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薈的低語

木辛

媽媽喜歡養(yǎng)花，家里的陽臺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盆，每一盆土壤里都孕育著一個嶄新的生命。

打我記事起，陽臺上就總有一股淡淡的生命的味道在空氣中流淌，驅(qū)趕著每一粒在斑駁光影間起舞的灰塵。媽媽總是泡在花花草草中間，給這朵花澆澆水，給那盆草施施肥。含苞待放的茉莉花如最原始的雪花般潔白純凈，微微垂首的蟹爪蘭羞澀又不失熱烈地舒展著花瓣，隨性生長的海棠花毫不膽怯地染開一抹紅。多肉植物和發(fā)財樹雖不刻意展示自己的芳容，卻也有股不服輸?shù)膭艃海詽M身養(yǎng)眼的綠宣告生命的熾熱，以葉尖上的一點深邃擁抱生活。那種力量是任憑什么也削弱不了的，是刻進草木骨子里的。

一次，我種下一粒檸檬種子，戳戳盆里的土壤，抬頭看見媽媽正擺弄一盆綠植，它沒有柔軟寬大的葉子，也沒有自在舒展的身姿，邊緣長著兩排刺?！斑@個植物好丑?！蔽移财沧?，看著那株面色憔悴的植物，覺得它活不了多久?！斑@是蘆薈，”媽媽說，“作用可大著呢?！薄八鼤_花嗎？”“不會?！薄八邢阄秵幔俊薄皼]有?！薄八荛L出繁茂的枝葉嗎？”“不能?！蔽遗み^頭，不愿再看蘆薈一眼。那時我年齡尚小，更喜歡那些長相艷麗的、能給我視覺沖擊的事物。

自從種下那粒種子，我便經(jīng)常往陽臺跑，有時看著陽臺上新添置的花木，也會饒有興趣地問媽媽。“這是君子蘭，別看它現(xiàn)在小小的，等它長出13片葉子，就會開花了?！彼呎f邊侍弄著一盆葉子光滑而富有韌性的植物。“要等多長時間呢？”“四五年吧?！薄八幕荛_多久？”“兩個月?！?/p>

我有些吃驚，心里暗暗敬佩起來，君子蘭真是一種有耐性的植物，厚積薄發(fā)，無愧于它的名聲。我的目光又掃到角落里的蘆薈，驚奇地發(fā)現(xiàn)它長了許多，比之前更有活力，但我仍舊不怎么喜歡它?！疤J薈啊，給點兒水就能活?！眿寢屨f。

我先前總覺得媽媽是最有知識的人，她懂得怎樣侍弄花草，懂得怎樣做出美味的飯菜，懂得怎樣給我提供舒適的生活環(huán)境。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改變想法的呢？我有時覺得媽媽是20世紀的錄像帶，沒有鮮活的色彩。我嫌棄她不會說普通話，嫌棄她用不好智能手機。我總羨慕別人和媽媽的相處模式，羨慕她們知書達禮，在事業(yè)上大展身手。漸漸地，我忘卻了媽媽和陽臺，也忘卻了我不大喜愛的蘆薈。

一個蟬鳴聒噪的夏天，我猴子似的抓撓著胳膊，媽媽看到蚊子叮咬的紅包，示意我隨她去陽臺，輕輕掰下一片蘆薈葉，晶瑩剔透的葉肉純凈得沒有一絲瑕疵。她把葉肉分泌的膠狀物輕輕涂抹在我被蚊子叮咬的地方，涼絲絲的感覺馬上滲進皮膚，很快便驅(qū)走了癢痛。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對蘆薈不那么抵觸了。

我看向播下檸檬種子的花盆，種子沒有發(fā)芽。“養(yǎng)東西好麻煩?！蔽冶г沟?。我面對鮮活的生命常常束手無策，不知道該怎樣照料它，也不懂得怎樣表達愛，對植物是這樣，對人亦然?！拔颐髅鹘o它澆了水?！蔽矣直г沽艘痪洹！安粌H僅是水，它需要更多東西?！眿寢屨f。

“還需要什么？”需要更多關(guān)心、陪伴，需要更多愛，只是她沒有說出來。我靜靜地坐著，沒再追問。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月光照不進窄窄的陽臺，照不亮一片虛無的前方，我也看不清媽媽頭上的白發(fā)和眼中的渾濁。我的目光一一掃過陽臺上的草木，君子蘭已經(jīng)長出了9片葉子。

有段時間我很消極，容易激動，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即使睡著了，也會半夜醒來。一天，我看到媽媽坐在陽臺上，對著那盆蘆薈不知念叨些什么，有很小很小的聲音傳來，就像是那盆蘆薈在低聲說話。第二天早上，蘆薈上有一兩顆飽滿的水珠和凝結(jié)的霜。我分不清那是露水還是淚水，也說不清那晚的低語來自蘆薈還是媽媽。我后來才知道，在無數(shù)個難以入眠的夜晚，媽媽比我還難受。

“你得明白，沒有知識不代表沒有文化?！闭n堂上，老師無意間說出這句話，我的鼻子一下酸了。我突然覺得很對不起媽媽，就像當時我因誤解蘆薈而心懷愧疚一樣。后來我慢慢了解到媽媽的成長經(jīng)歷，她出生在20世紀60年代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沒念多少書，成家后便總泡在廚房里。更具體的細節(jié)她從未和我說過，她只愿意講自己小時候跳皮筋、挖野菜，一點點小事都可以讓她開心很久。媽媽一直是熱愛生活的人，和被豢養(yǎng)的鮮花不一樣，她是頑強的蘆薈。生活并未給予她多少溫暖和善意，然而這并未泯滅她對一切的愛。

媽媽的人生是一部平平淡淡的小說，如今已寫了一半。她好像不曾擁有過什么，除了一段模糊的青春和滿頭的白發(fā)。媽媽在我的記憶中一直是中年婦女的形象，就好像她不曾年輕過。我不敢想象，曾經(jīng)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少女是怎樣成為媽媽，怎樣扛起家庭的重擔，又怎樣把自己不曾擁有的愛都給予他人。

母親節(jié)到了，我想為她買枝花，在花店挑了很久也沒選出來?！澳銒寢屜矚g什么顏色呢？”店員問我。我愣住了。她喜歡什么顏色？她喜歡什么花？她喜歡吃什么東西？她喜歡做什么事？我都不知道。最后我買了一支粉玫瑰，不是司空見慣的康乃馨。我希望她不只是我的媽媽，還是她自己。

我再次回家時，君子蘭長出了13片葉子，葉間綴著幾朵橙紅色的花。蘆薈的土壤已經(jīng)干裂，但它仍然頑強地活著，我給它澆了些水，希望它像曾經(jīng)一樣昂首面對生活，希望它找回年輕時的樣子。但我知道，時間流逝，它再也不會和從前一樣了，媽媽也不會再和從前一樣。

后來，我再也沒聽到過蘆薈的低語。

上天啊，請務(wù)必給媽媽圓滿的后半生。如果不能，那就由我為她創(chuàng)造。

媽媽，且等我用你的方式來愛你。

（責任編輯/李希萌）

指導(dǎo)老師 李玉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