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向前
世事云煙過眼,大多了無蹤影。看來,只有這棵槐樹見證了那一段陣仗相峙、兵刃相見的歷史。
順著村子這條馬路向北溜達,你見不著曹軍袁軍,見不著城墻壁壘,見不著金戈鐵馬,見不著官渡古橋,見不著潺潺清流……就在你覺得快要失望透頂?shù)臅r候,歷史就像甩了一個包袱在這兒,或者在這兒打了一個小小的埋伏,給你一個念想,不讓你失望——咀嚼一棵樹的前世今生。
這棵樹在村子的西北角,這個村子叫官渡橋村,掩映在光陰的塵埃中,清晰而朦朧。一聽到它,不由自主地就會想起那場以少勝多的著名戰(zhàn)爭。沒錯,就是一千八百多年前的官渡之戰(zhàn)。戰(zhàn)爭的形態(tài)和進程,天下人心知肚明,只是知道這棵槐樹的人卻寥寥無幾。
我是在村人的帶領(lǐng)下,見到這棵槐樹的?;睒浜苁瞧婀郑阂唤乜莞砂蔚囟?,中空,皸裂,呈灰褐色;三兩殘枝橫向斜出,如手張開,作問天究理狀。一莖槐樹苗從枯干根部沖天而起,約大拇指粗,有三四米高,青綠色,生機盎然,生命強勁。新與陳、老與小結(jié)合得如此完美,讓人訝異。旁有立石,書刻“曹操拴馬槐”,深邃的氣息撲面而來。歷史,有時不一定是竹簡冊頁上發(fā)黃的文字,也可能是一個物件,或者是一株有生命的植物,滄桑而又鮮活地站在你的面前,吞吐天地萬物于一瞬,寵辱不驚地看著你,與你對視,交流,盡管中間已經(jīng)橫亙著一千八百多年的世事云煙,它卻欲語還休。
“這棵槐樹枯干也不知是多少代的樹了?一千八百多年的光陰,這棵槐樹枯了又生,生了再枯,再枯再生,一代一代,循環(huán)往復(fù),可謂執(zhí)著堅韌?!贝迦烁锌卣f。一千八百多年的霜雨雷電,一千八百多年的風(fēng)云變幻,一千八百多年的大地浮沉,一千八百多年的人倫世故,一千八百多年的花開花謝,一千八百多年的云卷云舒,它一直站立在這個喧囂的塵世間,櫛風(fēng)沐雨,看時間更替,顧自無言。凝練的歲月,涂抹在這棵經(jīng)年不朽的槐樹上,聚散無常。它當然不會再拴馬了,但無意間拴住了那段歲月。
村人用水泥在樹的四旁圈了一周,以更好地保護這棵古樹。樹是圈住了,能圈得住那場戰(zhàn)爭,那段曾經(jīng)的過往嗎?
曹操為何選擇一棵槐樹拴馬,他拴的是哪匹馬?這似乎成為一個歷史命題。他為何不選一棵桉樹、一棵柏樹,或者一棵桐樹,而選一棵槐樹拴馬?當然,這棵槐樹當年或許高大挺拔,或許濃蔭蔽日,或許有什么典故,不然,曹操為何會中意于它,讓自己的寶馬拴系其上。也可能是曹操有文化,講究。在古代,槐樹有遷民懷祖的寄托,代表吉祥、祥瑞之意,更重要的是槐官相連,是三公宰輔之位的象征。其時,曹操的勢力盡管還不算是最強大的,但早已經(jīng)挾天子以令諸侯,算得上是居槐第,處槐位,執(zhí)槐鼎,比三公宰輔有過之而無不及,權(quán)傾天下。他一說話,不說群臣敬畏,就連那個傀儡天子劉協(xié)也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用槐樹拴馬成為曹阿瞞的必然選擇。
三國的名馬多如流星,劉備的“的盧”、孫權(quán)的“快航”、曹真的“驚帆”、關(guān)羽的“赤兔”、魏延的“烏騅”、趙云的“照夜玉獅子”等,無一不驚世駭俗,馳騁歷史的天空。曹操的馬也不是一般貨色,一匹謂“絕影”,一匹叫“爪黃飛電”,都是當世良駒名馬。曹操拴馬,拴的是哪匹呢?是大宛良馬“絕影”?應(yīng)該不是。在此之前,曹操征討張繡時,“絕影”身中三箭,仍能馱著阿瞞絕命奔跑。逃離敵營,阿瞞沒事兒,“絕影”最后卻被流矢射中眼睛倒了下去,再也沒有起來。應(yīng)該是“爪黃飛電”?然也!
這匹馬在《三國演義》“曹阿瞞許田打圍”一節(jié)中出現(xiàn)過:曹操騎爪黃飛電馬,引十萬之眾,與天子獵于許田……轉(zhuǎn)過土坡,忽見荊棘中趕出一只大鹿。帝連射三箭不中,顧謂操曰:“卿射之?!辈懿僖膊豢蜌?,順勢向漢獻帝借用天子用的寶雕弓、金箭。
不是白吃干飯的曹操,確實有兩下子。只見他張弓搭箭,掄圓胳膊,扣滿一射?!班病钡囊宦暎龓эL(fēng)勁馳,正中鹿背,鹿應(yīng)聲倒于草中。群臣將校只顧看鹿,不知誰射。
見了金箭,只道天子射中,都踴躍向漢獻帝呼號“萬歲”“萬歲”。不料,曹操縱馬直出,遮于天子之前以迎受之。眾皆失色。失色又如何,忿忿然又如何?“鹿死誰手”,答案不言自明。曹操和他座下的“爪黃飛電”在天子及群臣面前大出風(fēng)頭。
單聽“爪黃飛電”這樣的名字便顯得氣勢磅礴,與眾不同。它通體雪白,蹄似披金,飛如閃電,氣質(zhì)高貴非凡,傲氣不可一世。曹操很喜歡這匹愛駒,平素舍不得騎它,而會在凱旋回朝的時候騎乘以顯示其與眾不同的氣勢。
艱難相持了一年多的官渡之戰(zhàn),最終贏得戰(zhàn)爭勝利的是以弱抗強、多謀善斷的曹操。營帳中,曹操擺宴慶賀,論功行賞;“爪黃飛電”則在這棵槐樹下,悠閑地吃著草料大豆,就等著明日班師凱旋了。
這匹馬,或許就似當年的漢獻帝劉協(xié);或者說,漢獻帝何嘗不是另一匹“爪黃飛電”。曹操呢,他或許就是這棵槐樹,國槐。他一生拴了許多“馬”,但有一匹馬——司馬,他沒有拴住,后來成了一匹天馬。天馬行空。
往事越千年。沒有了“爪黃飛電”,沒有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沒有了諸侯割據(jù)混戰(zhàn)……只有這棵古槐樹,一如既往地站在這片曾經(jīng)大戰(zhàn)的土地上,矜持而孤獨,孤高而堅韌,風(fēng)不能摧其干,雨不能改其色,霜不能掠其魂,雪不能沒其志,雷不能驚其神。一千八百多年的光陰彈指一揮,濃縮在殘缺不全的枯枝上,隱匿在龜裂老朽的樹干褶皺里,與黃河齊歌,與時光同流,與天地共融。
記錄官渡之戰(zhàn)的文字汗牛充棟,紛紜交織,浸潤在各種典籍史冊里,影響了人們對于那場戰(zhàn)爭和那個時代人物的認識與判斷。一棵當年曹操拴馬的槐樹,兀自堅守在這兒,它想告訴我什么?
天灰蒙蒙的,毫無征兆地下起了雨,雨中的人,就像一幅山水畫中的點綴,自然而不經(jīng)意。
美術(shù)插圖:吳文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