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張元龍,生于1965年,青海省海東市人。本科文化程度。工作之余,喜歡寫一些文學作品。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立秋一過,秋老虎不斷發(fā)威,處在酷熱中的人們,心里都期盼著帶著絲絲涼意的秋雨早點到來,落在曬萎了的樹葉上,落在曬枯了的草葉上,落在曬焦了的人心上,渴望把酷熱驅走,讓樹葉草葉煥發(fā)生機,讓人們神清氣爽,但天不遂人愿,秋雨一直不肯降落。今晨,忽然滴滴答答的雨聲,帶著一縷縷的涼爽,似一曲美妙的清籟,從紗窗外傳了進來,睡前的悶熱頓時清涼了起來,我不知是被雨聲喚醒,還是被涼爽清醒,天剛蒙蒙亮就醒了,往窗外一望,天空陰沉著,像受了氣的小孩的臉一樣,見不到一點發(fā)亮的地方,雨珠兒連綿不絕地從天而降,謝天謝地,久違了的雨終于來了,把彌漫了二十多天的酷熱一掃而去。
“夜來秋雨后,秋氣颯然新?!蓖巴饬暳暻镲L中的綿綿秋雨,居住的小區(qū)不時傳來一陣一陣的鞭炮聲,哦,這幾天高考發(fā)榜了,是前來吃狀元宴席的親戚朋友們給金榜題名的學子,早早來恭喜了。聽著帶著喜慶的炮聲,我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四十多年那個下著綿綿細雨的秋天。
八十年代初,在安徽省鳳陽縣小崗村聯產承包生產責任制新生產方式的鼓舞下,全國絕大部分農村都實行了聯產承包責任制,我們村于前一年秋季實行了聯產承包責任制。人爭氣,天幫忙,風調雨順,人們的干勁足,天上的雨水多,承包地里的莊稼長勢好,過去普遍存在的東家缺糧,西家短糧的問題,就得到了解決,迎來了能吃上飽飯的日子,家家戶戶的溫飽就自然而然地解決了。
那時候,每年的7月7日、8日、9日是高考日,每到這幾日,人們尤其是十年寒窗的學子們,希望日麗天晴,心情舒暢地參加一年一度的高考。但這幾日,瓢潑大雨就連續(xù)下個不停,仿佛跟高考結了怨似的,我們就打著雨傘,穿著膠鞋進入考場,接受國家的選撥。
高考過后,正是河湟谷地下游春小麥收割之時,我就和許多走出考場的農村學子們一樣,參加了龍口奪食的夏收。趁著天晴,與家人一起起早貪黑,把散落在東一片西一片的金黃的麥子,冒著烈日酷暑,一鐮一鐮收割后,一架子車一架子車拉到自家的麥場等待打碾。人們都盼望著盡快把場碾了,把一袋一袋的麥子拉入家中,就放心了。但八月初一入秋,天空就像誰給捅破了,綿綿的秋雨就一天接一天下個不停,我和我的父母親,比別人家更盼望著雨停天晴。因為我在幾天前,就收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學校要求開學前要把戶口轉入西安市雁塔區(qū),而且是開學日的9月6日前。那時要把農村戶口變?yōu)榫用駪艨?,先拿著錄取通知書到鄉(xiāng)上,開戶口轉出的證明,然后拿著鄉(xiāng)政府的證明,向糧站交180斤的糧食,才能把農村戶口改為居民戶口,遷往學校所在地。但雨不停,天不晴,堆在場上的麥捆無法打碾,即使打碾了,曬不干,你交的糧食,糧站驗收過不了關,就無法獲得居民戶口本。在綿綿秋雨中,我看到父親臉上,總像天空一樣愁云密布,嘴唇上也布滿了血泡,全家人望著秋雨長吁短嘆,天天盼望著雨停天晴,奶奶還給村廟上供奉的佛爺許愿,期盼佛祖開眼,艷陽高照。
老天開眼,天終于晴了幾天,全家人與鄰居們一起抓緊時間打碾。還未打碾完,天空又下起了雨,全家人又盼望著雨停天晴,把裝在口袋里堆放在屋檐下的糧食早日曬干。好不容易老天施恩,晴了兩三天,把兩袋糧食搬運到房頂上曬干,大家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給糧站的糧食準備好了,等天晴,就用架子車拉著交給糧站就行了。
糧食的問題解決了,還需要一個裝生活用品的箱子,那時候學生去上學,絕大部分都提一個笨重的木箱子,不像現在學生,開學日快到了,到商店選一個新潮的皮箱就可以了。家中雖有一個父親六十年代上樂都師范時的小木箱,已十分破舊,還很小,裝不了多少東西。做一個新木箱,家中沒有現成的干木板。上學的日期愈來愈近了,父親的臉上又愁云密布了,眼睛里充滿了一縷縷血絲。情急之下,思來想去,決定把家中的一個小面柜改成我上學的木箱。父親把擦拭得干干凈凈的小面柜,送到了鄰居木匠家中油漆。由于年長日久已發(fā)黑的面柜無法油漆,木匠就決定把面柜表面布滿污垢的一層用推刨推去,然后再油漆。木匠把小面柜表面的一層推去后,就精心地油漆了幾遍,并點上了時尚的小花紋,但每天秋雨綿綿,陰冷潮濕的屋中,涂在小面柜上的油漆干不了,稍一抹,就會粘上一片。木匠著急,我和父母親更著急,天天盼望著雨停天晴,把煥然一新的小面柜拿到太陽下盡快曬干。等了約一星期左右,八月底天終于又晴了幾天,油漆干了,我高高興興地到他家去取木箱,我看到華麗蝶變的木箱,一臉的高興,木匠看到他的杰作,將由我?guī)У桨税倮锲酱ǖ那旯哦迹荒樀尿湴?。他說:“雨下壞了,不是我早就給你把箱子做好了,讓你等了很久。”當我問他多少錢時,他一口拒絕。他說:“當初我要錢的話,我就會讓你父親把箱子背回去,你考上大學是全村人的榮耀,我只不過表達了一點微薄的心意。”他還從院子中的果樹上摘了一籃果子,左摸摸,右看看,把十幾個最大的紅艷艷的果子,帶著一臉的笑容裝進了木箱,讓我在路上想家的時候吃。還叮囑道:“莊稼人的娃,千萬不要忘本,回家來,把地里的小麥當成韭菜?!?/p>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比雽W的日期愈來愈近了,在秋雨中,奶奶、父母親的臉上的愁云愈來愈多了,他們看到朝夕相處的孫子、兒子,就要遠走高飛了,心里的酸楚不知向誰訴說。他們想西安一定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這一走,不知何時見面。當時聯系的方式只能是書信,有時候兩三天就收到了,有時候十天半月才能收到,有時候就石沉大海,不像現在聯系非常便捷,想念了就打視頻,要錢了就隨時到。我看到奶奶和母親常常在屋中低頭沉思,或在灶洞前偷偷地流淚,一看到我,就裝作無事似的。
9月6日是入學的日期,9月5日是一個難得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吃過早飯,一家人戀戀不舍地送我。剛出家門,奶奶、母親又傷心得轉過身哭了起來。在家中休假的姑夫前來送我,他把木箱綁在自行車的后架上,帶到了樂都火車站,我則乘公交車前往樂都火車站。車慢慢地開了,車窗外姑夫搖著手,使勁地喊著:“一定要好好學習,到校后一定給家里寫信?!?/p>
姑夫的聲音越來越小了,身影也越來越模糊了,直到變成一個黑點。我坐在綠車箱的硬座上,摸了摸昨晚母親在昏暗的燈下,給我白襯衣里面為防盜縫制的小口袋,里面鼓鼓囊囊,謝天謝地,裝著的由2元、5元、10元拼湊成的150元錢,一張一斤的30張全國通用糧票,上車時小偷沒有光顧,完好無損,頓時一串串的熱淚,像綿綿的秋雨流個不停,但我至今想不起,那是辭別故土的寒淚,還是滿懷喜悅的熱淚?我也說不清楚。
二十多個小時的車程,終于來到了學校。古香古色的校園里鳥語花香,鱗次櫛比的教室里書聲瑯瑯。到校后,把大學里看到的新奇,馬上寫信告訴了家里,讓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他們,分享一下象牙塔中的美好。父親給我來信了,一筆一劃工整的字體,顯示出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師范生的功力。信雖然不長,由于紙張不好,有些字有點模糊,但句句飽含深情。來信告訴我,家里一切皆好,地里的二茬莊稼長勢也很好,只是雨水太多了,隔三差五就下起雨。
每收到父親的來信,讀著讀著,“望闕云遮眼,思鄉(xiāng)雨滴心?!币豢|縷的酸楚涌上心頭。尤其是在月華如水,萬象澄澈,秋風輕吟,夜不能眠的晚上,聽著同學的熟睡的鼾聲,“洛陽城里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本拖氪┮履霉P給家中寫信,但不知從何寫起。
父親在我上大學四年的時間里,給我陸陸續(xù)續(xù)寫了將近50封信,至今我還完整地保留著。他的信雖沒有深奧的哲理,華美的言辭,也沒有《顏氏家訓》的厚重,《傅雷家書》的深情,但每一封發(fā)黃的紙頁上的每一段話,都教給我做人做事的真諦,它們永遠是我人生路上無價的精神財富。
一學期結束,元旦剛過不長時間,學校就放假了,在天寒地凍的時節(jié),我高興地拎著一些陜西的特產乘火車回家。看到干瘦的奶奶更蒼老了,臉上的皺紋加深了,如同經過了一場嚴酷的風雨沖擊。一頭青絲的母親頭上已掛上了縷縷白發(fā),像冬天的皚皚白雪。后來聽鄰居說,我走后,天上綿綿的秋雨就一直下個不停,奶奶、母親的淚水也就一直流個不停。鄰居們見面一說起我,她們的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從臉上滾落下來。天一放晴,她們兩人就到秋田里耕耘,給蘿卜地施肥,給白菜地除草,給洋芋地培土。她們一聽到湟水北岸火車的汽笛聲,抬頭看到約3公里遠的長長的火車,從她們眼前緩緩前行時,就不由得想到我。兒行千里母擔憂,從來沒有出過遠門,也沒有坐過火車的她們,心想這像串成的火柴盒一樣的爬行著的東西,把家中的長孫、長子拉到哪兒去了,他在外面受凍了嗎?挨餓了嗎?他還能不能回來?一想到這些,她們兩人坐在地里,東一頭,西一頭,就哭起來。她們還躲著父親,生怕父親在信中告訴我。當我從鄰居的口中聽得這些消息,內心深處像針扎了似的。
現在每回想起這些往事,陣陣錐心刺骨的酸楚涌上心頭。唐朝詩人孟郊《游子吟》中語:“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倍裼麍笏齻兊拇簳煏r,只望見長滿了荒草的山頭上矮矮的墳塋……
時光荏苒,流年如水流逝。四十年一晃而過,每當夜深深、月凄凄、雨綿綿,我就想起遠去的那個秋天,想起在綿綿秋雨中的往事,一幕幕來到眼前,仿佛發(fā)生在昨天,有言說:“時間會把所有的事情都治愈,但是那些記憶和感動,會伴隨我們一生的旅途?!?/p>
秋雨綿綿,綿綿秋雨,往事如煙,如煙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