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
土豆不叫土豆,叫郝嘉。
鼴鼠不叫鼴鼠,叫魏萊。
我叫魏萊,我的鄰居叫郝嘉。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也就是人們口中的青梅竹馬。但我們相看兩生厭,恨不得處處搶對方風頭。于是乎,最初連外號我都要壓他一頭,全然不在乎女孩子的形象。眾所周知,鼴鼠吃土豆。
土豆這個外號,絕對名副其實。郝嘉特別愛吃土豆。土豆湯、土豆泥、土豆絲、土豆塊、土豆片……只要是土豆做成的食物,他都會毫不猶豫地吃下去。
至于鼴鼠,嘖,這外號還真不是我起的,是我媽——肖女士。肖女士看我整天和土豆“勾心斗角”,而我總是技不如人,略遜一籌,于是她想了個奇招,對我說:“你干脆叫‘鼴鼠吧!鼴鼠吃土豆?!焙髞硪驗檫@個外號,我被同學嘲笑了好久,為此我常?;诓划敵?。
有個不靠譜的媽,我一路搖搖晃晃升入初中實在是奇跡。土豆如是說。我點頭表示同意。這是為數(shù)不多我和土豆心有靈犀的地方。肖女士自稱“人間一枝花”,年輕時仗著幾分美色嫁給我那人稱“鉆石王老五”的老爸魏先生,從此過上了“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家庭主婦生活。肖女士常說為了表達她對我的愛,一日三餐她都要親力親為。我倒十分樂意請位專門做飯的阿姨,但我不敢說,畢竟連我爸都不敢大聲和她說話。我能健健康康地活到現(xiàn)在,很大一部分仰仗于蹭鄰居家的飯。我和土豆就這么熟識起來的。
土豆的媽媽——我尊稱為徐阿姨,人美心善,還燒得一手好菜,關鍵是從來不嫌棄我吃得多。相比之下,土豆那個家伙就顯得刻薄多了。
第一次去土豆家蹭飯,純屬偶然。那天肖女士出門遲遲不歸,臨近晚飯時間,隔壁飄來一陣陣飯香,我實在按捺不住,便敲響了鄰居家的門。
開門的是郝嘉。那時他還沒有外號。
他疑惑地看著我,問:“你是誰?”
“我叫魏萊,你們在吃晚飯嗎?”
他警惕地打量我,像是在看不知從哪里跑來的小乞丐,死活不讓我進門。就在這時,徐阿姨出來了,她認出了我,熱情地將我?guī)У讲妥狼?。我看著桌上各式各樣用土豆做成的菜,驚奇地問:“你們都不吃肉的嗎?”
徐阿姨笑出聲,說:“土豆是嘉嘉愛吃的,魏萊愛吃什么呀?”
“我愛吃肉?!蔽艺f。
徐阿姨笑得更厲害了:“好啊好啊,阿姨這就去做,你乖乖等著,馬上就好哦。”
一旁的郝嘉不屑地輕哼一聲,說:“你是豬嗎?”
我毫不示弱,反唇相譏:“你是土豆嗎?你這么愛吃土豆,以后就叫你‘土豆吧!”
從此世界上少了一個郝嘉,多了一個土豆,以及一只鼴鼠。
蹭飯蹭多了,難免會不好意思。于是,每次去蹭飯的時候,我都帶上家里值錢的寶貝。土豆總是對我拿的東西嗤之以鼻。
“你把花瓶拿來干嗎?”
我小心翼翼將花瓶放到地上,說:“抵飯錢啊!我可不是那種愛占小便宜的人?!?/p>
他聽完翻個白眼,挖苦道:“那你家快要被你搬空了吧?”
我每次去蹭飯時都會有這么一番對話。徐阿姨總是慈愛地笑著聽我們拌嘴,然后將我最愛吃的紅燒排骨端上桌。之后我就成功被吸引注意力,不再搭理土豆的各種挑釁,譬如:“你快擦擦你的口水吧,快要流到地上了?!?/p>
第二天,我在肖女士房間里看見了那只花瓶。
肖女士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問:“小萊啊,媽媽和徐阿姨,誰做的飯更好吃呀?”我在心里直呼不妙,肖女士在某些方面有著奇怪的好勝心,早些時候因為我說別的媽媽做的手工更好看,肖女士就連續(xù)問了我好幾天這個問題,讓小小的我苦不堪言。我想了想,說:“當然是媽媽做的更好吃,因為有母愛的味道!”
一句話讓肖女士笑得花枝亂顫,她親親我的臉頰,臉上的失落一閃而過。彼時老爸魏先生已經忙得好幾周不見人影,肖女士也常常一出門就是一整天。于是,我一放學便往土豆家里跑。土豆那段時間對我格外寬容,有時還會欲言又止地想對我說些什么,最后卻什么也沒說。
沒心沒肺如我,只當他良心發(fā)現(xiàn),拉著他不厭其煩地玩?zhèn)髀曂灿螒颉N以谖壹谊柵_,他在他家陽臺,隔著兩三米遠,我將紙杯放在嘴邊,喊:“土豆土豆,聽到請回答!”
對面的郝嘉又嫌棄又無奈地回道:“收到收到,魏萊魏萊,聽到請回答——”
不久,我便被肖女士通知要搬去外婆家生活。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我眼睜睜看著家里的家具被搬空,打包好行李,幾周未見的老爸來接我們離開。我問肖女士可以帶上我的鋼琴嗎?肖女士摸摸我的頭說不可以。我只能傷心地目送那架漂亮的鋼琴被搬上貨車,卻無能為力。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破產”?!捌飘a”的意思是,在你毫無預料的情況下,失去對你而言很寶貴的東西。
離開之前,我將那個傳聲筒留給土豆做紀念,告訴他,這是我現(xiàn)在最寶貴的東西了。他說會和我寫信,他已經知道了我外婆家的地址。我說可以順便把紅燒排骨也一起寄過去嗎?郝嘉笑了,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說:“當然可以。”
我到外婆家的第三天就收到了土豆的信,可翻了信箱半天也沒見紅燒排骨的影子。哼,騙子。他在信里告訴我,隔壁搬來了新的住戶,家里有兩個小屁孩,整天吵吵鬧鬧。街頭的薔薇花開了,火紅色的,很好看。最后他祝我早點找到新朋友。
再后來,我們都升入高中,繁忙的課業(yè)讓我們的通信越來越少。盡管互換了手機號碼,但我從未撥過。因為許久未見,唯恐聽到對方聲音的那一刻,陌生和尷尬會淹沒心中僅存的那一點親密。他似乎和我有著同樣的想法。
時間是個好東西,把過去的一起都定格成當時鮮活可親的模樣,讓分開的人始終對過去懷有亙古不變的溫情念想。似乎只要不再相見,一切就都從未改變。
收到土豆的最后一封信是高考前一個月。我為備考忙得焦頭爛額,土豆在信里卻是一副神閑氣定、胸有成竹的模樣,信的末尾他寫下他的高考志愿,說什么到底誰強誰弱,高考過后見分曉。我煩躁地將信扔到一邊,過了一會兒,又打開來看。我忽然發(fā)現(xiàn),土豆從來沒有喊過我的外號“鼴鼠”。也是,鼴鼠吃土豆嘛。
我當然不會在高考上輸給他了。
我成功考取了心儀的大學,土豆再也沒有給我寫過信。
北方的夏日傍晚涼風習習,我悠閑地走在校園里的柏油大道上,忽然聽見有人喊:“郝嘉?!蔽姨ь^朝前方看去,只見一個身穿籃球服的高大男生正看著我……
多年不見,我自然認不出面前的男生到底是不是我所認識的郝嘉。但是,我有一個辦法。我撥通了在手機里保存已久的號碼,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嘟—— 嘟—— 喂?”
陌生的聲音從手機那頭傳來,我緊緊盯著前方的人影,說出那句來自遙遠的過去的“咒語”:“土豆土豆,聽到請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