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者曹植

陳雪婧 田恩銘

“以然諾許人”，“以節(jié)氣為本”，俠的形象在中國文學史中是一種持續(xù)性的存在。雖然史家往往不再以類匯聚，雜傳、小說、詩文中俠風俠氣一直都在傳承的路上。俠與義始終相連，如李德?！逗纻b論》所言：“義非俠不立，俠非義不成”，俠的形象或者是詩人的自我刻畫，或者是生活中的直接寫實。曹植筆下的少年因俠骨丹心呈現(xiàn)出“捐軀赴國難”的氣度；《三王墓》中的黑衣人敢于深入虎穴，義無反顧地為他人復仇成功；蔣防《霍小玉傳》里的黃杉豪士自發(fā)地為背叛的愛情出頭，讓霍小玉終于得見李益一面；鑒湖女俠秋瑾不僅揮筆將俠氣充溢詩情之中，更是仗劍走天涯，俠肝義膽付諸實際行動，譜寫出一曲又一曲動人心魄的愛國樂章。

古代詩人多將事功作為人生的第一追求，文學創(chuàng)作則常常是不得已而為之。因追求事功，俠義主題遂承載著他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我定位和人生企盼。詠俠詩是將士人理想與現(xiàn)實生活結(jié)合得較為緊密的專門題材。如汪聚應所論：“俠義傳統(tǒng)的影響與歷代任俠風氣的新變、現(xiàn)實政治、邊塞戰(zhàn)爭與俠義傳統(tǒng)的互動、文人任俠與邊塞建功立業(yè)的時代精神、創(chuàng)作主體和創(chuàng)作客體相互融合以及俠自身的復雜人格等等，都為詠俠詩的創(chuàng)作發(fā)展提供了深厚的社會文化土壤和積極的現(xiàn)實動因?！保ㄍ艟蹜取吨袊糯亗b詩史》，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P5）上述因素與俠的形象、俠的故事一旦融合，就會形成不同時期詠俠詩的特質(zhì)。

中國古代詩人群體不僅能鐵肩擔道義，而且能妙手著文章。本組文章均以詠俠詩詞為研究對象而聚焦于三位詩人身上。曹植、陶淵明、賀鑄創(chuàng)作詠俠詩詞以寄托自家心事。透過文本，曹植的期待及其遇挫過程一覽無遺，陶淵明發(fā)出“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的嘆息， 賀鑄則在激情勃發(fā)中呈現(xiàn)俠肝義膽。他們創(chuàng)作的部分作品如《白馬篇》《詠荊軻》《六州歌頭》早已成為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讀者閱讀這些圍繞經(jīng)典之作論述俠義主題書寫的文章，一定會釋卷而思。詠俠詩中既有英雄形象，又有家國情懷，家國情懷透過俠義精神的傳承而綿延不絕。

——田恩銘（黑龍江八一農(nóng)墾大學教授）

中國古典時代，被稱為詩人者多是不喜歡“詩人”這一稱謂的。在他們的心靈深處，實現(xiàn)治國安邦的大志才是第一要義，而屬文多出于自適和無可奈何，雖被附著“不朽”的價值。曹丕說：“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強調(diào)了文章的重要性，但他又說：“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士，惟立德?lián)P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章?！苯K于將文章降至第二等位置。曹植亦是如此，他在《與楊德祖書》中寫道：“吾雖薄德，位為藩侯，猶庶勠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哉！”這是他的心里話，也是那個時代人的一致思想。讀曹植的詩，這一點自然是可以體會到的，但我還是稱他為俠者和歌者。他是一個向往建功立業(yè)的戰(zhàn)斗者，一個對理想永遠充滿希望的歌者。過去讀文學史，時常習慣性地覺著曹植的一生是涇渭分明的兩個階段，現(xiàn)在卻模糊起來了。人生固可以階段分，但終是生命之整體。

《白馬篇》：俠者的形象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

少小去鄉(xiāng)邑，揚聲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

控弦破左的，右發(fā)摧月支。

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

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

邊城多警急，虜騎數(shù)遷移。

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

長驅(qū)蹈匈奴，左顧凌鮮卑。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

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俠士理想貫穿了曹植的一生，即便是不同環(huán)境下顯晦不同?！栋遵R篇》作于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是曹植報國理想的集中體現(xiàn)。雖然可能是以曹彰為原型，卻也將自家理想融入其中。誠如徐公持先生所論：

其如虹氣概，在曹植集中僅見。此“游俠”為誰？一般論者以為是曹植自己，無論其為誰，要之是曹植心目中正面人物形象，體現(xiàn)一種理想人格。（徐公持 《魏晉文學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版，P62）

全詩滲透著一種愜意的悲壯感，亦有少年意氣中的激情勃發(fā)。建功立業(yè)在當時離曹植并不遙遠，甚至唾手可得。這一方面使他得意，伴隨其父戎馬倥傯中讓他覺得自己可以馳騁沙場，一己才華有早已得到認可。他的父親曹操不僅認為他有文才，還覺著他是個“最可定大事者”，另一方面使他忘形，“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jié)”。同時又有結(jié)黨之嫌。在兩個方面的消長中，曹操終于失望于他的忘形。曹植成為嫡位之爭的失敗者，也與他的理想漸去漸遠了。

曹植是中古時期的一位杰出的詩人，無論在當時還是在后世都得到了普遍的認可。他與父親曹操、其兄曹丕并稱為“三曹”。以文學成就而論，當以曹植最高，尤其是在五言詩的創(chuàng)作方面。只是在人生之路上，相比之下他是最為曲折的，曹植早年意氣風發(fā)，恃才傲物中展示了貴公子的氣度不凡。后來因為與哥哥曹丕爭位而經(jīng)歷坎壈，詩歌就此分為兩段，前期則滿懷自信地抒發(fā)建功立業(yè)的渴望；后期則因身份的變化多涉兇險，戰(zhàn)戰(zhàn)兢兢而多幽怨之氣，讀其《贈白馬王彪》《野田黃雀行》可知。

《白馬篇》是曹植早期的代表作品，敖器之認為：“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風流自賞”（《詩評》），這段評語從《白馬篇》中就能體現(xiàn)出來。這首詩又名《游俠篇》，整首詩塑造了一個武藝精熟、為國獻身、視死如歸的少年俠士形象。從作品的字里行間能夠感受到曹植本人的影子，正如朱乾所說：“此寓意于幽并游俠，實自況也?！保ā稑犯x》）詩的前四句所寫的是游俠的出場。以游俠馳馬直入主題，引領(lǐng)全篇。白馬配上了金鞍，坐在上面的正是“幽并游俠兒”，一個奔馳的俠客形象就在動態(tài)中呈現(xiàn)出來了。中間十句是寫游俠的成長史。少小就離家而練得一身功夫，尤其以高超的箭術(shù)見長。言語錯落有致，“揚手”“俯身”之間就完成了活潑的形象書寫。接下來的十句是游俠的建功時刻。邊城戰(zhàn)事一起，游俠便應征入伍，在戰(zhàn)場上殊死拼搏。在家與國之間進行選擇的時候，義無反顧地“捐軀赴國難”。最后四句則是表述決心。一旦身列名籍，就要拋棄私情，為了國家利益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通讀全詩，我們仿佛看見了一個整裝待發(fā)的戰(zhàn)士在表達自己的決心，期待能夠有馳騁疆場的機會。以他人而寫自我是曹植詩歌中常見的寫法，翩翩少年在自己的舞臺上“揚聲沙漠垂”復“厲馬登高堤”，實際所表露的是馳騁沙場的英雄氣概。這首詩的特色有三：一是粗中有細，注重形象。全篇在寫游俠的勇武形象，卻只是抓住箭術(shù)一端。二是層次分明，詳略清晰。先是勾勒出一個奔馳的人物，而后從點點滴滴寫起，重在行為刻畫，文字頗有節(jié)奏感。三是手法多變，主題鮮明。詩歌以“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領(lǐng)起全篇，補敘與倒敘相結(jié)合，著力于鋪陳形象，而以為國獻身為主題。

魏晉時期，評價詩文重視辭采，與曹操相比，曹植的文學地位要高出很多。謝靈運就認為：“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占八斗”（無名氏《釋常談》），可見傾倒之至。鐘嶸將曹植列為上品，評價極高，云：“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zhì)”（《詩品》）。至于將他與孔夫子相提并論，則將其置于“文圣”的位置了，推崇之高，言語間就可以明了。曹植志在建功立業(yè)，并不想以文人自居，可是造化弄人，他只能把建功立業(yè)的宏圖寫在紙上，并停留在想象力的世界里。因此他也就成為政治場上的失意者，文學場上的成功者。只是這不是他想要的成功而已。

《白馬篇》是曹植理想的初步呈現(xiàn)，少年俠士征戰(zhàn)邊塞的英雄形象中寄寓著他的人生理想。正是因為有了理想的支撐，曹植對未來的人生充滿希望。曹植早年的詩，贈人之作較多，如《贈王粲》《贈徐干》《贈丁儀》等，當王粲、徐干、丁儀這些人懷才不遇，曹植總是苦心慰藉，讓他們對生活充滿憧憬，后來的他卻沒有人給以解脫心靈之孤寂，只能唱出壓抑中的一己之悲。讀《白馬篇》讓人覺得詩中有乃父風范，就抒發(fā)豪情及對人生的態(tài)度而言，這是不錯的。就文學史意義而言，“曹植《白馬篇》對魏晉南北朝的詠俠詩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極其重要的導向作用，在詠俠詩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汪聚應等《中國古代詠俠詩史》，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P199）袁淑《效曹子建白馬篇》、鮑照《代陳思王白馬篇》、沈約《白馬篇》等均是仿作。

《七哀》：俠者的期待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

借問嘆者誰，言是蕩子妻。

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

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

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

由游俠到思婦的視角變化，亦是由“俠”到“客”的變化，乃是詩人理想由顯到隱的表征。棄婦詩在《詩經(jīng)》就已出現(xiàn)，《谷風》《氓》都是此類。棄婦之遭遇與臣子不遇頗為相通，以棄婦、思婦自喻之作也就出現(xiàn)了。此類詩多為怨而不怒，《七哀》即是如此。細讀此詩，表面寫一思婦于月光下徘徊，在孤獨中盼望有所依托，實質(zhì)上是詩人的一種期待心態(tài)。劉履在《選詩補注》中評此詩曰：

比也……子建與文帝同母骨肉，今乃浮沉異勢，不相親與，故特以孤妾自喻，而切切哀慮之也。其首言月光徘徊者，喻文帝恩澤流布之盛，以發(fā)下文獨不見及之意焉。

明月之下，廣為王士，材皆可用，唯我獨無，其原因何在？這是曹植的心靈叩問。難道在功業(yè)與地位面前，親情之眷顧就要喪失殆盡？詩中透出一股哀怨之情，長期的孤獨使思婦對生存的世界失望不已，畢竟生命中太多的東西永不復返了。詩人所迷失的是高昂的斗志，《白馬篇》中任情馳騁的游俠變成了此際幽獨中哀求的思婦。曹植的俠士理想發(fā)于一時，卻用整個生命來期待。

因為遇挫，復有期待。如果說《七哀》之思婦在思中有所盼望的話，所盼望的恰恰是《白馬篇》要實現(xiàn)的理想。同樣借思婦言情，《種葛篇》中的棄婦則在思中僅有絕望之情。此詩充滿了追憶話語，“與君初婚時，結(jié)發(fā)恩父深，歡愛在枕席，宿昔同衣食?！崩^倦之情，溢于言表，然時日無多，“行年將晚暮，佳人懷異心，恩紀廣不接，我情逐抑沉”。一切美好俱成往事，主人公只好面對“交頸獸”“雙棲禽”獨自灑淚。整首詩節(jié)奏感較強，情緒悲涼，朱緒曾《曹集考異》論曰：“此亦不得于文帝，借棄婦而寄慨之辭，篇中葛菖、棠棣皆隱寓兄弟意。”《七哀》《種葛篇》并不能動其兄惻隱之心，遂如朱氏所評乃是借棄婦而傳情達意。

曹植不僅寫棄婦，而且寫俠女。讀曹植《七哀》當與《鞞舞歌》之《精微篇》對讀。按照趙幼文的解讀，兩首詩寫作時間相近，寫作目的相同。《精微篇》所塑造的有蘇來卿、女休、緹縈等具有俠肝義膽的女性形象。詩云：

關(guān)東有賢女。自字蘇來卿。壯年報父仇。身沒垂功名。女休逢赦書。白刃幾在頸。俱上列仙籍。去死獨就生。

此詩一改《七哀》之弱女子形象，而富有俠者情懷。全詩發(fā)出“辯女解父命，何況健少年”之感嘆。讀曹植《七哀》可與曹丕《燕歌行》參照而讀。雖一為五言，一為七言，一或有所托喻，一未必有寄托。兩首詩的共同點是均以思婦比喻，卻有各有特點。曹丕于悲秋之凄涼中能對獨守空房之思婦發(fā)語同情，而于其弟之寄托安能無視？刀劍在手而無用武之地，俠者情懷安放何處？可見詩人思之深矣。

《贈白馬王彪》：俠者的悲歌

黃初四年五月，白馬王、任城王與余俱朝京師、會節(jié)氣。到洛陽，任城王薨。至七月，與白馬王還國。后有司以二王歸藩，道路宜異宿止，意毒恨之。蓋以大別在數(shù)日，是用自剖，與王辭焉，憤而成篇。

謁帝承明廬，逝將歸舊疆。清晨發(fā)皇邑，日夕過首陽。

伊洛廣且深，欲濟川無梁。泛舟越洪濤，怨彼東路長。

顧瞻戀城闕，引領(lǐng)情內(nèi)傷。太谷何寥廓，山樹郁蒼蒼。

霖雨泥我涂，流潦浩縱橫。中逵絕無軌，改轍登高崗。

修坂造云日，我馬玄以黃。玄黃猶能進，我思郁以紆。

郁紆將何念，親愛在離居。本圖相與偕，中更不克俱。

鴟梟鳴衡軛，豺狼當路衢。蒼蠅間白黑，讒巧令親疏。

欲還絕無蹊，攬轡止踟躕。 踟躕亦何留？相思無終極。

秋風發(fā)微涼，寒蟬鳴我側(cè)。原野何蕭條，白日忽西匿。

歸鳥赴喬林，翩翩厲羽翼。孤獸走索群，銜草不遑食。

感物傷我懷，撫心長太息。太息將何為，天命與我違。

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歸。孤魂翔故域，靈柩寄京師。

存者忽復過，亡歿身自衰。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

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自顧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心悲動我神，棄置莫復陳。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

恩愛茍不虧，在遠分日親。何必同衾幬，然后展慇懃。

憂思成疾疢，無乃兒女仁。倉卒骨肉情，能不懷苦辛？

苦辛何慮思，天命信可疑。虛無求列仙，松子久吾欺。

變故在斯須，百年誰能持？離別永無會，執(zhí)手將何時？

王其愛玉體，俱享黃髪期。收淚即長路，援筆從此辭。

黃初四年（公元233年）是曹植人生的最低谷。俠士理想遙不可及，自己業(yè)已客居在外。當他與任城王，白馬王俱朝京師，任城王曹彰暴死，而在返回途中曹植與白馬王曹彪被迫分道而行，悲哀中激憤的曹植寫下了《贈白馬王彪》。此詩確實堪與蔡文姬《悲憤詩》相比。蔡氏之悲憤在于流人異地安定之后的骨肉離分，而子建之悲憤是遠離文化中心，政治爭斗之后的骨肉相殘，所謂“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在現(xiàn)實的殘酷面前曹植無法理清思緒，這詩是一氣呵成之作，對逝者的懷念，對同胞的安慰，對離間者的憤恨，對親情與權(quán)力沖突中的絕望交織在一起，如被沖決的堤岸，情感復雜地傾瀉下來，不知所止。曹植陷入了大悲哀之中，但這絕不是空穴來風。在其兄即位不久他就嘗到了失友之痛，漸被孤立之際就寫有《野田黃雀行》，而當下的自己已經(jīng)是網(wǎng)中的黃雀，沒有利刃更沒有游俠式的少年為其指出向上一路。

因悲哀之情而有悲涼之境。曹植的情感世界透過《贈白馬王彪》一詩輾轉(zhuǎn)敘出，展現(xiàn)了傷心人之懷抱。其傷心之苦有三：一是歸路之艱苦，二是離別之痛苦，三是失親之哀苦。此人生之苦在情感的起承轉(zhuǎn)合中寫出。起而敘行寫景，景中自有情?！爸]帝承明廬，逝將歸舊疆”，開頭一句便略去過程，只寫了事由及事后，至于如何“謁帝”則不堪回首，人已在歸途中。隨之承出當前之怨，兄弟同行，被阻路上，情未及敘就要分開，頓時陷入蕭瑟之中，一景一物催發(fā)了詩人不可遏制的情感。兄弟無故死去，生命何其脆弱?！叭松幰皇溃ト舫稌劇?，轉(zhuǎn)瞬間昔日親情難以尋跡，人生有限，苦難無涯的憂患感在詩人腦際縈繞，死者已矣，生者還要度日如年，苦澀的慰藉便無奈地發(fā)出：“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這絕不是一種豪氣，而是一聲嘆息，一聲嘆息中留有往日俠氣的影子。即便在嘆息中打起精神做一番勸勉，這也是無法解脫的勸勉?！栋遵R篇》在轉(zhuǎn)換鏡頭中描寫英雄氣概，讀罷豪情滿懷；《贈白馬王彪》在徘徊往復之中營構(gòu)悲哀之境，令人讀后陷入難以自拔的黯然神傷。與《贈白馬王彪》的反復申說相比，同時創(chuàng)作的《洛神賦》《美女篇》則顯得要蘊藉含蓄一些。

曹植是一個純真的歌者，他不能也不加掩飾自己內(nèi)心之情感，這也導致了他現(xiàn)實人生中苦難的加劇。在苦難面前，哀怨又徘徊，自己覺得唯一的出路還是被重用，時刻不忘那懸浮在前又遙不可及的理想。就是死，他也不想死的如此寂寞，而是去“捐軀赴國難”，壯烈而酣暢地躺在屬于自己位置的土地上。在中國士人的心靈史上，曹植確實是屈原之后又一位把失意個性的內(nèi)心世界充沛而豐富地展現(xiàn)出來的人。他的歌唱感染了一代又一代與之心靈相契的士人，這是被迫發(fā)出的歌唱，帶有一定的自覺性。羅宗強指出：

建安詩歌最為突出的特點，便是擺脫了漢代詩歌那種“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易風俗”的功利主義詩歌思想的影響，完全是歸之于抒一己情懷。（羅宗強《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中華書局2006年版，P15）

這在曹植的創(chuàng)作中有著明確的體現(xiàn)，雖然無法徹底去除內(nèi)心中的功利追求。中國詩史到了曹植這里是一個轉(zhuǎn)折點，從種種束縛中擺脫出來，做到了魯迅所說的“文學的自覺”。

孫明君將曹植人格分為兩種模式，認為：

前期以放縱本我與寄心儒學兩個層面構(gòu)成，這是一種特殊的人格；經(jīng)過一系列挫折，其人格發(fā)生了裂變與重組，最終建構(gòu)成儒道互補人格模式。此一人格的內(nèi)涵是順人而不失己，即既順從專制主的意志，又不失平治天下的志向，不失超礦自由之襟懷。（孫明君《三曹與中國詩史》，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P220）

《白馬篇》《名都篇》《斗雞》《箜篌引》《游觀賦》構(gòu)成曹植早期生活的縮影，為我們展示的是一個意氣風發(fā)、豪情滿懷的形象?！镀甙А贰兑疤稂S雀行》《贈白馬王彪》《求自試表》構(gòu)成晚期曹植的思想世界，為我們展示的是不甘平庸而追求作為的形象。那個俠義少年一直未曾改變，只是經(jīng)歷歲月磨礪之后，改變書寫話語，將無法付諸實現(xiàn)的夢想蘊于筆下，隱隱道來而余音綿延不絕。

曹植，一個胸懷希望永不放棄的俠者，一個用心靈寫下經(jīng)典篇章的歌者。

（作者陳雪婧系文學博士，黑龍江八一農(nóng)墾大學副教授；田恩銘系文學博士，黑龍江八一農(nóng)墾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