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詣
作為一種現代病,在城市中,人們已經意識到并普遍接受心理問題的存在,心理咨詢師也成了新興的熱門職業(yè)。然而,在廣袤的鄉(xiāng)鎮(zhèn)地區(qū),心理問題仍在被污名化。其中,青少年的心理問題尤為突出。
舒懷和薇薇是一座小鎮(zhèn)上的心理咨詢師,互聯網連接起她們和各種各樣的咨詢者。在這份職業(yè)中,她們窺見人間百態(tài),盡其所能為小鎮(zhèn)居民提供科普和援助,也在其中反思和療愈自身。
禾川鎮(zhèn)很小,它所在的江西省永新縣,三面環(huán)山,前幾年,才剛剛通了高速公路。舒懷和薇薇就是在這個鎮(zhèn)子上,做著心理咨詢的工作,咨詢的對象通常是鎮(zhèn)上的青少年們。
這些少男少女,有的厭學,有的抑郁,有的沉迷游戲。他們大多失學在家,作息紊亂,不與人交流,被父母強制送來做心理咨詢。盡管表現不同,根源卻差不多:據舒懷觀察,要么是父母控制欲太強,要么就是幼時缺少陪伴。
這里的家長們相信學習改變命運,把對未來生活的期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每一年高考季,縣里的狀元是誰,誰家孩子考上了清華北大,誰家孩子又考上了985,都是人盡皆知的大事件。
然而,在這些“成功孩子”的背面,是那些被家長寄予太高期望,被過度控制,被反復拿來跟其他家孩子比較,又或是努力過卻不被認可的孩子。他們的父母關心成績和排名甚于他們內心的感受,最終在青春期和更年期的雙重發(fā)酵下,誕生出一個個“問題兒童”和一段段破碎的親子關系。
這里也有不少留守兒童,由于缺少父母的引導和關愛,很容易“長歪”,成為所謂的“壞孩子”:男生斗毆打架、逃課去網吧、搞小群體,女生談戀愛、化妝打扮、炫耀男朋友。無奈之下,父母將這些“壞孩子”送來做心理咨詢。不過,他們的主要目的還是希望孩子能變“好”,能“走正道”,乖乖回去讀書上課,而不是關心孩子的心理狀況到底如何。
五年前,舒懷和她的女兒,也正是這樣的“問題家庭”。那時她已是一位頗受學生歡迎的中學語文老師,卻在和女兒的親子關系中束手無策。舒懷從小就要強,現在每天督促女兒做功課。但女兒不像她,天性散漫。舒懷為此著急上火,有時女兒想和她吐露心事,她也完全聽不進去,只會和女兒說:“你好好學習就行了?!本枚弥畠壕筒辉冈俑v話。
最焦慮的時候,舒懷失眠、厭食,體重噌噌噌往下掉。她找到自己之前的導師,也是一名心理咨詢師,尋求幫助。導師建議她去考個心理咨詢師證,也許能幫助她調節(jié)心理狀態(tài)。舒懷想,這也是給女兒做個好好學習的示范,于是,她開始了心理咨詢師的道路。
舒懷剛考證那會兒,小鎮(zhèn)的心理咨詢領域還是一片空白。一方面,線下咨詢資源極其匱乏;另一方面,小鎮(zhèn)居民對心理健康問題的認知度普遍較低。在這種條件下,鄉(xiāng)鎮(zhèn)心理咨詢的發(fā)展不容樂觀。
線上平臺的穿針引線打破了這個困局,隱秘的心理需求有了傾訴的出口,舒懷和薇薇也有了真正實現第二重身份的可能。
舒懷發(fā)現,很多青少年的心理問題,根源在上一代。而小鎮(zhèn)的中年夫妻,亦有很多飽受婚姻關系的困擾,但并不是所有出了問題的家庭都愿意向咨詢師求助。這背后,是小鎮(zhèn)人對于心理咨詢的陌生,以及心理問題在中國廣袤鄉(xiāng)鎮(zhèn)地區(qū)的長期被污名化。
小鎮(zhèn)上的人能在家門口附近找到心理咨詢師,第一入口還是互聯網。他們根據舒懷在網站、微信公眾號等平臺上留下的聯系方式,找到她,傾訴自己的苦惱。相比在城市,他們更愿意與舒懷在線上建立聯系,約定線下見面。來訪者大部分是家長,學歷不高,為了孩子的教育問題找來。70%的來訪者幾乎都把尋找心理咨詢當作求救的最后幾步,既有試試看的意思,也抱有很大的勇氣。
舒懷曾接到過一個電話,來電者是一名做泥水匠的農民工,他的女兒有比較嚴重的心理問題,問舒懷什么時候有空,他想帶女兒去見見舒懷,讓她幫忙開導開導。等線下見了面,舒懷才知道:對方因為女兒的情況非常著急,就抱著試試的心態(tài)打了電話。經過安撫,女孩的心情平復了一些,舒懷才離開,這也算是扶了這個處于沖動中的青春期女孩一把。
雖然薇薇入駐時間較短,接手的案例不多,但她還是堅持在平臺上回答來訪者留下的問題。在現實工作中,她其實是看不到人們的心理問題的,但在互聯網平臺上,她才發(fā)現在正常的社會運行軌跡之下,潛藏著這么龐大體量的心理訴求。
在做心理咨詢的副業(yè)前,薇薇在縣里的特殊教育學校當老師,班上有自閉癥兒童、智力低下兒童,也有聾啞兒童。薇薇常常感到,盡管這些孩子在身體或精神方面有一些殘缺,心思卻比一般孩子敏感細膩很多。
有一年臨近父親節(jié),薇薇講課時隨口說道:“爸爸都是非常愛我們的?!痹捯粑绰洌谒赃叺囊粋€小男孩突然小聲啜泣起來。一問才知道:小男孩的爸爸在外面打工,一年只回來一次,她說的話讓小男孩想起自己的爸爸了。也有一些失聰的孩子,有時候會跑過來問薇薇:“老師,剛剛有一些人在盯著我看,他們是不是在議論我?”
這些孩子也因而更容易產生心理問題。來到特殊教育學校任教后,薇薇想,如果我懂一些心理健康的知識,是不是就更能懂孩子的心理了?于是她也成了一名心理咨詢師。
薇薇和舒懷清楚地感知到,這份工作給自己帶來的巨大改變。她們反復提到了一個詞:共情。
剛來到特殊教育學校,薇薇很不適應。孩子們的領悟能力較差,有的話她無論重復多少遍,孩子們似乎都記不住。一開始,她不能理解,以為孩子們是故意的。在接觸心理咨詢后,她逐漸理解了孩子,也理解了自己:“孩子有的時候也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會讓你生氣,再加上他們本來情況就比較特殊,不聽話也不一定是因為我能力不夠。我現在覺得他們只要在這里快樂學習就好了,成績什么的都不重要?!?/p>
她不僅能夠共情孩子,也能共情他們的家長。好幾次,她聽家長聊自己的家庭情況,聽著聽著,和家長一起哭起來。她相信這種共情是雙向的,“當我理解他們不易的時候,他們也懂得體諒我工作的不易。”
對舒懷來說,這種共情是從對女兒的傾聽開始的。從事心理咨詢五年后,女兒的成績并沒有像她想象的由于受到鼓舞而飛升。但現在,她已經沒那么在意女兒的成績了。接觸了越來越多的青少年心理案例后,舒懷逐漸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教育心態(tài)是不健康的,“我之前覺得她作為我的女兒一定要有出息,現在就覺得她對自己的狀態(tài)滿意就好?!?/p>
女兒悄然發(fā)現,那個過去只關心學習、推著她往前走的媽媽,竟然愿意坐下來聽自己講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