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安竹
林泰輔的學術成就雖然現(xiàn)在未被廣泛研究,但他是日本甲骨文研究的先驅已成為學界共識,他的甲骨文研究實踐、研究方法等相關問題還有待進一步深入。首先,林泰輔研究甲骨文甚早,他在見到劉鶚的《鐵云藏龜》后便著手研究,1907 年寫成的未刊稿《關于中國古代史上文字的源流》為最早研究成果,但這一成果當時并未發(fā)表,直至1909 年林泰輔見到甲骨實物并深入研究后,才發(fā)表了《論清國河南省湯陰縣發(fā)現(xiàn)之龜甲牛骨》。其次,林泰輔在研究甲骨文以及中國古史方面所使用的多元物證的實證方法與王國維的“二重證據(jù)法”是相通的,林氏研究方法的形成既是其深厚的漢學根基使然,也得益于當時日本學界的“實證主義”學風,更是他與羅振玉、王國維之間學術互動的結果。林泰輔的甲骨文研究成果和方法對中日甲骨學的發(fā)展都有重要的啟示意義。這些都需要進一步探討,以深化林泰輔甲骨文研究的開創(chuàng)之功。
林泰輔在《論清國河南省湯陰縣發(fā)現(xiàn)之龜甲牛骨》中談到其治甲骨學之契機:“余于二三年前看到此書,知有關中國古代文字考究方面,獲有極為貴重的材料,想試作一些考證,然而尚未見到其實物,因之今權且不敢發(fā)表。”①林泰輔:《中國上代之研究》,東京:風光館,1927 年,第126 頁。這里的“此書”即《鐵云藏龜》,林泰輔第一次見到《鐵云藏龜》便憑借自己深厚的古文字功底判斷出這是古文字研究領域的貴重資料,但也坦言尚未見過龜骨實物,僅據(jù)《鐵云藏龜》進行研究有點遺憾。此處所說“試作一些考證”,就是其未刊稿《關于中國古代史上的文字源流》②《關于中國古代史上的文字源流》乃用毛筆寫的手稿本,線裝一共有五本,今藏于東京都立中央圖書館“諸橋文庫”。“諸橋文庫”原是諸橋轍次所藏的圖書。1945 年,東京圖書館購買了幾家藏書家的藏書,“諸橋文庫”就是其中之一。諸橋轍次是林氏在東京高等師范學校時代的學生,但《關于中國古代史上的文字源流》何時、因何緣故納入諸橋氏的藏書,不得而知。中第六章《古文的變遷(第二期)》。這是林氏,也是日本人研究甲骨的第一篇論作。作為一位求真務實、嚴謹?shù)膶W者,林泰輔在沒有掌握足夠資料、還不能證明自己提出的假說的情況下,是不會輕易發(fā)表意見的。甲骨于1909 年傳入日本,東京文求堂書店隨即購入一百余片并分別售予林泰輔、內(nèi)藤湖南等學者。林泰輔獲得數(shù)十片,他在見到實物后不禁慨然云:“乃確信其非贗品”,并“仔細討核”①林泰輔:《中國上代之研究》,第126 頁。展開深入研究,于1909 年在《史學雜志》分三回發(fā)表了《論清國河南省湯陰縣發(fā)現(xiàn)之龜甲牛骨》,極力宣傳這種新出之物。
《論清國河南省湯陰縣發(fā)現(xiàn)之龜甲牛骨》是日本學界正式發(fā)表的第一篇承認甲骨文史料價值的論文。第一回從文字、人名、卜法、地理等各方面考證了甲骨文乃殷商文字。第二回將鐘鼎文與甲骨文進行比較,十分細致地考證了甲骨上的文字及文章。第三回將龜甲牛骨和中國典籍所載的卜法以及日本國的卜法相比較,認為這些卜法相互間多少有些異同,而龜甲牛骨與日本的卜法有一致之處。這些研究實屬不易,因為當時可資參考的材料,除了載于《鐵云藏龜》卷首的吳昌綬、羅振玉二人的序文與劉鶚的自序外,再無其他憑據(jù)。孫詒讓《契文舉例》雖于1904 年已經(jīng)出版,但直到1917 年才由流亡日本的羅振玉在《吉石盦叢書》第三集中影印出版,也就是說,林泰輔發(fā)表此文的時候還沒見過孫詒讓的著作。林泰輔為此所耗費的心血可想而知,他將甲骨片定性為殷代王室卜人所掌遺物,斷定甲骨文為中國上古史研究的珍貴資料,對后來甲骨文研究深具影響。
林泰輔斷定甲骨“屬殷代王室卜人所掌之遺物”②同上,第132 頁。的論據(jù)如下:一萬余片的甲骨數(shù)量大、作偽難度高;將甲骨上的文字與鐘鼎文對照,發(fā)現(xiàn)二者有條理貫通之處,判定甲骨文屬于商代遺物;在劉鶚研究的基礎上增加了地理關系上的佐證,確定這些龜板應該都是由殷代王室卜人掌管;還通過其他文獻記載論證了殷代用牛胛骨占卜是確切的。大島利一在貝塚茂樹編纂的《古代殷帝國》中明確指出林氏的研究成果充滿了真知灼見,③神田喜一郎著,高野雪、初曉波、高野哲次譯:《手捧貝塚教授的〈甲骨文字〉圖版篇回憶林泰輔博士》,載《敦煌學五十年》,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年,第63 頁。尤其是“龜板是由殷代王室卜人掌管”這一觀點在甲骨學鴻蒙期是非常杰出的,當時無論是劉鶚還是其后的孫詒讓,似乎都沒有提出這么明確的判斷。孫詒讓《契文舉例·敘》同意劉鶚斷定的甲骨出于商周之間,羅振玉在《鐵云藏龜》序中認為甲骨是夏或殷的東西??梢?,他們的判斷都不如林氏此論精當。而林泰輔的研究在相當長的時期內(nèi)都處于被冷落的境遇。神田喜一郎對此有詳細的說明:
我覺得,博士的苦心非一般人能夠與之相比。尤其在我們?nèi)毡荆敃r相信甲骨為真品的學者甚少。即使直到后來,出現(xiàn)了如東京的飯島忠夫、橋本增吉博士等中國古代史的專門學者,他們對甲骨也是抱以不信任,態(tài)度十分鮮明。特別是東京的許多學者,好像從開始就寧可視其為偽物。林博士于大正八年(1919),也只是嘗試性地以《關于殷墟的遺物研究》為題作了講演,他頗有感觸地回憶說:“我的友人有持以十分懷疑者,不斷有人說,那樣的東西是靠不住的吧”?!妒穼W雜志》則刊登了林泰輔的論文,只是未收入論說欄而被置于雜錄欄中,可見個中之微妙。④同上,第62 頁。
從這微妙之處可以看出,當時日本史學界對林泰輔的研究成果是不以為然的。受疑古思潮的影響,日本學界對先秦時代的記載基本持懷疑態(tài)度,更不用說新出土的甲骨文,即使甲骨實物傳到日本后,大多數(shù)學者仍然懷疑甲骨文的真實性。但是,也有支持林泰輔的學者,如高田忠周、河井仙郎、后藤朝太郎等文字學家。其中,高田忠周一生研究甲骨文,集幾十年之功力,寫出了《古籀篇》《學古發(fā)凡》等書,深受中國學者的稱贊;河井仙郎是精通金石的篆刻大家,與羅振玉交往甚密。林泰輔與他們很早就通過說文會切磋關于古文字的學問,后來還成立吉金文會展開對古文字的研究。事實上,這一時期正值日本文字學興盛的時期。當時中國學相關雜志刊載了很多文字學和金石學研究會議的召開情況,且出版了諸多高水平的古文字學著作??梢哉f,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對日本學界而言是個好的契機。因此,成家徹郎就曾說:“當時對這一資料持懷疑態(tài)度的學者,皆純屬對金石學缺乏素養(yǎng)的人?!雹俪杉覐乩桑骸度毡救说谝黄嘘P甲骨文的論作——林泰輔著〈關于中國古代史上的文字源流〉》,載宋鎮(zhèn)豪、唐茂松編《紀念殷墟YН127 甲骨坑南京室內(nèi)發(fā)掘70 周年論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 年,第154 頁。我們認為成家徹郎的批評是合理的。
林泰輔對甲骨文的傾心,既源于他對傳統(tǒng)經(jīng)學的親近感,也是由其深厚的漢學根基以及獨到的學術眼光決定的。他通過涉獵古今文獻,力證甲骨是殷的遺物,堅信甲骨文乃探索先秦文獻真實性的貴重的第一手史料;并將甲骨文與金文進行對照釋讀,甚至連占卜的具體方法都進行了論究。后來的事實證明,林泰輔以其卓絕見識、敏銳洞察力占得日本甲骨學乃至世界甲骨學的一席之地。隨著考古發(fā)現(xiàn)和文獻研究的深入,日本學界越來越多的學者發(fā)現(xiàn)那種輕率的“疑古”觀念和研究成果的問題,甲骨文的真實性和作為史料的珍貴性越來越得到認可,對甲骨文的研究也逐漸走向深入。
1921 年出版的《龜甲獸骨文字》二卷是林泰輔甲骨文研究的綜合性成果,也是日本最早的甲骨拓本集。林泰輔于《關于殷墟的遺物研究》提及《龜甲獸骨文字》的成書過程:
關于這批刻有文字的龜甲獸骨,其文字拓印、照片拍攝及印刷諸事,京都的羅振玉君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其稱為《殷虛書契》,具有前、后編共五冊之規(guī)模,內(nèi)容非常豐富。然而對于東京的資料,如三井先生處和我這里以及其他地方的甲骨,有許多尚未收入羅振玉的書中。因此我等二三人稍作磋商,從藏品中挑選出有特點者,進行照相、印刷,即成《龜甲獸骨文字》一書。于去年(1918)之暮好容易出版了一冊。計劃再出版一二冊。②林泰輔:《中國上代之研究》,第184 頁。
由此可知,此書是為補羅氏之書的漏失,搜集東京諸家之所藏甲骨后特意印刷而成的。關于東京甲骨資料的獲得,林泰輔也同樣作了說明:
其后本鄉(xiāng)的文求堂購入龜甲獸骨百枚來販賣,我購得十枚,及見實物后,始信其非偽物?!笥謴闹袊讶耍üP者注:指羅振玉)那里,買到了六百個甲骨實物,這些是他所帶來的甲骨中的一部分。而三井源右衛(wèi)門買了三千個,其他有收藏百枚者,五十枚者;而收藏最多的要屬三井源右衛(wèi)門氏,其次是我,又其次為河井仙郎氏、中村不折氏,其他雖有收藏者亦甚少也。③同上,第172 頁。
此書共收甲骨拓本1024 片,除按收藏處不同依序排列外,另按內(nèi)容大致分類,次序無固定規(guī)律。卷末附有《龜甲獸骨文字抄釋》,共261個,按文字屬性類別依次排序。此外,林泰輔還制作了《龜甲獸骨文字表》六冊,按字形整理編排,分為“天象神祇等”“人的身體”“家屋和器物”“植物”“大地”“所屬不明”六大類?!洱敿撰F骨文字表》與1934 年孫海波的《甲骨文編》具有相同的性質??上渲疚淳梗詈髢H有附抄釋本出版,文字表則未能正式出版,遺稿現(xiàn)存于慶應義塾斯道文庫。僅其中的兩頁在《書道全集》(平凡社)第一卷中有圖版介紹。④成家徹郎:《日本人的甲骨研究——先驅者富岡謙藏與林泰輔》,載王宇信、宋鎮(zhèn)豪編《紀念殷墟甲骨文發(fā)現(xiàn)一百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 年,第63 頁?!洱敿撰F骨文字》忠實錄下了傳入日本的第一批甲骨的形貌與內(nèi)容,成為后來郭沫若編寫《卜辭通纂》的重要資料來源。以此為標志,日本中國學界開始了對甲骨文的學科研究⑤嚴紹璗:《日本中國學史稿》,北京:學苑出版社,2009 年,第179 頁。,此著也成為日本甲骨學的先驅著作,林泰輔的研究也代表了日本甲骨學早期的最高水平和最新動態(tài)。
林泰輔以深邃的舊學為根基,卓有成效地開拓出了日本甲骨學這一新的學術領域。不僅如此,他還改進了傳統(tǒng)考據(jù)方法,開拓新的學術方法。林泰輔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經(jīng)學領域,但又不囿于經(jīng)學,而是博取中國古典文獻,正如岡田正之所說:“世之經(jīng)學者精于訓詁之學,疏于性理之義,明性理之義者,乏考證之法,不免各偏一方。然博士之學,兼全三者,加以史學為根據(jù)所作。換言之,是將經(jīng)與史經(jīng)緯而成的一大經(jīng)學?!雹倭痔┹o:《中國上代之研究》,第14 頁。傳統(tǒng)考據(jù)學主要對傳世文獻進行詳盡細致的考證,而林泰輔對此進行改進,打通傳統(tǒng)經(jīng)學、史學和小學,將三者結合起來,并輔之以文物考古、文獻考證等近代學術的手段和方法,進行新型的經(jīng)史研究。
林泰輔在其生前最后一篇論文《關于中國上代研究資料》中,對其一生的研究方法進行了總結:“世之論者宜擴大眼界,對文籍表里兩面精密觀察,于文籍之外廣求資料,參伍錯綜,詳加考核?!雹谕希?23 頁。在林泰輔看來,文籍之外的資料應包括龜甲獸骨文、銅器文及銅器、貨幣及古璽兵器、石器及玉器、陶器、石刻文等六個門類的古物。③同上,第104 頁。這一總結為后學打開了研究這門學問的路徑。最后他還說,古代文獻的真?zhèn)尾粦S便討論,在文獻之外,廣泛地搜求上述資料做綜合研究是很重要的。這是他關于考證學最直截了當?shù)恼摂?。事實上,林泰輔在其早年的研究中就已經(jīng)談到這種“多元物證”的實證主義治學方法,在《龜甲獸骨文字》序中他說:“欲究邃古之文明,則方策未必可得而征,于是乎金石器物之類,凡可以窺其情狀者,皆莫不供資料,況于錄文字者乎?!雹芰痔┹o:《龜甲獸骨文字》,載甲骨文研究資料編委會編《甲骨文研究資料匯編(一十九)》,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8 年,第495 頁。林泰輔的研究實踐大多是在收集考定實物與文獻的基礎上,將二者結合起來,廣泛深入地進行學術調查,考證中國上古時期的社會狀況、思想觀念等問題。
林泰輔的研究大多循此思路,在他從事甲骨文研究之初,就以甲骨文為可靠證據(jù)駁斥了白鳥庫吉的“堯舜禹抹殺論”。白鳥庫吉于1909 年在《東洋時報》上發(fā)表《關于中國古史傳說之研究》,首次提出“堯舜禹非實在人物”的論斷,認為堯舜禹并不曾實際存在,是虛構的人物,是漢族先民出于理想而塑造的具有人格化的人物。此論一出,林泰輔便先后發(fā)表了一系列文章進行反駁。⑤林泰輔的一系列論文,分別為《東洋哲學》第17 編第1 號的《關于東洋學界近時的新說》及后來收入《中國上代之研究》一書的《關于堯舜禹抹殺論(一、二、三、四)》。他不僅根據(jù)中國古代典籍的記載,論證周代以前有唐、虞、夏、商這幾個時代,還把學界對甲骨文的考證也作為殷代史實的確證?!蛾P于堯舜禹抹殺論(二)》即是利用甲骨文來證實殷商史實,他將甲骨文、金文不用干支只用十干紀日的例子與《尚書·舜典·益稷》的記載進行互證,認為甲骨文、金文保留了唐虞時代的遺風,從而排除《益稷》成書于殷末以后的可能性。林泰輔還在此文提出,雖然目前對龜甲獸骨文字的研究還不夠充分,但隨著以后的研究越來越深入,對殷代史實的考證必定也會有更大的發(fā)現(xiàn)。⑥林泰輔:《中國上代之研究》,第21 頁。事實正是如此,林泰輔于1919 年發(fā)表的《龜甲獸骨中所見地名》就采用文獻和考古互證的方法對殷商地名進行了考證。林泰輔在檢查甲骨文中所見的地名時,發(fā)現(xiàn)如王田于某、在某、步某、往某、伐于某、征某、伐某、某侯某伯等,無一不是記載當時史實的。在將其中能夠看清楚的字和后世地名進行對照后發(fā)現(xiàn),前后吻合的地名不止數(shù)十個。林泰輔在文中共列出了三百處地名,并將這些地名按照省份區(qū)別,利用古代的歷史地志對這些地名進行疏釋,以考察田往征伐等史實中地理和民族行動之間的關系。比如,他在考證甲骨文的“征尸方”時,認為“尸方”即“夷方”,又由于“鬼方”和“夷方”音韻相似,便利用《周易》《詩經(jīng)》《竹書紀年》中“鬼方”的記載以及金文的小盂鼎、梁伯戈的鬼方、艅尊的夷方等材料進行綜合考證,認為它們所指為同一種族,“夷方”是現(xiàn)在山西陜西等北邊的“犬戎”或者“匈奴”之類的部族。他還根據(jù)甲骨金文記載殷王多次伐鬼方的史實,來推斷爻辭中有“高宗伐鬼方”的記載是因為武丁是伐鬼方最成功的王。據(jù)后來甲骨學者的研究,林泰輔的這一結論并非完全正確,但他在此文中首倡齊在今山東臨淄,這一觀點得到后來郭沫若、董作賓、島邦男①參考郭沫若:《卜辭通纂》第573 片;董作賓:《殷歷譜》下編卷9;島邦男著,濮茅左、顧偉良譯:《殷墟卜辭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年,第724 頁。等人的支持。這也正是林泰輔綜合利用傳世文獻和出土資料進行實證研究所取得的成果。
林泰輔的實證觀念,還在于他重視實際經(jīng)驗上的“實證”。林泰輔曾像羅振玉一樣,親赴安陽小屯調查和搜購文物。1918 年4 月,他和他的學生諸橋轍次一同親赴安陽殷墟進行實地調查,共計購得甲骨20 片,陶、骨、蚌、貝等器甚多。歸國之后寫了《殷墟遺物研究》一書,記述了到安陽旅行、察訪的過程,其中有收購甲骨的經(jīng)過、甲骨出土地的描寫,以及關于當?shù)仫L俗人情的記述。林泰輔親赴安陽小屯調查搜購文物,正是日本學者實證主義研究特點的體現(xiàn),這種實證研究并不僅僅是清代考據(jù)學那種只對文獻的“實證”性研究,他們更重視學者本身在實際經(jīng)驗上的“實證”。他們認為,中國文化作為一種異國文化,僅在日本國內(nèi)研究中國的文獻典籍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到中國親身獲得中國文化的實際經(jīng)驗。這就需要在文獻產(chǎn)生的實地進行考察,并與當?shù)氐膶W者進行直接的交流,獲得第一手資料和直接的感性經(jīng)驗。這種重視實際經(jīng)驗的態(tài)度,就遠遠超過了日本傳統(tǒng)漢學中的“實證”概念,具備了新的內(nèi)容和新的形式。②嚴紹璗:《日本中國學史稿》,第253—254 頁。林泰輔的這種實證觀念對日本甲骨學后來的發(fā)展也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其后的日本甲骨學家大多也到中國進行實地考察,比如島邦男曾親赴中國收集甲骨資料。
林泰輔的這種將實物與文獻相結合的研究方法的形成,與其求學經(jīng)歷密切相關。他既受到過傳統(tǒng)的地方私塾的教育,也接受過東京大學西洋學術環(huán)境的熏陶和洗禮。林泰輔早歲曾師事鄉(xiāng)賢朱子學者并木栗水,探究程朱之學。這一階段的私塾學習為林泰輔打下了堅實的漢學根基。1883年,29 歲的林泰輔考入東京大學古典講習科漢書課。東京大學古典講習科的學習是林泰輔學術生涯中的一段重要經(jīng)歷。由于古典講習科以繼承東洋道德文化、弘揚東洋學術為己任,主要任務是讀漢籍研究漢學,學生入學免試、免修英語,所以林泰輔以及像他這種有傳統(tǒng)漢學根基但缺乏數(shù)學、英語等學科啟蒙的傳統(tǒng)學子得以進入東京大學學習。漢學出身的林泰輔,在東京大學受到漢學家島田篁村的教導,浸潤于清朝考據(jù)學的學風,以確實資料進行實證考據(jù)作為研修學習的基本功。但林泰輔在學術上也并不完全自我封閉,他在擴大傳統(tǒng)漢學研究領域的同時,也創(chuàng)造新的學術領域。這也正如岡田正之論及林泰輔學問的開展時所言:
就鉆研之路徑觀之,凡有四變。初在鄉(xiāng)里也,宗程朱之學而通性理之義;及入古典科,專向考證之風,以之為第一變。古典畢業(yè)之后,以育英之余綜覽韓史,廣輯資料,遠探遺跡,遂著朝鮮史,以之為第二變。其后究詩書及小學,覃思三代之制度文物,遂有《上代文字之研究》及《周公及其時代》等著作,以之為第三變。晚年商榷吉金貞石之文,攻究龜甲獸骨之字,遂有關于金石甲骨諸著,以之為第四變?!┦恐畬W愈變愈深,愈深愈精。至龜甲獸骨文字之鉆研,出土未幾而開釋文之端緒,不可不以博士為嚆矢也。①林泰輔:《中國上代之研究》,第14—15 頁。
林泰輔深厚的學術涵養(yǎng)、開創(chuàng)性的學術成就,被井上哲次郎稱為“(日本)漢學命脈漸趨斷絕之時,起而彌合其縫隙者”②同上,第1 頁。。事實上,林泰輔并不僅僅是“彌合縫隙”的傳統(tǒng)漢學繼承者,進入明治時期后,他集成漢學素養(yǎng),并在時代氛圍中吸納新觀念和新方法,是日本傳統(tǒng)漢學發(fā)展史上的承前啟后的重要人物。
林泰輔《論清國河南省湯陰縣發(fā)現(xiàn)的龜甲牛骨》一文發(fā)表后,便于1909 年年末將此文請當時居住在北京的田中慶太郎呈給羅振玉,并向羅氏“索(甲骨文)拓本”。羅振玉讀到林泰輔的文章后,翌年三月致信林泰輔,先回憶了去歲在東京會面的情況,然后對林文進行了評價,論及自己以前所作的《鐵云藏龜》序文及相關研究為“率爾操觚,見嗤都雅,愧赧無似”,而對林文“深佩贍核”,并受到啟發(fā)而正在“重加研究”,“作《殷商貞卜文字考》,……凡尊考之疑竇,一一皆可瞭然判決”。③此信以《北京大學校長羅振玉關于殷代遺物新發(fā)掘的通信》為題刊于日本《漢學》第三號(東亞學術研究會編,育英舍1910 年6 月)。經(jīng)過三個月的精心構撰,羅振玉于1910 年6 月寫成《殷商貞卜文字考》,寄了林泰輔一本作為答復。羅振玉與林泰輔從此有了書信往來。序云:
尚有懷疑不能決者。予乃以退食余晷,盡發(fā)所藏拓墨,又從估人之來自中州者博觀龜甲獸骨數(shù)千枚,選其尤殊者七百,并詢知發(fā)見之地乃安陽縣西五里之小屯而非湯陰,為武乙之墟。又于刻辭中得殷帝王名謚十余,乃恍然悟此卜辭者實為殷室王朝之遺物。其文字雖簡略,然可正史家之違失,考小學之源流,求古代之卜法?!擦志催_,至是乃一一剖析明白,乃亟寫寄林君,且以詒當世考古之士。④羅振玉:《殷商貞卜文字考》,載羅繼祖主編《羅振玉學術論著集》(第一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3—4 頁。
羅振玉修正了林文中甲骨出土地為河南省湯陰縣這一觀點,明確指出甲骨出土地是在安陽小屯附近,即《史記·項羽本紀》所記載的“殷墟”。同時,羅振玉接受了林泰輔的甲骨文是殷室王朝遺物這一觀點。林泰輔的研究雖然也存在不足,但總體來說是既早且精,他的文章激發(fā)了羅振玉研究甲骨文的熱情。此后,二人互相切磋,共同推進了甲骨文的研究進程,他們的學術往來,也拉開了中日兩國學者共研甲骨之序幕。
1911 年,羅振玉、王國維因辛亥革命東渡日本,避居京都,攜帶了許多甲骨片和書籍,在京都進行了很多有價值的學術活動。羅振玉、王國維二人的到來對開始研究甲骨文、兩周金文以及《說文》的林泰輔而言,猶如大旱逢甘霖。羅振玉、王國維寓居日本期間,林泰輔通過與他們二人的交往,對甲骨文的研究日漸深入。
1915 年,林泰輔出版了《周公及其時代》,并贈書給羅振玉、王國維。此書是以出土甲骨和上古史料為基本材料,“將關于周公及其時代之材料散見各書者為之掇拾求其一貫之事實。以詩書為主,參以其他古籍,以考周公之行事,又繹其學術思想,更取周官、儀禮及周易爻辭,古來所稱周公之著作者,一一詳為比論,以辨其果出周公與否?!雹萘痔┹o著,錢穆譯:《周公》,上海:商務印書館,1933 年,第1 頁。王國維在《與林浩卿博士論洛誥書》信中予以盛贊:“夏間駕蒞京都,獲親道范。嗣大著《周公及其時代》一書,深佩研鉆之博與論斷之精。于考訂《周官》及《禮經(jīng)》二書編撰時代,尤見卓識?!雹偻鯂S:《書信日記》,載《王國維全集》(第15 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 年,第77 頁。此信在《廣倉學宭叢書》本中,王國維將與林泰輔往來書札取名“裸禮榷”并加按語:“乙卯(1915)之春,余撰《書洛誥箋》一篇,印入《國學叢刊》中。日本林博士(泰輔)讀而善之,惟于‘王賓’、‘殺禋’之釋頗不謂然,作《讀國學叢刊》一篇,指其瑕釁,刊于《東亞研究》雜志中。余以書詳答之。博士復就余書有所違覆,余于是有第二書之答。此事關于殷周禮制至鉅,有非可以疑文虛說及一二人之私見定者,故將往復各書布置海內(nèi),以俟達于禮者論定焉?!贝诵攀峭鯂S寄給林泰輔的第一封信,寫于1915 年11 月。在這一年夏天,林泰輔前往京都,面會了王國維。在那里他們進行了怎樣的對話,現(xiàn)已無從知曉,又或者就是那時林泰輔贈予王國維《周公及其時代》也未可知。
當然,此信主要是答復林泰輔在《讀國學叢刊》里提出的兩點疑義。1915 年春,羅振玉在復興再刊的《國學叢刊》雜志上登載了王國維的《書洛誥箋》等文。林泰輔讀后遂在《東亞研究》第5 卷第9 號上發(fā)表了《讀國學叢刊》,他高度評論了王國維在《明堂廟寢考》《鬼方昆夷獫狁考》《三代地理小記》等文中關于甲骨金文的論考,坦白承認他在剛出版的《周公及其時代》中的不足,同時也發(fā)表了自己對于《洛誥箋》的兩點疑義,一是王賓的“賓”字的解釋,一是關于“祼”禮。之后,針對林泰輔對王國維以甲骨文釋“王賓殺禋”之說發(fā)表的商榷意見,羅振玉、王國維二人在肯定林著成果的同時,分別致函林氏作了論辯,對林的疑義進行了回答,這份答書以《羅王二氏關于王賓的答書》為題,同樣刊登在《東亞研究》第5 卷第12 號上。羅振玉之所以也寄來書簡,是因為林在《讀國學叢刊》中言及羅振玉《殷墟書契考釋》中關于“王賓”的論說。羅振玉、王國維都從甲骨金文的字形來詳論“賓”字的解釋,林對于“賓”字的疑義,基本上認同羅振玉、王國維的正確性,但是對于另一個“祼”的疑義,討論仍在持續(xù)。在林泰輔當初的解釋中,他抱有這樣的疑義:“祼”是灌地降神的祭祀,將之放在入太室后再進行的順序很奇怪。而在答書里面,王國維引用先秦文獻論證到“祼”是用盛秬鬯的酒,促成酒宴之事,并非只在降神之時舉行。對此,林泰輔將王國維所說的“祼”的多義性,理解為灌地降神為本義的第一義,歆神為轉義之后的第二義(洛誥為此義),用于賓客乃為第三義。在此基礎上,他又指摘出其不自然之處,即依據(jù)王國維的說法,盡管周中世以后多用第一義,但在周初的洛誥時代第二義就有被使用過。對于林泰輔的這一疑義,1916 年1 月王國維再次寄送書簡《再與林博士論洛誥書》給林泰輔,信中王國維用各種文獻,從古文字學、訓詁學角度對“祼”字進行論證,對“祼”字再次進行考證反駁了林泰輔的疑義。王國維在信的最后還提出嚴謹?shù)闹问吩瓌t:“吾儕當以事實決事實,而不當以后世之理論決事實,此又今日為學者之所當然也?!雹谕鯂S:《書信日記》,第84 頁。
王國維回復林泰輔的兩封信都是長信,都是關于甲骨金文字形的討論??梢娺@時王國維在古文字考釋方面已經(jīng)有所成就。眾所周知,與羅振玉、王國維深交的學者基本都是京都大學的學者,所以,東京的林泰輔與羅振玉、王國維二人的交往就地域而言是極為例外的情況,但他們的學術互動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相互往來的書信也成為重要的中日學者交流資料。
寓居京都期間,羅振玉、王國維對甲骨文、古簡牘、敦煌文書等展開了研究。羅振玉完成了《殷虛書契前編》《殷墟書契精華》等著作,又與王國維合作完成了《殷虛書契考釋》《流沙墜簡》等著作。王國維在大量甲骨文字考釋的基礎上,首先把甲骨文引入中國古史的研究,于1915 年撰寫成《三代地理小記》。受其啟發(fā)和影響,林泰輔也于1919 年發(fā)表了《龜甲獸骨中所見地名》。前已論及,林泰輔是認可甲骨文在古代史研究方面的史料價值的,他在《關于中國上代的研究資料》中就直截了當?shù)乇砻魉目脊藕臀墨I并重的考證見解。林泰輔的這種見解可以說幾乎就是王國維“二重證據(jù)法”的另一種具體的表述形式。王國維晚年也在可稱之為其古代史研究的方法論總括的《古史新證》的綜論中,鮮明地提出了“二重證據(jù)法”。林泰輔、王國維二人都在其晚年階段,對新出土的史料具有怎樣的意義、應該怎樣研究進行了論述,所敘述的內(nèi)容也相當一致。這并非偶然,而是二人一生研究經(jīng)驗的總結,是在二人的學術互動中逐漸形成的。他們的學術交流雖短暫,但是在至今已取得巨大發(fā)展的出土史料研究的學術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
在感嘆學界對出土史料反應冷漠這點上,東京的林泰輔難以獲得贊同者,在京都的王國維也如此。當時的處境是,對于甲骨金文,王國維周圍的京都學者之中也沒有將之作為專攻對象。但是,林泰輔和王國維在研究方向上的一致和處境上的類似,使他們的學術交往對后來中日學術交流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后來日本甲骨學、經(jīng)學研究的興盛,產(chǎn)生了后學貝冢茂樹、諸橋轍次這批成就卓著的學者,都不能不追溯到林泰輔與羅振玉、王國維論學的時期。
事實上,當時甲骨文出土的事實,連國學大師章太炎都不相信,日本學者也幾乎眾口一詞認為甲骨文是偽物,而林泰輔以自己的學術研究證明了甲骨文的真實性及其學術價值??梢哉f在當時的東京,在這一領域取得如此成就的研究者再無他人。林泰輔長期致力于推動日本甲骨學的研究,不僅為后來學者留下了具體的研究結論和事實,其實證觀念和研究方法更是影響深遠。自此,日本學者搜集甲骨片,并展開研究,在甲骨學領域取得重要成就。日本甲骨學因為有了林泰輔的開山之功,才造就了貝塚茂樹、島邦男、赤塚忠、伊藤道治、白川靜、池田末利等第二代甲骨學大師,形成了20 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興盛局面。興盛時期的日本甲骨學不僅成立了甲骨學會,還出版《甲骨學》以刊載研究成果,在世界范圍內(nèi)都產(chǎn)生了良好的學術影響。這些都與林泰輔祖鞭先著、篳路藍縷之功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