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馬村裁縫店

劉 春

1

走著走著，石板路開始變窄

新馬村36 號，不起眼的裁縫店

把游客的腳步分向兩邊

門外的磚墻上，有粗狼毫寫的招牌

一群書生經(jīng)過這里，停了下來

搶著拍照。先是單人的，然后結(jié)對子

合影，有人拍完就走了

有人摩挲著門框，舍不得離開

2

裁縫店木門緊閉，里面

有多少布匹，有沒有新款式的

縫紉機，縫紉師是男是女

已出門遠游，還是在屋內(nèi)沉睡

這一切外人不得而知

只留下一個門楣高的招牌

對著金馬村空空蕩蕩的石板路

3

一個女人，將幾塊碎布

拼接成得體的衣服，或者用一塊布

擦凈另一塊布，一塊布

彌補另一塊布，然后連接，熨平

讓它們彼此獲得新生

——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一個男人把陪伴多年的舊衣裳

洗凈，晾干，折疊整齊

傳給他逐漸長高的兒子

——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4

我曾穿著帶補丁的衣服

上學，擔水，與小伙伴嬉鬧

我們遭遇過掉線，破裂，穿洞

甚至瀕臨放棄，經(jīng)媽媽的手

穿針引線，又修復如初

5

市場上那么多布料，新舊各異

等待一根針、一條線的召喚

等待一把剪刀，裁掉其中虛浮的部分

等待一把軟尺量體裁衣

等待一雙手的撫摩，讓樸素

回歸它本來的樣子

但這太難了，許多織品

線頭凌亂，針腳不齊

不同顏色和質(zhì)地的碎片生拼硬湊

破綻多如散落民間的野史

6

在新馬村，想象一個縫紉師

在潯江邊的煤油燈下

把從一個人身上脫落的碎肉

一片一片地縫補回去

再把他流下來的汗、淚、血

一滴一滴串聯(lián)成國家、民族、歷史

連同他忍不住疼痛而扭曲的表情

懸掛在記憶的脖子上

而裁縫店已閉門謝客

讀書人熱衷于與招牌合影

然后與美顏過的自己相互致意

在古榕樹的陰涼中

海闊天空地指點江山

7

一個縫紉師能把時尚送到

巴黎時裝周，但他永遠無法

把進士與將軍重疊起來

一個身居高位的人可以遮蔽真相

但他永遠無法彌合時間與

謊言之間幽深的裂紋

深秋，蓮花井的水位下降了

春天，更清的水奔涌出來

8

我是一個過客，因為某種因緣

來到這里，無意中發(fā)現(xiàn)

所有的河流都會在民心前分岔、拐彎

最終，被造物之手縫入另一條大河

像體內(nèi)的血管

9

文明，是最杰出的縫紉師

河流是他的拉鏈

北流河，潯江，西江，珠江……

縫合了藤縣、梧州、廣東

黃河，萊茵河，尼羅河，密西西比河……

縫合了中國與世界

10

更大的河流總在前面

遠方，大海展開無邊的布匹

（注：廣西梧州市藤縣天平鎮(zhèn)新馬村，名將袁崇煥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