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祎
皮日休(約838—約883),晚唐詩人,儒學者,字襲美,號逸少,復州竟陵(今湖北天門)人,遠祖為襄陽太守,自稱襄陽人,因曾居襄陽鹿門山、號“鹿門子”。皮日休與陸龜蒙齊名,世稱“皮陸”。
皮日休著有《皮子文藪》10卷,收其前期作品,為皮氏唐懿宗咸通七年所自編?!度莆摹肥掌と招菸?卷,其中有散文7篇,為《文藪》所未收?!度圃姟肥掌と招菰?,共9卷300余首,后8卷詩均為《文藪》所未收。
皮日休一直有用世之志,咸通七年(866)入京應進士試不第,退居壽州(今安徽壽縣),在此自編詩文《皮子文藪》,而讓他一時名氣四起。咸通八年(867),再試科舉,以榜末進士及第。咸通九年(868)東游,至揚州、鎮(zhèn)江至蘇州。咸通十年(869)任蘇州刺史從事,也就在這個時期與陸龜蒙相識知交。其后,皮日休入京為太常博士,出為毗陵副使。乾符五年(878),黃巢軍下江浙,皮日休為黃巢所得,《舊唐書》《資治通鑒》于《北夢瑣言》《唐語林》等正史與雜史筆記,都有皮日休參加黃巢起義的簡要記載,《唐才子傳》等則說他被迫入黃巢軍,任翰林學士。中和三年(883),黃巢敗亡后,皮日休下落不明。
現(xiàn)存皮日休詩文大多是早期的作品,作于他參加黃巢起義軍以前。皮日休的文學主張,強調文學作品的思想內容和批判精神。他的詩文為有所為而作,多抨擊時弊、同情人民疾苦之作,反映了晚唐的社會現(xiàn)實,暴露統(tǒng)治階級的腐朽,而多關于社會民生的深刻洞察和思考,具有十分鮮明的人文主義色彩。他的詩文兼有奇、樸二態(tài),亦即兩種不同風格:一種繼承白居易新樂府傳統(tǒng),以《正樂府》十首為代表;另一種走韓愈逞奇斗險之路,以在蘇州時與陸龜蒙唱和描寫吳中山水之作為代表。劉揚忠先生認為:在咸通至天祜時期眾多的作家中,才氣橫溢的皮日休自拔于流俗,矯首高歌,以其憂國憂民的杰出詩文,成為當時的冠冕。
魯迅最欣賞皮日休的小品文,他說:“唐末詩風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輝。”而《皮子文藪》與羅隱《讒書》、陸龜蒙《笠澤叢書》中的小品文,“并沒有忘記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鋒芒”(《小品文的危機》)。皮日休的思想,在唐代文人中少有的激進,其古文中既有理性化的明道訴求,又有高度感性化的憤激情緒,二者糅和而不免沖突,形成了《皮子文藪》的獨特面貌。
此輯四篇文章,陳冠明先生的論文,其余皆論詩,切入角度各異,因此,雖然四文同陳,讀來而并無重復感也。
——王志清(南通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王維研究會副會長)
皮日休在《皮子世錄》中說:“以遠祖襄陽太守,子孫因家襄陽之竟陵,世世為襄陽人?!毕尻栐谔拼粚儆诮系?,而是隸屬山南道,他不是江南人卻勝似江南人,他對江南情有獨鐘,與吳地淵源深厚,江南也成全了他。
皮日休一直有志用世,咸通七年(866)入京應進士試不第,退居壽州(今安徽壽縣,這大概是初到江南的皮日休),在此自編詩文《皮子文藪》,一舉成名。咸通八年(867年),再試科舉,以榜末及第進士。咸通九年(868年)東游,南下一路游山玩水,“浮汴渠,至揚州,又航天塹,從北固至姑蘇”。咸通十年(869)到任蘇州刺史從事,在人浮于事的職位上,無法大展宏圖,深感前途渺茫對未來也盡失所望,整日價便以游太湖、訪寺廟為趣,然還是不改其建功立業(yè)、有補于世的幻想,不變其“天之利下民,其仁至矣”的民本思想。
千百年來,在許多文人對江南心馳神往的選項中,免不了會“有美一人,清揚婉兮”。因此,描寫江南美女的篇章自古有之,到了唐代幾乎甚囂塵上。杜甫的《壯游》,李白的《越女詞五首》,白居易的《清明日觀妓舞聽客詩》,杜牧的《杜秋娘詞》,王昌齡的《浣紗女》,陸龜蒙的《美人》等,都分別對吳娃、吳姬、越艷等由外而內地進行了刻畫,凡此種種的人面桃花,都別有一番情趣與意境。這其中最典型、最集中、最動人的就是西施,“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皮日休作為晚唐詩人的一股清流,緊盯吳越春秋,矚目沉魚之容,固然我見猶憐,但他的《館娃宮懷古五絕》卻構思奇崛,不落窠臼,表面上好像是羈旅行役之詞,實際上是憤世嫉俗之作。
綺閣飄香下太湖,亂兵侵曉上姑蘇。
越王大有堪羞處,只把西施賺得吳。
鄭妲無言下玉墀,夜來飛箭滿罘罳。
越王定指高臺笑,卻見當時金鏤楣。
半夜娃宮作戰(zhàn)場,血腥猶雜宴時香。
西施不及燒殘蠟,猶為君王泣數(shù)行。
素襪雖遮未掩羞,越兵猶怕伍員頭。
吳王恨魄今如在,只合西施瀨上游。
響屟廊中金玉步,采蘋山上綺羅身。
不知水葬今何處,溪月彎彎欲效顰。
題目中的“五絕”應該是五首的意思,事實上這是一組七絕。館娃宮是春秋時期吳王夫差為西施建造的華麗宮殿,故址在今蘇州市西南靈巖山上。據(jù)《吳越春秋》和《越絕書》記載,越王勾踐采納了文種大夫“遺美女以惑其心,而亂其謀”的策略,主動把苧蘿村的“浣紗女”西施獻于吳王,見此絕代佳人,“吳王大悅”,“從此君王不早朝”。伍子胥力諫,吳王不聽,結果就是越師滅吳。這五首思古寄慨之作,是皮日休在蘇州任職時,因尋找館娃宮舊跡而作。
其實,白居易對館娃宮早就仰慕目久,他在《憶江南詞三首》之三中,對此感慨萬千: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他回憶的重點是享樂,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再喝一喝吳宮的美酒春竹葉,看一看吳宮歌舞的芙蓉朵朵。而皮日休與他截然相反,面對館娃宮昔盛今頹的變化,不僅有對世事滄桑的無奈慨嘆,更表現(xiàn)出對國破家亡的歷史追責。一邊已是短兵長戟,一邊還在輕歌曼舞,他怒火中燒,怒不可遏,直接寫出“血腥猶雜宴時香”的殘酷事實,告知人們其間的必然因果。“不知水葬今何處,溪月彎彎欲效顰”,當年吳國的輝煌歲月早已隨風而逝,沒想到還有人試圖效顰、重走老路,這表面上是明嘲夫差,實際上是暗刺唐朝。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悲劇不就是吳王和西施的翻版嗎?詩人的深意還不是停留在這個層面,而是旨在告誡晚唐王朝的統(tǒng)治者要從中吸取教訓,不要讓自己的驕奢淫逸成為自我的掘墓人。
自安史亂后,唐朝盛世風光不再,到了晚唐時期,已經(jīng)日薄西山,藩鎮(zhèn)割據(jù),烽火連天,大權旁落,無力回天,整個大唐王朝已在風雨飄搖中奄奄一息,大廈將傾。皮日休希望自己能夠有所作為,無奈官運不暢,所處角色一直難以撐起自己的鴻鵠之志,遑論補天之舉。這樣,淤積于衷的家國情懷只能在內心盤旋,無法酣暢淋漓地找到奔涌的出口,也就只能在訪古懷古中,借古喻今,借古諷今,借古啟今,寄托人生抱負?!躲旰討压哦住吩娫疲?/p>
萬艘龍舸綠絲間,載到揚州盡不還;
應是天教開汴水,一千余里地無山。
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
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
汴河,也就是大運河。前一首是客觀敘述歷史事實,后一首則說出隋朝滅亡的根本原因。他認為,隋朝滅亡關鍵不在于這條隋唐大運河,而在于昏君的利令智昏。隋煬帝“若無水殿龍舟事”,也不至于“反算了卿卿性命”。也就是說,隋煬帝開發(fā)了史無前例的隋唐大運河,其功德是無量的,在這一點上確實可以與大禹比肩。事實上,隋唐大運河作為南北交通的大動脈,不僅促進了國家統(tǒng)一和南北交流,也帶動了沿岸城市的發(fā)展,催生了北京、杭州、揚州、淮安等一大批運河名城的相繼崛起。“至今千里賴通波”,運河上下,奔流不息,商旅往返,船乘不絕,要是沒有這條便捷的水道,如今南北的水路交通是無法想象的。因此,皮日休對隋煬帝疏通水利是非常贊成的,但對他的荒淫無度也是激烈反對的。如今晚唐王朝已經(jīng)窮途末路,也走上了亡隋的老路,可對于歷史的鑒戒,許多人并不敏感,唯有皮日休敢于通過詩歌的形式重申這一教訓。告訴人們,即便是位居九五之尊、執(zhí)掌生殺大權的國君,如果不以國家民族的大義為重,不念天下小民的利害,而濫施淫威,倒行逆施,那么“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有不為堯舜之行者,則民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不為甚矣?!保ā对r》)魯迅先生在《小品文的危機》一文中,對這種敢于直面現(xiàn)實的精神非常贊賞,認為皮日休“并沒有忘記天下,正是一塌糊涂泥塘里的光彩和鋒芒?!?h3>聚焦點于蓮花上的寄情明志
皮日休與許多文人一樣,都特別喜歡荷花。荷花別名甚多,蓮花、芙蓉、芙蕖、菡萏、水芝、靈草等,從古到今都非常執(zhí)著地活躍在古人的詩作之中。在古人心中,荷花絕對至高無上,他們相親相愛融為一體,一而二二而一,既然荷花已經(jīng)成為自己的化身,那么,一枝獨秀、傲視群芳也就不言而喻了。
皮日休對荷花的喜歡顯然也是受到中華人格的濡染,當然也與唐王朝已近暮年有關,更與他潔身自好有關。他行走官場多年,看到太多的互相傾軋、爾虞我詐,但始終一身正氣,走在人間的正道上,揭時弊,倡清廉,恤百姓,許多詩作都體現(xiàn)出這個羸弱書生越挫越勇的毅力和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而這一點恰恰與荷花不謀而合。江南滿目都是盛開的荷花,“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看到荷花朵朵清麗,翩翩翠蓋,亭亭玉立,他自然喜不自禁,愈發(fā)喜歡,時不時地就會揭示出它們不同凡響的奪目神采。《送從弟皮崇歸復州》云:
羨爾優(yōu)游正少年,竟陵煙月似吳天。
車螯近岸無妨取,舴艋隨風不費牽。
處處路傍干頃稻,家家門前一渠蓮。
殷勤莫笑襄陽住,為愛南溪縮項鳊。
這是他在送弟弟回湖北復州竟陵的途中所作,沿途風景綺麗,佳絕江南,“家家門前一渠蓮”,含笑佇立,不染污泥,隨風飄蕩,蕩氣回腸,讓他幾乎“望之入神”,突然就想起自己住在襄陽時的情景,通過時間換空間,發(fā)現(xiàn)它們真的何其相似乃爾。
皮日休早年隱居在湖北襄陽的鹿門山,一直過著怡然自得的自在生活,后來闖入塵世中打拼,但對自己家里池塘遍植的荷花沒有片刻忘記,總是念茲在茲。據(jù)說好友吳融知道他家的荷花開放后,專門前往觀賞,為了共度共享此刻的美好,他特地寫了《高侍御話皮博士池中白蓮因成一章寄博士兼奉呈》,寄給千里之外還在長安的皮日休:白玉花開綠錦池,風流御史報人知??磥響窃浦袎?,偷去須從月下移。已被亂蟬催畹晚,更禁涼雨動褵褷。習家秋色堪圖畫,只欠山公倒接櫳。
應該說,吳蓉深知自己的朋友愛蓮心急,盼蓮心切,代之以看,代之以品,沒想到,自己見斯頓生憐愛之意,更沒想到,皮日休見到此詩,忽有返鄉(xiāng)之心。
無錫惠山寺,已有1500多年歷史。咸通十一年(公元870年)皮日休到此造訪,親賞劉宋時代所植的金蓮。據(jù)傳金蓮只有吳地獨有,獨標性靈,獨領風騷,色黃如水仙,蓮小多幽香,其蔓如荇,其頸堅挺。他見花生愛,筆隨情牽,當即賦詩一首《惠山聽松庵》:
千葉蓮花舊有香,半山金剎照方塘。
殿前日暮高風起,松子聲聲打石床。
來到這座古寺廟,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金蓮,叢叢翠綠荷葉,亭亭玉立荷花,嫩蕊凝珠,盈盈欲滴,清香陣陣,沁人心脾,陽光透過金剎照射到山腳下的一池方塘,映現(xiàn)出高大山寺的輝煌倒影。站在大殿門前可以看到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突然晚風勁吹而來,只聽得樹林里的松子撲簌簌地落在石頭上,濺起一陣陣清脆響亮的聲音。詩人以蓮花、山寺、泉塘、松子、石床、秋風構成了一幅山水寫意圖,雖取景面面俱到,但聚焦點還是在蓮花上,繪景不忘寄情,寄情不忘明志,“暗香浮動月黃昏”,就是那個從遙遠歲月流傳下來的一抹“舊有香”。千里伏脈,草蛇灰線,貫穿于全詩之中,綿綿不絕。它是沁人心脾的荷花幽香,也是感人肺腑的詩人心香。
皮日休“性嗜酒”,并非別人給他的評價或冠名,而是他自己為自己特別加注的。他在《酒箴》中說:
皮子性嗜酒,雖行止窮泰,非酒不能適。居襄陽之鹿門山,以山稅之馀,繼日而釀,終年荒醉,自戲曰“醉士”。
以醉為名,緣醉而去,不以醉悔,反以醉榮,我醉故我在,我醉故我行。他在《酒中十詠》里大序特序中說:
余飲至酣,徒以為融肌柔神,消沮迷喪,頹然無思。以天地大順為堤封,傲然不持,以洪荒至化為爵賞。
《鹿門夏日》中寫道:
滿院松桂陰,日午卻不知。山人睡一覺,庭鵲立未移。
出檐趁云去,忘戴白接冪。書眼若薄霧,酒腸如漏卮。
身外所勞者,飲食須自持。何如便絕粒,直使身無為。
漏卮難滿,喝酒無度,醉生夢死,渾渾噩噩,這便皮日休日常生活的剪影。
問題是到了江南以后,這種喜歡喝酒的風格,非但沒有收斂,反而更加放飛。“酒之所樂,樂其全真。寧能我醉,不醉于人?!彼翢o顧忌地把自己腌制在酒里,還不無驕傲地把醉酒情態(tài)涂抹在詩里,許多正兒八經(jīng)的文字都被他寫得東倒西歪。如此嗜酒如命,難道真是他的生命追求和人生夢想?我的答案是否定的。這種嗜好不是他與生俱來的本性,而是后來不得已而為之的結果。我們知道,在古人的概念中,凡郁郁不得志的正直之士,因為受到種種不公正的待遇,常常都會與酒結下不解之緣。如曹操所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短歌行》),李白也說“自古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將進酒》)。皮日休唯酒是求也是源于他內心的種種不如意,或者說是內心憤憤不平的外在表現(xiàn),酒對于他來說,不僅走形,更是走心,方圓世界,自有涵泳,俯仰之間,蔚為大觀。他的《春夕酒醒》:
四弦才罷醉蠻奴,醽醁馀香在翠爐。
夜半醒來紅蠟短,一枝寒淚作珊瑚。
這是皮日休的一幅江南醉臥的自畫像。皮日休是復州竟陵人,竟陵春秋時乃楚地,中原地區(qū)稱楚為“荊蠻”,故詩人自稱“蠻奴”。詩人在某個春天的晚上,醉后夜半醒來,看到“一枝寒淚”將欲盡,蠟脂已成美珊瑚,聯(lián)想到自己半世凄涼,不禁感慨萬千。已屆中年,壯志未酬,一事無成,但也無可奈何,所能做的只有麻醉自己,“借酒澆愁愁更愁”,于是喝酒就成了他人生的重中之重,也是痛中之痛。
皮日休也非常有意思,喝酒喜歡醉,寫詩喜歡醒,兩者之間自如切換,相輔相成。醒著才希望醉,何醉而不為?醉了,就是因為看重醒。醉在醒中醉,醒在醉中醒。醉醒難分離,詩酒相伴隨。也許只有在醉醒之間,才能激發(fā)起最純粹、最活躍、最神奇的內心狀態(tài),方可“才筆開橫,富有奇艷句矣”(《唐音癸簽》卷八)。
《閑夜酒醒》云:
醒來山月高,孤枕群書里。
酒渴漫思茶,山童呼不起。
這首詩前兩句主要寫醉后,筆調歡快;后兩句主要寫醒來,悲從中來。樂中有悲,在情感的變化中抒寫性靈;悲喜交匯,在情感的融通中發(fā)現(xiàn)領悟。因為自己晚上喝多了,醒來時候已經(jīng)是“山月高”,月光普照,夜靜山空,發(fā)現(xiàn)自己和衣而睡,居然以書為枕頭。因為酒喝得太多,這時口干舌燥,就想要點茶水潤潤嗓子,可任憑如何呼喊,書童就是沉睡不醒。寥寥數(shù)筆,情趣盎然,率性不羈,閑適灑脫。本以為這是詩人生活小品的記錄,其實這是詩人內心的透視。“世人皆醉我獨醒”,也許才是他真正想表達的想法,其實這也是他最難受的地方。當自己的政治抱負和人生理想,不能在無序的世界里找到落腳點時,他就只能在對酒當歌中尋找自我的平衡,這對于他來說,不啻很現(xiàn)實,而且很殘酷,終究是難以逃脫的心靈悲劇。
皮日休到江南的重要收獲就是與陸龜蒙結為至交,世稱“皮陸”。人間得一知己,等于一次精神的重塑,生命忽然有了光彩,煥發(fā)出歡樂、信心、希望與活力的創(chuàng)作能量。皮陸三年契交,他們志趣相投,形影不離,應該說,皮日休這時受到陸龜蒙的影響很大,在創(chuàng)作上增添了許多從容和淡定,語言也更加注重錘煉和壓實,后編為《松陵集》十卷,收集其中的300多首詩作,也就成為他在江南這段快意人生的一抹鮮艷的亮色。
江南的風物孕育著江南的美食,江南的美食展現(xiàn)出江南的美味。皮日休在蘇州任職期間,喜愛美食如饕餮,吃遍街頭小巷店,久經(jīng)考驗的味蕾更被磨礪得天下無敵,舌尖上的江南早已銘刻在記憶深處,從他的字里行間里隨時可以捕捉到美味無窮的妙筆生花?!遏斖怨抟笆呒媸狙攀?,用以酬謝》:
杖擿春煙暖向陽,煩君為我致盈筐。
深挑乍見牛唇液,細掐徐聞鼠耳香。
紫甲采從泉脈畔,翠牙搜自石根傍。
雕胡飯熟醍餬軟,不是高人不合嘗。
詩人極贊“雕胡”飯與“醍餬”粥,認為只有高人才能享用的主食。所謂“雕胡”,就是菰米,許多唐代詩人吃后都贊不絕口、念念不忘。杜甫特別思念菰米飯:“滑憶雕胡飯,香聞錦帶羹?!保ā督w臥病走筆寄呈崔、盧兩侍御》)王維也對此印象深刻:“香飯青菰米,嘉蔬綠芋羹?!保ā队位兴隆罚╆扆斆膳c皮日休也有“請君留上客,容妾薦雕胡”(《大堤》)的盛贊。
江南氣候濕潤,植被茂盛,水網(wǎng)密集,各類野菜非常豐富,各種水產也很有特色。《晉書·張翰傳》載,張翰在洛陽為官,思念家鄉(xiāng)的莼菜鱸魚,遂去官返鄉(xiāng)。皮日休在《西塞山泊漁家》中寫道:
白綸巾下發(fā)如絲,靜倚楓根坐釣磯。
中婦桑村挑葉去,小兒沙市買蓑歸。
雨來莼菜流船滑,春后鱸魚墜釣肥。
西塞山前終日客,隔波相羨盡依依。
寧靜祥和的小漁村,男子打漁,婦女紡織,小孩閑逛,老夫垂釣,婦女挑葉,小兒買蓑,各盡其責,各得其樂,一幅漁家樂的生動景象。“莼鱸之思”而讓皮日休有了“客”的感受,然與陸龜蒙形影不離,則又使他如在故里。皮陸兩情相悅,秉性相投,情同手足,論藝寫詩,不僅創(chuàng)作了許多優(yōu)秀的詩作,還創(chuàng)造了藥名離合的獨特詩體。其實,以藥名作詩古就有之。皮日休和陸龜蒙別出機杼,不是把藥名安插在單句之內,而是呼應在兩句的首尾之間,通過上句末字與下句始字的離合來呈現(xiàn)完整的中藥名。這種詩體形式的產生并不是憑空想象,而是與他們的患病息息相關。咸通十二年(公元871年)皮日休患眼疾,陸龜蒙亦受了風寒,因為經(jīng)常吃中藥,他們對中藥名也就如數(shù)家珍,一時興起,便常常以藥入詩。皮日休的《懷錫山藥名離合二首》,表面上是懷念與陸龜蒙一起訪問魏樸(唐末年間隱居毗陵鄉(xiāng)間的名士)后游覽惠山、錫山時情景,而實則隱藏著二人疾后那些經(jīng)常飲服的中藥之名:
暗竇養(yǎng)泉容決決,明園護桂放亭亭。
歷山居處當天半,夏里松風盡足聽。
詩中的藥名有:決明、半夏、白薇、石腦?;竟πХ謩e是:決明:清肝明目;半夏:化痰飲;白薇:化痰止咳;石腦:祛風濕、肢體麻木。這些正是治療皮日休眼疾及陸龜蒙寒濕癥狀的對癥之藥,他們因此被治愈,所以他們的感受也特別深。
有次皮日休看到溪水映著翠竹輕輕搖曳,落葉片片順流而下,不禁觸景生情,即興吟出一首七言絕句:
數(shù)曲急溪沖細竹,葉舟來往盡能通。
草香石冷無盡遠,志在天臺一遇中。
陸龜蒙聽后暗自佩服靈感迅捷,首尾相顧,行云流水,玄機暗藏,隱而不顯。當皮日休請陸龜蒙說出詩中的三味藥名時,陸龜蒙早就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說:“你的三味中藥名,分別是竹葉、通草、遠志?!逼と招萋牶蟠蠹淤澷p,喜不自禁。陸龜蒙也不甘示弱,也跟著賦詩一首:
桂葉似茸含露紫,葛花如續(xù)蘸溪黃。
連云更入幽深地,骨錄閑攜舊獵郎。
七言絕句渾然一體,手法獨特,暗藏心思,巧設玄機,皮日休對此也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其中隱含的三味中藥,應該是紫葛、黃連、地骨?!眱扇诵挠徐`犀,會心而笑,陶醉其中,自得其樂。這種藥名離合體確實帶有文字游戲的性質,在唐朝這個詩的國度里,肯定無法登上大雅之堂,但對于客觀記錄皮日休在蘇州的這一段生活趣事,應該功不可沒?!皽婧R宦曅?,滔滔兩岸潮”,皮日休生于末世,歷經(jīng)戰(zhàn)亂,人生坎坷,仕途困頓,遇見江南,滿懷赤子之心,在失望中尋找希望,因此,皮日休的詩歌江南,浩渺天宇,山水一色,江楓漁火,色彩斑斕,不僅是如夢如幻的自然江南,更應該是如切如磋的人文江南。
(作者系江蘇省博士后協(xié)會常務副理事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