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梅
一
夜里,張海峰又從夢中驚醒了。
他回憶著,試圖串起夢的碎片,夢里是一群男孩在堆雪人……他聽到了簌簌的響聲。是窗外傳來的。原來真的下雪了。
夢里的雪也很大,石理也在夢里。他笑著的樣子,還有笑聲,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張海峰陷入一種平靜的紛亂中。
你和石校長是同學?
你覺得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誰讓你去推車子的?
你當時推車子的時候感覺到什么不一樣沒?
……
三個多月過去了,張海峰依然記得對面那個年輕警察問他的問題,還有自己當時的回答。他預料到會有這個環(huán)節(jié),甚至猜到過有的問題。他比想象中鎮(zhèn)定。就是有點緊張,那也是正常范圍之內——眼睜睜看著兒時的伙伴摔成了兩截,誰能不失魂落魄?他呢,經(jīng)過那個被狗撕咬的黑夜,與其說是更鎮(zhèn)定了,不如說是驚嚇后失智了般的木訥和遲鈍。
我沒干什么。他一遍遍暗示自己是無辜的。無數(shù)次的回憶中,他不愿確認自己真的在那天感覺到什么:在雙手抓住車把推動笨重的雪地摩托車時,在車輪開始轉動時——憑著以前修過車的敏感,或者就是第六感覺——察覺到什么。當時他也沒想那么多。沒有誰讓他想那么多,他也逃避去想那么多。當時,那兩個校服的供貨商也過來推車,繼續(xù)夸贊石理滑雪的技術好。他們說好,讓石哥先示范一個。他們有時喊石校長哥。哥,哥,親得好像他們才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他對那兩個精瘦的口里人沒有好感,這是一開始就確認的。小時候就聽母親說,兩腮無肉不可交。不過,當年別人給他介紹他現(xiàn)在的老婆時,母親又說,瘦點沒事,女人一結婚就胖了。那年他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母親急于促成這樁婚事。
他看到他們弓著腰給石理說話,總覺得他們沒安好心。電視上這樣的人多了,都是“黃鼠狼”。但當警察問他對兩個商人有什么印象或者判斷時,他卻說,沒什么,沒發(fā)現(xiàn)什么不對。他擦了下嘴角,被狗咬傷的那邊臉,筋膜層被破壞了,話說多了,口角就不可控制地溢出口水。
那天確實是石理答應去滑雪的。確實是石理讓他去推摩托車的。確實是石理自己開車下去的。包括中午吃飯時喝了點小酒,也是石理自己要喝的,沒有人灌他。滑雪場有監(jiān)控,他們三個人口徑也一致,調查也就簡單。他沒有對當時兩個商人一唱一和極力慫恿石校長騎雪地摩托車的事實過多強調,滑雪滑得順溜,嘗試下雪地摩托車,男人嘛,不都喜歡逞強。一切都是人之常情。他也隱瞞了石理對他嘀咕了一句:“自行車我騎過,摩托車我可沒騎過?!彼桓艺f,推車時自己那莫名其妙的第六感覺。要是這沒有說出的一切從來就沒有存在過,或者,他能徹底遺忘該多好呀!這樣或許就不會有后來的各種噩夢。
夢里,常常是事發(fā)當日的情景:寧靜又空曠的滑雪場里,十幾米外,那個剛剛還熱乎乎的身體被甩出摩托車又迅速消失在視野里……那天,不知是出于愧疚還是說起石理對自己的好時真的難過,有一刻他眼角滲出了淚水。恰到好處的傷心。
一個是校長,一個是保安,可因為是兒時玩伴,關系好也屬正常。片刻的沉默后,警察問他耳朵怎么了?他輕描淡寫地說,小時候被狗咬的。這是事實。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沒什么問題。警察讓他在口供上簽字按了手印,又說再想起什么要立即匯報等等。
追悼會是一周后舉行的。
學校能去的人都去了。石校長的頭經(jīng)過處理后又被安在躺平的身體上。殯儀館的入殮師用白色圍巾掩飾著那塊的殘相。涂脂抹粉的面孔毫無血色,那個儒雅的、英俊的、溫和的石校長,再也不會回來了。許多人掉了眼淚,包括那個英語老師,那個叫張海峰“卡西莫多”的女人。女人被暈濕的睫毛膏殘留在臉上,嘴唇發(fā)青。往日的光彩沒了一半,一瞬間,張海峰對她的惡意也消失了大半。
石理的愛人因為哭得太多,臉有些水腫了。她的表情在悲傷、焦灼和倔強之間徘徊。
她來過學校,聽說還去過教育局。在丈夫是不是工傷這件事上,她執(zhí)拗到不可思議的地步,許多人覺得她已經(jīng)神經(jīng)了。他們認為:她丈夫出事純粹是在八小時之外,并且是從事和學校無關的事情時出的事。她所說的為考察學校體育器械而丟命的這個結論明顯站不住腳??墒韾廴藞猿终f,如果沒有學校購買器械一事,她丈夫就不會在休息時間外出,他外出也是為了學校的事。那段時間,學校加班加點已是常態(tài),哪有什么休息日。這倒是說到學校一些人的心坎里了。
追悼會后她找了張海峰,約他吃飯,問他那天的情景。她說石理喝酒不行,那天為什么會喝酒?二是,石理小時候因為目睹過大舅的車禍慘狀有心理陰影,排斥一切機動車,怎么會去騎雪地摩托車?還有,她聽石理說過,那兩個商人非要讓學校高價購進一批體育器械,石理一直是拒絕的。她總覺得這些都和石理的死有關系。她想讓張海峰仔細回憶那天的每一個細節(jié)。但張海峰給不了她更多的細節(jié)。“沒有了?!痹谟忠淮握f完給警察說的那些細節(jié)后,他說。她一時無語。張海峰那張風吹日曬的面孔上顯示著老實人特有的憨厚。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丈夫小時候的這個玩伴,也是丈夫生命最后一刻在身邊的人。她滿腹疑慮怔怔地看著張海峰,又看了眼他帶著傷疤的耳朵和臉。之前她裝作不經(jīng)意地偷偷看,還掩飾住驚訝來著。張海峰此刻的緘口不語,在她看來是人走茶涼事不關己的冷漠。她的臉色已經(jīng)到了生氣的邊緣。她不滿地看著他那張有點丑陋的臉,包括張海峰的耳朵,仿佛要從他猙獰的肌肉里找出蛛絲馬跡,以證明自己猜測的正確性。一秒、兩秒……在她犀利的目光下,張海峰的臉皮都要抖了。
好吧。她忽然側過臉望向一邊說。張海峰瞥見了側過臉的她鬢角新長出的半截白發(fā)。是要就此放棄追究因果的無奈,還是不再指望對面這個人的果決?她沒說。
她當然不知道張海峰的傷疤是因為那個冬天,為了贏石理才留下的。從小到大,石理什么都是第一,什么都做得好,老師喜歡,父母夸獎,就是春梅也夸他。他滑冰的速度就差石理一點點了。他想贏石理一次,他才在他們都走后偷偷返回,一個人反復在冷風呼嘯的水庫邊練習。結果獨自回來的黑夜被那條惡狗抓傷了……這個世界上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個秘密。他恨石理。
飯館就在學校附近。正是那年他初到學校報到時,石理帶他來的飯館。他說過要回請石理,但一直沒有機會。趁石理愛人去衛(wèi)生間時,他把錢結了。
后來,教育局給石理愛人換了所離家近的學校工作,算是表達組織的關懷和慰問。她再沒來過。
二
五月,春暖花開,石校長漸漸淡出了大家的視線。像什么也沒經(jīng)歷過一樣,學校又恢復了過往的節(jié)奏。只是櫥窗里的領導小組石理的名字被換掉了。每逢上面來領導,出門迎接的是那個副校長。那個歲數(shù)比石理大、肚子比石理大、派頭看上去更像領導的馬成斌。
兩個商人不久后又來了學校。他們提著一兜飲料,都是保安們愛喝的“綠茶”“可樂”,還特意拿給張海峰一瓶。保安們客客氣氣地接過,告訴他們馬副校長的辦公室。張海峰一直斜靠著門邊,看著兩個商人輕車熟路地上了教學樓,消失不見。
又過了幾個月后,馬成斌副校長轉正了。正式做了校長后,他進行了一些改革。比如,校門口添了人像識別的考勤機、校園內外環(huán)境的美化、食堂的治理、年終的績效考核等等。校服樣式也做了調整,由原來松松垮垮千篇一律的藍白相間的運動裝,變成了英倫樣式小西裝、小西褲、格子裙。學生全部站在操場的時候,看上去是洋氣多了。
對保安也有了要求。要求他們見了上面的領導要敬禮,要問好。直到教育局的一個領導阻止了敬禮的環(huán)節(jié)。新校長的熱情顯得多此一舉,老師們私下里幸災樂禍。
張海峰的孩子今年上初二了,家長會也明顯增多了。為了中考成績在全市學校里排名靠前,學??偸遣欢ㄆ诮o家長“擰螺絲”。他們對癥下藥,先開大會,再開小會。全校八個初二班級,根據(jù)排名分成三波:前一百名一波,中間二百名一波,剩下的則是第三波。東子排名不穩(wěn),一會兒一百多名,一會兒二百多名,基本在第二波。家長會一直以來都是東子媽媽去的,偶爾張海峰也會去。這次,東子居然考到了八十多名,順理成章上了第一波孩子的名單。周五又是開家長會的日子,老婆要去照顧生病的岳父,家長會是張海峰去的。
開會的場地在學校的多功能廳,每把椅子上都寫著老師的名字。聽說,馬校長也計劃這樣弄。他未雨綢繆,打算直接照搬一些模式對學校進行管理。
前面坐滿了女家長,張海峰在最后面找了個位子坐下來。他前面的幾個家長早早掏出了筆記本準備記錄。他斜眼看過去,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那些家長手里的筆記本簡直就是孩子的成長檔案。他之前聽老婆說過,現(xiàn)在看到真的了。都是厚厚的大本子,因為離得近,詳情一目了然:月考的成績單一條條貼著,下面是各科成績的分析,和上次考試成績的對比。紅藍色鋼筆涂得又整齊又密集。孩子的卷子、作文都夾在里面。即便沒這么齊整的,手里也都有個本子,一看就是專門開家長會用的,以保證孩子各個階段表現(xiàn)的完整性。只有他是空手來的。張海峰心里生出對不起兒子的慚愧感。
教務主任首先開講。她分析了這次月考成績。既有學校自己的,也有和其他學校對比的。說到個別競爭對手,她很是不屑。對于下次月考成績在全市的排名,她信心滿滿。談到未來,更是意氣風發(fā)。怪不得每次家長會后,老婆會更加起早貪黑給孩子做飯。
接下來,教務主任安排了這次月考年級第一名的學生家長進行演講。前三名學生的名字和照片都在學校入口處貼著。東子說過,這個吳佳芮每次都是前三名,很牛。
一個衣著樸素的中年女人走上了臺?!按蠹液?,我是吳佳芮的母親……”張海峰心里就抽了下。熟悉的聲音一下喚醒了記憶。他想起了一個人。許多年前,坐在他前面的那個女孩,常常轉過身和他說話。暑假,在村子的巷子里,她和幾個女孩在墻根打倒立,每次贏了后她都會開心地笑。這些年想起她時,他會一遍遍在腦海里描繪她的樣子。主席臺距離張海峰大約有十幾米。張海峰眼睛沒有以前好了,他抻著脖子盯著看了兩秒,就確認那個作報告的家長就是李春梅。她也老了,比年輕時瘦了好多。以前扎馬尾,現(xiàn)在是齊耳的短發(fā)。她臉色不怎么好,看著有些憔悴。李春梅不像下面這些家長想的那么虎媽。相反,她溫和謙虛低調。她說,自己對孩子的管教很少,因為她很忙。她是一個野外工作者,孩子一直是奶奶照顧的。她常常是一個月左右才能見孩子一次。孩子從小就很自立,都是自己管自己。她沒有談太多家庭教育,更多是談孩子的成長,孩子的好習慣。她簡短地發(fā)了言。那些打算好好記筆記、以為要得到教育秘籍的家長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教務主任及時湊到話筒前說:“可見,一個對工作高度負責對生活高度負責的家長,會給孩子樹立自律的榜樣,吳佳芮媽媽自強自立就是給孩子最寶貴的財富,如果你們整天拿著手機……”教務主任巧妙地將話題轉到父母身正勝于言教的話題上,就此叮囑家長多關注孩子。
家長會散會后,李春梅就被一群家長包圍了。他們湊到她跟前,跟她套著近乎。特別是幾個女家長,她們不相信這個每次考前三名的學生的家長沒有法寶。他們向她請教一些具體問題,比如,孩子脾氣古怪、玩手機、早戀……儼然把李春梅當做文武雙全有勇有謀的無敵家長。李春梅顯然習慣了被好學上進的家長求教,淺淺地微笑地說著什么。班主任護著李春梅,好像生怕她會說錯什么似的。
李春梅被淹沒在一群家長中間,偶爾在幾個人身體的縫隙中透出她的藍格子衣服、頭發(fā),還有青灰的臉龐。張海峰遠遠地看著,心臟緊張地跳動著,從看到她開始,他就不能平靜自己的心跳。他原地坐著,站立,又坐下。那些家長越圍越多,連她的頭發(fā)絲都看不到了。他走出了會場。他還沒有想好要不要和她相認。出門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向窗戶上的玻璃望去。他看到一個丑陋又慌張的自己。他越發(fā)氣餒,堅定了不去找她的想法。
有個優(yōu)秀的孩子,有份工作,知道她還不錯他就滿足了。他為她高興。走出大門后,涼風灌進了他脖子里,臉頰和身體的熱度都開始降溫了。以后不會再來開家長會了。他想。
他還見過吳佳芮。那次是在學校門口等兒子放學,恰好看見女孩出來,他毫不猶豫地走近,把給兒子買的飲料塞給她。女孩沖他一笑說,謝謝叔叔。那個笑臉,竟然和小時候的李春梅一模一樣。
三
馬校長的一些改革起先還是贏得了老師們的認可,比如,校園的美化、食堂的管理。可漸漸地,大家覺得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尤其是考勤制度最讓大家反感。以前多好,公事私事兩不誤。那些中年老師,個個上有老下有小,還有一身慢性病,僅憑周末不足以緩解生活的焦慮和忙碌。他們需要一周中有那么一兩次可以早走或者遲來的機會,去醫(yī)院、去社區(qū)、去后街……辦完那些不大不小的瑣事,以便讓生活正常進行下去。馬校長呢,最早還在大門口守著,迎接到校師生。但老師們不買賬,覺得他就是監(jiān)督大家考勤的。
在新城區(qū)居住的老師每天開車或坐車,路上堵不堵車,家里有沒有突發(fā)事情,都說不準。為了刷臉打考勤,有人在路上急趕出過車禍;有人為了找個停車位和別人吵過架;還有人下午一節(jié)課也沒有,但也得在辦公室等時間到點。諸如此類雞毛蒜皮的瑣事像蚊子的叮咬讓他們奇癢無比。最關鍵的是,校領導用這個機器把他們禁錮住,動輒就扣他們年終評優(yōu)的積分。而校長、副校長……那幾個領導卻不參加考勤,這使他們有足夠的理由發(fā)泄牢騷。有幾個語文老師較了真,從私下嘟囔到扎堆說。他們想起了石理,念起石校長的溫和和人情味。
學生的行為管理也沒有跟上。本來計劃打造小紳士小淑女,可學生習慣養(yǎng)成是個系統(tǒng)工程,不是一套衣服幾個活動幾次訓話就能完成的。學校百分之九十的孩子都是農(nóng)民工子女,家庭教育大部分缺失,沒有父母日積月累潛移默化的影響和教育,很容易就是5+2=0的惡性循環(huán)。一到下課,那些學生追追打打、連走帶跑的毛病依舊如故,暴露原形?!皞€個都是穿西裝的土匪。”保安們說。
在大家的期盼中,考勤機在某天終于壞了,顯示屏不動彈了。怎么壞了?大家佯裝不解又暗自喜悅。有人猜是誰誰誰砸壞的。好幾個因為這考勤機倒了霉的人是重點懷疑對象。壞得好。沒有誰敢正大光明地這樣說,但大家的心思卻是相同的。
校長說要修好,但管后勤的那個人太忙或者別的原因一時沒顧上。機器壞了后,考勤就恢復了原來的樣子。為了避免遲到時被領導撞上,老師們常常把電話打給保安們,問馬校長在不在?走了嗎?有的還加了保安的微信以方便聯(lián)系。就連那個給張海峰起外號的英語老師也加了他的微信。
有一天,大家突然發(fā)現(xiàn)好幾天沒見到馬校長了,才知道他去內地考察了。要去一個月,不用再糾結每天的考勤,學校又短暫地進入一種舊秩序的平靜中。
一個多月后,馬校長回來了?;貋聿痪?,就宣布學校要采取一項大舉措:修建塑膠跑道。這算是個新鮮事,縣城里除了兩所高中學校修了塑膠跑道,其他學校都還是老舊操場。學校也將有那么漂亮的跑道了!老師和學生們陷入了新的期待中。
東子又考了年級前一百名,張海峰和老婆的微信就被拉到學校為前一百名孩子建的群。群名叫“將軍群”。顧名思義,不想考好大學的學生不是好學生。所有家長的名字都要求改為學生姓名加爸爸或媽媽樣式。他很快在頭像中找到了“吳佳芮媽媽”。但沒有吳佳芮爸爸。難道她是一個人?不過,也有別的學生只有父母其中一人加入的。
李春梅的頭像是和女兒吳佳芮的合影。他點開照片看。雖然和記憶中的女孩不像一個人,但眉毛、眼尾的一大一小的黑痣都沒變。眼神也依稀可辨。是李春梅。變化可真大呀!他感慨著。二十多年沒見了,他猜,如果路上擦肩而過,他們得互相打量一會兒才能確認彼此。他潛藏在群里,不說一句話。有要回復的,也是他老婆回復。
每次月考成績一出來,他也會點開看。之前只看兒子的,現(xiàn)在還看吳佳芮的。這孩子成績好找,不是第一就是第二。群里自是免不了老師的夸贊和點評,也少不了別的家長的羨慕嫉妒。李春梅呢,真的很忙,她很少回復那些善意或者酸味的話。別的家長慢慢相信了,真如她自己所說的,孩子的學習,她管得很少。這更讓他們有了加倍的羨慕,甚至是嫉妒。
除了李春梅,為吳佳芮的好成績由衷開心的,也只有張海峰了。
有一天下午,那兩個商人又來了。他們進去后不久,馬校長和他們一起出來了。他們像以前那樣,又“哥,哥”地和馬校長稱兄道弟。他們上了門口油光锃亮的奔馳——之前兩人開的是輛桑塔納。他們的打扮也更洋氣了,從頭到腳各種名牌。但臉上的諂笑沒有變。就像張海峰臉上的疤痕一樣,改變不了。
沒過多少天,學校大門口來了輛大車,車上裝滿了東西,修跑道要用的材料到了。
學校操場被圍了起來。至少要圍三個月。學校暫時取消了跑操等環(huán)節(jié)。跑道還沒修好,又開始修操場的主席臺、智能化的大門……那幾個月校園里瑯瑯的讀書聲里,終日伴隨的是叮叮當當?shù)氖┕ぢ暋?/p>
半年后,學校變了樣。錢花到哪里哪里好,這話真不假。那兩個商人早就像學校的員工,出出進進,毫無障礙。他們喜眉笑眼的,擅長和各種人打交道。李老師張老師的,嘴巴很甜。見了男老師遞煙。學校是無煙環(huán)境,被拒絕后,他們一點兒也不惱。見了女老師,總是美女美女喊著。財務上那個四十多歲仍然穿著少女裝的李老師最受用。
一些人在這個時候又想起了石理。比較之下,他們覺得這馬校長魄力還是有的。要是石理,學校的變化不會這么大。甚至打考勤的事情也被部分人解讀為馬校長有事業(yè)心的表現(xiàn)。雖然著急了點,出發(fā)點還是好的。反正,已經(jīng)不再打考勤了,大家忘記了之前的各種不滿。在全縣中學里獨一無二的塑膠跑道面前,大家只剩下沾沾自喜。
籃球場原先是露天的,現(xiàn)在那塊地往后擴展建了氣派的運動館。夏天不曬,冬天不凍,那些愛好打籃球的人都給馬校長微信朋友圈曬出的運動館點贊。
比運動館啟用更早的是球場和塑膠跑道。赭紅色四百米跑道,白色的分道線,整齊劃一的人工草坪,白紅綠三色互相襯托,清新氣派。這個操場還是教育系統(tǒng)五十多所學校的試點,電視臺做了報道。
這更加劇了別的學校動工修建操場的迫切心情。附近的五中、張海峰兒子的學校等好幾所學校也熱火朝天地開始修建了。
最早是有人聞到了難聞的氣味。是那種大家熟知的類似膠皮的氣味,刺鼻子。新東西嘛,有味道很正常。學校有這么好的跑道,許多愛好跑步的人課間空閑時就來跑步,那個英語老師健美的身材也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不過,她很快吐槽每次跑著跑著就想咳嗽,不想再去了。
大家等著氣味散掉,就像新買的衣服新買的包新裝修的房子,最初的氣味不都很大嗎?生活經(jīng)驗告訴他們,那些讓人不舒服的氣味最終會散去的。跑道天天在大太陽下晾曬著,啥味散不掉!許多人都說。
不知道是習慣了,還是味真的淡了,慢慢地人們不再談論。不過它的關注度也在降低,因為別的學校的跑道也修好了。像流水線制作出來的,顏色一樣,材質也一樣,透出的高級感也是一樣的。
四
大約兩個多月后,味道散得差不多了,操場的使用率又高了。
但很快出現(xiàn)了問題。
先是高一二班的一個家長反映,自己孩子近期回到家后昏昏欲睡,伴有頭暈惡心癥狀,要請假去體檢。緊接著老師中出現(xiàn)了皮膚過敏、鼻炎加重的現(xiàn)象。那個英語老師甚至在微信朋友圈里曬出起了一層小疹子的胳膊。
更嚴重的事情發(fā)生了,附近學校幾個孩子因為高燒或者嘔吐等癥狀住進了醫(yī)院。醫(yī)院檢查結果是鉛中毒。張海峰兒子學校的三個學生也因為發(fā)燒住了院,兩個是氣管炎,一個是紅眼病。有一天,兒子帶回來一個更驚人的消息:一個學生居然得了白血病。“媽媽,你猜是誰?”不等張海峰老婆問,東子說出了名字,“就是學校每次考前三的吳將軍?!眱鹤又耙埠斑^吳佳芮在學校的外號。張海峰起初還瞅著電視里那個小品,當聽到孩子說出吳佳芮的外號時,他電打般坐直了?!皡羌衍??”他問?!班?,就是她?!背粤艘豢诓说膬鹤诱f。他怔住了,眼前是女孩接過他給的礦泉水時靦腆的笑臉,還有穿藍格子衣服的李春梅被一群家長包圍的情景。
為什么是這個孩子呢?他呆住了,陷入巨大的悲傷中。真是天要塌下來的難過,那種難過他體會過,對,就是那年看到自己被毀的臉時心里才有的難過。
兒子還說了幾個孩子的名字,說學校已經(jīng)停了體育課。
他拿過手機,點開將軍群,點了李春梅的微信頭像。他想加她好友,說點什么。他想著可能會有的對話。很唐突,只要說說孩子,就沒那么尷尬了。他想。張海峰老婆也嘖嘖可惜著,摸著兒子的臉和頭,問他有沒有覺得哪兒不舒服,憂心忡忡的樣子好像大難來臨。張海峰猶豫后又放下了手機。
壞消息很快傳開了。一個本來要考名校的孩子得了白血病,這對于一個家庭來說就是災難。脆弱的家長們都共情了。有個公眾號發(fā)了文章披露這事,還配了家長號啕大哭的照片。張海峰點開同事發(fā)的鏈接。是吳佳芮的奶奶。那篇文章是從孩子第一天不舒服寫起的,孩子如何堅持上學,家長怎么做的,醫(yī)院咋處理的。在那篇文章里,張海峰才知道吳佳芮是單親家庭的孩子。孩子的爸爸幾年前得病死了。父親的病花掉了家里所有的錢,是孩子的奶奶一直在照顧孩子。媽媽常年在外打工。之前老師說的野外工作,不過是在另一個城市的工廠上班。不知真的還是假的,記者還提供了一堆令人心酸的信息:奶奶為了不給家里增加負擔,也是一身病,一直忍著。
看著圖片里老人抹眼淚的照片,張海峰呆呆地坐在門口,腦子里反復是那些讓他意外和驚訝的話。
校長馬成斌堅持認為這和學校跑道沒關系,仍然讓體育老師按時上課。不過他很快就改口了。據(jù)說是因為幾個女教師“造反”了:一個女老師走到校長面前,擼起了袖子,她白皙的胳膊上涂滿了藥膏,藥膏下面是密集的小疹子。還有那個英語女老師曬出了自己起了疙瘩的腿……也許是被女教師“造反”的行為嚇住了,馬校長這才暫時停了體育課。
與此同時,兒子學校建的“將軍群”里,許多家長開始自發(fā)為吳佳芮捐款。捐款持續(xù)到深夜。老師發(fā)來李春梅妹妹申請的籌款鏈接,大家又是紛紛轉發(fā)。還有人聯(lián)系了北京的醫(yī)院。李春梅呢,說了許多謝謝,也偶爾在群里報告著孩子的檢查結果和病情。他想象著李春梅該有多么焦灼和痛苦。她咋那么倒霉呀!比他還倒霉。他無法想象如果是兒子病了……
那天的夜晚,似乎比任何一個夜晚都更沉重?;丶液?,他拿出了放在床下面的錢。那錢從第一天拿上,他就一張也沒動過。他記得石理摔下去那天,兩個商人第一件事不是報警,而是抓著他的手要他隱瞞讓石理多喝了酒的事實。還說,車是他推來的,上面有他的指紋等等?;艁y、恐懼、驚嚇中,他僅剩的一絲理智也沒了,稀里糊涂地聽從了兩人的安排。事情過去后,他們又塞給他五千元。這一萬元他沒花,又去銀行取了一萬元,拿著兩萬元去了醫(yī)院。
李春梅看到張海峰時,一張被痛苦折磨到憔悴不堪的臉上先是出現(xiàn)了驚訝的表情,然后是流著淚水的驚喜。她顧不上更多了,噙著奪眶而出的淚水,憑著殘存的理智抓著張海峰的胳膊推著他出了病房。她家的事在抖音上也傳開了,這幾天不斷有陌生的好心人來過,也有好幾年沒有聯(lián)系過的人來到醫(yī)院看孩子,安慰她。張海峰的到來讓她很驚訝,她節(jié)制地將手扶在張海峰的胳膊上,捂著嘴哭號了幾聲?!昂?,我咋這么倒霉?!崩畲好氛f。被喚兒時的小名,張海峰的身體里像是有股電流震顫得身體抖了下。他很想給這個一直藏在心里的女人一個擁抱,讓她在自己的懷里好好哭一場??伤o張開懷抱的勇氣。與此同時,他想起了石理。這之前,石理也喊他小名。在這個城市里,喊他小名的人沒有幾個了。
等說完孩子的病情,她平靜了些,在醫(yī)院走廊盡頭的椅子上,他們聊起了小時候,說到開心的記憶,李春梅還會暫時忘記了眼前疾難,咧嘴笑笑。也說了石理??粗鴱埡7宓亩?,她忽然想起一件和石理有關的記憶。說小時候有一次她也碰到過惡狗,石理還幫她打退了惡狗?!昂秒U呀,狗快追上我了,是石理拿了塊大石頭打退了狗?!睆埡7迓犃诉@句話后愕然地盯著地面僵住了身子。李春梅繼續(xù)感慨石理死得太慘了,又掉了眼淚。不等他接話,李春梅很快又陷入無盡的自責中,覺得自己沒有照顧好孩子,讓孩子遭這么大罪。她說:“海帶,人活著好難,為什么總會遭遇厄運?你,我,還有石理,現(xiàn)在又是我的孩子。”
從醫(yī)院出來,張海峰步行走了好久。他眼前是吳佳芮灰白發(fā)青的臉、沒有血色的嘴唇,和李春梅極力克制悲痛的眼睛,還有李春梅的詰問:“人活著好難,為什么總會遭遇厄運?”他想,他要做一個重大的決定。
到家后,他拿起手機,翻出了幾年前那個警察的電話……
五
吃完晚飯,他打開了電視。電視上“法治人生”節(jié)目講的是一個民事案子。主持人是個短發(fā)美女,結尾她以旁觀者的視角發(fā)表著評論:“如果嫌疑人多一點常識,多一點法律意識,悲劇就不會發(fā)生……”她兩只纖細的手在鏡頭前比畫著,帶著不容辯駁的銳利和果斷,像又冷又尖的釘子。他還是耐著性子聽完了。
他老婆給窗臺上幾盆開得正好的天竺葵澆水。她現(xiàn)在果真是個胖人了,原本的尖下巴陷在兩圈肉里。她耐心地擦拭著花盆縫隙間的窗臺。因為跛足,她不愛出門,空閑下來就收拾房子。家里干干凈凈的。
幾天后,馬校長消失了。有人說,他是從家里被帶走的。是那兩個被公安部門帶走的商人供出來的。后來又抓了教育局一個副局長。消息陸續(xù)傳來。原來,那兩個商人是教育局的副局長介紹的。他們想給所有學校都鋪上他們的塑膠跑道。原本想賄賂石理,石理一直不同意,馬成斌和副局長是親戚,如果馬成斌來當校長一切就水到渠成了。他們說,那天只想著把石理摔成殘廢,他也就當不了校長了,沒想到,竟把人摔死了。
張海峰記得,出事那天,他順手推的是第一輛摩托車。如果不是第一輛就好了,他無數(shù)次后悔過?,F(xiàn)在才知道,后面兩輛摩托車也有問題。
石理翻下溝的時候,轟地撞到一棵老松樹。老松樹上落滿了一冬天的雪驟然間撲簌簌地落下,先是幾秒鐘碎石大小的大雪團,然后是白砂糖般密集的小雪沫,它們急遽劃過冰冷的空氣跌在地上。
從那以后,張海峰的夢里經(jīng)常在下雪。大雪、小雪,一場又一場。
張海峰因為隱瞞破案線索和接受嫌疑人賄賂也被警察帶走了。
那是個雪后的傍晚。天空清澈,月光皎潔,雪地里彌漫著仿佛祝福的光暈。走出門外,一陣寒風撲過來,張海峰打了個冷戰(zhàn)。但他很快平靜下來。
警車駛出小區(qū),上了馬路匯入車流中。路燈的光倏忽閃進車內,打破沉寂的空間。盯著一明一滅的光,張海峰腦子里閃現(xiàn)出剛才在小區(qū)門口看到的雪人。是下午幾個放學的孩子才堆的。和所有的雪人一樣,它有著大大的頭顱、黑洞洞的眼睛,還有被胡蘿卜裝飾的鼻子。腳步匆匆的人來人往中,它們孤單又互相陪伴。他想起那年臘月,也是一場雪后,他和石理在麥場上堆了兩個雪人。那天,石理開心地指著雪人說,一個是我,一個是你。石理的笑臉像電影中的特寫畫面浮現(xiàn)眼前,那么清晰!那時,一切厄運尚未到來……張海峰干涸的眼涌出淚,凝結成水珠,一顆又一顆,仿佛心里的冰塊融化后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