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常娜
我長大的地方叫蓮花池村,這是她現(xiàn)在的名字,她以前叫光明隊。村里有兩個很大的泉水池,一個叫蓮花池,一個叫九連泉,這兩池泉水盤踞在村頭村尾,雖然隔著一個村子,但它們卻被大大小小的許多溝連接著。
光明隊最多的就是溝,最主要的是一條連接著九連泉和蓮花池的大陰溝,橫亙在居住區(qū)和對面墳地之間,和大陰溝垂直的方向延伸出很多小溝,鄉(xiāng)親們就住在這些溝與溝之間的平地上。我家房后的溝對面是二伯家和大哥哥家;房前的溝對面是米吉家和吾普家,他們兩家是我們村里的養(yǎng)牛大戶,村里家家戶戶喝的新鮮牛奶幾乎都是從這兩家買;我家和大伯家、五奶奶家住在一起。為了家里人來去方便,大人們在二伯家與大哥哥家的溝里用磚塊鋪出了一條小路,小路兩邊被大伯整理出來種滿了菜、玉米和向日葵。我去二伯家和大哥哥家只需翻個溝,但是去買牛奶就只能走大路。
和我們隔著大陰溝的那邊有墳地,還有很多打谷場。我家的打谷場也在那里,從家去打谷場必須翻大陰溝,但是這條陰溝太潮濕了,防不住就會踩進(jìn)一個水包里。溝里樹木、雜草叢生,墳地一邊的溝沿上還有很多因為水土流失而從土里露出的棺材板。
小時候,我跟媽媽去三姨家,媽媽想抄近道,就帶著我翻陰溝。結(jié)果剛剛走到溝底下,媽媽邁出第一腳就一聲尖叫,拉住我就往回跑。不明白什么情況的我,也只管跟著她跑。上來以后,媽媽說她踩到了蛇。沒過一會兒就下雨了,媽媽說這場雨是因為她踩了蛇。我不明白這是什么原理,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只要下雨,我就在想這肯定又是誰踩到蛇了。因為這件事,我對這條大陰溝更恐懼,我總覺得里面有很多蛇和老鼠,讓我隔應(yīng)。
盡管我對這條溝充滿了恐懼,但依舊沒有逃脫父母讓我一個人翻溝去打谷場給他們送東西的命運(yùn)。我家有兩塊耕地,其中一塊每年都種小麥。七八月,六畝地的麥子成熟了,幾家走得近的鄰居就商量著割麥子,一天一家,集體出工。后背是烈日的炙烤,前胸是麥地的潮熱,一群人就這么背著太陽,一把一把地收割麥子。為了躲開下午最熱的時間,他們早早就會去在地里割麥子,奶奶就在家給大家準(zhǔn)備早午飯:暄軟的大白饅頭、濃濃的熱茯茶、噴香的炒菜。做好后奶奶就讓哥哥騎三輪摩托車往地里送,勞累了半上午的麥客們在樹蔭下把這頓可口的早飯吃了,吃罷人人都要再來一杯還滾燙的熱茶,一邊吹著一邊吸溜著,大汗淋漓之后,又趕緊起身繼續(xù)割麥子,不然就耽誤了其他人家的時間了。
麥子割完,重要的一步就來了,把成捆的麥子先拉到打谷場,晾曬、脫谷、揚(yáng)場、晾曬、裝袋,然后爸爸開著他的東風(fēng)車再把麥子拉到糧食局,家里每年一半的收成都在這里了。麥子在打谷場上得待個四五天,這幾天父母和哥哥都在場上,所以送水送飯送工具這些小活都是我的。每次翻溝,我都會先做很久的心理準(zhǔn)備,然后在下到溝邊的時候一定要先憋一口氣,接著就是撒蹦子往前跑,數(shù)到第四個埂子的時候就該上坡了,再路過幾個裸露的棺材板,就到場上了。
我只是翻溝送送東西,爸爸和哥哥有時晚上還得住在場上看麥子,防雨也防人。打谷場三面都是墳地,夜晚除了月亮,周圍黑漆漆的,還偶爾有些地方會冒藍(lán)火。這都是哥哥說給我的,哥哥還說爸爸的東風(fēng)車車斗高,睡在上面的話壞東西根本爬不上來,但也看不到下面什么情況,車下面一直有聲音,像有什么在走路,很嚇人!哥哥總是拿這樣的小故事嚇我,我被嚇得直想跟媽媽睡。
但是,一到晚上奶奶就會喊我跟她一起睡,我是真的不愿意跟她一起睡。每天臨睡前,就是我最煩奶奶的時候。怎么逃脫奶奶,是那時候的我最大的煩惱。我一直在努力解決這個煩惱,但一直都沒能解決,直到我出去讀大學(xué)。
我不愿意跟她一起睡的原因,就是她每天費盡心思把我哄過去陪她,又總會給我說,你再不睡,野狐子就來把你噙走!要不就說,睡不著的娃娃都要撂到狼娃子溝去!如果我還是不愿睡覺,奶奶就會拿出她的殺手锏——狼媽媽吃孩子的故事:有個叫古博兒的小孩跟媽媽和弟弟一起生活,一天晚上睡覺時古博兒聽到有吃東西的聲音,就問媽媽在吃什么,媽媽說她在吃晚上剩的饃饃。過了一會古博兒又聽到喝東西的聲音,就問媽媽在喝什么,媽媽說在喝水。他問媽媽為什么不開燈,媽媽說開燈浪費電。第二天醒來,古博兒發(fā)現(xiàn)弟弟不見了,就問媽媽弟弟去哪兒了,媽媽說弟弟可能出去玩了,直到睡前弟弟都沒回來。媽媽讓古博兒先把被褥鋪好,就在他打開被褥看到一根骨頭的時候,他回頭就看到了長著狼頭的媽媽……奶奶的故事每次都只講到這里,但此時我已經(jīng)被嚇得把頭深深地蒙進(jìn)被子里,緊緊貼著她,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我不明白奶奶為什么會用這個故事來嚇唬我,也許是為了讓貪玩的我趕緊睡著,也許是為了讓我跟她挨得近些,其實她自己膽子也很小。她還一直說狼媽媽的故事是真的,她的老家真的有這種狼媽媽。這個被她包裝成真事的故事,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我的夢魘。以至于小時候家里的哪個親戚回老家探親,我都很怕他們回不來,怕他們睡著的時候也被狼人吃了。
我還問過家里的大人狼娃子溝究竟在哪里?她們給我說過了九連泉就到了。九連泉離我家不遠(yuǎn),那時候的九連泉還是九個泉眼連成的一大片水池,池里以前長著很多蓮花,還吞沒過很多去嬉戲玩水的生命。我小時候常常跟哥哥姐姐們排成一個小隊去那里,但每次都是剛剛走到九連泉邊上,他們就會說,再別往前走了,就到這里吧,再走就到狼娃子溝了。于是,我就只能在水邊的小道上坐著等哥哥們在淺水邊邊游泳,實在無聊了我就會拿個小棍子攪一攪淤泥,把里面的小蝌蚪小魚全部攪醒來。
我其實一直都很想去看看狼娃子溝到底是什么樣的,是不是像電視上演的那種被夕陽鋪滿的一大片草灘,草灘上聚集著很多狼群,每個狼不停地來回踱步,就等著被扔過來的小孩,然后再一擁而上……所以我那時候真的很怕我不好好睡覺就真的被大人扔去那里。
前兩年我陪媽媽去挖蘑菇的時候去過九連泉,那一大片的泉水已經(jīng)干涸,變成一灘蘆葦叢,雨后那里就會冒出很多蘑菇。深秋的午后,一簇一簇的蘆葦在太陽的照射下閃著光,挖蘑菇和在蘆葦叢里拍照已經(jīng)讓大人們忘了那個專用來嚇小孩的狼娃子溝的傳說。
我問媽媽:“現(xiàn)在還有沒有狼娃子溝了?”
媽媽說:“有呢,但我也沒去過,我小時候大人們就說有?!?/p>
我想起了小時候跟哥哥們每次走到這里都止步不前的情景,也許他們當(dāng)時也對狼娃子溝的存在深信不疑吧。
我打趣道,可能現(xiàn)在村里的小孩越來越少了,喂不飽狼娃子溝的狼了,狼就搬走了,現(xiàn)在也沒什么狼了。
媽媽笑了,可能她也很想去看看真的狼娃子溝吧。
周圍那么多溝,我唯獨喜歡我家房后那條溝,溝對面住著二伯家和大哥哥家,還有我童年的玩伴王榮,跨過那個溝我就可以跟我的姐姐和小伙伴盡情地玩過家家。夏天我們在大伯種的玉米地里和向日葵地里捉迷藏,冬天我們就找個坡度平緩的地方把雪踩實,一人找一個尿素袋子,從坡上一下子滑下去,然后倒在坡底的厚厚的雪里,手都凍僵了,媽媽手工做的大棉褲也都被雪浸濕了,還不愿回家。直到大人們氣狠狠地發(fā)出最后的警告,我才跟小伙伴告別,戀戀不舍地回家。
奶奶也很喜歡這個溝,因為我不愿陪她睡的時候,她就會站在溝這邊對著那邊喊:露露,爾莎,快來!來跟奶奶睡!來跟太太睡!來喝奶子稀飯!每次姐姐或者大侄子來陪奶奶,我比誰都高興,因為我終于不用再被奶奶嚇著睡覺了。
但真是好景不長,溝邊上的楊中文大伯居然養(yǎng)了兩條狗,就拴在他家的溝邊上。從那以后,我每次翻溝去對面,路過楊中文大伯家溝邊的時候,我恨不得把呼吸都停了,生怕驚動那兩條大狗,但是無論我再怎么小心,那兩條大狗都會發(fā)現(xiàn)我,還會瘋狂地沖著溝下的我狂吠。這時候就是我該加足馬力往二伯家沖的時刻了,任狗在頭頂嘶吼,我都蒙著頭往上沖。這樣跑了幾次,不只是我,連姐姐和大侄子也都不愿意來回在溝里跑著被狗嚇,陪奶奶睡覺的任務(wù)又密集地落在了我身上,我真是怎么也逃不過?。?/p>
不過跟奶奶睡覺倒是有兩個好處,一個是可以躺著看電視,另一個就是有很多好吃的。電視劇《還珠格格》開播的時候,奶奶就給自己買了一個十九寸的電視機(jī),放在自己大炕對面的三角柜上,然后讓我爸給她裝了一個鍋一樣的信號接收器。她天天就把《還珠格格》打開躺在炕上看,有時候明明都睡著了,喊她關(guān)了電視睡,她還說自己沒睡著,就是閉眼休息一會兒,這點我爸真是得了她的真?zhèn)鳌?/p>
奶奶的房間吃的也特別多,我小時候確實是零食比較少,花生、瓜子、糖這幾種吃席時常見的果茶就是我的零食。奶奶每次去吃席的時候都會裝一些回來,每次吃席每次都裝,所以她每個衣服的口袋里都有這些。最絕的是,有時候她洗衣服也不把口袋里的吃食掏出來,那些瓜子花生泡完水還繼續(xù)待在她的口袋里,等著她再去吃席的時候再裝一些新的進(jìn)去,新的舊的摻在一起,我總能吃到已經(jīng)發(fā)潮變味的,每次吃到她都會說,沒事沒事,不干不凈吃了沒病。
我和奶奶生活的時間很長,小時候父母都忙于農(nóng)活,我的飲食起居基本是奶奶在管。因此,我在奶奶這里有恃無恐,毫不掩飾自己的頑皮,但在父母面前卻像一只小綿羊一樣溫順。就是在家后的這條溝里,我做了至今為止唯一一件還記憶清晰的叛逆的事。那還是在一個下午,太陽快要落山了,媽媽讓我做一件什么事,但我非常不想做,就想辦法拖延。在被媽媽催過很多次我都無動于衷的時候,她就生氣說了我?guī)拙洹N耶?dāng)時仿佛被迷了心竅,想起來溝底下有一個大石頭,我只有一個想法,我要離家出走,我要躲到大石頭后面,我要嚇嚇?gòu)寢?!于是我摔門而出,說我再也不回家了。躲到石頭后面,我就等著看媽媽著急找我的樣子,果然,沒一會兒她就開始找我喊我,我得意揚(yáng)揚(yáng)。我也聽得出隨著天慢慢變黑,媽媽確實越來越著急,其實我躲在溝里也已經(jīng)很害怕了。太陽最終還是落進(jìn)了溝里,天已經(jīng)黑了,我實在害怕,就自己灰溜溜地從石頭后面出來,碰巧被媽媽看到。媽媽更生氣了,從地上撿起一根棍子就跑下來,狠狠打了我,一邊打還一邊罵,你聽不到我們叫你嗎!你現(xiàn)在還能得不行了!你咋跑出來了,你繼續(xù)蹲在這后面啊,你看我還找不找你!我哭著被媽媽拿棍子趕回家,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摔門,也不敢說離家出走。
房前的溝是我去過最少的,因為爸爸在我家前院的溝邊扎了院墻,去前面要繞一段路才行。房前的溝那邊住著米吉家和吾普家,因為買牛奶我去這兩家的次數(shù)也很多,基本兩三天就去一次,都是從大馬路上繞。他們兩家把這條溝整理出來,在里面種滿了向日葵,快成熟的時候溝底下一片金燦燦。那時候只要是我家那幾個在克拉瑪依的叔叔來我們家,必做的一件事就是趕緊去向日葵地里拍照。
米吉家有兩個孩子,一個叫米吉提,一個叫渴望,我們在一個小學(xué)上學(xué)。米吉當(dāng)時在村里屬于比較有本事的人,不論是經(jīng)濟(jì)還是見識。只是有一天我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米吉提和渴望坐在一輛拖拉機(jī)上大聲哭著,我以為兩人可能是打鬧著玩,哥哥把妹妹欺負(fù)哭了,畢竟這是我和哥哥的常態(tài)。兩天后,我才知道米吉在干農(nóng)活的時候,拖拉機(jī)車斗子掉到了渠溝里,帶著拖拉機(jī)車頭對折了過來,米吉被擠在了中間,幾乎是當(dāng)場就去世了。這樣的一場悲劇,讓人唏噓不已。自從米吉去世,米吉提就輟學(xué)了,扛起了家庭的責(zé)任,他們家也不再喂牛,不再賣牛奶。幾年前,我回村里的時候,在那條米吉提家和吾普家的小道上,看到了渴望,她抱著一個孩子。我并沒有認(rèn)出這個小時候天天跟我們一起上下學(xué),一起在路邊玩耍、在冒水井里玩水的小伙伴,是媽媽告訴我那是渴望,還說她小學(xué)畢業(yè)也不上學(xué)了,結(jié)婚也結(jié)得很早,如今已經(jīng)生了兩個孩子了。我那天也始終沒有勇氣走上前跟她打招呼,跟她回憶童年。
我剛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我家就從村里搬了出來,住到了城里。我原本就沒認(rèn)識幾個鄰居,搬家后到現(xiàn)在,家人說起村里的誰誰誰,我更是不知道,但他們?nèi)绻嬖V我,那個人的家是在哪個路口,我就能記起幾分。
如今,蓮花池和九連泉已經(jīng)干涸,九連泉變成了挖蘑菇和看蘆葦?shù)牡胤?,蓮花池也被填坑變成了別人家的后院,我家的院子基本就用來夏天燒烤聚會。去二伯家的小路已經(jīng)長滿了草,楊中文大伯家也搬走了,周圍鄰居都已放棄在溝下種菜種向日葵,每年的麥子也不需要再去打谷場晾曬,甚至連我的奶奶也已經(jīng)去世兩年了,狼娃子溝的傳說好像到我們這代人就結(jié)束了……但我在這些溝邊、溝下度過的童年,卻一直都留在我的心底深處。
現(xiàn)在再回光明隊,村里的人更少了。圍繞著我家的三條溝依然在,每當(dāng)太陽快要落進(jìn)溝里,余暉拉長了一切,也拉著我不斷走進(jìn)很多個熟悉的傍晚,奶奶還站在夕陽下,喊著溝對面的人,兩邊家家戶戶的炊煙也才剛剛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