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懷梅
(安徽新華學院 外國語學院,安徽 合肥 230088)
作為200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同時又是第一位兩度獲得布克獎的卓越作家,庫切(John Maxwell Coetzee,1940—)當之無愧稱得上是當代最有影響力的作家之一。在學者梅哈甘和莫澤[1]看來,其倫理思想正是其處于這一重要學術地位的一個關鍵因素。學者法爾考[2]同樣認為,“庫切小說的美學核心是其濃烈的倫理內核”。倘若我們認同美國布法羅紐約州立大學校長桑普爾對庫切的溢美之詞:庫切“展現了文學可以提高讀者社會良知的潛力”[3]491,那么,充溢于其作品中的豐富倫理思想無疑是實現這一潛力的根本要素。自處女作《幽暗之地》開始,庫切在其作品中一以貫之地傾注其對人性和倫理的恒久探索,即便作品聚焦宏闊的政治和歷史議題,他對倫理的思考也從未缺席。其母國南非數世紀的被殖民歷史和其自身成長的種族隔離社會背景奠定了其倫理書寫的基調,使其對暴力、苦難和人性產生獨特的倫理思辨。他致力于在文學中描摹現實,書寫黑暗,在把厚重的黑暗砸向讀者之時,期望通過文學的移情影響力激發(fā)讀者的倫理思考和情感想象,旨在為這個充滿暴力和沖突的世界尋求一絲燭照心靈的倫理之光。
《恥》是庫切最負盛名的一部小說,被贊譽為“無可挑剔”[4]。其主題豐富多元,思想蘊藉雋永,涉及對權力、衰老、死亡、寬恕、動物尊嚴、代際隔閡、種族矛盾等一系列問題的探索。自出版以來,《恥》已受到持久且廣泛的關注??滤鱗5]認為這是“一部身體與權力、欲望和恥辱緊密相連的小說”;馬利安等[6]學者指出,“《恥》展示了南非人在種族問題、土地再分配、性別暴力等問題上的掙扎”;在洛佩茲[7]看來,“《恥》以清晰而又微妙的方式論述了后種族隔離背景下的南非,個人之間的關系受到種族隔離和數百年種族不平等和壓迫的持久且根深蒂固的影響”;法勃爾[8]視《恥》為一部后世俗小說,認為其“設想了后種族隔離時代下的南非新的倫理道德條款”??梢?這部小說深植于歷史和政治,并在此基礎上涉及倫理和道德問題的探討。毫無疑問,“《恥》是一部具有重大倫理意義的小說”[9]。鑒于這部作品濃厚的倫理特性,本文采用文學倫理學批評透視文本,將其“看成道德的藝術載體,看成承載某種倫理價值的藝術形式”[10],分析主人公在后種族隔離制度下的南非這一特定倫理語境下的倫理身份、倫理選擇、倫理意識和倫理責任等現象,深挖作家對這些現象背后潛藏的倫理命題的思辨,揭示作品深刻的倫理思想,彰顯庫切作品的倫理價值。
倫理身份是一個人在社會中存在的倫理標識。根據文學倫理學批評,倫理身份從來源上看分為兩類:一類是與生俱來的,如血緣所決定的父親和母親的身份,另一類是后天獲取的,如教師和學生的身份。作為文學倫理學批評的核心術語,倫理身份是文學倫理學批評實踐中的重要關注點?!霸谖膶W批評中,文學倫理學批評注重對人物倫理身份的分析。在閱讀文學作品的過程中,我們會發(fā)現幾乎所有倫理問題的產生往往都同倫理身份相關”[11]。《恥》的主人公盧里具有多重倫理身份:家庭層面,他是女兒露西的父親;社會層面,他是大學教授,同時又是南非后種族隔離時期的白人后裔。小說正是通過描寫盧里在其多重身份中的倫理迷失繼而做出了錯誤的倫理選擇,得以展現作品的價值訴求和倫理旨歸。
人的倫理身份要求人應該承擔與身份相符合的倫理責任與倫理義務,“倫理身份是評價道德行為的前提。在現實中,倫理要求身份同道德行為相符合,即身份與行為在道德規(guī)范上相一致”[12]。若倫理身份同倫理規(guī)范相悖,則會產生倫理混亂和倫理沖突,從而影響正常的倫理秩序。而盧里對自己的諸種倫理身份意識模糊,未能遵從相應的倫理規(guī)范,導致其遁入倫理失序的人生狀態(tài)。首先,作為父親,他早早離異,未能給女兒露西提供一個完整的家庭和父母雙方共同的陪伴和呵護。露西長期獨居于鄉(xiāng)下,與城里的父親相隔甚遠,缺少父親的關愛和照顧。盧里也自知對女兒有虧欠,他清楚“露西一直以來過的并非一種受到保護的生活”[13]99。在自己因行為不檢點、侵犯女學生而被迫離職,去露西的鄉(xiāng)下農場避難后,他卻以家長權威自居,干涉露西的意愿和選擇。他不能理解露西做“鄉(xiāng)下女”的選擇,對露西和其朋友貝芙肖熱衷于動物福利工作嗤之以鼻,在露西遭遇輪奸后,他不尊重女兒意愿,反復強求她報警,讓其說出被凌辱經過。后來,在露西決意要留住被強奸致孕的孩子時,他同樣不能贊同。由于未能長期陪伴左右,他對女兒缺乏了解,未能認識到女兒是個獨立的個體,有自己的意愿和想法。相反,他企圖對其選擇橫加干涉,導致父女之間隔閡頓生,形成緊張的倫理關系,最終露西下逐客令,盧里離開農場。盧里的所作所為與父親身份相沖突,因未能對自己作為父親這一倫理身份應該具備的倫理立場和倫理行為持有清晰的認知而陷入身份危機,導致父女間的倫理關系出現緊張和敵對。
其次,盧里同樣違背作為教師這一身份的倫理規(guī)范。作為大學教授,盧里垂涎女學生梅拉尼的年輕和貌美,將其帶到家里進行誘奸,并美其名曰女性的美應該被共享。甚至后來在梅的住所,盧里不顧其反對,強行與其發(fā)生性關系。這不僅違背了師生倫理,同時也與自由、自愿的性愛倫理相抵牾。對此,盧里自身也有非常清楚的認識:“不是強奸,不完全是,不過終究不是兩廂情愿的,絕對不是兩廂情愿的?!盵13]32-33此外,他不遵守師德規(guī)范,濫用教師權力,在梅拉尼缺席考試的情況下,仍然給她70分。在誘奸一事被舉報之后,他非但不懺悔致歉,反而認定這是關涉愛欲的浪漫行為,認為性愛自由不應該被打壓。顯然,盧里漠視教師身份理應遵守的倫理規(guī)范,只遵從內心的欲望本能。根據文學倫理學批評,“一個人一旦聽憑原始本能的驅使,在理性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各種道德規(guī)范就會被摧毀,人又將回到獸的時代,這不僅不是人性的解放,而是人性的迷失”[11]。因此,沉浸在性欲望中的盧里盡顯動物本能,任由自由意志掌控自我。文學倫理學批評認為,人是斯芬克斯因子的存在,而斯芬克斯因子由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兩部分構成。當人性因子控制和約束著獸性因子,人便成為倫理人,能做出正確的倫理選擇,身上也就會綻放出人性的光輝。但當獸性因子操控了人性因子,人便失去理性意志,表現出動物性本能的自然意志或自由意志,從而導致倫理混亂和倫理沖突,做出錯誤的倫理選擇[14]。盧里在性欲面前,缺乏理性意志,任由其獸性因子掌控心理和行為,從而在失去作為人的倫理意識的同時,將師生之間的倫理關系陷入困境,也使自己陷入道德的泥潭,成為眾人唾棄的對象,遭遇被孤立被解職的境地,人生開始走向恥辱狀態(tài)。正所謂“倫理身份的變化往往直接導致倫理混亂”[11],盧里從一個有一定社會地位的大學教師淪落為一個濫用職權、強奸女學生的道德敗壞之人,破壞了師生之間既有的倫理秩序,導致倫理混亂,自身人生的污點更是難以抹除。
最后,作為南非白人,盧里對后種族隔離期的新南非社會狀況缺乏應有的認知,從而導致其死守往日象征權力和地位的白人身份,固守不合時宜的白人身份意識,導致其進一步進入倫理困境。聶珍釗認為,“不同歷史時期的文學有其固定的屬于特定歷史的倫理環(huán)境和倫理語境,對文學的理解必須讓文學回歸屬于它的倫理環(huán)境和倫理語境,這是理解文學的一個前提”[11]?!稅u》的故事發(fā)生在種族隔離制度廢除后的新南非。隨著曼德拉上臺,一系列提升黑人權益的改革措施得以實施,黑人地位日益增長,白人不僅無法再以主人地位奴役黑人,而且也逐漸喪失種族隔離時期的特殊權益。然而,盧里對此卻并不明晰。他仍幻想往日當主人當老爺的感覺,在與黑人佩特魯斯去集市幫露西出售農產品時,他任由佩特魯斯打理一切,自己只坐一旁暖手,感嘆日子還和“從前”一樣,主人享受仆人的服侍。當他對于暴行發(fā)生之時佩特魯斯不在農場且事后保持緘默而心生怨憤之時,他無比懷念“過去”,暢想著“要是在過去”,就可以“大發(fā)雷霆地跟他徹底攤牌,讓他卷鋪蓋滾蛋”[13]150-151。甚至在遭遇黑人暴行之時,他仍抱著殖民有功的言論,悲嘆于“那旨在普度眾生的巨大的事業(yè)”未能成功教化黑人[13]124。在露西遭遇輪奸后,他再三要求女兒報警,用法律伸張正義。然而,在種族隔離期的南非,黑人遭受的虐待、歧視和野蠻又何曾得到正義的伸張?盧里無視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以及隨之發(fā)生的黑人和白人地位和權力的變化,一味幻想將行使報復性正義的黑人繩之以法。相比之下,露西有深刻的洞見。露西反對沒有盡頭的冤冤相報。她選擇不報警,是希望在國家追求民主和諧之際不讓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強奸激化種族矛盾,否則暴力將無限循環(huán)下去。盧里的伸張正義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白人身份的張揚和對黑人身份的慣常貶低。白人的暴力是正常的,而黑人的暴力必須得到應有的懲罰。如前所述,他的種族主義思想根深蒂固。盧里對白人身份的固守和其面對黑人時的錯誤選擇,實則是對白人特殊權力和優(yōu)越地位的固守,從而使他與變化了的時代格格不入,進一步陷入倫理困境。
可見,盧里對于自己的每一個身份都未能遵守相應的倫理和道德規(guī)范,并均做出了錯誤的倫理選擇。作為父親,他未能關心陪伴女兒成長,并對成年的女兒橫加干涉,企圖影響女兒的獨立思考和選擇;作為教師,他違背師生倫理規(guī)范,不僅亂給學生分數,更是侵犯學生;作為白人,他固守白人身份意識,在種族隔離制度廢除后的新南非,他仍然抱持種族主義觀念,以特權者自居,不能正確認識新型的種族關系。根據文學倫理學批評,倫理身份的混亂必然導致倫理秩序的混亂,倫理困境也由此產生。盧里倫理身份意識的困惑致使其未能正確進行倫理選擇從而導致人生的倫理困境??梢?正確的倫理身份意識和倫理選擇是人暢快存在于世的重要基礎。
按照文學倫理學批評的闡釋,“由于理性的成熟,人類的倫理意識開始產生,人才逐漸從獸變?yōu)槿?進化成為獨立的高級物種。把人同獸區(qū)別開來的本質特征,就是人具有理性,而理性的核心是倫理意識”[11]。也即:人之所以為人,而非動物,是因其具有理性,而擁有倫理意識是一個人擁有理性的最重要標志。作為文學倫理學批評的核心術語之一,倫理意識用來分析、評價和認知文學作品中人物的倫理品性和道德屬性,也是用來窺探作者和作品倫理訴求的關鍵?!稅u》中,盧里經歷了倫理意識的嬗變,從一個倫理意識薄弱、道德感底下的人逐漸發(fā)展成為一個擁有社會責任、關愛他人甚至動物的倫理人,實現了倫理意識的回歸。
盧里倫理意識的復蘇,源于其遭遇一系列的人生滑鐵盧:被迫解職、遭人唾棄、遭受暴力襲擊卻無處伸張正義、女兒被黑人輪奸之際自己束手無策、從驕傲自滿的白人大學教授淪為看狗人和黑人幫工,從地位和身份的特權階級淪為社會底層人。這些變故和變化了的身份讓他得以進行倫理反思和倫理頓悟,逐漸放低姿態(tài),開始以同情關愛之心對待他人,逐漸修復失序的倫理秩序。作為父親,盡管很難,但他設法嘗試接受女兒的意愿和決定。露西在遭受輪奸的創(chuàng)傷后,無論是不愿離開南非、還是堅持生下孩子并嫁給黑人佩特魯斯做第三任妻子,盧里最終都默許了,并決定要照顧好未來的外孫。為照顧女兒,同時又不干涉女兒的自由生活,他賣了城里的房子,居住在離女兒不遠的地方。同時,他也開始懂得去欣賞作為鄉(xiāng)下女的女兒之健康美,也領略到了之前所不屑的鄉(xiāng)村生活之美,認為露西在田間勞作的場面堪比一副杰出畫作。[13]281曾經那個倫理越位、想憑自己意愿掌控孩子的霸道父親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懂得理解和尊重孩子,并默默關愛孩子的慈愛父親,父女關系得以恢復該有的倫理秩序。
作為昔日的教師,對于自己誘奸妙齡學生的過往,盧里一改往日將這種亂倫愛欲視為浪漫愛戀的體現,開始反思自己的過錯,在深刻認識到到自己的行為給梅拉尼及其家人帶來的傷害后,他找到梅家,給梅父母下跪,道歉謝罪,并最終得到其家人的原諒。盧里意識到自己對學生一廂情愿的愛戀行為實則是性欲驅動下的動物本能,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獸欲,不僅違背師生倫理禁忌,也違背了愛情倫理,這不僅與愛戀自由毫無關系,而且是對正常師生倫理關系的破壞,是對梅身體的侵犯和精神的傷害。盧里的倫理反思和道歉行為體現了他人性因子的復蘇,理性意志占據了上風,讓我們看到他人性中的光輝一面。
作為白人,盧里同樣經歷了倫理頓悟的過程。他逐漸認清了社會的發(fā)展和變化,以及隨之而來的白人和黑人身份地位的改變,并有意識地適應這些變化。后種族隔離時代,黑人和白人努力跨越歷史和現實的種族罅隙、攜手建設共同的家園是新南非走向和平民主新生活的美好愿景。而盧里最終默許露西對黑人強奸犯的寬恕,以及自愿入住鄉(xiāng)下,守護女兒,做黑人的下手,決意做個稱職的外公。這些都可以被看作是盧里放棄白人特權,不再固守高人一等的白人身份,轉而接受與黑人和平相處的跡象。盡管小說直到最后,也未能讓讀者看到明朗的種族和解景象,然而,讀者卻也清楚地看到了露西和盧里為此景象所做的努力?!巴ㄟ^不歸還暴力來阻止暴力的延續(xù)”[15],并且從個體出發(fā)探索種族和解的途徑。盧里父女的行為為新南非倫理環(huán)境下白人的倫理選擇提供了可資效仿的參考模板。廢除了種族隔離制的新南非,不再有白人和黑人的倫理身份之別,大家擁有統一的新的倫理身份——南非人。這,便是盧里的第三個層面的倫理覺醒。
盡管人生走向低谷和恥辱狀態(tài),但這卻給盧里提供了一個進行倫理反思的契機,并在反思中實現了倫理頓悟,倫理意識得以回歸。經歷過倫理混亂和錯誤的倫理選擇之后的盧里,開始懂得體味他人的痛苦和心境,面對自身多重的倫理身份,開始了理性的倫理選擇,做出了符合其倫理身份的規(guī)范行為,逐漸成為一個倫理人。不僅如此,他與動物也具有了情感聯系。阿特瓦爾指出,大衛(wèi)·盧里道德的提升主要通過他對動物態(tài)度的變化來衡量的[16]。從喜歡吃動物的肉、對動物福利倡導者嗤之以鼻,到對于待屠殺的動物產生憐憫和同情、不愿意看到死去的狗尸被隨意對待,并與狗產生情感的交流,盧里實現了與動物的跨物種共情,并達成了與他人、與社會的和解。
庫切在《恥》中刻畫了一個道德上明顯有瑕疵的主人公,并通過呈現他的道德提升達成作品的倫理滲透。那么庫切塑造具有多重倫理身份的主人公,并呈現其倫理選擇的變化和倫理意識的嬗變,其倫理旨歸何在?又試圖帶給我們什么樣的啟示?
縱觀整部小說,庫切力圖表達的絕非只是一個個體人生的起伏和命運的多舛,其中飽含了他對人與人之間、種族之間以及人與動物之間倫理關系的深刻探索和反思??偟膩碚f,庫切希冀通過盧里的人生軌跡,傳達出人應該如何運用理性意識解決身份困惑并做出正確的倫理選擇。
首先,在個體層面,小說試圖傳達通過理解與尊重構建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系和倫理秩序的重要性。關系中的個體不能以自我意識為中心,不能試圖左右別人的意志,操控別人的思想和行為,即便是對待家人也是如此。作為離異獨居的男性,盧里與妓女索拉雅的關系一直維持得很好,兩人各取所需,和諧相處。然而,當盧里偶遇帶兒子購物的索拉雅后,后者為保護個人和家庭隱私離開其所服務的機構,意欲斷絕與盧里的錢色交易。但盧里卻窮追不舍,私自動用偵探調查索拉雅,甚至將電話打到她家里。這致使索拉雅怒不可遏,呵斥盧里不要再騷擾她,兩人從此決裂。顯然,在這段關系中,盧里未能意識到索拉雅的獨立個體身份,肆意僭越兩人之間的商業(yè)關系,對索拉雅的意愿缺乏尊重,侵犯其隱私。同樣,在家庭內部,盧里試圖以家長權威掌控女兒露西的意愿和選擇,導致父女關系緊張,女兒對父親產生排斥和疏遠。不過,在反復的人際關系失敗中,盧里有所頓悟,開始嘗試理解女兒,站在女兒的立場看待問題,并積極成為一名關愛、守護女兒的慈父。小說尾章里,我們看到了逐漸走向和諧的新型父女關系。小說透過盧里的人際遭遇,很好地傳達了只有尊重他人、避免倫理越位方能達成和諧的人際關系。
其次,在社會層面,小說主張個體要堅守自身的倫理身份規(guī)范,做出與身份相契合的倫理行為。盧里違背作為教師的職業(yè)操守和倫理規(guī)范,將與女兒年紀相仿的學生梅拉尼視為情欲發(fā)泄對象,數次與之發(fā)生性關系,踐踏了師生之間的倫理規(guī)范,傷害了對方及其家人,同時也將自己置于敗壞師德、受人唾棄的糟糕境地,丟掉了工作、名譽和地位。小說對盧里誘奸行為的批判不僅將其視為對職業(yè)身份的背叛,還將其視為父女亂倫,是父親對女兒的身體侵犯,因而批判力度更進一步。小說以盧里的視角,多次展現梅拉尼作為女兒身份的在場,如他在露西房間的床上對梅做愛;對梅說話時“像是個哄騙孩子的父親”[13]26;試圖安慰她時“差一點就要說:‘跟爹地說說出了什么事’”[13]34。小說對盧里的雙重亂倫行為的批判充斥字里行間,同時展現了對其發(fā)生原因的深入剖析,并試圖帶給讀者諸多啟示:作為高級知識分子,盧里竟能無視倫理規(guī)則,誘奸作為學生和“女兒”的梅拉尼,犯下雙重亂倫之罪,究其緣由,實則源于其缺乏理性意識,人性因子被獸性因子所主宰和操控,任由非理性意志和動物本能行事,從而淪為欲望的奴隸,做出錯誤的倫理選擇。因而,確認自身的倫理身份,并加強自我倫理意識,依靠理性的力量抗衡自由意志,從而做出符合規(guī)范的倫理選擇,并積極承擔與身份相契合的道德責任與義務,這是我們立足社會、建立良好社會關系所需要重視的。
此外,小說在新南非這一特殊倫理環(huán)境下探討了如何構建種族間的和諧關系,恰如柏克瑪所言,“如何根據南非的過去和暴力的當下來思考和討論新南非正是庫切在小說《恥》中所探討的主題”[17]。結束了數百年的白人統治,新南非終于贏來民族統一的曙光,國家開始走向民主和和解進程。然而,當家做主的黑人無法對曾經所遭遇的深重災難一筆勾銷,深藏心底的仇恨之火無法熄滅,新南非的民主進程任重而道遠。庫切描寫露西遭遇黑人報復性輪奸,藝術性地呈現了當下新南非客觀存在的矛盾,并將盧里父女推入矛盾沖突的漩渦之中,考察他們的不同反應和選擇,并希望甄別出符合倫理語境的抉擇。面對黑人的暴力,盧里尋求報復性正義,而露西選擇寬恕和和解。庫切將人物的選擇放在特定的社會背景下,試圖傳達:種族之間的對抗性、報復性行為無法化解根深蒂固的種族矛盾,只有倡導多元寬容的思想才能實現種族融合,正所謂“寬恕與和解話語在過去10年中作為與殖民主義遺產不斷斗爭的國家在進行種族間談判時最有力的話語”[18]。露西視和平為最高理想,“為了獲得和平,我準備去做任何事情,準備做出任何犧牲”[13]269。在她看來,面對脆弱的新南非民主進程,唯有學會寬恕,才能避免走進暴力循環(huán)的死胡同,才有實現真正和解、走向和平發(fā)展的希望。在此,庫切以白人個體露西的選擇,對于國家重建時如何對待沉重的歷史負擔問題提出了方案,那就是個體要破除白人/黑人之間的倫理身份藩籬,像露西那樣,勇于承擔起倫理責任——對種族他者的倫理責任。小說將和解與對他者的責任聯系在一起,展現出理性思考和倫理責任對于創(chuàng)造族群和解奇跡的可能。
除了探索人際間和種族間的倫理關系,《恥》同樣思考人與動物間的倫理關系。在庫切的創(chuàng)作中,動物始終占據重要一隅。庫切曾在談話中悲嘆于“人類和動物之間的聯系存在嚴重缺失”[3]598,深切地關注動物境遇并持久地思索人與動物之關系?!稅u》通過將主人公大衛(wèi)·盧里的道德提升與其對動物態(tài)度的改觀并行敘述,使其從一個純粹的動物消費者轉變成一個積極與動物進行情感交流、尊重動物生命和尊嚴的動物關愛者,試圖引領讀者思考人對動物的態(tài)度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其自身的道德完整性及其身心的和諧,并進而影響其社會身份的建立,從而深切地領會到人應該對動物承擔起怎樣的倫理責任。庫切將動物視為人類的同伴物種,主張人類應該摒棄“中心”思維,取而代之地發(fā)揮其“主體”意識,在人與動物的關系中做出正確的倫理選擇,踐行自身動物保護者和關愛者的倫理身份。
《恥》在重大的政治和歷史議題包裹下,深藏對倫理和道德的探索與關切,有著鮮明的倫理取向。在庫切看來,人既是一種生物性質的存在,更是一種社會和倫理的存在。因此,他在創(chuàng)作中持續(xù)關注人之為人的倫理要義?!稅u》具有豐富的倫理價值與時代意義,其對人的倫理身份、倫理選擇和倫理責任等的探討引人發(fā)省,激發(fā)了讀者真誠的倫理愿景,使其意識到保持清醒的倫理意識和做出明智的倫理選擇的重要性,同時,也能認識到人不僅對自己的家人負有倫理責任,對一個更大的家庭也應該承擔起責任,這個家庭包括任何意義上的“他者”,甚至動物。因此,《恥》通過描摹主人公的道德發(fā)展軌跡構建了一幅動態(tài)的倫理圖景,引領世人思考自身在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動物乃至自然等交互關系中所應該承擔的倫理責任,體現了庫切這一具有高度倫理意識的作家的倫理情懷和價值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