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菡 于筱丁
(1.山東科技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青島 266590;2.山東中醫(yī)藥高等??茖W校,煙臺 264199)
君臣關(guān)系是中國古代政治理念中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不同時代各家各派對此幾乎都有過探究?!洞呵锕騻鳌纷鳛橐徊拷璐呵锸肥卤磉_微言大義的政治思想作品,君臣觀念在其思想體系中同樣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洞呵锕騻鳌返木加^念,大體上是對先秦儒家君臣觀念的繼承與發(fā)揚,但也具有公羊?qū)W派特有的“任其權(quán)變”的思想特征。
君臣有別是君主制度得以維系的最基本的條件,它強調(diào)的是君臣之間等級的差距和君王的尊貴地位。雖然先秦時代諸子百家的君臣觀念有所區(qū)別,但諸子百家都是以“別君臣”[1]5057作為出發(fā)點來論述君臣分際。相較于《左傳》中隨處可見天子、諸侯、卿大夫在車馬、服飾、禮儀等方面的差異,《春秋公羊傳》則更多繼承了孔子和儒家學派“君君臣臣”[2]177和“必也正名乎”[2]187的等級理念?!耙粐?政莫大于正始,故《春秋》以元之氣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諸侯之即位,以諸侯之即位正竟內(nèi)之治”[1]4765,認識到君臣之間不可能跨越的等級差別,是研究君臣之間的權(quán)責劃分的基礎,也是君臣之間保持君臣關(guān)系的基礎。明確君臣分治,才能有效地構(gòu)建統(tǒng)治體系和治理國家,君威不能立,則國政難免陷于混亂。
先秦社會是典型的等級社會,不同等級在權(quán)益和地位方面具有嚴格的界限。當時政治生活的參與者主要為天子、諸侯、卿大夫三個等級,而君臣分際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層面,即諸侯于天子為臣,于卿大夫則為君?!洞呵锕騻鳌吩陂_篇便以大量篇幅對“大一統(tǒng)”觀念做了系統(tǒng)闡釋,作為全書的綱領(lǐng)?!按笠唤y(tǒng)”的首要表現(xiàn)即為尊奉天子及王室,建立起統(tǒng)一的國家整體觀念?!白鹁?必然就要尊王、尊天子,這是尊君的最高形式?!盵3]周天子雖然在春秋政治舞臺上失去了“天下共主”的地位,諸侯國也成了主體,但周天子在《春秋》所記載的事件中的地位仍然高出一籌,其禮法地位之高,無人能及?!啊洞呵铩逢P(guān)于各諸侯國的記事原則是不與諸侯專地、專封、專討,以體現(xiàn)尊王大義。在其所記242年之事中,凡是體現(xiàn)尊王大義的行為通常會給予褒獎,反之則必然予以貶損。”[4]與其他儒家典籍相同,《春秋公羊傳》同樣堅持“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原則,對不敬天子的行為提出批評。此外,《春秋公羊傳》還強調(diào)“諸侯之義不得專討”“諸侯之義不得專封”等,通過對諸侯名分、權(quán)力加以限制,突出了周天子身份和統(tǒng)治秩序象征的權(quán)威,從而維護王室一統(tǒng)的局面,倘若有諸侯擅自行事,也會受到譴責。
公羊家認為,“君臣之義正,則天下定矣”[1]4866,盡管君尊臣卑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則,但君臣畢竟是兩個不同的群體,君有為君之道,臣有為臣之道。只有君臣各司其職、各盡其責,方能收獲治國理政的良效。
作為具有絕對權(quán)威的統(tǒng)治者,君主應當成為臣民的表率,何休明言“王者起當先自正,內(nèi)無大惡,然后乃可治諸夏大惡”[1]4798,只有以身作則,才能使臣民信服。在此過程中,首先應做到恪守禮法。無論天子還是諸侯,如果有違于禮,特別是與身份等級不符,《春秋公羊傳》都會嚴厲批評。文公九年,即位不久的周頃王使毛伯來求金,《春秋公羊傳》批評道:“毛伯來求金何以書?譏。何譏爾?王者無求,求金非禮也。然則是王者與?曰:非也。非王者則曷為謂之王者?王者無求,曰:是子也,繼文王之體,守文王之法度,文王之法無求而求,故譏之也?!盵1]5227周頃王此時是在喪之子,嗣位之君,但既然繼承了周文王的政體就應當遵守文王的法度,文王之法沒有征求索要的先例,他卻向臣下索求,故頃王雖即位已逾年,卻也不應以王稱之。當然,事件本身可能并非如此惡劣,《春秋公羊傳》很大程度上只是借事言義,但也可見其對君主守禮的看重。
盡管嫡長子繼承制下對君位的選擇通常更多依據(jù)身份出身,但作為一國之主,為保證各項事務順利推行,君王同樣需要具備一定的政治素養(yǎng)。君主為政之道首先在于應施行仁政,“憂民之急”[1]4809?!盀檎缘隆笔侨寮抑蔚赖暮诵乃枷胫?《春秋公羊傳》中雖沒有太多直接表述,但通過對因無道而被逐被弒之君的批評,可看出其對儒家德政觀念的繼承。選拔、任用賢臣并予以信任,是君主治國能力的重要體現(xiàn)。同時,君主還要尊重臣下,善于接受建議和自我反省。何休批評宋襄公“欲行霸事,不納公子目夷之謀,事事耿介自用,卒以五年見執(zhí),六年終敗”[1]4896。而對于“感而自變悔,遂霸西戎”的秦穆公,《春秋公羊傳》夸贊其“能變”,因為崤之戰(zhàn)后,秦穆公認識到自己的過錯,悔恨不聽百里奚和蹇叔之言,作《秦誓》以警戒自己,“其心休休,能有容,是難也”[1]4933。
公羊家認為,君貴而臣賤,君主之令,臣當從之,此乃天命也。身為臣下,首先應當恪守本職,無故“不得廢置君命”,也不得挑戰(zhàn)君主權(quán)威,越權(quán)行事。只要君主合法地取得了王位,臣下就應該效忠于君主,維護君主的統(tǒng)治。尤其是在國君被冒犯的時候,臣民有站出來維護君主甚至替國君受難的義務?!洞呵铩氛J為,弒君是極大的罪惡,經(jīng)文通常直書弒君者之名表明亂賊當誅當絕,并且認為臣下必須堅持“討賊”,否則甚至無法記錄君主的葬期,“是故君殺賊討,則善而書其誅,若莫之討,則君不書葬,而賊不復見矣。不書葬,以為無臣子也。賊不復見,以其宜滅絕也?!盵5]先秦時,認為侍奉國君應竭盡所能,如同侍奉父親。既然為父報仇是常理,而“子得為父復仇者,臣子之于君父,其義一也。忠臣孝子,所以不能己,以恩義不可奪也。”[6]臣下為了維護君主的權(quán)威,必須采取積極主動的措施鏟除亂臣賊子,這是忠臣所應盡的義務,如果不這樣做,那就有悖于忠臣的做人準則。在公羊家看來,臣下如果不能討賊,等于全國沒有真正的臣子,所有的臣民都應該受到指斥。
《春秋公羊傳》認為,臣下的另一個義務是在君主能力有限時代其行事,盡管這在一定程度上與傳統(tǒng)的君臣上下之道存在矛盾,但卻是權(quán)衡之下的最好選擇。例如,齊桓公率師救邢,《春秋公羊傳》稱“實與而文不與”,意思是在實際運用中可以認為是合理的、必要的,盡管從《春秋》的角度對這種方法不能給予肯定。這個辦法解決了問題,穩(wěn)定了秩序,就應該擁護。禮法雖表面上不贊同,實則應予肯定。
君臣關(guān)系是古代政治制度中最核心的內(nèi)容之一,是一種傳統(tǒng)政治倫理中極為嚴格的政治等級關(guān)系,君主高高在上、權(quán)威難以逾越。不僅如此,君王常被比擬為全體臣民之父,且相對于父子關(guān)系,君臣關(guān)系在社會關(guān)系等級中具有更高的地位?!洞呵锕騻鳌氛J為,父子之情與君臣之情,在本質(zhì)上是不一樣的。父子情是固定的、不受外界干擾而發(fā)生變化的一種親情;而君臣關(guān)系則無定式,并非與生俱來。其形成與維系乃君臣合力之功,故非堅不可摧也。君主應該把臣子看作是獨立的個人,而不是君主的私有財產(chǎn)或人身附庸。君臣之交非單向選擇,而是雙向互選,可以解除。如果君主尊重臣下,對臣下以禮相待,臣下則應盡心竭力地侍奉君主,反之,如果君主對臣下無禮無義,臣下也不必一味效忠。
“道”既是聯(lián)系君臣的紐帶,在維系君臣關(guān)系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超越君臣關(guān)系本身。君主制產(chǎn)生以來,君主至高無上的地位已經(jīng)確定,臣子們對君主的敬重和臣服也就順理成章了。然而,君臣關(guān)系的穩(wěn)固,更多取決于君主是否能夠恪守道義,而不是臣子的單方面義務。在中國傳統(tǒng)的君臣關(guān)系中,臣下的責任主要在于規(guī)諫君主,為君主出謀劃策并加以執(zhí)行,但這種責任并不是無條件和無限的?!抖Y記》有言:“君臣由義而合”,倘若在事關(guān)道義和國家利益的問題上君主多次拒絕聽從臣下的勸誡,臣下有權(quán)主動解除君臣關(guān)系。
當君臣間爆發(fā)激烈沖突時應如何看待君臣關(guān)系,《春秋公羊傳》就不同境況進行了詳細解釋。在《春秋》經(jīng)傳中,弒君被認為是極大的罪行,經(jīng)文通常會直書弒君者之名,意在表明亂賊當誅當絕。然而在先秦時人看來,對弒君者的評判需基于國君自身的行為如何,如果君主無道,國人有權(quán)廢除其君位甚至將其誅殺。如“莒弒其君庶其”和“晉弒其君州蒲”,《春秋公羊傳》解釋“稱國以弒”為“眾弒君之辭”,意也就是說殺死無道之君是國人共同的愿望。國民弒君雖然違背了君臣之間的禮節(jié),但因為君主殘暴無道在先,弒君反而變成了為民除害的行為。而如果君主的行為已經(jīng)對天下安定形成了危害,臣下繼續(xù)對君主表示迎合則同樣成為了“無道”??梢?對于無道之君,《春秋公羊傳》是沒有以“君”的身份視之的。此外,有些情況下,君主雖由于臣子犯上而招致殺身之禍,但某種程度上這一結(jié)果也由其自身過錯所致,此時《春秋公羊傳》雖著重強調(diào)君臣之義,卻也不會絕對偏袒君主而將過錯盡諉臣下。更為特殊的情況是,當臣下受到君主的不公正對待,特別是無妄丟掉性命時,他們的子女甚至可以向君主復仇,因為“本取事父之敬以事君,而父以無罪為君所殺。諸侯之君與王者異,于義得去,君臣已絕,故可也。”[1]5078由于君主的不義行為導致君臣關(guān)系斷絕,臣子們與君主之間已經(jīng)不再受傳統(tǒng)君臣道義的束縛,可以選擇復仇。這種報仇雪恨的舉動甚至會被整個社會認可??傮w而言,《春秋公羊傳》在有關(guān)君臣關(guān)系維系的論述中,盡管尊君和敬臣同為必要條件,但實際上對君主的政治素養(yǎng)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盡管君主統(tǒng)治確立已久,但先秦時的國君并非像后世中央集權(quán)王朝的皇帝那樣享有不可動搖的至高權(quán)威。當時的人們普遍認為臣下應將國家利益置于對君主的無條件服從之前,例如,原繁在鄭厲公自櫟返國時責備他為何不向自己效忠時對曰:“茍主社稷,國內(nèi)之民,其誰不為臣?”[7]197-198又如崔杼弒殺齊莊公后,晏子所言“嬰所不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與”[7]1099?!洞呵锕騻鳌防^承了這種國重君輕的觀念,并為平衡君臣之禮與社稷之義間的關(guān)系,提出“反經(jīng)合道”的“行權(quán)”觀念,也就是說只要不違背根本大義,特殊情況下可以權(quán)宜行事。
魯桓公十一年,鄭卿祭仲在鄭莊公去世后擁立鄭昭公為君,然而鄰國宋莊公為了本國利益,捉住祭仲,強迫他立宋國女子所生的公子突為君,不然就將他殺死。迫于壓力,祭仲答應同宋國結(jié)盟,并接納公子突回鄭國即位,經(jīng)文記曰“宋人執(zhí)鄭祭仲”。原則上,繞過國君自行決定廢立大事本大逆不道之罪,按《春秋》書法會予以嚴厲譴責,但《春秋公羊傳》解釋說,“祭仲”之“仲”為字,稱字不稱名是表達對他的贊揚?!洞呵锕騻鳌氛J為,祭仲之賢在于“知權(quán)”,因為面對宋國的威脅,“不從其言,則君必死,國必亡。從其言,則君可以生易死,國可以存易亡。少遼緩之,則突可故出,而忽可故反?!盵1]4819因祭仲之行使國家暫免禍患,存家國安社稷,大義高過個人名聲,《春秋公羊傳》對此表示認同,評其行為,如古人伊尹等,皆知權(quán)變。盡管他的所作所為是大不敬的,完全違背了所謂君臣的大義,但考慮到他保家衛(wèi)國的功績,對其“逐君”所犯的罪過,還是足以抵消的。所以肯定他是合適的?!洞呵锕騻鳌穼Α皺?quán)”的定義為“反于經(jīng)然后有善者也”[1]4820,認可實際行動,注重結(jié)果,體現(xiàn)出重實績、重成效的特色。盡管“權(quán)之所設,舍死亡無所設”[1]4820,只有十分緊急的狀況下方可實施,同時要保證只可使自己利益受損而不可牽連他人,但這種解釋應當說給了臣下事急從權(quán)的合理說辭。
除安國家利社稷的考量外,對禮法或成規(guī)的遵循也可作為臣下變通行事的依據(jù)。魯襄公十九年,晉卿范匄率師攻打齊國,行至榖地,聽說齊國國君齊靈公去世,于是率軍返晉,經(jīng)文記錄為“還”?!洞呵锕騻鳌方忉屨f:“還者何?善辭也。何善爾?大其不伐喪也。”[1]5013范匄服從君命攻打齊國,聞喪而還,之所以對他提出贊揚,是因為“大夫以君命出,進退在大夫也”。春秋戰(zhàn)亂不斷,對別國的侵犯和對小國的吞并屢見不鮮,但人們還是遵守了一些根本的禮節(jié)。其中一條就是在別國君主去世的情況下,不能借機發(fā)難。范匄本來奉晉侯之命出師,沒有聽聞撤兵,在此形勢之下只好權(quán)宜利弊,自行決定如何行動。雖然撤軍歸國并不是君主的命令,但這與當時“不伐喪”的傳統(tǒng)是一致的,也有助于晉國君臣在各國樹立良好的形象,更順利地保持自己的霸主地位。所以,得到《春秋公羊傳》的肯定和當時人的贊許,也就可以理解了。然而這種行為是有條件的,在《春秋公羊傳》看來,與臣下獨自受命在外時可權(quán)宜行事不同,如果君主在當場,臣下無權(quán)跨過君主做出決定,盡管這樣的行為符合維護國家的“公利”,不會被無端譴責,但也無法被徹底承認。
《春秋公羊傳》君臣觀念是對先秦儒家君臣觀念的繼承和發(fā)揚,但同時體現(xiàn)出權(quán)宜特色。總體而言,《春秋公羊傳》認為君臣關(guān)系是一種嚴格的等級關(guān)系,但同時這種關(guān)系又具有一定的相對性,需要君臣雙方共同維護。漢朝普遍認同《春秋公羊傳》中的君臣觀念,但隨著朝代的統(tǒng)一與鞏固,臣下自主行事的標準也隨之改變,對維護中央集權(quán)的重視程度也隨之提高。隨著時間的推移,統(tǒng)治階級更加強調(diào)“君雖不君,臣不可以不臣”,這導致臣下的自主性越來越低。這樣的事例,除了在割據(jù)時期,魏晉以后幾乎沒有再出現(xiàn)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