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李成,安徽桐城人,1994年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碩士。中學時代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歷年來在《光明日報》《文匯報》《十月》《詩刊》《青年文學》《北京文學》《散文》《散文百家》《美文》等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一千余篇。有作品收入多種選本,出版有散文集《故鄉(xiāng)味》《小滄?!贰稓q月深處故園情》、詩集 《水底的火焰》 等?,F(xiàn)在新華社某部門任職。
出生在拉丁美洲的智利,在世界政治舞臺和文學舞臺上度過波瀾壯闊、五彩斑斕一生的聶魯達,可能是飽覽過這個世界上最廣闊、最為絢麗多姿的風景畫和風俗畫的一位詩人。翻開他卷帙浩繁的詩章和一部精彩絕倫的回憶錄,我們就會感覺到:他像大畫家潑墨揮毫一般,不僅把拉丁美洲,甚至整個世界的萬事萬物都傾瀉在那江河般的詩文當中,讓我們的目光落到哪里,都會看到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一樣的迷人景象,面對這樣的詩人及其作品,我們端的只有驚嘆!
我讀聶魯達的史詩式的詩集《漫歌》時,就曾目眩于他對南美大地上那些自然景觀的描繪。在《漫歌》的開篇,他在總敘拉美風情時,就這樣寫到植物:“風從其他的領域/降臨這無名而又無數(shù)的土地/雨水帶來千萬條天上的線/而濕潤的祭壇上的神靈/將花朵和生命奉還。//時間在沃土中蔓延。//哈卡蘭達/高擎海外光輝的浪花,/長矛聳立的阿勞卡里亞/誓與白雪爭高下/顯赫的桃花心樹/從樹冠蒸餾著血滴/在落葉松的南方/雷鳴樹,母親樹/長刺的樹,赤紅的樹/朱砂木棉,橡膠樹/它們都是大地的組成部分/都是聲音,都是領土本身//一種新的芬芳四處洋溢……”而寫到“獸類”和“鳥兒來了”,似乎更見精彩和斑斕多姿:
那是鬣蜥的黃昏。/它的舌頭像投槍一樣/從彩虹般的棘狀鱗/向綠色挺進/螞蟻修士邁著和諧的步履/走過森林/小巧的羊駝仿佛氧氣/穿著金靴/在褐色寬廣的山間走動/駱馬在灑滿/露珠的精美世界中/睜開了天真的眼睛……(《獸類》)
在我們的土地上,一切都在飛翔/紅冠鳥宛似一滴滴/血和羽毛/染紅了阿納瓦克的晨曦/巨嘴鳥是一只/盛水果的可愛的漆盒/蜂鳥保存著/閃電特有的閃耀/而它那細小的火苗/在靜止的空氣中燃燒。//顯赫的鸚鵡/充滿葉叢深處/宛似碧綠的金綻/剛露出深深的泥潭……(《鳥兒來了》)
一切都是動感十足,活靈活現(xiàn),一個生機勃勃的“亞美利加”顯現(xiàn)在我們面前。
之所以能如此,當然首先歸功于拉美這片土地物產(chǎn)的豐盈、富麗,也得益于聶魯達本人閱歷的深厚與廣闊,更重要的是,他對萬事萬物都有勃勃的興致與一片深情、眷注。這一點在他的回憶錄中也幾乎隨處可見。在《回首話滄?!烽_篇不久,他就介紹令他陶醉的自然環(huán)境:
各種鳥兒、甲蟲、石雞蛋把我迷住了;這些東西有的湛藍,有的烏黑,有的閃亮,猶如獵槍的槍筒一樣五彩繽紛,能在山谷里找到它們實屬罕見。那些甲蟲完美得令我驚嘆不已。我捉到了幾只“蛇娘”,這是給一種最大的鞘翅科甲蟲取的古怪名字,這種甲蟲渾身黑亮、結實,是智利昆蟲中的大力巨人。在灌木、野蘋果樹、南方假山毛櫸的樹干上驟然見到它,會嚇人一跳,但我知道它很結實……
這說的是昆蟲。而禽鳥又是怎樣呢?他著重寫到了一只天鵝:
有人帶給我一只奄奄一息的天鵝。這是一只美麗絕倫的鳥,一只黑頸天鵝,這么美的鳥我在世上再也沒有見到。它猶如一只雪白的小船……我也漸漸明白,折磨它的是鄉(xiāng)愁。于是,我抱著這只沉重的鳥走過大街小巷,把它帶到河邊。它在我身旁游了一會兒。我要它去捉魚,給它指點河底的小石子,指點砂礫,南方閃著銀光的魚從上面滑行而過。但是,它那憂傷的眼睛卻望著遠方……一天傍晚,它更加沉陷于沉思,就在我身邊游,對于我指點它去捕捉的小動物絲毫不感興趣,它十分安靜,我于是抱起它準備帶回家來??墒牵斘野阉У叫厍皶r,我覺得有一根帶子似的東西舒展開來,像只黑手臂那樣擦過我的臉。是它那細長柔軟的脖子耷拉了下來。我于是知道了,天鵝死去時是不唱歌的。
這只天鵝或許是聶魯達第一次養(yǎng)的寵物,雖然前后相處不過二十多天,但可以看出,少年時的他就展現(xiàn)了與萬事萬物“心靈”相通的能力與稟賦。他從萬物當中了解它們的本性,其實也是在發(fā)現(xiàn)自我。這或許正是他之所以能成就偉大詩人一生的奧秘所在。
終其一生,聶魯達對大自然、對萬事萬物都保持了濃厚的興趣和詩意的好奇。在他動蕩不安的人生當中,他幾乎走遍了美洲、亞洲和歐洲,他還曾有在幾個國家間秘密穿越、逃亡的經(jīng)歷,可謂居無定所,而大地就是他的居所,他常常是獨自前行的,所以他對旅途中遇到的生物格外珍視,甚至有“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意,隨時隨地都有把“淪落”的它們收養(yǎng)在身邊,與之相伴度過寂寞歲月的沖動。曾經(jīng)就有一只獴,格外引起了他的垂青,那是他在東方各國做領事時候,在錫蘭即今天的斯里蘭卡:
我的狗和獴是我僅有的伙伴。初出大森林的獴在我身邊長,在我床上睡,在我餐桌上吃。誰也想象不到一只獴的溫情。我的小寵物熟悉我每一分鐘的生活,在我的稿紙上散步,整日跟在我身后奔跑。午睡時刻它也蜷縮在我的肩膀和腦袋之間睡覺——野生動物那種警醒而快速的睡眠。
聶魯達馴養(yǎng)的獴在居民區(qū)很有名,因為它敢于與眼鏡蛇進行搏斗。這種形狀上有點像鼬,有著大黑眼圈而尾巴蓬松似松鼠的小動物,可以長時間地用后腿站立起來,騰挪跳躍,動作敏捷,是蛇的天敵。它天生具有抗毒性。聶魯達說獴能戰(zhàn)勝蛇,“是靠靈活和身上那層椒鹽色的厚毛”,還有“獴在跟有毒的敵人搏斗之后,就去找解毒的草”。但它并不是戰(zhàn)無不勝。有一天,聶魯達住所附近的孩子一窩蜂似的跑來,要求他帶著他那著名的獴“基里亞”去對付街上的一條大蛇,那是一種有致命毒性的可怕的黑環(huán)蛇。其結果怎么樣呢?
我把獴放出去?;飦喸诳諝庵新劦轿kU的氣味,慢慢向蝰蛇爬去。我和我的小伙伴們大氣都不敢出。一場激戰(zhàn)就要開始。那條蛇盤成圈,把頭高高抬起,張開大嘴,用它那催眠的視線盯著小動物。獴繼續(xù)前進。但是在距那只怪物的大嘴幾厘米遠的地方,它準確地意識到即將發(fā)生的事,于是高高一躍,便朝相反方向一溜煙地跑了,把蛇和觀眾拋在后面,一直跑到我的臥室才停下。
這是多么富有喜劇性的遭遇,令人不禁莞爾。聶魯達還詼諧地說:“三十年前在維拉瓦特郊區(qū),我的名聲就這樣掃地了?!钡牵欞斶_并沒有放棄它,甚至當他輾轉到新加坡和巴達維亞當領事時,也不忍丟下他的“基里亞”,他深知那只獴已無法放回大森林,它已失去自衛(wèi)能力,于是,他決定帶照看獴的僧伽羅仆人布拉姆皮一起走,可以將它藏進甲板上的筐子里,由狡捷的布拉姆皮騙過海關,但到了目的地,過了一段日子,這只獴還是丟了?!八形业侥睦锞透侥睦锏奈kU習慣,步子又快又輕,跟著我,意味著竄到小汽車、大卡車、人力車和荷蘭人、中國人、馬來人來來往往的街上去?!边@當然是太危險了。
不可避免的事發(fā)生了。我回到飯店,一見布拉姆皮,就知道發(fā)生了悲劇。我什么也沒問他。但是,當我坐到走廊上的時候,獴沒有跳到我膝上,他那毛茸茸的尾巴也沒有伸到我頭上。
我在報上登了一則尋獴啟事:“丟失獴一只,叫基里亞這個名字,它會有反應?!睕]有任何消息,鄰居都沒有看見它。它也許已經(jīng)死了。它永遠消失了。
這是在早年,在亞洲。聶魯達晚年回到智利,參與本國的政治。他有個親戚當選參議員,來到聶魯達在黑島的家,支持者紛紛在空場上生火烤羊、喝酒、彈唱,以示慶賀。第一天烤了一只羊羔,另一只羊羔留作第二天來用。他們把它拴在窗下。
它整夜呻吟、哭泣,咩咩叫,為它的孤獨哀怨。羊羔忽高忽低的怨訴,聽了令人心碎。我當即決定天一亮就起床,把它劫走。
……我把羊羔塞進汽車,帶它到一百五十公里外我在圣地亞哥的家,在那里屠刀就夠不著它了。它一進門,就貪婪地吃起我花園里最美花木的嫩葉來了。它最喜歡的是郁金香,吃得一株不剩。玫瑰有刺,它不敢碰,卻興高采烈地把紫羅蘭和百合吃得精光。我只好再把它拴住。它立刻又咩咩叫起來,顯然是想像先前那樣感動我。
后來,當?shù)剞r(nóng)民罷工,大莊園主驅(qū)散了佃農(nóng),一個鄉(xiāng)下小伙子四處流浪,餓得奄奄一息,最后倒臥在街頭,一位過路人同情他的窘境,對他說他應該去找詩人聶魯達,聶魯達收留了他?!拔遗伤麑iT看管那只美食家羊羔,不讓它只吃我的花,也要不時讓它用我花園里的草填肚子?!?/p>
他們一見如故,開頭幾天,他舉行儀式似的拿一根繩子套在羊羔脖子上——看著就像綬帶,牽著它到處走,羊羔不停地吃,牧羊人也是如此。他們倆走遍整座宅子,也走進我的房間。他們彼此情投意合,簡直像是由一根大地母親的臍帶連在一起,像是由人的權威指令連在一起。這樣過了好幾個月。牧羊人和羊羔的體形都變圓了,尤其是那只羊,它的個頭都快趕上它那胖墩墩的牧羊人了。他們有時不慌不忙地走進我的房間,無動于衷地看看我就又走了,在地板上給我留下一串黑色小念珠。
可惜仍是好景不長。后來那小伙子因想家而回鄉(xiāng),沒法帶走那只羊羔,只得彼此“情意綿綿地告別”。而聶魯達又忙于政治斗爭,家里亂成一團?!澳侵谎蚋嵊秩缭谷缭V地咩咩叫起來。我閉上眼睛,要我妹妹把它帶走。唉!這次我敢肯定,它是逃不脫烤肉棍了?!?/p>
聶魯達和他的寵物的緣分似乎告了終,從此他再也沒有收留或養(yǎng)過寵物,但對動物們的關注乃至深情卻未曾止絕。他所到之處都要去參觀動物園,當他訪問亞美尼亞,“在埃里溫動物園,我直奔南美神鷹的籠子,可是我的老鄉(xiāng)并不認識我,這只絕望的神鷹,這只思念故鄉(xiāng)山巒的大鳥,停在籠子的一個角落,頭禿著,兩眼帶著疑慮重重的絕望神色。我傷感地看著它,因為我就要返回祖國了,而它卻要永遠被囚禁在籠子里?!?/p>
他在這個動物園與貘還有一次“邂逅”,這是個身軀像牛、鼻子很長、眼睛很小的動物,聶魯達說,“我應該承認,貘長得很像我。這不是什么秘密?!痹僖淮物@示出大詩人的風趣幽默。院長問他想不想看它游水,聶魯達答道:“我走遍世界就因為喜歡看貘游水?!苯Y果貘跳入水中盡情地展示它的游泳特技,動物園園長說:“我們從來沒見過它這么高興過。”
可以看出,聶魯達的動物情緣確實是非同一般,他把動物當作同類一樣對待,平等而親切,此為一般人乃至許多作家、詩人所不及。如何對待大自然、如何對待大自然中的生靈,聶魯達給我們帶來了啟迪。
第一首詩
“人們多次問我,我的第一首詩是什么時候?qū)懙?,我寫詩的靈感又產(chǎn)生于何時。我要盡力回想。很早以前,在我幼年時期,我?guī)缀鮿傞_始學寫字,又一次我感到激動萬分,便隨性寫下幾行類似詩的韻文,但是我覺得這些詩句很奇怪……”
這是著名詩人聶魯達在他的回憶錄開篇不久說的一段話。是的,任何事物都有來處,萬里長江、九曲黃河都有它的發(fā)源地,詩人及其詩歌也是一樣。
但那是什么樣的源頭?它是晶瑩的一泓山泉?它是草葉間滴下的一串水珠?它是山澗里的小溪,荒原上的小小的湖泊、芬芳的小河,抑或細雨微飔……都有可能,都像詩一樣靜靜地,然而對一顆心來說,是帶著萌蘗的芽苞發(fā)出的驚天動地的聲音,它橫空出世,它悄然現(xiàn)身……
屈指數(shù)來,我“寫詩”已經(jīng)有四十年。對于我而言發(fā)表的第一首詩,它的誕生,確實有些“驚心動魄”的意味。但其實,在處女作誕生之前,我已走過一段不短的詩之路,可惜卻沒有一首留下來,只是在記憶中有那么一行淺淺的模糊的腳跡。
我大約是十歲開始接觸到詩的,不算早也不算遲。那時候,國內(nèi)的文藝界和圖書業(yè)凋零已久,荒蕪一片。在鄉(xiāng)下的我們也接觸不到前人特別是古代的作品,在小學階段甚至連一首唐詩也不會背哩!然而我正是在這樣的情形下開始了“詩之旅”,由此也注定了旅途的艱辛與困頓。
但一夜之間情況悄悄地發(fā)生變化。幾位領導人接連去世,悼念性的文字鋪天蓋地,我雖是生長在窮鄉(xiāng)僻壤的一個鄉(xiāng)下孩子,也偶或從書刊上讀到了一些。我似乎也從中了解到一點中國當代革命史,對領袖人物的事跡很崇仰,懷念他們的詩句我差不多也能讀懂,包括一些大文人寫出的工整的七律。讀得多了,一些詞匯、詩句積存在心里,我覺得我也可以模仿寫出與之類似的“七言八句”。我果然在紙上涂寫了起來,一篇、兩篇甚至更多的“七律”就這么產(chǎn)生了。我如法炮制,把它投給了一家大刊,多么期待能夠得到一絲一毫的回應??墒菦]有,當然是沒有的。
可是,我再也剎不住車了?。∫郧凹依镉袔妆九f雜志,我過去只讀過上面的小說、故事,根本不讀詩,現(xiàn)在我已寫起“詩”,當然要重新讀讀。我把每一本都找出來,一首首地讀下來??锷系脑姼枋且孕略姙橹?,這似乎更加好懂,而且,它長長短短,參差不齊的“模樣”也很好玩,我一下就著了迷。我從簡單的詩句入手,一首首地嘗試著寫下來,不斷地推翻重寫,真的頗像一個一歲多的孩子,站起來,踉踉蹌蹌地在地上開始邁出行走的腳步。
大約這時又開始讀到唐詩和民歌。我繼續(xù)以舊體形式寫作,出來的當然更像民歌。我甚至在課堂作文當中嵌入自己寫的“歌謠”。一如既往,在報刊上發(fā)表一首兩首詩作的愿望是那么強烈,便一次一次向報刊投去。有許多石沉大海,也有一些鼓鼓囊囊地寄出去,又鼓鼓囊囊地返回來,中間或許夾著一張兩三指頭寬的退稿箋。伴隨著退稿箋的增多,我覺得我的“詩”也一次比一次更加成形了。終于有一天,意外地等來了一點好消息,省城的《文藝作品》來信說:來稿留用。并問我有無其他稿件,可一并寄來。我感到極為興奮,仿佛文學的大門即將被我叩開,其實,它還是嚴絲合縫:前后寄出的稿件依舊沒有了下文。
我仍然沒有沮喪,因為文學本身、寫作就很迷人。我們?nèi)怂幍氖且粋€世界,寫到紙上的似乎又是一個世界。我再一次沉下心來閱讀。還是那些舊雜志,接著又有了新雜志。有一個時期,《安徽文藝》上刊登了那么多軍人的詩歌,我至今仍然記得其中一些作者的名字。我不可能不受影響,我寫了兩三首描寫軍隊生活如練兵、拉練、野營之類的詩,有的已像那么一回事了,我自己讀來也是心情蕩漾。
我更加注意閱讀報紙副刊上的詩作。我發(fā)現(xiàn)從全國性的大報到地市的報紙幾乎都有文學副刊。有一陣子,我在省報上集中讀到了一位署名“陳所巨”的作者的詩,他對農(nóng)村生活的描寫深契我心并喚起我表達的欲望。我并不知道,他就是本縣人,他所在的縣城與我村距離不過十三四里。我開始構思描繪田園的詩。許多仍然是半成品,但也有一首已經(jīng)十分像樣了,我有了勁頭繼續(xù)努力??煽嗨稼は胍搽y得寸進。
似乎命中注定會有那么一天來臨。那是晚上,村里沒有停電,燈火通明。我和家人剛吃過晚飯,桌子上也可以說是杯盤狼藉(其實并不豐盛)。正值仲春,氣候已比較溫暖,夜風柔軟如水,田野里早已插上新秧,即便在室內(nèi)也能感受到四野一片生長的氣息。我微微有些陶醉了,突然,從遠空傳來了一聲清晰的啼鳴,由隱約到幽微又到清晰:“發(fā)沃——發(fā)沃——”隨著不斷啼喚,仿佛已飛臨我的村莊、我的庭院上空。啊,這是布谷鳥的叫聲,它是如此清脆,如此激越,這與萬物生長的氣息是多么吻合,它呼喚的是春天的一派生機!我頓時激動起來,頭腦里仿佛有一扇門打開了,涌現(xiàn)出無限的想象,我有了一種歌唱的欲望,于是我迅速推開眼前的碗盞,鋪開紙,拿起筆,在紙上不假思索就寫上了第一行文字——“布谷鳥叫了”:
布谷鳥叫了
無垠的麥海泛著金波,
金色的浪花,
撲打著林落。
布谷鳥飛回來了,
載著一路歡歌。
“割麥,插禾”
叫得格外歡樂。
……
二十四行,一氣呵成,把我心中春天的田園摹寫出來了,我感到很是神奇、快樂,大約也將這頁詩歌左看右看,自己欣賞半天吧。我也意識到,這才是一首真正完整的詩歌,算得是我的處女作了。我甚至確信它已經(jīng)達到發(fā)表的水平。為了保險起見,我只把它投給了本縣的報紙——我前不久剛知道縣里有這么一份文學小報,我的中學老師告訴我,陳所巨就在本縣文化局任職!啊,我崇拜的人物就在眼前!我感到歡欣鼓舞。果然,我的這首《布谷鳥叫了》竟也不聲不響地發(fā)表出來了,我是暑假隨父親去縣城拜訪他的一位作家同學,偶然在他家發(fā)現(xiàn)這張小報的。我的第一篇作品就這樣悄悄地問世,沒有任何異響與歡呼,呵呵!但正如詩的題目所示,我卻覺得自己也仿佛是一只布谷鳥,就是那只飛過家鄉(xiāng)的天空,灑下激越的歡鳴的布谷鳥。
多少年后,我讀到了《陳所巨文集》,在其開卷不久就讀到一首《播》:
潮潤的炊煙
箍著村落
像白瑩瑩的
珍貴的玉鐲
雨絲子甜甜的
像蜜炙過;
小南風香香的
剛從茶花上滾過
……
我才恍然大悟,我的那首《布谷鳥叫了》和這首《播》在“格調(diào)”上多么相像。這使我想起來,我的處女作實際上是借鑒,甚至可說是模仿了陳老師的作品才有的。我進一步回想起來,我當年的的確確是讀到了載在《安徽日報》上的這首《播》,并且手持著這一頁報紙,走在剛剛耕耘過的水平如鏡的田野間,心曠神怡,覺得這首詩把眼前景描繪得如此恰切。沒有這首《播》,或許就沒有我的那首“處女作”了,或者還要等待多時才會有處女作“問世”。事情是多么偶然,然而偶然中又確實含有必然的因素:假如我不是那么喜歡讀報紙副刊上的詩,不是關注到陳老師的詩作的話,我可能也寫不出這首詩。后來,就在這首《布谷鳥叫了》發(fā)表幾個月后,我又在地區(qū)的報上發(fā)表一首短詩,似乎有了一點底氣與勇氣,我給時任縣文化局股長的陳老師寫了一封信,表達了我對他的仰慕,他也給我回了一封信,對我鼓勵有加,并邀我去他那兒玩。我真的去拜訪了他,與他有了一席談,從此有了交往,而我也似乎是步上了一條文學的窄徑——對我而言,它一直都并不寬闊,倒是有些漫長,也有些曲折——因為直到今天,我似乎仍在這條窄徑上踽踽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