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商
后商,詩人,評論人。讀書千余冊。渴望著,行動著,清醒著。
最早的‘在路上故事是塞萬提斯的騎士故事和約翰·班揚的諷喻故事,這些真的只是故事的故事,大概是為真理做出的滑稽又辛酸的嘗試,而這就是我們重新出發(fā),面對世界的最大的緣由。
近幾年,自然、生物類的書籍大規(guī)模出版,比如商務印書館的“自然文庫”“自然感悟”,分別是譯介和原創(chuàng)。1980、1990年代涌現了很多本土環(huán)境保護類書籍,比如吳國盛主編的“綠色經典文庫”,那是1983年環(huán)境保護確立為基本國策后政府與民間合力推進的成果。相對而言,近期的“自然熱”兼有世界視角和本土視角,重視實踐也重視學術。
上陽臺
2022年我最喜歡“勇敢者的陽臺——營養(yǎng)、材料與未來生態(tài)”,并幾次長久地與展廳入口處的陽臺盆栽架對視,這個作品沒有名字,它被暫時稱作《社區(qū)共創(chuàng)項目》。邢丹和南湖渠、后沙峪社區(qū)居民共同搭建了這個盆栽架。桁架搭建起一個現代溶洞,擺放上花籃,種植上尋常的花草。如此多的生命出現在一個冰冷的建筑中,它們內化了水、光,以及僅對它們展示的記憶,此時它們的活力如此驚人地呈現給我,我被告知,這就是生命。是啊,我想它們揭示了一個我遠不了解的秘密,那就是我也是生命,我并不總是認知到自己是生命,我生活但并不總是在于生命。但看到它們如此坦然或者不得不如此坦然地生長在水泥、鋼、人物中時,我感動于它們是生命,我也是生命,那些被葉片改造的綠色,那些被枝干改造的陰影,那些被它們的身體改造的關系。
對于中國大部分城市居民來說,生活的現實就是溜進高密度高層的住宅小區(qū),“無塵”、堅固,日光和外界很難“入侵”,與外界僅有的連通空間就是陽臺。考慮到城鎮(zhèn)化的過度,陽臺其實替代了菜地、花園、肉圈(如豬圈羊圈)的空間,但似乎又指向不明,原因或許在于,每個房號的菜地、花園、肉圈被打包進入了整個小區(qū)的公共空間,甚至街道、區(qū)、市的公共空間。在這個意義上,陽臺并不僅僅是獨屬于一個房號的空間,還是屬于公共的空間。上陽臺,人的自由會受到限制,比如穿戴要整齊。陽臺上的自由正借由此種受限體現出來,在這里,人們創(chuàng)造材料,構建社區(qū),開辟“生態(tài)”。2019年,領事夫人Alice陳(陳羚羊)就在所居“巴賽住宅”(La Villa Basset)開啟了一項有趣的藝術項目——“露臺計劃”。此時陽臺就變成了一個替代空間。
在《接駁之地》,陽臺的景觀經由晨昏,像長卷一樣徐徐展開,既有陽臺堆壘的靜態(tài),也有陽臺間行步交錯的動態(tài)。一位典型的北京老頭傍晚時探入鏡頭,抓起一把糧投向竄來竄去的鴿子。陽臺不再是承載風景的地方,它更像是一個技術與自然共同建造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并且可以承載我們個體不同的精神空間,并在個人與公共的權利中相互博弈。
邢丹的記憶中保存著姥姥家陽臺的圖像。姥姥家在一棟始建于20世紀80年代的蘇聯式單元樓中,突出外立面的陽臺沒有窗戶,也不適合北方氣候,就被棄用為封閉的生活空間。姥姥家的陽臺儲存、收留了很多物件,有食物、材料、工具、植物,像藏寶閣一樣?,F在在自家的陽臺,邢丹會種植觀賞植物、蔬菜,還會養(yǎng)雪蓮菌,等它長出酸奶,有時還會利用自然的風力,培育野生的生命,等到發(fā)芽后竟發(fā)現有銀杏、欒樹、構樹、莧菜。
鄔霞的陽臺像城鄉(xiāng)接合部一樣嘈雜混亂但充滿生活氣,“陽臺是敞開的,剛開始那段時間還能看到抽油煙機的管子里噴出一股煙,后來似乎吸不了煙,到吹風的時候,煙霧仍然四處繚繞。”有時候鄔霞會眺望陽臺外進行一番暢想,“我仰頭看那一棟棟樓房里透出的溫暖的橘黃色燈光,想象著客廳是什么樣子,臥室是什么樣子,廚房和洗手間是什么樣子;陽臺晾曬著衣服,那是誰的衣服呢?房子里面的人都在干什么呢?他們一定比我們幸福?!?/p>
“人類世”
1999年,保羅·克魯岑(Paul Crutzen)和尤金·斯托莫(Eugene Stoermer)為反對全新世的概念,提出了人類世這個概念。2009年,國際地層委員會下屬的第四紀地層學小組委員會,成立了人類世工作小組,著手對人類世概念進行研究。
在戰(zhàn)后技術進步和學術演化的時期,“賽博格”(Cyborg)被發(fā)明了出來,由cybernetics(控制論)、organism(有機體)結合而成,到了今天,賽博格不是別人,就是人類自身。在早期科幻作家的筆下,賽博是人類社會的魔鬼、隱患、造反者。時至今日賽博的這層身份仍然沒有淡化,它偽裝在甜膩、乖巧、舒適的外觀和行為之下,意欲改變人類世界。賽博的誕生,想來是一樁麻煩事,它將普通人隔離在系統(tǒng)之外,又持續(xù)繁殖著普通人,而似乎人類很難有機會創(chuàng)造他自己新的主體性、想象力。借由這個命題,越來越多的學者和藝術家走向了更廣域的世界,為探究人類未體驗和經受的世界努力著,那里不僅有有待發(fā)現的神奇,還有被忽視的常識。
安娜·杜米特里烏(Anna Dumitriu)和亞歷克斯·梅(Alex May)在《古菌機器人:一個后奇點和后氣候變化生命形式》中,將人類安置在古菌機器人中。古菌機器人是一個聯結著數根管道、浮動在液體中的藍色球狀物,它帶有自動探測、數據搜集與深度學習功能,并且像地球上最古老的生命形式古細菌一樣,能夠承受高溫、酸雨污染等災異環(huán)境。
亞歷山德拉·黛西·金斯堡 (Alexandra Daisy Ginsberg)利用谷歌DeepMind尖端人工智能研究產生的數據,構造出了一個“生存空間”裝置,北部白犀牛復活,在人工智能的引導下學習、成長并逐漸獲得智能。然而現實是,最后一頭雄性北部白犀牛消失,該物種也就此宣告終結。在名為《火星野生化》的作品里,亞歷山德拉·黛西·金斯堡 在火星搭建一個花園,并就“太空殖民必須導向人類受益”這個假設做出了挑戰(zhàn)。
“蓋婭”
一百多年前,烏克蘭人葉夫格拉夫·馬克西莫維奇·柯羅連科(Yevgraf Maksimovich Korolenko)將自己投身在一個當時看來激進的看法,“地球是一個活的有機體”??铝_連科極為博學,但他下定決心要離開權威,自己尋找答案。
與柯羅連科相似,詹姆斯·拉伍洛克創(chuàng)造了“蓋婭”這個概念。在希臘神話中,蓋婭是大地之母,就像中華大地上的女媧。詹姆斯·拉伍洛克的“蓋婭”是行星周圍活的有機體,由所有生物和它們所在的環(huán)境組成。為了證明“蓋婭”的存在,詹姆斯·拉伍洛克請讀者思考沒有生命的地球會是什么樣子。沒有生命的地球就像一塊中性的幕布,蓋婭的存在在其上變幻出多彩的生命。在詹姆斯·拉伍洛克的構想里,“蓋婭”一旦覺醒,地球上的生命必定堅持不懈、百折不撓地抵擋不利的變化,并且行動起來,使地球持續(xù)保持適合生命生存的狀態(tài)。在綠洲里勉力生存的稀少的生命,從來就沒有力量調節(jié)或者對抗不利的變化。而這些不利變化在無生命的星球上是必然會發(fā)生的。
蓋婭意味著新的地球、新的人類,以及新的人與地球的關聯。人類如何處理變化中的與世界、自然、他人、AI的關系,這或許是所有問題的核心所在。這是一個極為復雜的問題,恐怕僅靠議程設置顯然不夠。
塞爾希奧·羅哈斯·查韋斯(Sergio Rojas Chaves)遠離哥斯達黎加,居住在加拿大和西歐時遇到了來自家鄉(xiāng)的龜背竹(Monstera Deliciosa)。龜背竹的美味果實混合了當時其他熱帶植物比如香蕉和菠蘿的味道,沒有像其他品種那樣結出那么多果實。借由殖民歷史,龜背竹從種植園和溫室里移植到花園和庭院里,而后又被帶到室內;也從莊稼變成室內植物,從栽培植物變成裝飾植物,而后又變成身份的象征。
八歲時母親提到了龜背竹,她說“mano de tigre(老虎的手)”,塞爾希奧困惑不解,老虎有爪子怎么還有手?第一次見龜背竹是一次森林漫步,母親說多么美麗的mano de tigre。塞爾希奧無論如何也發(fā)現不了mano de tigre,那種他以為的有條紋的、圓形的、柔軟的、有橙色的東西,他問母親,mano de tigre在哪兒?母親指了指mano de tigre,說你發(fā)現了嗎,它每片葉子都像老虎即將撲過來的爪子。
“多物種之云”是美凱龍藝術中心規(guī)劃的“誰擁有自然?”研究性系列展覽的第一章?!霸谶@朵云內部物種的邊界異常模糊,且不再具有中心與邊緣的區(qū)分,其身份亦不斷經歷交融、重組與變異,進而這個相互交織的過程,逐漸演變?yōu)橐粋€蔓生與延展的開放性世界?!睏畋背綄懙?。
樹維網
沒有真菌,也就沒有生命。人們只能見證蘑菇生命周期很短的時間,大部分時間蘑菇都在隱秘地活著,時機成熟時蘑菇向上生長,以一種能掀起巖石、劈開柏油路面的力量沖破士壤。還有蕨類植物,蕨類釋放孢子,孢子萌發(fā)成原葉體,原葉體內精卵結合發(fā)育成胚成葉片。它們通常生長在樹林深處、公園路邊、建筑角落,釋放著獨特的生命力。
1997年,蘇珊娜·西馬德(Suzanne Simard)對樹木與真菌的地下共生網絡提出了一個命名,“樹維網”(wood-wide web)?!熬保╩ycorrhiza)一詞源自希臘語fungus(真菌)和root(根),這個詞的構成就意味著合作或糾纏。“現在,科學家更樂于把森林視為復雜的適應性系統(tǒng),它由許多能夠適應和學習的物種組成,其中包括古樹、種子庫和原木等遺產,這些組成部分通過信息反饋和自組織,在復雜的動態(tài)網絡中相互作用。這個過程會產生整體屬性,它大于各組成部分的總和?!蔽黢R德在《森林之歌》中寫道,“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屬性體現在健康狀況、生產率、美和精神等方面,這些都離不開干凈的空氣、干凈的水和肥沃的土壤。為了恢復健康,森林以這種方式連成一體,我們只需有樣學樣,就有可能起作用?!?/p>
在北京科技與文化雙年展中,不論是梁紹基先生與蠶相伴30年,還是里米尼記錄(Rimini Protokoll)水母啟示的末日預言,抑或斯佩拉·彼得里奇(?pela Petri?)傾聽植物的“沉默之語”,種種超越人類的相遇(other-than-human encounters)不僅回應了凱倫·巴拉德(Karen Barad)“彼此纏繞的存在”(entangled existence)這一概念,也催生出一種行星意識(planetary consciousness)來思索未來演化的可能性。
今天人們對自然的好奇會不會仍然像兩三百年前歐洲人對異域物種的好奇一樣?那時,人們創(chuàng)造了關于生物世界的新的想象方式,今天呢?在緊急狀況撲面而來的今天,人們又一次啟動了想象力工程,并希望從中創(chuàng)造出關于人類的新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