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三大儒”辨正

摘 要：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被合稱為清初“三大儒”是相當晚近的發(fā)明。王夫之直到道、咸年間才由于表彰鄉(xiāng)賢的需要被湘人鄧顯鶴重新發(fā)現(xiàn)，經(jīng)由湖湘士人的推許方得以與孫奇逢、李颙、黃宗羲等老牌大儒相提并論。甲午戰(zhàn)后，由于立憲派與革命派對船山思想中的民權(quán)之說和民族主義的推崇，王夫之“三大儒”的地位得以初步確立，一躍成為晚清政治語境中舉世矚目的存在。直到20世紀40年代，王夫之以其唯物論哲學，在侯外廬的學術(shù)思想史研究中才真正確立清初“三大儒”地位。王夫之的地位變動與清初“三大儒”譜系的演變與定型，反映了近代以來各方話語在政治、學術(shù)場域中的競逐，對于反思現(xiàn)行的清代學術(shù)史框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關(guān)鍵詞：清初 顧炎武 黃宗義 王夫之 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 顏元

作者雷天將，武漢大學國學院碩士研究生（武漢 430072）。

引 言

目前學界有一種幾乎成為“常識”的認知，即認為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是明末清初學術(shù)、思想、人格最卓立的三個人物。論者一般稱三人為明末“三先生”、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清初“三大師”、清初“三大儒”等等，實質(zhì)上都是將他們作為那一時代最耀眼奪目的三人加以褒揚（本文在行文中各依具體情境使用這些不同的稱呼）。如今學界討論清代學術(shù)的展開和發(fā)生，往往將三人視為清代學術(shù)的開山大師，這在相當程度上對我們思考清代學術(shù)的源頭問題產(chǎn)生影響。然而，早在清初就已有人將孫奇逢、李颙、黃宗羲作為鼎峙的前三名人物稱為海內(nèi)“三大儒”，顧炎武、王夫之均未進入此序列全祖望《二曲先生窆石文》云：“當是時，北方則孫先生夏峰，南方則黃先生梨洲，西方則先生，時論以為三大儒。”（全祖望撰，朱鑄禹匯校集注：《二曲先生窆石文》，《全祖望集匯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237頁）】?！邦欬S王”作為一個整體在“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由梁啟超、錢穆等人開創(chuàng)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研究在現(xiàn)代中國影響甚巨，已經(jīng)形成一個特定的學術(shù)場域。而且由于中國傳統(tǒng)不強調(diào)學術(shù)分科，二人的同名著作《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實際上兼具“學術(shù)史”與“思想史”意味。后起之作如侯外廬《中國近世思想學說史》，仍然在梁、錢二人所開創(chuàng)的“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研究的延長線上。所以研究清代學術(shù)史有年的陳祖武才會說侯外廬繼諸位大師（指梁啟超、錢穆等人）而起，博采眾長，融為我有，復以其深厚的史學素養(yǎng)和理論功底，掩眾賢而上將研究向前推進。故而本文“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的概念是指由梁啟超、錢穆、侯外廬等現(xiàn)代學人開創(chuàng)的明末及清代二百余年的學術(shù)思想史研究。關(guān)于梁啟超、錢穆學術(shù)史研究的性質(zhì)及陳祖武先生的說法，參見羅志田：《道咸“新學”與清代學術(shù)史研究——〈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導讀》，《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第6—7頁。另外，黃宗羲在清初已居海內(nèi)“三大儒”之列，故不在本文討論范圍之內(nèi)。關(guān)于顧炎武地位的變化，王汎森已有專文討論，本文亦不多作討論。近來陳焱有《晚清以來船山升格考論》一文對王船山“升格”運動及其原因作了深入討論，對筆者頗有啟發(fā)。此文雖與筆者同樣關(guān)注晚清以來王夫之地位的變化，但筆者的重點在于以王夫之為中心探討清初“三大儒”譜系的演變與建構(gòu)過程，與陳氏的問題意識和側(cè)重點有明顯不同，在觀點和使用的材料上也有較大差異，二文可以在材料和觀點上相互補充。參見王汎森：《清代儒者的全神堂——〈國史儒林傳〉與道光年間顧祠祭的成立》，《權(quán)力的毛細管作用：清代的思想、學術(shù)與心態(tài)》，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第565—602頁；陳焱：《晚清以來船山升格考論》，《船山學刊》2023年第1期，第34—47頁?！可媳环Q為清初“三大儒”實際上是相當晚近的發(fā)明。其中又以王夫之確立“三大儒”的地位最晚，也最為關(guān)鍵。

那么，王夫之為什么會與顧炎武、黃宗羲同列于清初“三大儒”，進入到學術(shù)史的敘述中，成為學界今日言及清代學術(shù)思想史時一個繞不開的存在？關(guān)于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合稱清初“三大儒”的問題，學界對此事早有關(guān)注，論者往往認為顧、黃、王作為清初“三大儒”地位的確立是在清末學界對此問題的討論，參見何冠彪：《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合稱清初“三大儒”考——兼說清初四大儒及五大儒的成員》，《明清人物與著述》，香港：香港教育圖書公司，1996年，第49—63頁；夏曉虹：《“明末三大家”之由來》，《瞭望》1992年第35期，第43頁；趙斌：《日記視域下的“顧黃王”并稱與船山學的發(fā)生》，《船山學刊》2022年第5期，第42-51頁；陳居淵：《清初三大儒“正名”》，《中國社會科學報》2014年1月6日，第A06版?！俊嶋H上，他們只說對了一半，未能注意到清末稱顧、黃、王為“三大儒”更多的是在政治語境中的聲音，而顧、黃、王作為清初“三大儒”成為國人腦海中的常識，乃是經(jīng)過民國以來學術(shù)史研究語境中各方聲音的角逐才最終形成的。本文即試圖以王夫之為中心，考察王夫之與顧炎武、黃宗羲并列為清初“三大儒”這樣一種排位整合的演化過程以及背后的原因，探討今日關(guān)于清代學術(shù)史的某些“常識”是如何一步步被建構(gòu)起來的，從而為思考清代學術(shù)史提供一種新思路。

一、道、咸年間湖湘士人對王夫之大儒地位的推揚

清初學界承明季王學的流風余韻，孫奇逢、李颙、黃宗羲論學多尊陽明，學行并重，為群士所仰慕，三人被時論稱為“三大儒”，這是比較符合當時思想界實況的。以孫、李、黃三人為清初“三大儒”的說法，有清一代輾轉(zhuǎn)相襲，影響頗為深遠直至趙爾巽等人纂修的《清史稿》卷四百八十《李颙傳》中仍然保留了這種說法，參見趙爾巽等：《清史稿》（第四十三冊），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3109頁?！俊Ｎㄍ醴蛑M入清代學術(shù)思想史的視野最晚，今日王夫之在清初學術(shù)思想史上的“三大儒”地位，乃是從清代道咸年間以迄今日百余年的結(jié)晶。

王夫之與黃宗羲、李颙等傳統(tǒng)上被視為大儒的人產(chǎn)生聯(lián)系，始于道光年間。鄧顯鶴（1777—1851）在《楚寶》道光九年（1829）重刊本中增輯王夫之傳記一篇，他在文末說：

船山先生于勝國為遺老，于本朝為大儒，其志行之超潔，學問之正大，體用之明備，著述之精卓宏富，當與顧林亭（筆者按：當作顧亭林）、黃藜洲、李二曲諸老先相頡頏，而世鮮知者。其所著諸書采入欽定《四庫全書》。案《全書提要》凡當代儒碩纂著多龂龂辨論，獨于先生書推崇無異詞。鄉(xiāng)曲里師，乃不能舉其名姓，蓋其書之若存若沒、湮塞不行久矣?！珪辔吹靡?。安得士夫家有珍藏全部善本，重為審校開雕，嘉惠后學，使湖湘之士共知宗仰，豈非羽翼吾道，表揚前哲一大功乎？[1]615

顧炎武因乾嘉考據(jù)學的興起而聲名卓著自不必說，李颙、黃宗羲等老牌大儒的地位同樣也被鄧顯鶴接受。彼時王夫之的聲名與著述或許正如鄧顯鶴所言，處于若存若沒和鄉(xiāng)曲里師都不能舉其名姓的境地。所以，他才要從志行和學問兩方面推許王夫之，將其與顧炎武、黃宗羲、李颙諸老相提并論。在為王夫之的地位進行辯護時，鄧顯鶴仍需借助《四庫全書》的官方權(quán)威來為王夫之可與顧、黃、李相頡頏提供理

據(jù)，來達成他表彰鄉(xiāng)賢的目的。

鄧顯鶴這種將王夫之與顧、黃、李等公認大儒相提并論的敘述，乃是百余年來王夫之進入清初大儒譜系的發(fā)端。實際上，這只是鄧顯鶴的一廂情愿，雖然鄧氏盛稱王夫之學問著述精卓宏富，連《四庫全書》都推崇無異詞，但此時乾嘉學壇盟主阮元在同年刻成的《皇清經(jīng)解》卻并未收入王夫之的任何著作。另外，《四庫全書總目》共收入王夫之著作六種，雖然對他不乏稱贊，但也絕非是推崇無異詞。例如，《總目》評價王夫之《書經(jīng)稗疏》稱“是編詮釋經(jīng)文，亦多出新意，其間有失之太鑿者”[2]101，《春秋稗疏》論《春秋》書法“未免失之臆斷”[2]236，《春秋家說》某些部分“皆以私情害大義，其他亦多詞勝于意，全如論體，非說經(jīng)之正軌”[2]252等等，這種褒貶參半的評價在《提要》中并不稀見。在四庫館臣重視詳審有據(jù)的經(jīng)學立場下，王夫之并未被賦予特別突出的地位。鄧氏所說的“推崇無異詞”，顯然是他有意塑造王夫之符合主流學術(shù)形象的策略。

道光二十二年（1842），由王夫之后人與鄧顯鶴合作刊刻的湘潭王氏守遺經(jīng)書屋本《船山遺書》印行于世。鄧氏在卷首《船山著述目錄》中云：

生平論學，以漢儒為門戶，以宋五子為堂奧?！斒菚r，海內(nèi)儒碩，北有容城，西有周至，東南則昆山、余姚，而亭林先生為之魁。先生刻苦似二曲，貞晦過夏峰，多聞博學，志節(jié)皎然，不愧顧、黃兩先生。[3]410-411

此時鄧顯鶴的敘述策略較十三年前重刊《楚寶》時有了進一步的推進。之前他只是稱王夫之可與眾人相頡頏，此時則徑稱王夫之刻苦與李颙似，貞晦超越孫奇逢，直可與顧、黃相比肩。在鄧氏的敘述下，以學行而論，王夫之志行皎然，學問兼采漢宋，李颙、孫奇逢已然在他之下，王夫之的地位則悄然攀升，直追顧、黃。

唐鑒在為同書撰寫的《王而農(nóng)先生全集敘》中更直接將王夫之與顧炎武并舉，并以王夫之入《國史儒林傳》作為辯護參見唐鑒：《王而農(nóng)先生全集敘》，《船山全書》第16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407頁。有學者認為嘉慶年間《儒林傳》作為官方文書收入王夫之是其進入清代學術(shù)史的關(guān)鍵，恐有待商榷。如果說官方權(quán)威影響如此之大的話，那么在乾隆年間修《四庫全書》時王夫之的著作就被收入數(shù)種，然而至少到道光九年（1829）王夫之在家鄉(xiāng)湖湘一帶仍然知者甚鮮，官方權(quán)威的影響恐怕值得重新估量。僅就王夫之在有清一代被重新認識的過程來看，王夫之地位的崛起主要是民間士人努力的結(jié)果，后來光緒年間顧、黃、王入祀孔廟，完全是朝廷對民間聲音的認可，此時清王朝已岌岌可危，無論其認可與否，都不能否認顧、黃、王在革命和立憲派之中的強大影響。關(guān)于將王夫之入《儒林傳》視為其進入清代學術(shù)史的關(guān)鍵的觀點，參見郭欽：《入〈儒林傳〉：王夫之進入清代學術(shù)史的關(guān)鍵》，《湘學研究》2020年第1輯，第58—66頁。】。無獨有偶，左宗植在道光二十三年（1843）所作《京師九日同人慈仁寺祭顧先生祠呈同集諸君子》詩中則直接將顧、王并舉，稱“學派得橫渠，故訓翼鄭孔?！壬c船山，箸述間伯仲。所嗟生并世，姓字不相誦。九京如可作，道誼金石重?！盵4]575這種現(xiàn)象，或許與當時國家多故，士風轉(zhuǎn)入經(jīng)世致用與漢宋兼采的趨向有關(guān)關(guān)于道咸間士風的轉(zhuǎn)向，參見王汎森：《清代儒者的全神堂——〈國史儒林傳〉與道光年間顧祠祭的成立》，《權(quán)力的毛細管作用》，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第565—602頁?！?。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出版《船山遺書》的這群講究經(jīng)世之學的文人最后大多都加入了曾國藩的湘軍集團，成為核心骨干，王夫之的某些著作甚至為湘軍將領提供了意識形態(tài)資源。隨著戰(zhàn)亂的平定，這些志在匡世的湘軍將領迅速躋身高位，參與到國家大政之中，船山之學也走出湖湘，進入到全國視野關(guān)于船山之學的興起與湘軍集團的關(guān)系，參見裴士鋒：《湖南人與現(xiàn)代中國》，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第22—26頁。陳焱將船山升格運動分為發(fā)掘期、擴張期、高峰期，將曾國藩、曾國荃在同治四年（1865）金陵刊刻的《船山遺書》定為近代以來的船山哲學研究起點。然而，鄧顯鶴、唐鑒等湖南當?shù)厥考澰缭诘拦饽觊g就有了推揚船山地位和刊刻船山著述的努力，將近代船山學的發(fā)掘期和研究起點定為曾氏兄弟刊刻《船山遺書》或許未為允洽。參見陳焱：《晚清以來船山升格考論》，《船山學刊》2023年第1期，第36頁?！俊?/p>

不過，此時雖然王夫之已經(jīng)漸為人所知，但在清初大儒中的地位尚未得到普遍認同。咸豐五年（1855）湘人李元度（1821—1887）撰《國朝先正事略》，于《王而農(nóng)先生事略》雖多抄錄因襲鄧顯鶴之文，但仍以孫奇逢、黃宗羲、李颙、顧炎武冠于卷端，將王夫之居四人之后。徐鼒（1810—1862）咸豐八年（1858）撰作《明史補》，亦于鄧氏之說多所采用徐鼒有《小腆紀傳》《小腆紀年》兩書，《明史補》應是其前身。郭嵩燾日記中記有咸豐八年借鄧顯鶴所刊《沅湘耆舊集》一書供徐鼒編次《明史補》一事。參見郭嵩燾撰，梁小進主編：《郭嵩燾全集》第8冊，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第122頁?！?。今觀《小腆紀傳》成篇，儒林部分仍以顧炎武、黃宗羲居首，王夫之居孫奇逢、李颙等人之后，位列第九?？梢钥闯?，雖然此時王夫之仍不具備清初“三大儒”如此的顯赫地位，但在鄧顯鶴、唐鑒以及湘軍集團士人的影響下，王夫之已經(jīng)是可以與顧炎武、黃宗羲、李颙、孫奇逢等老牌大儒并列的存在，只是真正成為清初前三名的大儒尚需時日。

二、甲午戰(zhàn)后王夫之“三大儒”地位的初步確立與來自顏元的競爭

顧、黃、王被合稱為清初“三大儒”是在甲午戰(zhàn)后。進步知識分子積極追求變法改良，尤重西方民權(quán)之說，王夫之與黃宗羲也因其著述中有與民權(quán)之說相契合處而被大力推崇。改良派的健將譚嗣同（1865—1898）尤其傾心船山之說，他說：

君統(tǒng)盛而唐、虞后無可觀之政矣，孔教亡而三代下無可讀之書矣！乃若區(qū)玉檢于塵編，拾火齊于瓦礫，以冀萬一有當于孔教者，則黃梨洲《明夷待訪錄》其庶幾乎！其次，為王船山之遺書。皆于君民之際有隱恫焉?！舴蚺c黃、王齊稱，而名實相反、得失背馳者，則為顧炎武。顧出于程、朱，程、朱則荀之云礽也，君統(tǒng)而已，豈足罵哉！[5]338-339

又說：

唐、虞以后無可觀之政，三代以下無可讀之書。更以論國初三大儒，惟船山先生純是興民權(quán)之微旨；次則黃梨洲《明夷待訪錄》，亦具此義；顧亭林之學，殆無足觀。[5]464

此時譚嗣同已徑稱顧、黃、王為國初“三大儒”，他以民權(quán)思想作為標準，將黃、王的地位抬高，認為天下可讀之書唯有黃宗羲之《明夷待訪錄》與船山之遺書，而顧炎武因為代表“君統(tǒng)”且無與西方民權(quán)之說相契處，遭到嚴厲貶斥。革命派也因為主張種族革命，與改良派同樣認可顧、黃、王的地位，只是重點稍有不同。王夫之以其著述中夷夏之辨的思想受到革命派的極力推崇，章太炎便曾因為康氏之門多持《明夷待訪錄》，故而常持王夫之《黃書》與之相角，立憲與革命的宗旨也漸漸分途關(guān)于此事的詳細記載，參見章太炎：《章太炎先生自定年譜》（章氏國學講習會排印本），上海：上海書店，1986年，第6頁?！俊９饩w三十二年（1906）章氏在其名文《衡三老》中說：

季明之遺老，惟王而農(nóng)為最清。寧人居華陰，以關(guān)中為天府，其險可守。雖著書，不忘兵革之事。其志不就，則推跡百王之制，以待后圣，其材高矣！ 征辟雖不行，群盜為之動容。使虜?shù)眉俳杵涿?，以誑耀天下。欲為至高，孰與船山榛莽之地，與群胡隔絕者？要有規(guī)畫，則不得不處都市。王之與顧，未有以相軒也。黃太沖以《明夷待訪》為名，陳義雖高，將俟虜之下問。……以《黃書》種族之義正之，則嗒焉自喪矣！[6]116-117

章太炎在這里雖然沒有明舉“三大儒”之名，但他將三人并舉，實際上是認可了三人的地位。以民族志節(jié)而論，章太炎以王夫之為三老之最，右船山而左寧人，于梨洲則深詆焉。在清末政治劇烈變革的背景之下，李颙與孫奇逢因為與晚清以來的世變無涉，無益于挽救危局，漸漸淡出談政者的視野。由于政治因素，王夫之與顧炎武、黃宗羲三人作為清初“三大儒”的地位漸漸得到一定的認同王孝魚在1934年所撰《船山學譜·自序》中說：“辛亥以前，船山之學風行一時，其《讀通鑒論》《黃書》《噩夢》等著，尤為人所樂道。然此時所盛談者，特船山政治思想之一面，非其哲學之全體也?！保ㄍ跤老椋ㄐⅣ~）：《船山學譜》，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自序”第1頁）這是基本符合實際情況的。此時的王夫之特以政治思想見重于時人，其學術(shù)方面關(guān)注者甚鮮?！?。這場將王夫之編入清初“大儒”系譜中的努力，整整耗費了七十多年的時間，王夫之一躍成為晚清政治語境中最閃耀的人物之一。

最終，光緒三十四年（1908），在清廷預備立憲的背景之下，立憲派、革命派在民間的涌動與廟堂意志達至某種程度上的重合，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作為國初“三大儒”得以從祀孔廟關(guān)于三大儒入祀孔廟與清末憲政的關(guān)系，參見段志強：《孔廟與憲政：政治視野中的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從祀孔廟事件》，《近代史研究》，2011年第4期，第120—133頁?！俊嶋H上，在民間知識群體的推揚之下，顧、黃、王“志節(jié)無待議禮者之表揚，亦無關(guān)于從祀與否之輕重”[7]850。此時大清王朝僅剩最后三年，清廷的權(quán)威已經(jīng)衰落，官方認可三大儒從祀孔廟，只是對廟堂之下既存事實某種程度上的響應而已。入祀孔廟作為帝制時代極具象征意義的事件，清廷最后的認可也為顧、黃、王“三大儒”地位的確立畫上了帝制中國完美的句號，王夫之自此以后也成為學術(shù)界所津津樂道的名字嵇文甫在1962年《王船山學術(shù)論叢·序言》中說：“直到清末，民族運動和民主運動起來，船山屬于‘民主精華方面的一些進步言論才得到表揚，而成為他們思想斗爭的武器。自是厥后，‘王船山這個名字，一直為學術(shù)界所津津樂道?！保母Γ骸锻醮綄W術(shù)論叢》，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62年，第1頁）可見王夫之是乘著晚清政治變革的風浪才為世人矚目，船山進入到學術(shù)界的敘述中主要是在這之后的事。】。

不過，此時以“顧黃王”作為清初“三大儒”在政治場域的聲量雖然高漲，卻不乏挑戰(zhàn)與異調(diào)。在學術(shù)研究領域，雖然王夫之地位已經(jīng)抬升，但將王夫之與顧炎武、黃宗羲并稱“三大儒”仍罕有人論及。不僅孫奇逢、李颙的地位仍然不能忽視，顏習齋作為突起的異軍也常常與王夫之鼎足并稱。鄧實在1905年發(fā)表于《國粹學報》上的《國學今論》一文中說：

明既亡，黃梨洲、顧亭林、王船山三先生興于南，孫夏峰、李二曲、顏習齋三先生興于北?！壬畬W，何其大也。是故南方之學，而黃、顧、王三先生為其大師；北方之學，而孫、李、顏三先生為其大師。翹然樹六大幟于神州之內(nèi)，門徒遍天下，流傳逾百年，謂有清一代學術(shù)，六先生開之可也。[8]66-68

鄧氏在此將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孫奇逢、李颙、顏習齋并稱為六先生，王夫之僅為清初六先生之一。他以南北之學分別黃、顧、王與孫、李、顏，六人的地位并無明顯的高下之分。孫奇逢、李颙二人在學術(shù)史的敘述中仍被認為是清初大師，而顏元此時因其追求實用的學術(shù)宗旨，也被列于清初大師加以表彰。次年，鄧實在《國粹學報》上發(fā)表《明末四先生學說》，則略去孫奇逢、李颙不提，直接將顧黃王顏四人并舉關(guān)于顏元在明末四先生中的重要地位，參見鄧實：《明末四先生學說》，《國粹學報》1906年第2卷第3期，第8—19頁?！?。1907年，劉師培作《清儒得失論》亦將顧黃王顏四人并舉，他說：

當明清之交，顧、黃、王、顏，各抱治平之略，修身踐行，詞無迂遠，民生利病，了若指掌。求道德之統(tǒng)紀，識治亂之條貫，雖各尊所聞，要皆有以自植。[9]180

同年，《東方雜志》上刊發(fā)一篇名為《論欲救中國當表章顏習齋學說》的文章，文中說：

嗚呼！今日之中國，一積弱之中國也，一尚虛而棄實之中國也，一文勝之敝至于極點之中國也。求其所以致此之由，皆因數(shù)千年來為學子者，守一先生之言而不求其本。……顏先生者，大教育家也，大政治家也，孔教復元之第一人也。學界革命之鉅子也。質(zhì)而言之，則顏先生者，以轉(zhuǎn)弱為強為教者也，以棄虛尚實為訓者也，以文武并重為救國之第一著手者也。然則今日而不欲救國則已，今日而欲救國，舍提倡顏先生學說其誰與歸？……先生所抱負者，實為國初第一人，與王船山、黃梨洲諸氏相鼎立，而先生之說，則尤較諸氏為可行。蓋黃王之學說尚偏于理想，而先生之學說則重在實行也。近世新學盛行，后生小子只知有王、黃諸儒，至于先生學說不惟湮沒不彰，并有不能舉其名者。……豈非吾國學界一大厄哉？[10]225-229

這與當年湖湘士人表彰王夫之的情形何其相似。顏元由于崇尚實學被作為挽救虛弱之學風的有力武器而表彰，與王、黃有鼎立之勢。1919年徐世昌發(fā)布《崇祀先儒令》，將顏元與弟子李塨從祀孔廟，成為中國歷史上增祀孔廟的絕響關(guān)于當日官方將顏元、李塨從祀孔廟的表述，參見徐世昌：《一月三日大總統(tǒng)令》，《神州日報》，1919年1月6日?！俊?/p>

在現(xiàn)代意義上的清代學術(shù)史研究開始前夜，顏元被建構(gòu)進清初大師的系譜之中，并且同樣入祀孔廟殿堂?！叭笕濉币蛔?yōu)椤八南壬?，意味著清初大儒系譜的變動和不穩(wěn)定性。不管是“三”、還是“四”或者是其他數(shù)字，均表示時人建構(gòu)清初大儒系譜的努力?！邦欬S王”與“顧黃王顏”，雖只一字之差，卻意味著究竟哪幾人才是清代學術(shù)思想史上最光輝耀眼的存在。不同話語之間的相互競爭，最終將在梁啟超、錢穆、侯外廬等人開創(chuàng)的學術(shù)思想史研究場域中一決勝負。

三、民國以后王夫之“三大儒”地位在“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上的確立

現(xiàn)代意義上的“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研究，梁啟超、錢穆、侯外廬的著作可謂是20世紀三個重要的典范有中國臺灣地區(qū)學者以為20世紀清代思想史的研究典范為梁啟超、胡適的“理學反動說”，錢穆“每轉(zhuǎn)益進說”，余英時“內(nèi)在理路說”，本文不取此說。原因有二，第一，余英時的理論在20世紀70年代提出，最先在海外產(chǎn)生影響，在大陸產(chǎn)生廣泛影響是20世紀晚期及以后的事。第二，侯外廬的“早期啟蒙思想”說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即已成形，在1949年后更是占據(jù)主導性地位，直至90年代初仍有學者為之闡發(fā)。因此，就整個20世紀而言，侯外廬的“早期啟蒙思想”說實是繼梁啟超、錢穆之后，在國內(nèi)學術(shù)界影響時間最長、范圍最廣的典范性論述，無論今日如何反思，仍繞不開侯外廬在現(xiàn)代學術(shù)思想史上的重要影響。陳來曾指出，近幾十年來，在有關(guān)船山思想的看法上，侯外廬的影響最大。而對于侯外廬，“早期啟蒙思想”并不是僅僅用來分析王船山，而且更重要的是用于整個明末清初的歷史與思想的把握，這一觀點在國內(nèi)外都有重要影響。美國學者列文森、狄百瑞都受到過侯外廬觀點的影響。參見陳來：《詮釋與重建：王船山的哲學精神》，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第11—12頁。關(guān)于梁啟超、錢穆、余英時作為20世紀清代思想史研究的三個典范的討論，參見丘為君：《清代思想史“研究典范”的形成、特質(zhì)與義涵》，《戴震學的形成：知識論述在近代中國的誕生》，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第265—327頁?！?。梁啟超在20世紀20年代的清代學術(shù)史研究中提出清學乃是理學之反動，清儒以復古為解放，并以西方的文藝復興相比附。錢穆不同意梁啟超的“反動說”，認為學術(shù)每轉(zhuǎn)益進，清學實出于宋學。侯外廬則站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立場上，提出“中國早期啟蒙說”。王夫之與顧炎武、黃宗羲一道作為清初學術(shù)思想界最閃耀的三個人物在“近三百學術(shù)史”上的確立也正是在此一時期。

梁啟超在1921年出版的名著《清代學術(shù)概論》中繼承鄧實、劉師培的論調(diào)，以顧、黃、王、顏為最尊。他說：“吾于清初大師，最尊顧黃王顏，皆明學反動所產(chǎn)也?！盵11]39后來，梁啟超對朱舜水的關(guān)注和褒揚則使得他尊崇的清初大師系譜由“顧黃王顏”擴充為“黃顧王朱顏”。1923年，梁啟超在北京平民中學作后來題作《清初五大師學術(shù)梗概》的演講，以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朱舜水、顏元為清初五大師。同年，梁啟超所作講稿《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概略》也將黃、顧、王、朱、顏五人作為清代初期學術(shù)的主干，而孫奇逢、李颙則僅僅居于黃梨洲一節(jié)的附論地位。1926年，梁啟超正式出版的清代學術(shù)史典范之作《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也繼承了“清初五大師”這一論述格局。

從梁著《中國近三百學術(shù)史》的篇章結(jié)構(gòu)來看，此“五大師”之間的排列次序自有脈絡可尋。第一，以時代來分，“五大師中黃顧王朱四位，時代不甚相遠”[11]294，而顏元年歲較幼，故而稍后一點；第二，以學術(shù)演進的階段來分，“黃顧二先生相較，黃修正王學之功，于明清兩代學術(shù)，算來只作一個過渡；顧則處處開清學之先，算是一個開創(chuàng)者”[12]103，故而以黃居顧前。在實際地位上，梁氏則認為顧炎武為“三百年來第一大師”，原因在于“其制行剛介拔俗；其才氣橫溢而斂之于范；其學博極群書而馭之在我；標‘經(jīng)學即理學與‘經(jīng)世致用之兩大徽幟，號召學者以從事于新學派之建設。清代諸科之學，殆無一不宗禰亭林者”[13]15-16。而王夫之與朱舜水因為“在當時，在本地，一點聲光也沒有，然而在幾百年后，或在外國，發(fā)生絕大影響”[14]84，而被稱為兩畸儒，合列為一章。顏元則因其實踐實用主義獨樹一幟，單獨占據(jù)一章的篇幅。

以王夫之、朱舜水、顏元的高下而論，顏元似不在“兩畸儒”之下。梁氏評價王夫之說：

船山和亭林，都是王學反動所產(chǎn)生人物。但他們不但能破壞，而且能建設。拿今日的術(shù)語來講，亭林建設方向近于“科學的”，船山建設方向近于“哲學的”?！秸軐W的全系統(tǒng)，非把他的著作全部仔細繹后，不能見出。可惜，我未曾用這種苦功，而且這部小講義中也難多講。[14]86-89

他在同一章中又表達出類似的想法：

至于他的哲學全系統(tǒng)如何？我因為沒有研究清楚，不敢多說。有志研究的人，請把他所著《正蒙注》《思問錄·內(nèi)篇》做中堅，再博看他別的著作，或者可以整理出來。[14]91

而他評價朱舜水說：

總而言之，舜水之學和亭林、習齋皆有點相近。博學于文功夫，不如亭林，而守約易簡或過之；摧陷廓清之功不如習齋，而氣象比習齋博大。[14]95

又評價顏元說：

有清一代學術(shù)，初期為程朱陸王之爭，次期為漢宋之爭，末期為新舊之爭。其間有人焉舉朱陸漢宋諸派所憑借者一切摧陷廓清之，對于二千年來思想界，為極猛烈極誠摯的大革命運動。其所樹的旗號曰“復古”，而其精神純?yōu)椤艾F(xiàn)代的”。其人為誰？曰顏習齋及其門人李恕谷。……顏李學派，在建設方面，成績?nèi)绾危挛膭e有批評。至于破壞方面，其見識之高，膽量之大，我敢說從古及今未有其比。[14]121-126

梁啟超雖然將王夫之與顧炎武比擬，肯定王夫之建設的功績，但實際上于王夫之的著作并未下苦功仔細研讀，因此他對王夫之的學術(shù)只是簡略提及。而梁啟超眼中清初五大師的兩極，一個是作為清代學問諸科的“建設者”顧亭林，另一個則是作為兩千年來思想界之“破壞者”顏習齋。因此，他在評價朱舜水時，以亭林、習齋為標尺，突出舜水學術(shù)之畸。那么，梁氏稱顏習齋思想為“舉朱陸漢宋諸派所憑借者一切摧陷廓清之”“大革命運動”，也就不足為奇了。另外，從篇幅上看，梁氏在習齋一章的著墨約是王夫之的三倍多，是舜水的近七倍。梁啟超此時之所以如此重視習齋，一是受實用主義大師杜威來華講演的影響和刺激；二是此時梁氏癡迷于戴震的研究，而他深信東原的思想與顏李學派頗有淵源，為了探明戴震學術(shù)思想的線索，他在1923年前后的幾年間仔細研讀了習齋的著作關(guān)于梁氏關(guān)注顏李學的原因及其顏李學研究的發(fā)展變化，參見王學斌：《顏李學的近代境遇》，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220—242頁?！?。

錢穆同名著作《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雖未明舉“四先生”或“五大師”之名，但他在清初學術(shù)部分的篇章安排上基本與梁著類似，除朱舜水外，以黃宗羲、王夫之、顧炎武、顏元四人作為討論的重點。他在《自序》中說：

明清之際，諸家治學，尚多東林遺緒。梨洲嗣軌陽明，船山接跡橫渠，亭林于心性不喜深談，習齋則兼斥宋明，然皆有聞于宋明之緒論者也。不忘種姓，有志經(jīng)世，皆確乎成其為故國之遺老，與乾嘉之學，精氣敻絕焉。[15]1

錢穆在明末諸家專門擇出梨洲、船山、亭林、習齋論述，于四人的表彰之意確然可知。他對顏元推崇備至，與梁啟超看法相似。他評價顏學之地位說：

以言夫近三百年學術(shù)思想之大師，習齋要為巨擘矣。豈僅于三百年！上之為宋、元、明，其言心性義理，習齋既一壁推倒；下之為有清一代，其言訓詁考據(jù)，習齋亦一壁推倒?！伴_二千年不能開之口，下二千年不敢下之筆”，遙遙斯世，“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可以為習齋詠矣。[15]199

在梁啟超和錢穆兩部具有典范意義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中，雖然立場有異，但二人都將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顏元當作清初學術(shù)史上的大師，四人穩(wěn)坐清初諸儒的前四把交椅。在他們的學術(shù)史敘述中，王夫之從未與顧炎武、黃宗羲一起作為“三大師”單獨表出。實際的情況是，梁、錢二人在言及清初“大師”時，往往將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顏元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四人或為“科學的”，或為“繼承宋明學術(shù)而來的”，共同構(gòu)成了清初新興學術(shù)風氣的歷史符號。

到了20世紀40年代，王夫之在“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領域中與顧炎武、黃宗羲作為清初“三大師”的說法才被侯外廬提出來。他在1947年出版的《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侯外廬在抗戰(zhàn)期間寫的《中國近世思想學說史》一書，1945年由重慶三友書店出版，1947年改名為《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由上海生活書店再版。50年代中期，他又在此書的基礎上進行修改，作為他主編的《中國思想通史》第五卷，將其中明末到鴉片戰(zhàn)爭前的部分改名為《中國早期啟蒙思想史》單獨修訂出版。參見蕭萐父、許蘇民：《“早期啟蒙說”與中國現(xiàn)代化——紀念侯外廬先生百年誕辰》，《江海學刊》，2003年第1期，第135頁?！恐姓f：

王船山是第十七世紀（1619—1692年）中國的偉大哲學家，他和黃黎洲、顧亭林被學者稱為清初的三大師，但他們所走的學術(shù)路線，黃、顧二子較近，而王子則以一位哲學的思想家開啟近代人的思維方法。他在湖南瑤洞里著作有那樣大的成就，我們不能不欽服他可以和西歐哲學家費爾巴哈并輝千秋。[16]1

侯氏在此稱船山和梨洲、亭林被學者稱為清初“三大師”，在實際的篇章結(jié)構(gòu)中，王夫之作為“形式知識上解放的哲學家”以及唯物論哲學，受到侯外廬極大的重視，一躍成為首章論述的對象。事實上，根據(jù)上文的考證，在侯氏之前，民國時期研究清代學術(shù)思想史的典范——梁啟超、錢穆，甚至是更早的鄧實、劉師培等人，從未有將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稱為清初的“三大師”的提法，他們大多是將“顧黃王顏”四人同時作為清初大師并舉。侯氏在此特別刊落顏元，恐怕與他有意抬高王夫之作為唯物哲學思想家的地位有關(guān)，清初學術(shù)思想史的系譜也因此被重新建構(gòu)。

這種意圖在他1956年出版的《中國早期啟蒙思想史》中更為明顯。1947年，顏元仍與王、黃、顧一樣各占一章的篇幅，緊列三人之后。到了1956年侯氏修改之后，王夫之以全書最多的篇幅居首，黃、顧緊隨其后，而顏元則列于第九章，殿全編之末，顯得十分不起眼。經(jīng)過如此的安排，王夫之的地位便無可動搖了。顏元被遠遠地甩在了后面，再也沒有此前“顧黃王顏”四大師并稱的輝煌場面，逐漸淡出了最中心的歷史舞臺。

侯外廬的觀點在20世紀后半葉的大陸學界一直居于主流地位，王夫之與顧、黃作為清初學術(shù)史上前三名大儒的地位自然也就無可動搖?！八南壬薄拔宕髱煛敝惖恼f法，或許因為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距離較遠，均成為邊緣化的論調(diào)，不再為人所注意。一直到今天，王夫之與顧炎武、黃宗羲都是清初學術(shù)思想史上無可爭議的前三名人物，被編入到我們的中學歷史教科書中，作為一種國民性的知識形塑著一代又一代人的歷史記憶在此前通行的人教版高中歷史課本第一章第四課“明清之際活躍的儒家思想”中，李贄完全生活在明代暫且不論，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作為明清之際進步的思想家，課本分別以“對君主專制的抨擊”“經(jīng)世致用”和“唯物思想”為中心分節(jié)敘述，這樣的論述結(jié)構(gòu)正與侯著一脈相承。在最新版的普通高中歷史必修教科書《中外歷史綱要》上冊第四單元第15課“明至清中葉的經(jīng)濟與文化”中，依然以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作為明末清初思想領域變化的代表。參見人民教育出版社課程教材研究所歷史課程教材研究開發(fā)中心編著：《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 歷史3 必修》，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5—18頁；教育部組織編寫：《普通高中教科書歷史必修中外歷史綱要（上）》，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85頁。關(guān)于侯外廬之后的船山學研究，陳焱有較為詳細的探討。陳焱指出“自1982年以來，人們開始以船山學術(shù)本身而非外在的思想、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需要去詮釋船山學術(shù)，開啟了船山哲學研究的新篇章與新熱潮”。參見陳焱：《晚清以來船山升格考論》，《船山學刊》2023年第1期，第38—40頁?！?。

結(jié) 語

本文通過考察發(fā)現(xiàn)，清初“三大儒”的最初版本實際上是孫奇逢、李颙和黃宗羲三人。而王夫之直到道、咸年間才被湘人鄧顯鶴、唐鑒等湖湘士人所推崇，并與孫奇逢、李颙、顧炎武、黃宗羲等公認大儒一并引述，至遲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以前，王夫之的大儒地位仍未得到士人的普遍承認。甲午戰(zhàn)后，由于立憲派與革命派對王夫之思想中的民權(quán)之說和民族主義的推崇，乘著這股激烈的政治浪潮，王夫之才一躍成為晚清政治語境中舉世矚目的存在，并與顧炎武、黃宗羲一道作為“三大儒”入祀孔廟。然而，在學術(shù)研究的語境中，以“顧黃王”為“三大儒”之論并未一統(tǒng)天下，彼時尚有“四先生”“六先生”“五大師”的異調(diào)一同在清初大儒的圣殿中參與競爭。

在梁啟超、錢穆二人確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研究典范的兩部著作中，顏元表現(xiàn)強勁，而王夫之學問之精要卻往往得不到充分地表達侯外廬在他的《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中就表達過不滿，他說：“船山思想昔人專門研究者頗鮮，梁任公先生曾錄述過一些船山的知識論斷片，而后來從事研究者，亦尚淺膚，不論羅列論點與輪廓要旨，都不能表達船山的學問所在?！保ê钔鈴]：《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上海：生活書店，1947年，第1頁）侯外廬先生的觀察大概是當時的事實，船山之學在今日最為閃耀者乃在于其哲思，梁啟超、錢穆二位前輩學者主要受到的還是傳統(tǒng)學問的熏陶，均未受到專業(yè)的現(xiàn)代哲學訓練，因此于船山學問之所在未能深入闡發(fā)也在情理之中。這也是梁、錢之書中明明予以王夫之較高的重視，卻篇幅較少的原因?！?。直至20世紀40年代的侯外廬那里，王夫之才以17世紀最偉大的唯物論哲學家的面貌得到較為深入地闡發(fā)和論述，坐實了清初大儒前三名的位置，將顏元遙遙甩在身后。在隨后的半個多世紀，王夫之與顧炎武、黃宗羲作為清初諸儒居首的三位人物真正成為無可爭議的存在，并進入到我們的歷史教科書中，變成一種“常識”。

正如英國著名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所言：“那些表面看來或者聲稱是古老的‘傳統(tǒng)，其起源的時間往往是相當晚近的，而且有時是被發(fā)明出來的?！盵17]1王夫之進入到清初大儒之列并與顧炎武、黃宗羲一同稱為清初“三大儒”其實也是相當晚近的發(fā)明。以“顧黃王”作為清初“三大儒”，并非一開始便是毫無疑義的說法，只是短暫的時代的產(chǎn)物。孫奇逢、李颙、顏元等曾經(jīng)的“大師”并非已不再存在或者不占據(jù)一席之地，只是它們不再被強調(diào)。

清初“三大儒”的建構(gòu)，實際上是梁啟超、錢穆、侯外廬們?yōu)榱讼喈斝陆哪康亩鴱臍v史中借取舊材料來建構(gòu)一種新形式的思想價值取向陳焱已經(jīng)指出，在頌揚船山的學者們的腦子里似乎是預先帶著“革命”“啟蒙”之類的現(xiàn)代哲學與思想概念，然后再去船山浩如煙海的著述中尋找材料支撐，并在找到了相關(guān)材料后便把“啟蒙”“革命”之類的帽子加到船山頭上，同時又進一步升格其地位。船山升格運動乃是近現(xiàn)代思想界思考如何擺脫末日危機所經(jīng)歷的艱難求索的心路歷程的一個典型體現(xiàn)，也是中國近現(xiàn)代哲學史的問題意識的集中典型體現(xiàn)。參見陳焱：《晚清以來船山升格考論》，《船山學刊》2023年第1期，第44—45頁。】。成為清初“三大儒”，也意味著成為歷史敘事中的“主詞”歷史敘事中的“主詞”一說，受王汎森先生的啟發(fā)。參見王汎森：《歷史教科書與歷史記憶》，《思想》第9期《中國哲學：危機與出路》，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第132—133頁?！浚莆諝v史敘述和評價的主權(quán)，使得受眾接受一種敘事架構(gòu)。問題在于，“三大儒”作為一種敘事“主詞”，具有十分強烈的排他性。一旦接受這種敘述架構(gòu)，那么“三大儒”之外的其他研究對象便會被排斥在外，成為容易被忽視的存在。同時，這種占據(jù)支配地位的敘述架構(gòu)，也會造成一種思考上的惰性，“三大儒”是如此耀眼奪目，強烈地吸引著受眾的眼球，令之外的存在黯淡失色，給讀者造成視野局限。本文的目的不在于否定或者推翻前人的研究，而是旨在以王夫之為例，考察清初“三大儒”的演化與確立過程，反思今日以“顧黃王”作為清初“三大儒”的“常識”帶給學術(shù)研究的規(guī)制與局限，希望為學界今后研究“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提供一點有益的思考。

【 參 考 文 獻 】

[1]周圣楷，鄧顯鶴．楚寶．長沙：岳麓書社，2016.

[2]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

[3]鄧顯鶴.船山著述目錄∥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6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

[4]左宗植.京師九日同人慈仁寺祭顧先生祠呈同集諸君子∥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6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

[5]譚嗣同.譚嗣同全集.蔡尚思，方行，編.北京：中華書局，1981.

[6]說林上∥章太炎.章太炎全集：太炎文錄初編.徐復，點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7]黃節(jié).明儒王船山黃梨洲顧亭林從祀孔廟論∥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6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

[8]鄧實.國學今論∥近代中國學術(shù)思想.桑兵，張凱，於梅舫編.北京：中華書局，2008.

[9] 劉師培.清儒得失論∥劉師培儒學論集.黃錦君，選編.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0.

[10]論欲救中國當表章顏習齋學說.東方雜志，1907（20）.

[11]梁啟超.清代學術(shù)概論.俞國林，校.北京：中華書局，2020.

[12]梁啟超.清代政治與學術(shù)之交互的影響.汪震，姜師肱，李宏毅，董淮，筆記.國文學會叢刊，1924（2）.

[13]梁啟超.近代學風之地理的分布.清華學報，1924（1）.

[14]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

[15]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16]侯外廬.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上海：生活書店，1947.

[17]霍布斯鮑姆，蘭格.傳統(tǒng)的發(fā)明.顧杭，龐冠群，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

（編校：劉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