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濤
杏兒黃了
又到五月杏黃時,農(nóng)家院響起預(yù)備割麥子的磨鐮刀聲,杏樹林那里傳來“咕,咕,咕,咕”的布谷鳥叫聲。
故鄉(xiāng)盛產(chǎn)杏。柳堤上除了飄拂絲絳的楊柳和梗直的榆樹之外,就是桃圃、梨園和杏林了。杏花落瓣時,正是春燕銜泥筑巢時。煙霧輕輕,柳條扶風(fēng),柳條爬滿綠蠅似芽苞,等待著杏枝黃芽吐露。桃紅未落,杏花就粉墨入場,紅里透粉的杏花在春風(fēng)中抖擻出仙女之妖嬈。
花蕊里,隱藏著細(xì)小生命,它屬杏兒的坐胎期。春雨潤澤著它青春的萌動,果兒在陽光下一天一天成長。
杏兒成熟前,若摘一個入嘴,酸澀得會讓你倒牙。青果與葉兒同顏,待青杏上了顏色,一看就知是陽光的杰作。杏兒熟了,濃葉再也遮擋不住它的本色,呈現(xiàn)出可愛的金黃。
母親告訴過我,紅里帶黃甜酸味道的叫土杏。它像是鄰家的壯小伙,英俊樸實。淡黃帶有濃郁香氣的叫香白杏,它像是文靜的書生。香白杏,皮薄肉厚,香甜間回味無窮。
童年嘗上杏,是在生產(chǎn)隊晾麥場上。母親與大娘大嬸們一起翻場、碾場、軋麥。她們勞作時,孩子也在場上玩耍。天氣炎熱,除了井水,沒有別的消暑方式。這時只聽推車小販吆喝“大杏兒,又甜又大的香白杏”,吆喝聲吸引了孩子們。生產(chǎn)隊長問:“可以用剛下場的麥子換嗎?”小販當(dāng)然同意。因為麥子是細(xì)糧,用二十斤麥子換四十斤大白杏,社員都高興,孩子們也享用上母親在場里勞動的福利了。母親還悄悄告訴我,把別人吐出的杏核撿回家,到做豆豉時候可以增加杏仁的清香。
多年過去了,杏兒的香甜可口仍是我的最愛。常邀請朋友一起去柳堤杏園采摘,去感受那鮮美的口感。我絕對會伸起大拇指,并用京腔京韻贊許:“地道,地道,真××地道!”
五月槐花香
花鄉(xiāng)不乏,春天是花的世界。大自然像一場戲,各種草木依次上演。杏兒、桃兒掛滿枝時,槐花就快開了。槐花是青衣素袍,它不聲不響地開,無聲無息地落。五月樹木上的花,槐花是最文靜的主角兒。
故鄉(xiāng)到了五月,看過了柿子花,就等著看棗花和槐花了。通往大街有兩個巷子,東邊巷子盡頭長著一棵老槐樹,平日不覺,到了五月就突然聞到了清新的花香,從巷子里經(jīng)過的人都說是槐花開了。
我上學(xué)時候不走西邊巷子,專走東邊巷子。一跑,驚得槐花落下。撲簌簌,下雨一般,槐花落在身上,落到書包里?;敝﹂L出新葉以后,槐花才開,一部分開著,另一部分就落了。它不像別的花開帶給人太多歡喜,也不像別的花落帶給人太多傷感。槐花是看淡了悲喜的花,它就那樣細(xì)細(xì)碎碎地帶來小感動,不讓人心情起太大的波瀾。
食物缺乏的年月,槐花是果腹的食物。那時,提上籃子,穿行槐樹行中,采集上好的槐花。母親用開水焯了,摻上玉米面蒸窩頭、貼餅子,飽一飽肚子?,F(xiàn)在改口味,食用槐花是調(diào)節(jié)生活,關(guān)聯(lián)健康。
暮春,等待著,等待著槐花開放。
槐花開沒有確切日期,仿佛整個五月,槐花都在押著韻腳,走著詩句。風(fēng)梳理著葉子,釀造著槐花詩,翻開那本讀了一半的詩文,發(fā)現(xiàn)槐花還坐落其間,心里突然就有了細(xì)細(xì)碎碎的美。那一冊書卷沾滿槐花的香氣。五月,大街小巷撞入耳鼓的是各種鳥鳴、串村小販的吆喝,這皆為時令之音?;被ㄔ谖逶禄ǚ坷镏皇且环N元素,可它卻是五月美好的詩意。寫五月草木,槐花是不得不寫的小可愛。
槐葉的綠,是明凈的綠,槐花是嫩嫩的乳白,在陽光的照射下,槐花白雪一樣,泛著干凈的亮光。單個的槐花太小了,耳釘那么小,茂密的槐樹葉庇護(hù)著槐花,即使下一場大雨,也不必?fù)?dān)心槐花被雨水刮落。
槐花是默默釋放美的花,它不會帶給人震撼,而是以柔情打動人心。
我與槐花有著說不清的緣分。一部電視劇《五月槐花香》,說的是北京古玩行里的故事,我少年時期也做過瓷器,故鄉(xiāng)稱“倒老瓷”,到封閉的鄉(xiāng)村淘換過去地主富農(nóng)的家當(dāng),真與那部戲有所吻合。戲中人物姓佟,按理說和我是同鄉(xiāng)。
前幾天遇見一位文友,說今年春天來得晚似的,山上還不見翠綠。他這般說,我忽然想到他那兒山上種的都是槐樹,槐樹綠得也晚,自然感覺春天來得晚了。天下的五月,統(tǒng)歸生機(jī)勃勃景象,槐花若是開放,滿街上那會是怎樣一種盎然的香啊!坐在車上,看車窗外槐花一閃而過,一定比看見紅花還感覺心胸豁亮。潮潤的街道上,有太多槐花凋謝為泥,連成為一枚書簽的運氣都沒有,但是,它留在了很多人的記憶里。山里人質(zhì)樸,槐花時節(jié)出生的女孩,最適合叫個“槐花”的名字,叫槐花的女子不見面都知道她善良。
暮春一日,一位朋友送給我槐花餅,勾起我許多回憶。品嘗著他的槐花餅,我竟然想:要是送來一串兒槐花,該多浪漫啊!快遞時代送什么都有,把槐花放在書信里投寄,那會勾起我們多少鄉(xiāng)愁啊!和我一樣喜歡槐花的朋友,異地感知故鄉(xiāng)如云如雪的槐花,該多幸福啊!
采紅菱
故鄉(xiāng)最寶貴的財富是那一片淀水。它被譽(yù)為“華北明珠”,它就是綠水泱泱的白洋淀。人們提及白洋淀,往往會想到荷花淀、蘆葦蕩,但不熟悉菱角淀。有一次,北京朋友到我故鄉(xiāng)參觀,飽覽了這里的水天一色。
他們驚嘆華北之地竟然有如此天然之美,仿佛置身于江南水鄉(xiāng)。荷葉下面那生著數(shù)片小葉,淡綠色,像淀上散落的雨滴,漂浮在水面上的水生植物,它就是荷的同屬。它的葉子中夾著一個優(yōu)雅的或白或黃的小花,那花兒就是故鄉(xiāng)的菱角花。
白洋淀的菱角是野生的。它并不像江南地區(qū)那樣密麻麻地排布在整個水面,人們所要采的是“野生菱角”。野生菱角開的花不那么浪漫多情,也沒有蓮花那么俏麗爽目。它散落在蘆葦蕩,自由自在生長。
因為葉小花稀,常被采荷的人忽略。當(dāng)游船從它身旁掠過,菱角花葉隨著水草搖動,銀波觸碰了這些小而秀美的菱角花和它的根系,人會由衷稱贊它獨特性的生命。
白洋淀人都知道菱角屬性。宋代范成大《夏日田園雜興》中寫道:“日長籬落無人過,唯有蜻蜓蛺蝶飛?!焙降肋呄∈璧钠巡輿]有人愿意靠近,弱小的菱卻毫不寂寞,小船游蕩過后,便有蜻蜓扇動薄翼落在菱花之上。菱苗快樂地生活著。雖然沒有儒人雅士將它擬成千古文章,也無畫師繪成圖畫,但它的靈秀還是被世人認(rèn)定。
王維《山居即事》寫道:“綠竹含新粉,紅蓮落故衣。渡頭煙火起,處處采菱歸?!边@是自然之景與人間煙火的和鳴。
到了六月,菱角白燦燦花兒退卻,下沉的菱角牌子蘇醒。被綠色外衣包裹著的嫩菱,像羞澀的孩子,潛藏在水面葉下,似在嬉戲玩耍著。翻開菱角牌子,伸手可觀,還沒到采摘的時候。
我小時候的故鄉(xiāng),常見到采菱人。一葉小舟,母親搖槳,我坐在船頭,赤腳入水,雙腿擊起的水花打在臉上,心里甜絲絲的。那時候采菱,是為了充饑,不像江南那樣敲鑼打鼓,披紅掛彩,排成陣勢作采集表演狀。母親輕輕扯起碧玉般菱角,剝?nèi)デ嗥?,露出鮮嫩白肉,放入我口,入口即化,清香甘甜,故鄉(xiāng)淀水潤澤的菱角當(dāng)然好吃。
母親親手編織的葦簍里,裝滿了喜悅。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