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平
吉仔覺得有東西撞了一下腳,低頭一看,是一個包子掉下來砸的。抬頭只見一個打扮端莊的姑娘正有禮貌地對他說對不起。吉仔只是羞羞一笑。
“糟糕,我忘帶錢了?!?/p>
“你就別買唄?!?/p>
“可我不小心把一個掉地上了,不買不好。”
“我?guī)湍愀栋伞!?/p>
“那好,告訴我你家地址,把錢還你?!?/p>
“不用還,我送你啦。”
“那不行,我一定還你錢?!?/p>
“真的不用。真的不用?!?/p>
“要不這樣,我跟你一起干半天活,算是兩清?!?/p>
“我們今天是志愿者活動,要去很遠的黎村苗寨,非常辛苦,又沒有報酬,你去干什么?”
“正好,我是記者,給你們報道報道?!?/p>
“記者?那就更不能去了?!?/p>
“為什么?”
“瞎報道!”
“怎么是瞎報道呢,正能量呀?!?/p>
“我們做一點小事,不足為外人道也。你懂的?!?/p>
“很有個性,也很有境界嘛。好,不報道就不報道。我是大城市里的人,你眼中的嬌小姐,從來就不知道農(nóng)村的生活是什么樣子,你就讓我體驗一下或者說是帶我鄉(xiāng)村游好不好?反正今天我是粘著你啦,你到哪我到哪,你干什么我干什么,保證不叫苦不叫累。對了,咱們互相認識一下吧。我叫茹兒,就叫我小茹吧?!?/p>
“你真是煮不爛!我叫吉仔。上車吧?!?/p>
走了很長一段路,誰都沒有說話。還是茹兒主動打破沉默:
“你還沒有結(jié)婚吧?!?/p>
“你怎么知道?”
“猜的。我爸媽老是催催催,煩死了。誒,你說說看,是不是我們這些人心里想的都一樣?!?/p>
“我跟你不可能一樣。也許我這輩子是結(jié)不了婚啦?!?/p>
“你這么陽光,情緒不應(yīng)該這么消極呀。”
“我原來家境不錯,父親是做生意的。有一次因為判斷失誤,不但血本無歸,還把借來的巨款賠得精光。父親從此一病不起,走了。母親是個家庭婦女,沒有工作。說來我父親的人緣也好,朋友借給他50萬,連收據(jù)都不要。父親臨終前一再囑咐我一定要想方設(shè)法將欠款還清。我已經(jīng)還了30萬,還有20萬加利息呢。也許還清這筆錢我就已經(jīng)老啰。你說有哪個笨女人愿意來和我一起受苦呢?再說,我也不能害人家呀?!?/p>
“你別說了,再說我就要哭暈了?!?/p>
從鄉(xiāng)下回到城里已是黃昏。吉仔問道:
“你住哪個酒店我送你?!?/p>
“我想去你家看看?!?/p>
“我家有什么好看?別去了。”
“實話告訴你吧,我最近寫一本書,我想以你作為主人公的原型,所以想盡可能多地了解你。你一個善良的人該不會拒絕這善意的請求吧?!?/p>
吉仔的家是一套小戶型二手房,雖然陳舊,但布置得整潔有條。他的母親正坐在客廳里剝毛豆。
“伯母好。我叫茹兒,是吉仔的朋友。”她好像是家里人一樣,很自然地拿著凳子坐在吉仔母親的對面,也剝起毛豆來:“這么多是自己用還是拿去賣呀?”
“我為合作社打零工。吉仔太辛苦了,能幫他一點也好?!?/p>
她們竟一見如故地聊了很久。臨別前,茹兒給了個一萬塊錢的紅包。這讓吉仔目瞪口呆:“你不是忘了帶錢嗎?怎么現(xiàn)在又有錢呢?”
“我就是使了個招,不然我體驗不到我想體驗的生活?!?/p>
一個月后,還是在包子鋪,有人從身后貼到吉仔的耳旁說:“我又忘帶錢了。”
吉仔轉(zhuǎn)身一看:“小茹,怎么是你!”
“我說過還會回來找你的,我還想?yún)⒓又驹刚呋顒?。更重要的是我有一件事請你幫忙。?dāng)然是有酬勞的,多少你說了算。我們公司在你這里買了一塊地,想建五星級酒店。你是本地人,幫我跑報建手續(xù)。你放心,一切都是正規(guī)的,絕不讓你走歪門邪道。怎么樣?”
“喂,你一會記者,一會作家,一會又我們公司。你究竟是干什么的。哪一句真哪一句假?”
“都是真的。當(dāng)過記者,寫過小說,也在公司當(dāng)主管。你要不信,這好辦,你告訴我卡號,現(xiàn)在就先把30萬打到你的卡上可以了吧。”
兩年后,酒店落成。茹兒對吉仔說:“酒店開張需要做三件事。第一,集團獎勵我們所有的志愿者;第二,集團將一批物資捐贈給貧困村;第三,集團董事長將親自為酒店致辭剪彩,場面越大,人越多越好。前兩項你來主持,最后一項我來主持。”
開張那天,吉仔站在臺上顯得非常激動,他怎么也想不到會有今天。當(dāng)看到董事長從車?yán)锍鰜頃r,他卻緊張得慌了神:“怎么是他?趙經(jīng)久!怎么會是他?”他扯了扯茹兒:“我突然有點不舒服,還是你來包辦吧?!?/p>
“怎么,你們認識?別想騙我,哪都不能去,這是董事長特別交代的?!?/p>
趙經(jīng)久徑直走上臺,滿懷深情開始致辭:“朋友們,也許大家很納悶,一個小小的酒店,集團董事長千里迢迢來剪彩,是不是沒事干了。不!我有很多事要干。但是,我想,這件小事比任何一單生意都重要。我跟大家講一個故事。幾年前,有一個青年也是千里迢迢乘汽車五天五夜去找我。他不認識我,也不知道我公司的地址。他便住在最便宜的地下旅館,用四天的時間憑著一個名字找到我的公司。可是保安死活不讓他進去。說白了就是看他又黑又瘦,穿戴像一個農(nóng)村人而看不起他。他很執(zhí)著,糾纏很久懇求保安說:‘通報趙總,王乘豐的兒子來找他。如果趙總明確答復(fù)不想接見,我立馬走人。’保安很不情愿通報了。我一聽,首先想到的是這人肯定是來求我借錢的了。他站在我面前,顯得非常緊張,很久說不出話來。末了才說:‘趙總,對不起,我今天來是給您還錢的。這張卡里只有30萬,余下的20萬還有利息,您給我一個卡號,每月我只能還兩千,只要我還活著,一定還清。’我心里一震,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但我還是故意冷落他,看看接下來的反應(yīng),于是,不冷不熱地問道:‘我借錢給你爸,跟你沒關(guān)系,你爸不在了,無憑無據(jù),不還我也沒什么好說的,你可以不管的呀?!麉s變得嚴(yán)肅起來:‘我爸說您是我們家的大恩人,在他最困難的時候那么信任他,幫助他。臨死前一再囑咐我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要把債還清。做人也好,做事也好,一定要講誠信,講誠信一定會得到回報,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一定會感覺到?!倚闹邪蛋地?zé)備自己把人想歪了,不得不重新審視眼前這個年輕人。我給他一個卡號,他莊重地給我敬了一個禮,走了。我立刻指派集團企劃部主任茹兒一直跟蹤他回到這里,了解他的全部。茹兒不辱使命,出色地完成任務(wù)。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站在我身邊的王吉仔先生。他扛過水泥,送過快遞,什么苦活累活他都干,更難能可貴的是,組織了一支志愿者隊伍定期無償為社會服務(wù),而且從不間斷。他感動了我,也感動了整個集團。他的精神無疑應(yīng)該成為集團的精神。因此,我非常高興地告訴大家,今天可謂是雙喜臨門,第一是集團決定把酒店命名為吉仔,并任命王吉仔為總經(jīng)理;第二是我的愛女茹兒說這個真實的故事讓她找到了可以托付終身的人。這雙喜就是我和我的集團對誠信最崇高的敬意?!?/p>
虹失戀了,心情十分痛苦。她失去了一個姑娘最最寶貴的東西,在這異鄉(xiāng)又沒有誰能幫助她,甚至在她的眼里,所有的人都變得那樣陌生、猙獰。她越想越氣,越氣越傷心,一個“死”字跳了出來,漸漸彌漫了她空蕩蕩的腦屏。
虹選擇了電視發(fā)射中心,那是全市最高的地方,跳下去一了百了。她來到欄桿旁,腳卻像生了根一樣怎么也抬不起來。
虹的腦子亂了,她分明看見父母和幾個哥哥向她走來,她的思維似乎停止了,她只覺得腿一軟便癱在了地上。她無助地望著天空,淚水“唰”的一下就模糊了雙眼。
她不怪誰,在家里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幾個哥哥對她也呵護有加。但是她個性直爽,情緒多變,向來要強、自負,愛打抱不平。是她任性,要獨自出來闖世界,現(xiàn)在卻被世界撞沉了。虹只恨那個拋棄她的人,她想不通,她的真誠、她的癡迷、她的百依百順為什么換不來她期待的愛情。
“不行,”她呼的一聲站起來,“我還有什么臉面回去見我的親人?跳!還是要跳!跳?。√。 焙缭跒樽约杭佑?,可腳就是不聽使喚。唉,虹說不清是什么在牽扯著她。不知多少回,虹來到欄桿旁又遠離欄桿,生與死在她靈魂中的搏斗她真的一點也幫不上忙。
虹的一舉一動早已被一個青年男子注意好久了。他叫誠。不過誠猜錯了,他以為她是因為找不到工作而傷心發(fā)愁。好幾天了,誠一大早就心事重重來到這里,想找一個姑娘幫他完成他那不同尋常的選擇。誠終于選定了虹,可就是不知道怎樣跟她說清楚。時間越來越緊了,他必須行動,他鼓起勇氣來到虹的面前,關(guān)切地問道:
“你怎么啦?我可以幫你什么忙嗎?”
虹不看他,也不回答他。誠只好繼續(xù)說:“你是外來妹吧?找不到工作心里不好受對不對?工作確實不好找,但你也要有耐心,我倒是知道需要人的工作,不曉得你愿不愿意?今天,我就有一件事需要一個姑娘來協(xié)助,很簡單,完成任務(wù)給一百塊,你愿意嗎?”
虹依然低著頭,且一聲不哼。誠頗感尷尬道:“罷了,罷了,算我多管閑事。不過,不管怎樣你都千萬不能想不開哦?!?/p>
“哎——你——站住!”在誠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虹叫住了他。
其實,虹一直在聽他的話,只是不想搭理他,可誠最后那句話像一?;鸱N,投進她那冷冰冰的心湖,她一下子有了溫暖的感覺。虹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遭此沉重的打擊,沒有人同情她、安慰她、幫助她,因此,眼前的一切便顯得暗淡、多余。但是,對生的留戀又使虹渴望救星。盡管虹不認識誠,但聽不出他有什么惡意,而這時自己又身無分文,虹就把他叫住了。
看見虹滿臉是淚,誠折了回來。虹說她愿意試試看,誠卻猶豫了起來。
“算了,我這事你不合適,”誠不敢正視虹:“也許,也許,你會罵我,可能還會恨我呢。這樣吧,我給你錢,這事算了?!?/p>
“你把我當(dāng)叫花子怎么的?你這人怎么這樣窩窩囊囊呀!”
誠瞟了一眼慍怒的虹,紅著臉咬咬唇說:“好吧,等下班時有個人從里面出來,你就摟著我的腰在她前面走下去,就這么簡單,沒傷著你吧?你愿意嗎?”
“那人男的女的?”
“女的?!?/p>
虹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她明白了,在她面前的是一條“狼”。虹說不出心里有多憤怒,她恨不得一下子把他推下欄桿??墒牵缃K于強壓住了心頭的怒火,她想痛痛快快地出這口氣。
“這事不難。但是,你必須寫一張清清楚楚的便條,還有你的身份證給我拿著,不然,事后你跑了我去跟誰要錢?”誠滿足了虹的要求后很快就把事情做完了。
當(dāng)誠掏出一百塊錢向虹要回身份證的時候,虹卻大喝一聲:
“沒那么簡單!”
“剛才我們不是說好了么,你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以為你有臭錢就可以隨便玩弄女人是不是?你這個禽獸!”
“你怎么罵人你!誰玩弄女人了?”
“我有證據(jù)在手,你這個混蛋,到派出所去!”
路人漸漸圍了過來,越圍越多,誠簡直無地自容。他蹲在地上,頭埋得低低的。誠已聽不清虹的辱罵,也不知道路人怎樣議論他,誠只是一個勁地設(shè)想那個女人的反應(yīng),“該成功了吧?!边@一想,他覺得心里有了些許寬慰。
誠慢慢地站起來,走到虹的面前,拉起虹的手說:
“好吧,我跟你到派出所?!?/p>
虹為自己的勝利感到高興。可是,在出租車?yán)?,虹看見誠兩眼發(fā)紅,一副無奈的樣子,又想:“莫非他有什么委屈?”這時,虹突然對自己的行為擔(dān)心起來。到了派出所怎么說?說他玩弄女人,他怎么玩弄了?那個女人和他是什么關(guān)系?他那樣做是為了拋棄那女人?虹覺得自己沒有多大的把握,要是到了派出所說不定反而吃虧,反正氣也出了,到了派出所又能怎樣?還是不去的好,可現(xiàn)在怎樣下臺呢?
“喂,你真的不怕到派出所?”
“怕!”
“你很委屈是不是?”誠看看虹,只是一個苦笑。
“要是你把事情的真相告訴我,我就饒了你。”
誠又看看虹,搖了搖頭,嘆道:“你要是我的妹妹該多好!”
“剛才對不起了,你就把我當(dāng)成你的妹妹好啦,把心事告訴我,行嗎?”虹看著這個沒說一句大聲話的男子,斷定自己冤枉了人。雖然,她給自己找臺階下來了,但是憑她那性格她是迫切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誠凝視著她,想了想,便把心事向虹和盤托出:
“她叫慧,是市電視臺的記者。我們認識有一段時間了,她常常向我借書看,也常常約我出去散步、聽音樂。我們天南地北,古今中外,無話不談,就是對我們本身沒有說過一個字。她的格調(diào)與我的追求很一致,也很默契,彼此的交往,都發(fā)自我們內(nèi)心的愉悅。我無法判定這種感情,究竟是愛情,還是純真的友誼。有時我想這是在戀愛,有時我又嘲笑自己自作多情。我家境貧寒,一無所有。她呢,人長得好,溫柔、大方,又有一份好的職業(yè),我總覺得我怎么也配不上她。不久前,我突然莫名其妙的出現(xiàn)頭痛、嘔吐和輕度昏迷,有時眼睛總是像被一層薄霧罩著似的,看不清東西。打針、吃藥都沒有效果,最近幾天倒是越來越嚴(yán)重了。到醫(yī)院去檢查發(fā)現(xiàn)腦里長了一個40×40毫米的腦垂體瘤,剛好壓住了視神經(jīng)。如果不及時治療,腦垂體瘤會越長越大,不僅雙目會失明,而且有可能危及生命。也許,我會看不見;也許,我的生命就要劃上句號了。她還是常常來約我,我擔(dān)心,如果我們真的是在戀愛,那會拖累她;即便那是友誼,我也不能讓這種情感發(fā)展下去。我不能明白地告訴她真相,又找不出更好的辦法,想來想去,我選擇了這種方式,我想我向她表明我有了女朋友,她就會止步的,就這么回事?!?/p>
“蠢!愚蠢!愚蠢透頂!按我的判斷,慧需要你,喜歡你,深深地愛著你。你不是女人,不懂女人的心??!如果真是那樣,你就把她傷透了,把她害慘了。傷重了的心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她會想不開,她會跳樓,她會為你去死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混蛋!”虹飽含熱淚發(fā)瘋般叫喊著。
虹因為失戀而痛恨男人,這種偏激的情緒一直在左右她的行動,先是想自殺,后又想報復(fù),但是,她面前的誠是如此可愛,如此真誠,如此崇高。虹腦子里的世界開始慢慢改變了顏色,生活里還是有好男人的,只怪自己遇不上。她一會兒羨慕慧,一會兒又憐憫誠,想著想著,倒把自己的不快拋到九霄云外了。
沉默良久,虹破涕為笑:“哎,你已經(jīng)認了我這個妹妹了,可不許反悔哦。你是病人,一切聽我的。哎哎,我可告訴你,不許說‘不’哦,否則,我跟你沒完。眼下最急的事就是你必須立刻馬上現(xiàn)在就進醫(yī)院,我來照顧你?!焙缤蝗挥X得自己變成了一個俠女,心中便生出了一種自豪感。她不容分辯,便當(dāng)起誠的護理來。
誠的治療并不理想,還出現(xiàn)過幾次險情。他的視力越來越差,就在放療后的第四天,他突然什么也看不見了。誠一切靠虹,虹無怨無悔。虹為誠讀詩歌、讀散文、讀小說,這是誠最開心的。有一天,虹讀著讀著,誠沉默了,呆呆的若有所思。
“想慧了是嗎?”
誠一個勁地否認,虹卻堅信自己的直覺。剎那間,她作出了一個決定:約見慧,說出真相。
“你叫慧是嗎?你與誠是什么關(guān)系?說真話,心里話?!焙缑ё沧病獯跤?、單刀直入地緊緊抓住慧的肩膀一個勁地搖。慧被這突如其來的行動弄得不知所措。
“你是什么人?怎么認識我也認識誠?”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里話。如果你向我坦白,我就告訴你一個絕頂重要的秘密;如果你拒絕,你將遺憾終生。我的時間很緊,請你趕快作出選擇?!?/p>
慧傾訴了對誠的愛,深深的愛。在明白了誠的一番苦心之后,淚流滿面的慧好像是對虹說,又似是自言自語:
“誠啊誠啊,那一天,我差一點從欄桿處跳下去……”
兩雙眼睛默默對視,很久很久沒有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