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李萬華,中國作協會員。出版散文集《金色河谷》《西風消息》《丙申年》《山鳥暮過庭》《山色里》等。作品曾獲第十八屆百花文學獎散文獎、第二屆青海文學獎、青海省政府第七、八屆文學藝術獎。
狂 歡
聽柴可夫斯基的《四季》之《二月·狂歡節(jié)》,感覺二月的狂歡來得有些突兀:暮色一點點從窗格的縫隙擠進,堆在屋子角落成為幽暗厚實的一團,爐子里的火焰漸漸微弱,快要熄滅了,寂靜愈來愈濃,爐子邊的人眉目都模糊起來,累世的煙云綴成一片。她手里的織物早落到地面,貓輕巧地走過來,尾巴高高舉起。蠟燭該點起來了,要不,夜會在屋子里繁衍生息……忽然,仿佛一個夢被驚醒,狂歡就那樣熱烈的開始,燈燭瞬間璀璨,舞步翩躚,玉壺光轉,裙袂飛起的流光里,笑靨映照笑靨,明眸碰撞明眸,一陣笑聲漾起,蓋過另一陣笑聲……酒筵如此豐盛,舉起杯吧,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傷。
與朋友聊天,朋友說,所有快樂都不記得了,記得的全是黯然神傷的事。
哲人的話聽得多了,道理都懂,卻也聽得疲憊,倒是普通人一句平淡的喟嘆讓人深深感觸。
我回憶自己的快樂,它們果真微乎其微。如果記憶是夜晚的天幕,那天幕始終被不絕如縷的薄云輕掩,云層偶爾漏出的縫隙里,明亮的星光一閃就散。
想起辛丑六月的一天,在大山里,我們坐在河谷。天時陰時晴。放晴的間隙,朋友在草地上午睡,披巾當被子蒙住頭又使勁往背部拽。陰云蓋過來時,雨星飄墜。河水嘩嘩,千年前的聲音不變。風不見蹤跡,然而一陣一陣地冷。牛羊都不到身邊來,遠處是兩戶人家?guī)桩€麥田一座木柵欄。我忍著膝蓋疼痛,高高低低地爬坡看杜鵑找貝母。貝母的花有點像松雪草,可是松雪草我沒有親眼見過,據說它是俄羅斯的報春花。山坡上灌叢密布,一株樺樹亭亭玉立如油畫,我用手機拍下樺樹又拍下盛放的金露梅。后來我們坐在草地上玩撲克牌。
都是多年不玩牌的人,憑記憶玩一種叫“掀牛九”的牌?!傲磷映粤磷?,掃得沒樣子”“天對底下打對子,后悔一輩子”,原來順口溜還記得,一一用起來。后來又斗地主。到底多年不玩牌,斗地主跟挖坑相混淆,一時斗地主,一時又挖坑。斗來挖去,將牌打得虎虎生風,笑彎腰又挺起背來繼續(xù)。
一時風忽然吹來。將短發(fā)掀起,亂飛揚,風雪帽都箍不住。云在近處山頭密集,愈積愈黑,地面上螞蟻都在奔逃。我們將能披的衣服都披上,用煤氣小爐子煮奶茶。熟普洱煮開,加入姜片和花椒,牛奶要多,鹽適量。喝熱奶茶驅一驅寒,繼續(xù)打牌。
我是性子慢熱的人,那樣在冷風撲面的河谷里無所顧忌地笑,也算是多年不曾有的狂歡了。
后來想,狂歡就是那么簡單,與陽春白雪下里巴人都沒關系,看上去它依附某件事物,其實不然,它更像一眼泉,就看在什么樣的土地,噴不噴發(fā)。只是所有的狂歡都無法持久,像一支《二月·狂歡節(jié)》那樣,歡快的節(jié)奏和跳躍的旋律還沒有將節(jié)日的斑斕描述完,樂曲便戛然。
奧勒留說:“一切都只持續(xù)一天,那記憶者和被記憶的東西?!?/p>
頂冰花
四月中旬,一個深夜,我于迷蒙中聽到雷聲。不是慣常形容的“陣陣”或“轟隆”,而是低沉,似乎要永夜永晝持續(xù)下去的聲響。揣測這是四川盆地的雷,大約驚不起波瀾亦無傷大雅,遂不曾留意。晨起卻見柚子花墜落一地。白而細碎的花鋪在甬道上,仿佛鐵馬金戈酣戰(zhàn)后的物影殘光,粉身碎骨全是不甘心不情愿的吶喊。
第一次見柚子花,它不立枝梢卻墜在地面。
地上更多的,是黃葛樹的枯葉。前幾日它的葉子只是零星飄墜,我曾駐足樹下嘲笑它個性叛逆出牌不按常理,現在,它呼啦一下將黃葉傾倒在地,似乎急于擺脫閑言與季節(jié)為伍。凌晨的雨將世界撥弄得濕漉漉明晃晃。一種叫“草害蟲”的黑色蟲子帶兩排整齊的細足爬過,看上去是毫無意義的行為。櫻花早已開過。那是某一天的午后,光影斑駁,無風,櫻花一枚接一枚往下飄。我在散步,路過櫻花樹時,花瓣并沒打到我的肩上,也沒聽見花瓣落地的聲息。更早時候,紫葉李的花在某個傍晚紛紛落下,還有山杏和碧桃。
夜里的雷聲之后起了風,甬道旁斜幾支石榴樹的枯枝??葜隰q魆筋脈凸顯,仿佛巫婆被斫斷的胳臂和手爪,與枝頭石榴花的明媚成對比。石榴花已開了十余日,單瓣小朵的那一種,在綠葉間欣欣然。記得第一次見石榴花,在驪山。爬山登臺階汗涔涔,五月的陽光迷離又恍惚,滿山蒼翠里,石榴花紅得灼目。那時我尚未嘗盡路途各種苦,對物事的見解僵硬又偏頗,鮮艷的色彩尤其不愿多瞧。只記得嫣紅耀眼的石榴花花瓣質地輕薄,日光下,呈現出一派懶洋洋的盛夏景象。而現在,眼前這些石榴花的紅是安靜的,平穩(wěn)又妥帖,盯著它不管看多久,它都不跳脫,不變形,無關聯,它只是幽寂。
更早的人從這雷雨后的清晨走過,將一截石榴枯枝埋在樹下土壤里。他相信枯枝會發(fā)新芽,是一個心懷希望的人。希望有時是藍色的,藍色鳶尾那樣。鳶尾花也綻放在這雷雨后的清晨,熠熠日光都無法稀釋花瓣上的藍。
一直認為石榴和鳶尾是綻放在夏季的花??扇諝v上,時節(jié)依舊是春天。
春天走得慢,仿佛一個豐腴的春天歸去,另一個小春天晃晃悠悠緊隨其后,步履不停,子母被那樣,掀掉一層還有一層。我每日沿一條環(huán)繞池水的甬道走路,春日久久不去,我也似乎走了許久。以至于甬道旁的蘇鐵卷起新葉,海芋供養(yǎng)觀音,蛇莓鋪出一層紅果,薔薇花滿架,青杏藏身葉底;牛娃的仔學會了跳躍,蜻蜓點水,半邊蓮在池畔猶自遮面,睡蓮靜臥,藻荇交橫;我覺得夏日已經豐盛,可以在皂莢樹下的椅子上坐一下午,一會兒聽風,一會兒看鳥銜蟲,一會兒打盹,一會兒被路人驚醒。而確乎有那么一個午后,我坐在水畔的椅子上,看陽光披離。那似乎是我半生中最純粹的像一個夏天的春日:龐大濃密的樹冠在頭頂撐開,風來,樹枝晃動如綠色潮涌,四際無人,繡球花在遠處的濃陰里幽寂,蠅子來來去去,白頭翁一直在枝杪間叫。
慢慢無盡平鋪直敘的蜀地春日讓人慵懶,忽然懷念高原的春天稀少又珍貴。
青藏高原的春天需要以余生的力量去盼望,從冬季盼到二月,到三月,到四月,到五月。二月是概念上的春天,是詩詞里的春天,是畫框里的春天,與高原的現實無關。三月是遠處的春天,是攝像機里的春天,是南方朋友的春天。四月,春的消息一點點出現,小心翼翼,顫顫巍巍。最先到來的是東風,從身旁一過,一陣土壤的腥氣,云無心也相隨。鳥們是先知,山雀開始興奮地歌唱,雄噪鹛在林緣的枯草叢低頭又擺尾,喜鵲忙著筑華屋。高山上冰雪依舊,低海拔的河谷,依次爆出柳芽、青楊花穗和香莢蒾的花苞。此時如果在石頭縫隙的殘雪,或者荒寒的枯草叢里尋找,會看見小小頂冰花。十幾厘米高的植物,需要趴下才能看清花朵。瘦長的葉子只有兩三片,細莖挑起的小花朵呈黃綠色,驀一見,以為是小號的螳螂蘇醒在春天。百合科的花朵,芬芳濃郁,只是那芬芳需要人低低地跪在山坡上才能嗅到。
《四月·松雪草》描繪的,應該也是這樣的春天。遙遠寒涼的北方,河流和湖泊還在白色的冰雪中,河畔的針葉林一直蔓延,林中殘雪未消,杉樹枝梢掛著冰凍,風從東方來,刮起冰面上的碎雪如煙如霧。往遠處,雪壓在高大山嶺上,山脈綿延,仿佛天際垂下的云一層又一層。已經四月,太陽光還是發(fā)白,沒有多少溫度。如果向南,白嘴鴉開始飛回,松雞和黑琴雞也開始注意著裝。森林邊緣,或者草原上,溪水從冰碴中穿過,空氣慢慢變得潮濕,向陽的枯草下,綠色已經若有若無,林中苔蘚也開始成為碧綠的毛茸茸一團。這時候,在斑駁的白雪和黑色的土壤間,松雪草已經發(fā)芽,長大,并且開出這個春天最早的花。
聽《四月·松雪草》,我總是將熟悉的頂冰花想象成未曾謀面的松雪草,并明白世間所有的盼望都抵不過對春天的期待:
淡青、鮮嫩的松雪草?。?/p>
初春殘雪偎在你身旁。
往昔的憂愁苦惱,只剩下最后幾滴淚珠兒還在流淌,
來日的幸福,將給你帶來新穎的幻想……
——阿·馬伊科夫
所有的孤寂都相似
走到岸邊——
那里的波浪啊,
將涌來親吻你的雙腳,
神秘而憂郁的星辰,將在我們頭上閃耀。
——阿·普里謝耶夫
六月是適合離別的季節(jié)嗎?三十多年前的一天,我初中畢業(yè),拍完照片,同學們彼此道別。八十年代末的小縣城,街道上幾乎沒有車輛,行人寥寥,商鋪零落。已是六月下旬,黃刺玫的花正繁。檸檬黃的單瓣花朵靜默枝頭,香氣隱秘,只有靠近才能嗅到一種薔薇科花朵的芬芳。海拔高,榆樹勉強長大,榆錢藏在深色的葉子間,樹下金露梅開出零星小花。一些單位的鐵皮大門半開,能看見院子里紅磚砌成的花園,金盞菊在那里舉起酒杯痛飲。午后的陽光熱辣,空氣干燥,夏季風不見蹤跡。我和存站在街頭,她要回家,我也要回去鄉(xiāng)下。我們就那樣站在陽光里,說過什么話,不記得了,總歸是終會見面之類彼此鼓勵的話。所有細節(jié)也都忘記,惟余一個話別的輪廓留在記憶里:亮晃晃的陽光彌漫,缺少水分的植物忘記呼吸,街頭偶爾出現一輛摩托車,帶一路塵煙呼嘯而過,之外是亙古寂靜,沒有蟲鳴,兩個女孩站在榆樹旁,六月的時光散漫開來地老天荒。
三十多年后的六月,她來看我。夜晚到達,出租車司機將她扔在小區(qū)門口。我去接,從遠處看見她。她站在路燈下打電話,身邊是一個二十寸的黑色行李箱。周圍沒有人,路燈的光灑下來,細細碎碎仿佛深秋的一場雨罩住她。她已離開故鄉(xiāng)三十年,我也暫居蜀地的某個郊外。我們睡飽一個早晨,中午去湖邊飯館吃飯,坐在卡座,說瑣碎的話,看湖。是小區(qū)里的人工湖,環(huán)湖三面皆草木,散步的甬道藏在大榕樹下。春季薔薇,初夏時節(jié)象牙紅一樹一樹耀目。臨水的象牙紅將花朵落在水面,從遠處看,有微微的“殘紅青杏小,綠水人家繞”的味道。樹叢幽深,白頰噪鹛叫聲粗放,野八哥飛起來總是成對,斑鳩的聲音有些抑郁,湖邊的水草叢中,躲著黑水雞和它的雛。湖水清澈,水面倒映出岸邊草木,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冷綠萬傾。水螞蚱最為輕捷,蓮子草將小小的白花浮在上面。風偶爾拂過,湖水起皺。某只小鳥來,在水面啄一下就走,漣漪漾起,一圈圈擴散,仿佛一個奇點爆炸,形成小宇宙不斷膨脹。
三十年間,我們相遇的時間不多。以往見面,總會絮叨過去的事,年少輕狂,也會點破一些秘密,為小心思竊喜。這次見面說的都是當下。家庭變故,公司效益,另一些同學的近況……中年衰退,時間按部就班,生活了無新意的繼續(xù),并不多的未來充滿不確定。什么都是一如既往,一如既往到無數年月之前依舊一如既往。悵然的事只剩下無常。無常的事在身邊頻頻發(fā)生,猝不及防,一些人離去,留下的人憔悴枯槁還要將日子打理。
她已發(fā)胖,我已滄桑。飯后繞湖而行,遇見一條大狗,蹲在遠處朝我們吠。我躲到她身后,她伸出手給狗做出停止狀,并安慰幾聲,大狗果然沉默。讀書時她帶我們幾個打拳,訓練我們站馬步,逃課看《阿Q正傳》,踢足球,下軍旗。那時習慣于跟隨,遇到危險就躲到她身邊。多年后,這些都沒變。夜晚,她拿出隨身攜帶的白紙和筆,打開手機,坐在飯桌前忙碌。不打擾她,我將曬在陽臺上她的衣服一件件收起來。都是單位定制的白襯衣,穿過多次,沒有熨燙有些發(fā)皺。一件一件疊好,想著她第二天會穿哪件,將它放在最上面。
翌日清晨,我們打車去市內。我去醫(yī)院,她去某縣出差。一路上她電話處理事情一件接一件,我看窗外快速移過樹木樓群和東方的太陽。蜀地的天空灰白,平原鋪開難分東西南北,早晨的太陽貌似夕陽。在醫(yī)院門口分開,做一個擁抱,注視她在車流中遠去。晚上,她打來電話,說,這世上只有三個人真正關心我,母親是一個,你是另一個。我沒接話題,繼續(xù)說一些瑣碎的事。她的母親已去世。少年時期常去她家玩,吃她母親做的飯。那時我剛從鄉(xiāng)下進縣城,家人疏于照料,我喜歡在她家磨蹭時間。第三日她坐動車離開蜀地,臨出發(fā)分享一個位置給我,說,八月再去看你。我回一句:八月再見。
柴可夫斯基的《四季》中,《六月·船歌》引子后的那個樂句,以及尾音,都在鮮明地模擬湖泊的波紋蕩漾。水波從一個點開始,無聲而緩慢地將一圈圈幽綠向遠方擴散。掠食的水鳥疾飛,蜻蜓懸停,水底的魚游過,更遠處薄霧消散,森林沉入暮色。鐘聲響起,波紋不曾有絲毫停歇,它沿既定軌道前行,它的力只在它內部與它物無關。六月晨已熱,六月火云散,六月郁李葡萄嘗,六月的波紋繞一個奇點漂浮蕩漾。
一個人也是一個奇點。她的波紋泛起,漾開,漸遠,消失。仿佛宇宙塌陷又回到起點,她只能獨自循環(huán)。
音樂與數學
早晨起來,見西山落了雪。自窗口看到的西山只是一面平緩的小山丘,草木交錯,飛鳥掠過。山上多花灌木,山桃丁香連翹榆葉梅。春日暖陽,秋草逢霜,站在窗前,可見四季翻動如幕布。最耐看的是深秋,山桃葉子醬紅,丁香樹樹柘黃,幾株云杉蒼翠……層林盡染,不至于,但紅處濃郁,黃處明凈,讓人心安。令人悵惘的是冬天,樹葉落盡,枝杈分明。每到暮時,枯木寒鴉,荒荒寂寂。有月亮的晚上也好看,山在夜晚忽然長大,變得健碩,似乎即將抖動脊背站起身來四處走動。有一次,月亮在西山頂上,那是將要落下的月亮,一輪橘黃,大,月暈朦朧。山在月亮下面,仿佛黑色的大海起伏。之外一切都模糊,似乎人在云山之間,伸手可以觸摸到葉子上的寒霜和冷露,就是不見它們的形跡。
落雪的西山些許清寂。雪覆蓋在高處的樹木上,薄薄一層,仿佛灰白的紗。白紗被風拂動,飄啊飄,紅的黃的樹葉露出來,是時間的裙角。窗戶近處,雪花紛紛。雪是外星球的葦絮,簌簌地,盡往地球上飛。
昨夜夢中,數學老師身后的數字也如雪花那樣飄落。
不記得是哪個學校,應該是教室,黑灰的四壁,門窗緊閉,日光都已濾過,只有講臺頂上一縷微弱的燈光打下來,罩在老師身上。年齡模糊的數學老師,一身黑衣,容貌也不清晰,身體瘦而高。我們坐在下面,他停下黑板上的書寫,轉身,要對我們講什么。就在轉身的那一瞬間,他書寫在黑板上的數字,還有一些數學公式,它們仿佛黑色的葉子,或者黑色的雪花那樣,落下來。
數字不多,零星的幾枚,數學公式也簡單。公式在掉下的同時解開,不再是公式,而只是幾個數字。它們落下的過程很短,輕盈,沒有聲音。教室里極安靜,大約其他人都沒看見有東西從老師身后飄下。我只是看,沒有任何反應,覺得數字掉下來是理所當然的事。那些以慢鏡頭的方式往下落的數字,一觸到地面就變成水滴。水滴濺起,無色,不晶瑩,像現實中的幾滴水。意識告訴我,那些水滴就是音符。
音符不是以符號的方式出現,也沒有被人彈奏出來,它竟如水滴那樣,濺起來。
睡前聽《四季》之《十一月·雪橇》,旋律熟悉,不用凝神,也不用刻意去聯想或回憶什么。如果一定要回憶,與冰雪有關的記憶過于綿密,取之不竭。真正意義上的雪橇沒坐過,但兒時遇著漫長的冬季,冰雪在河谷漫延,我們也會滑冰車。不記得冰車是誰做的,也許是已去世的爺爺。幾塊木板拼成的冰車,滑道是兩根鐵絲,人只能盤膝坐在上面,兩根大鐵釘釘在一截木頭把手上做雪杖。冰層爆出蘑菇堆的時候,山川一片白茫茫。人在冰面上前行,仿佛穿越寒冷的密林,處處枯枝,只刮得面龐生疼,耳尖麻木。那時,深冬凜冽,灌叢里的雉雞已失去蹤跡,也不見藏狐身影,原野上偶爾咔嚓一聲,是遠處冰面凍裂的聲音。
《雪橇》里并沒有多少寒冷。寒冷讓人毛孔緊閉,讓血管痙攣,讓肌膚僵硬,讓骨頭疼痛,讓身體顫栗。音樂卻有一層保護膜,它會緩沖寒冷刺骨,它一邊描述,一邊安慰,一如詩人所述:“當青草全部枯萎時,它的上面將浮現一層寒冷的光亮。那時我的心將整個沉浸入幸福和自由的悲傷。我想起所有,我抵達了所有幻想的邊際?!?/p>
音樂如何將現實描繪,如何刻畫詩句的意象,如何敘事,如何狂怒如何悲涼……每每我于音樂的震懾中反應過來,想到它會將一件往事幾段回憶表現得那般幽遠那般遼闊那般無人企及,就會深深慚愧:我試圖要表達的那點意思,要堆積多少文字刪改多少次才能抵得上音符組成的一個小節(jié)?而傾盡我學到的一點點音樂知識,調式,行板,琶音,結構……始終都不明白它們組成的旋律如何自人心的最柔軟處流出,如何蜿蜒,如何湯湯,如何行至高處又跌至深谷,如何沉重似千斤又如何輕盈得失去痕跡,如何撩撥人又如何慰藉人。尋思多處,無一獲悉。只有那個關于數學和音符的夢,似乎在解答我所有的不惑:音樂像數學那樣不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