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建 偉
(山西大學 文學院,山西 太原 030006)
陳君博士的《潤色鴻業(yè):〈漢書〉文本的形成與早期傳播》(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是作者在東漢文學研究方面的最新成果,可以代表近年來班固和《漢書》研究的新進展。陳君立足于傳統(tǒng)學術方法,跨越文史,考證細密,同時具有廣闊的視野,廣泛采用四部文獻,甚至域外文獻。在此基礎上,作者以現(xiàn)代眼光審視《漢書》,描繪了《漢書》文本的生成軌跡及其在中古時期的傳播圖景,從“知識與權力”的角度揭示出《漢書》的本質與價值。該書語言溫潤儒雅,一如作者的性格。閱讀該書,是一種愉悅的享受,每每為作者深厚的學養(yǎng)所折服,欽佩作者的精彩論斷。
陳君的博士論文《東漢社會變遷與文學演進》分為上下兩編,上編研究外部因素對文學發(fā)展的影響,涉及到東漢政局、藝文機構、經(jīng)學變遷、文人地理分布,下編為個案研究,包括班固、張衡、馬融、蔡邕等重要作家。作者主要采取文史互證、考論結合的方法,他將自己的研究工作定位在三個層次上,即“推考歷史事實”“還原歷史語境”與“描繪文學圖景”[1]?!稘櫳櫂I(yè):〈漢書〉文本的形成與早期傳播》是在對東漢文學宏觀把握的基礎上精耕細作而成的,既體現(xiàn)了作者一貫的研究方法,又在個案研究上更上層樓。該書對于古代文學研究,尤其是文本研究具有很大的啟示意義和示范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班固《漢書》跨越歷史與文學兩個領域,陳君緊扣《漢書》的這一特點,立足于傳統(tǒng)的文史互證,在歷史、文學兩個方面都下了很深的功夫?!稘櫳櫂I(yè):〈漢書〉文本的形成與早期傳播》分上下兩編,上編探討《漢書》的文本生成與傳播,下編為《班彪、班固父子年譜》。古代學術文史不分,陳君深諳此道,他在書中把《漢書》作為整體看待,運用了傳統(tǒng)的考證手法,不僅體現(xiàn)在年譜編撰這一大的方面,還滲透進書中的各個章節(jié)中。
書中考證的例子比比皆是,例如第三章第一節(jié)“廣采博鑒:《漢書》的材料來源”,陳君在前人基礎上進行深入研究,分為九項,既包括《史記》、諸家“續(xù)《太史公書》”、劉向《說苑》、班彪《史記后傳》、劉歆《七略》等書籍,還涉及相關的譜牒、自序與別傳、西漢子書、朝廷的原始檔案、辭賦文章、前世軼事與當代見聞等內容,可謂后出轉精,為《漢書》的史源做了一個總結。作者參考了大量文獻,言必有據(jù),在清人趙翼等人的基礎上,對《漢書》的材料來源問題有大的推進。
再如,為解決漢章帝建初七年(82)班固所上《漢書》是否完整的問題,作者結合《后漢書》中的相關內容,將《漢書·禮樂志》中的內容與東漢史實互證,從而確定《禮樂志》的完成時間。經(jīng)過一系列的考證,作者得出結論:班固編撰《漢書》的過程可以概括為“成于建初,續(xù)有增補”[2]59。
該書不僅考證扎實,而且分析細致,論證嚴密,得出的結論令人信服。比如對《漢書》體例的分析,作者認為,如何讓西漢與東漢在時間上緊密銜接,班固在《漢書》中紀傳的安排,顯示了一種“雙軌制”的存在,“顯的是西漢帝紀,共十二世……隱的是西漢年歷,共二百三十年,包含著‘更始’在位的兩年,這是班固為銜接兩漢所特別采取的敘事策略”[2]104。這樣的論斷在書中并不少見,給人一種發(fā)微索隱、撥云見日的感覺。甚至書中的注釋也有學術價值,比如對《周頌·昊天有成命》《小雅·鹿鳴》的解釋,作者認為,《詩經(jīng)》中的這些作品,“充溢著對周德和王道的向往之情,是周代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成功塑造”[2]93。
該書的另一大特點是文獻豐富,將有關《漢書》的材料一網(wǎng)打盡。我們看第七章“中古時代的《漢書》傳播”中的“中古《漢書》注家名表”,包括對《漢書》全書注釋和單篇注釋的典籍四十多種,表格羅列了該書的類別、注者、時代、書名、出處等內容,并在備注中介紹書目著錄情況??此坪唵蔚谋砀癖澈笃鋵嵦N含著極大的工作量。
作者還善于將不同類別的文獻相互印證,例如第四章“《漢書》的政治觀念與文本權力”,在論證“周漢一脈:西漢王朝的歷史定位”時,聯(lián)系孔安國《尚書序》、王充《論衡》、班固《答賓戲》等資料,涉及經(jīng)史子集各部,說明“周漢一脈”的思想觀念,不僅體現(xiàn)在《漢書》的得名與行文,還表現(xiàn)在東漢前期學者文人的撰著創(chuàng)作常常模仿周代作品。
除了中國傳統(tǒng)文獻,該書還涉及域外文獻,比如研究《漢書》的“音義”,考證了東漢末年“音義”之體的出現(xiàn),可能受到印度文化的影響。再如《漢書》的中古傳播中列出了日本保存的唐寫抄本《漢書》名錄。
文獻的廣博反映出作者學術視野的開闊。比如第五章探討影響《漢書》編撰的現(xiàn)實政治、時代環(huán)境等因素,第一節(jié)“兩漢之際的史學趨向”,作者從地方史的寫作、舊史籍的改造、歷史編撰的制度化三個方面加以論述,從不同角度研究《漢書》編撰時期的政治制度與學術趨向。第三節(jié)“遮蔽:歷史書寫的另一面”,在闡發(fā)歷史書寫與政治現(xiàn)實復雜而微妙的關系時,該書利用緯書材料,證明了漢章帝的禮制復興受到讖緯的影響。這些內容反映出該書引用資料豐富,確實稱得上涵蓋了古今中外。作者充分掌握了各類材料,并且能靈活運用。
該書視野廣闊還體現(xiàn)在比較研究方面。除了將《漢書》與《史記》比較外,還與其他典籍進行類比,比如將《漢書》與西晉華嶠編撰《漢后書》類比,從而解決了班固《漢書》是否完成編撰的史料矛盾問題[2]56。再如,作者指出班固《漢書》在東漢的傳播,影響到張衡賦的創(chuàng)作[2]127。
作者在書中并沒有滿足于傳統(tǒng)的考證,他用現(xiàn)代的眼光看待傳統(tǒng)典籍,從“知識與權力”的角度提出了新觀點,開拓了人們對《漢書》的認識。在第五章“昭著漢德:《漢書》的歷史使命”中說:“權力的介入和審查制度,對歷史寫作進行了一種區(qū)分”,無論是呈現(xiàn),還是遮蔽,“兩方面都顯示了歷史寫作背后絕對權力的存在”[2]115。
權力對《漢書》編撰的影響體現(xiàn)在很多方面,比如“班固有意要突出東漢皇權的合法性”[2]104,因此,《漢書》卷99下《王莽傳下》中凸顯光武帝劉秀在昆陽之戰(zhàn)中的英勇表現(xiàn)。再如,班固在《漢書武帝紀》贊、《匈奴傳》贊、《西域傳》贊這些文字里對用兵匈奴和經(jīng)營西域問題的回避,“掩蓋著東漢初年對匈奴的畏懼和出兵西域的挫敗”[2]123。這些例證充分證明了作者對《漢書》的新觀點。
陳君總結了中國史學傳統(tǒng)中的兩種力量,他說:“《史記》與《漢書》顯示了兩種不同的史學精神,一個強調個性,注重想象;一個強調權威,注重法度。一個勇于向人的內心世界探尋;一個崇尚在現(xiàn)實社會中實現(xiàn)人生價值。一個盡力反對世俗和拘學者的一切偏見;一個站在官方的立場去評判歷史和社會。前者張揚靈性和活力;后者帶來限制和規(guī)矩?!盵2]16這雖然是站在史學的角度說的,實際上也顯示了《史記》與《漢書》在文學方面的差異和影響。
陳君對《史記》《漢書》兩種精神特質評價說:“在理想的狀態(tài)下,人的精神追求和社會責任交替出現(xiàn),一個講求個性和自由,一個強調秩序和權威,兩者都是不可或缺的,中國文化既需要創(chuàng)造、感性,也需要秩序、理性,二者都有超越對方之處,都有更卓越、更優(yōu)秀之處。”[2]16這一見解對于《史記》《漢書》在史學、文學領域的價值做了準確的定位。這些觀點立論客觀,沒有因為偏愛自己的研究對象而厚此薄彼。
該書的一些結論能超越《史記》《漢書》,從而具有一定的規(guī)律性和普遍性。例如,“歷史編撰審查制度的存在,不斷擠壓著史家的生存空間,約束其個性及個體聲音的表達,成為東漢以后影響歷史書寫的不可忽視的力量”[2]115。劉毓慶先生《國學概論》認為,“就古代的政治體制而言,史官其實是政治體制中的一個執(zhí)法系統(tǒng)和監(jiān)督系統(tǒng)”[3]。但這一作用在歷史上經(jīng)常無法實現(xiàn),帝王的歷史編撰審查制度是一個重要原因。再如,后代史家的撰述,就需要在《史記》《漢書》為代表的兩種不同的精神特質之間取得一種平衡,“更強調主觀還是更強調客觀,更強調自我價值還是更強調社會責任”[2]16。即使放在當代的學術研究中,這一觀點也具有啟發(fā)意義。
葛兆光先生曾經(jīng)以陳寅恪為例,提出學術研究的“預流”問題,“即在重大歷史問題上與國際學界進行對話與競爭,同時也站在‘中國’與‘世界’之間……呈現(xiàn)出中學與西學匯通的新取向”[4]。葛先生意在提醒我們做學問不能閉門造車,自說自話,要和世界接軌,參與重要問題的討論,發(fā)出中國的聲音。陳君《潤色鴻業(yè):〈漢書〉文本的形成與早期傳播》可謂做到“預流”了,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第一,盡管他沒有提到法國思想家??碌拿?也未引用他的文字,但他圍繞《漢書》討論“權力與知識”的問題,筆者能明顯感到與法國思想家福柯的觀點若合符契。福柯在《知識考古學》中曾提出話語與權力的問題,他說:“誰在說話?在所有說話個體的總體中,誰有充分理由使用這種類型的語言?誰是這種語言的擁有者?誰從這個擁有者那里接受他的特殊性及其特權地位?”[5]有學者認為,“‘真理游戲’在??逻@里變成了一種規(guī)訓,話語在權力中產(chǎn)生,變得順從”[6]。《漢書》的編撰在某種程度上正是東漢皇家權力的體現(xiàn)。權力不止體現(xiàn)在具有官方色彩的書籍上,甚至在編訂私人性質的總集和別集上也在發(fā)揮作用。典型的例子是錢謙益為了達到打擊王世貞等復古派的目的,在編定歸有光《震川先生集》時,“有意將指斥王世貞等人的《項思堯文集序》置于卷二之首,僅次于卷一‘經(jīng)解’之后。后來讀者幾乎是一翻開震川文集就見到該文。在《列朝詩集》中,錢謙益又敘歸有光、王世貞兩人反唇相譏的傳聞。這些給人造成一種印象,似乎歸、王二人的關系已惡化到都不愿意見到對方的地步。實際上,歸、王二人同家吳中,相互交往不少”[7]。
傳統(tǒng)的文史研究方法考證精審,自有其長處,但是也存在遮蔽之處,就是固化。比如以史證詩,自宋代以來,歷代注家對陶淵明《述酒》詩幾乎眾口一詞,都認為其暗含著對劉裕篡晉的諷喻。海外學者田曉菲指出,該詩的主題就是魏晉時期流行的飲酒與游仙,引用了很多有關酒的典故,陶淵明的所謂忠義形象,是后人塑造出來的[8]。田曉菲的研究受到了闡釋學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影響,不同于傳統(tǒng)的文史互證與文本分析,因此能提出新見。陳君對《漢書》的研究也卓然特立,不同凡響。不同于田曉菲的顛覆傳統(tǒng),陳君的新觀點是在傳統(tǒng)學術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與傳統(tǒng)學術融合無間。
第二,陳君對《漢書》的研究與2014年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主辦的周秦漢唐讀書會有一定關系。第一次讀書會的主題是“鈔本時代”的經(jīng)典研讀,討論的問題之一就是文學史的寫法,也是為了尋求對傳統(tǒng)研究方法的突破與超越。劉躍進先生《鈔本時代的經(jīng)典研究問題(代序)》指出,“北大、清華新派學者,強調學術研究貴在發(fā)現(xiàn),對于傳統(tǒng)的文學研究,重在探索歷史背后的人的因素”[9]。這是對近年來古代文學研究的深入反思和研究展望。讀書會的成果形成了《早期文本的生成與傳播:周秦漢唐讀書會文匯》(第1輯),陳君提交了一篇論文即《漢帝國的歷史書寫與文本權力——政治文化視野中的〈漢書〉文本之形成》,就是他的專著《潤色鴻業(yè):〈漢書〉文本的形成與早期傳播》中的一部分。正因為陳君能夠“預流”到最前沿學術領域中,才能突破傳統(tǒng)學術方法的局限,達到汲取中西學術優(yōu)長的高度。
讀罷該書,尚有意猶未盡之處,《漢書》的敘事與語言風格與它在史學上重視規(guī)矩密切相關,這一點也體現(xiàn)在班固對《史記》文字的改造上,引發(fā)后代關于文字繁簡的爭論,使之成為史學和文學領域的重要問題,顧炎武《日知錄》卷19“文章繁簡”條對此有深入的論述。該書對《漢書》這一特點及其在史學、文學領域的影響未予論述,略感遺憾;《漢書》在高麗、日本的傳播也未詳細論述。我們期待作者的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