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戈
生命看似沉重,步履蹣跚,實則輕如薄紙,禁不住一陣風(fēng)吹,飄飛于虛空。
在鄉(xiāng)下小住,安閑而富足,每一個夜晚都很沉靜,睡眠顯得格外溫潤可感。九點的太陽暖暖地照著,我從酣睡中醒來,阿媽告知:“小宇家那邊有人哭,剛炸了三個魚雷炮,可能有人過了?!辈灰粫海彘L在微信群里發(fā)信息:“兄弟們,小宇老爸剛過世,大家到小宇家?guī)兔?,砍柴火,搭涼棚,擺桌子,安灶臺,殺雞宰豬?!?/p>
這可真是晴天霹靂?!霸趺纯赡苣??”我心里想。我不肯相信這是真的。畢竟,小宇的老爸很年輕,才69歲,除了風(fēng)濕病導(dǎo)致腿腳行動不便,拄著拐杖走,或騎電動三輪車代步,身體并無大恙。
對于小宇父親的突然離世,我是很痛惜的,因為我家和小宇家向來很親近。按黎族親屬關(guān)系,從我父親這邊來算,我叫小宇父親為叔叔(表叔),因為小宇父親的母親是我爺爺?shù)拿妹?,我父親是小宇父親的表哥,自然的,我也是小宇的表哥;從母親那邊的關(guān)系,我得叫小宇父親為大伯——這和漢族叫法有所不同,黎族叫小舅為小舅,而大舅則叫大伯。我總叫他大伯。我們兩家不僅是雙重親戚,住得還很近,關(guān)系較好。
早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我們村現(xiàn)今所在地,還是一片茅草青青的野地,我們兩家是最早從老村那里搬出來到此居住的,兩家相距不過一百米遠(yuǎn),父親和大伯平時會相邀飲酒,我和小宇總在一旁聽大人聊天。記得有一次,月明之夜,父親帶著我從大伯家喝酒回來,路上發(fā)現(xiàn)一條銀環(huán)蛇——黎族地區(qū)叫甘蔗蛇,差點被父親踩著。那是一圈黑、一圈白,黑白相間花紋的一種蛇,常在夜間出沒,黎族人看見此蛇視為不吉祥,必須將它打死方能化兇為吉——若是在白天看見,則要請法師做法驅(qū)災(zāi)。父親眼疾手快,從草叢里抓起一截棍子,把甘蔗蛇敲死,帶著蛇返回大伯家,說又有了下酒好菜。大伯從屋后的雞窩里抓出來一只正在孵蛋的小母雞,殺了和蛇肉燉煮。我和小宇也歡歡喜喜地和大人共享了這道稀罕的美味佳肴。
在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大伯是一個遠(yuǎn)近聞名的木匠,手藝很好,制作的家具很是精美。他特意搭了一間茅草屋,那是專門用來制作家具的工坊。他加工木材時,刨出許多刨花,工坊里的地上堆了厚厚的一層,有時沒過膝蓋,人走進(jìn)去,松松軟軟的,仿佛置身于由刨花形成的波浪中,且發(fā)出輕柔的沙沙聲,很是好聽。我和小宇總愛到工坊里去玩,撿一些木材的邊角料,當(dāng)玩具玩;有時把刨花當(dāng)做海浪,鉆到里面去,玩捉迷藏。大伯從沒有呵斥,也從不擔(dān)心我們妨礙到他的工作,只是一再叮囑我們,刨刀很鋒利,不要拿來玩耍,不要靠近鋸子和刻刀。但我對那些工具感興趣,趁大伯不在,就和小宇溜到工坊里去,仔細(xì)觀察木匠的工具,有時忍不住拿來一把小鋸子,找來廢料,親自體驗鋸木板;有時拿出刨子,在木板上刨著玩,看著自己刨出的刨花興奮不已;有時拿出墨斗,在板材上彈線。當(dāng)時遠(yuǎn)近村的人家,用的床、衣柜、餐桌、板凳、靠椅、書桌,還有打谷子的木制谷箱、吹谷子的手搖風(fēng)箱,也由村里的木匠打造。我家的餐桌、衣柜、床還有菠蘿蜜樹格做的靠椅,都是大伯親手做的。
大伯為人善良,平時總見他和顏悅色,說話輕聲細(xì)語的,在酒桌上既不和人爭辯抬杠,也不論人是非,倒是善解人意,愛替人說好話。村里有個“傻子”,人們叫他“山神”,因為他喜歡獨(dú)居,獨(dú)來獨(dú)往,默默干活,一個人住在野外的山寮里?!吧缴瘛逼鋵嵅簧?,只是看起來有些愚癡,愛被村里人拿來開玩笑,成為逗樂的對象,而“山神”從不計較,總是跟著笑,樂呵呵的。大伯見人們開玩笑過了度,就替“山神”說話:“你們不要嘲笑他,他并不傻,只是不和你們計較罷了,他是個善良的人,也很勤勞,老實?!薄吧缴瘛碧崞鹁票创蟛骸昂呛牵坏K事,隨便他們,我無所謂?!痹诼飞弦姟吧缴瘛保蟛畷O氯嗠妱榆?,順便載“山神”一程。
聽聞父親死訊,小宇從省城趕回來,下午到家,淚眼迷蒙地看過父親的遺容,開始料理后事。族中、村中的長輩和兄弟,按黎族風(fēng)俗習(xí)慣,依例行事,不須交待就各自忙開了。
傍晚時分,嗩吶隊也請了過來,坐在屋前的門邊,一邊飲酒,一邊吹吹打打,奏著哀樂。小宇花了近萬元從縣城棺材鋪買了一副加大號的陸軍松木棺材。小宇說寬敞些好,讓父親躺著舒服。入殮時,空間余留很大,親屬給死者蓋了許多件衣物。親近的親人,也都紛紛掏出錢,一元、兩元、五元、十元、五十元、一百元不等,塞進(jìn)棺材里。女親屬輪番哭靈,唱著悼詞作道別,啼哭陣陣,聽得人傷心。
入殮前,伯母要給死去的大伯抹臉。死者頭對著門,裹著被子,躺在草席鋪著的地板上。親屬們可以掀開被子,看死者最后一眼。屋里突然傳來悶雷破空似的一聲哀嚎,屋外的人嚇了一跳,紛紛探頭往屋里看,只見“山神”趴在地上,抱著死者痛哭,傷心欲絕的樣子。他哭著哭著,也躺在地上,哭聲減弱,仿佛要靜靜地和死者同眠。有人說:“這家伙又發(fā)酒瘋了,搗亂來了,快拉他出來。”但也有人說:“就讓他哭吧,他才是真的傷心呢,誰能有他這樣認(rèn)真?。俊比藗冇谑侨斡伤蘖艘魂?,陪死者躺了一陣,到快要入殮時他才帶著哭腔走出來。都說“山神”傻,我倒覺得他不傻,他只是和大伯一樣,不想跟人爭。他真誠、有愛、善良,他對善待他的人是如此掏心掏肺,雖然,在大伯活著的時候,并沒有給過他什么錢財和物質(zhì),但是給了他尊重和理解。村里人認(rèn)為的“傻子”,原來是最真、最善的,他干活不嫌臟,不嫌臭,不嫌累。
小宇是個孝子。家里就他一個獨(dú)苗,大姐二姐已經(jīng)遠(yuǎn)嫁漢人,一個在???,一個在文昌。大姐和丈夫帶著一個兒子回來奔喪,但二姐的丈夫沒有回來,聽說是因為文昌地區(qū)有避喪的習(xí)俗,不便回來。前幾年,小宇家也蓋了政府扶持的一棟60平米的平房,但房間小,偶爾大姐二姐回來,地方不夠住。小宇很上進(jìn),在外面承接一些電子設(shè)備安裝之類的活,賺了一點錢就往家里采購鋼管和裝修材料,他決定在平房頂上自建鐵皮房。房頂雖是鐵皮的,但內(nèi)部裝修精致,四邊墻用的是防火板材,東面還特意做了一面落地玻璃窗,采光極好,外觀也裝修得很時尚美觀,人們都說小宇家蓋了別墅。
可是,誰曾料到,才享了幾天清福的父親,竟然不告而別了?!叭松鋈?!”我腦海里蹦出這四個字。在喪禮進(jìn)行的間隙,我和小宇談到大伯的死因。
小宇說:“我老爸身體很好,沒什么病。他們說,昨晚上還看見他在村委會小店那里看人家打牌,還和人說說笑笑的。我叔也說,白天的時候,他還自己騎他的三輪電動車到鄉(xiāng)里去領(lǐng)取補(bǔ)助金?!?/p>
我看見樹下停著一輛全新的小四輪全封閉電動車,問道:“你給他新買的電動車嗎?他開過沒有?”
小宇眼眶濕潤,嘆了口氣說:“是啊,前段時間他說他的三輪車舊了,我就給他買了這輛,能給他遮風(fēng)擋雨??上?,他才開過幾次?!?/p>
我本想安慰他,說“節(jié)哀順變”,可總覺得這種話真是太不人道了。親人離世,如何能節(jié)哀,如何能順變,此時此刻就該悲痛,就該哭,悲傷過后才能釋懷。
小宇說:“我多想他多活個二三十年,讓他好好享福!其實,我今年是要結(jié)婚的,都定好了,過兩天還打算去拍婚紗照的,卻怎么也想不到,他等不及了!要知道今天這樣,我就早一點辦婚禮,讓他親眼看見,喝上我的喜酒,看看他的兒媳婦?!?/p>
大伯走了,沒有留下一句遺言。伯母抹著眼淚哭訴:“早上四點多我起來煮飯的時候,他還跟起來,關(guān)了外面的燈,然后又回去睡覺了。早上八點左右,他還沒起床,我走進(jìn)去才發(fā)現(xiàn),他在抽搐,神志不清,說不出一句話。”
哎,生命無常,又有誰能夠預(yù)料?昨天還好好的一個人,活蹦亂跳、嬉笑歡樂的,今天說沒就沒了。這是“人生忽然”!忽然之間,親人便要陰陽兩隔,甚至來不及說一聲“再見”,來不及叮囑一句“你們要好好生活”。
第二天下午四點多鐘,要送大伯上山。我那天的工作是負(fù)責(zé)記賬收錢,原本可以不跟隨送葬的隊伍去的,可是當(dāng)大伯的靈柩被青年們抬起來,緩緩走出院門,走向村口,一種悲傷壓著我的胸膛,我的心命令我:“要送大伯一程!要送大伯一程!”那時,我的腦海浮現(xiàn)大伯生前在酒桌上的玩笑話:“不要等大伯走了,到時你連看都不看一眼?!蔽亿s忙把賬本讓同崗的一位小兄弟保管,也跟著送葬的隊伍送他到山上。
在途中,要輪換抬棺人,我頂了上去。這是我第一次抬棺!有一段路是山路,坡陡路滑,崎嶇坎坷,抬得很艱難,同行的青年都加入進(jìn)來,有幾雙手頂起我肩上的擔(dān)子。我和幾個人在后面雙手抬起棺木,憋足了勁,氣喘吁吁的,堅持抬到了墓地。
大伯得以入土為安。人們的心卻有了一些波動?;貋淼穆飞希瑤讉€青年在談?wù)撍劳?。他們說的時候是帶著笑的。有的說:“盡孝要趁早,不要等父母過世了,才想著彌補(bǔ),悔不當(dāng)初。”有的說:“人生要及時行樂,誰也想不到明天會怎樣,總之過一天算一天,把每一天當(dāng)做最后一天來過?!?/p>
一個人死去,在眾人的玩笑里畫上了句號。人生一世,不如秋草,草枯可復(fù)生,人死不再來。生命一開始就奔向死亡,只是,有的人離開得太迅速,太不應(yīng)該,就像我這位人好心善的大伯——只愿他在天堂往生極樂世界吧!
生命真是太輕、太輕、太輕了!輕飄飄如夢幻,抓也抓不住,留也留不得。生命之輕,如一縷煙,如一片霧,如一句玩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