋水圖》（宋·李唐）、《獨樂園圖》（明·仇英）、《龍眠山莊圖》（宋·李公麟）、《草堂圖》（元·王蒙）、《西園雅集圖》（宋·李公麟）、《晝錦堂圖》（明·仇英）；圖5底圖來源于《眾樂園圖（局部）》（清·董浩）；圖6底圖來源于《晝錦堂圖（康樂園）》（明·仇英）；圖7底圖來源于《西巡盛典》（清·董浩）；圖8底圖來源于《續(xù)增高郵州志》（清·馮馨增）；其余表格均由作者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