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傳明(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湖南 長沙 410005)
湖北荊門包山二號楚墓北槨室的東北角出土有一件彩繪漆奩(標(biāo)本2:432)。依據(jù)發(fā)掘報告,這件奩通體內(nèi)髹紅漆,外髹黑漆,用深紅、橘紅、土黃、棕褐、青等色彩繪紋飾。蓋外壁上、下各繪一周紅色帶紋,帶紋之間用橘紅、土黃、棕褐、青等色繪一組由二十六個人物、四乘車、十匹馬、五株樹、一頭豬、兩條狗和九只大雁組成的出行、迎賓圖(圖1)。畫面以青、土黃色葉之棕褐色樹為間隔分為五段。五段畫面按內(nèi)容題材可以歸納為兩大組:第一組包括第一、二段,反映的是車馬出行;第二組包括第四段和第五段,反映出行的場面。第三段簡短畫面,是上述兩組壯觀場面的點綴。[1]在這之前已經(jīng)有劉彬徽等的“金秋郊游圖”、[2]簡報“出行迎賓圖”、[3]胡雅麗“聘禮行迎圖”、[4]崔仁義“迎賓·出行圖”、[5]陳振?!败囻R出行圖”[6]和彭德“王孫親迎圖”[7]等對這幅漆畫的不同命名。發(fā)掘報告出版之后,又有胡鶯的籠統(tǒng)概述“出行圖”,[8]張聞捷的描繪了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和親迎六禮的“婚禮圖”,[9]徐淵的只是婚禮親迎場面的“昏禮親迎儀節(jié)圖”[10]和要二峰“貴族出行會面場景”[11]的不同認識。綜覽這些研究,大致可分為概述性的“車馬出行圖”、帶有禮儀性質(zhì)的“聘禮圖”或“昏禮儀節(jié)圖”。要二峰對以往研究的讀圖方向產(chǎn)生質(zhì)疑,在筆者看來既然有著馬車和人物的行進方向或朝向,那沿著他們的面向來讀這幅漆畫自然是不會錯的。另外,以往的研究多忽視二樹間的一犬、一豕,或認為它們只是充當(dāng)點綴,或與其他場景無關(guān)。從整幅漆畫來看,二樹間的一犬、一豕是所有人物活動的結(jié)束之地,自然不可能與整個場面無關(guān)。由此出發(fā),我們認為這幅漆畫所描述的是楚國貴族的游獵場面,按照時間發(fā)展可劃分為游獵出行、列隊迎接、狩獵以娛和主賓拜別四個場景。下面詳述之。
圖1 包山二號楚墓彩繪漆奩(標(biāo)本2:432)
因漆奩畫像中有五棵樹,故絕大多數(shù)的研究者將整幅漆畫劃分為五段,即如發(fā)掘報告的劃分。但是,若以畫中人物的面向、馬車的行進或停駐,以及犬豕的朝向為劃分依據(jù)的話,整幅漆畫可以劃分為四段:第一段,起自一黃犬、黃豕所奔向之樹前方的持殳之人,至三乘馬車前方跪拜的黃衣之人身后的大樹止;第二段,起自背向并列站立的一黃衣和二青衣之人,至面向三乘馬車行進的一青衣人、一黃衣人身后的大樹止;第三段,起自停駐的馬車前方臥于地的一黃犬,至背向并列站立的二青衣人左側(cè)的大樹止;第四段,起自黃犬、黃豕,至它們前方的大樹止。至此,整幅漆畫回到原點。接下來,我們分別對這四段中人物或動物的行為,以及他們構(gòu)建的場景進行觀察與分析。
即前述第一段(圖2)。出行的主體是三乘馬車,馬的姿態(tài)表明它們在行進之中。其中第一、三車為三匹馬所拉,而第二車只有二馬。二馬所拉的這乘車非常關(guān)鍵,因為它在后面的場景四還會出現(xiàn)。三乘馬車上都有三人,為一御者,一尊者和一侍者。第一車上的黃衣尊者端坐于輿內(nèi),正視前方;第二車、三車上的青衣和黃衣尊者皆背向坐于車輿內(nèi),在他們的身側(cè)有一青衣或黃衣侍者。第一車的尊者和第二、三車上的侍者也非常關(guān)鍵,因為他們同樣會在后面的場景四出現(xiàn)。除了行進的三乘馬車,還有隨行的侍者。第一乘車的后方有一青衣、一黃衣和一黑衣男子在隨著車奔跑。第一乘車上尊者姿勢、面向的獨特,及其車后跟從的侍者,都表明他身份的特殊。筆者據(jù)此推測他應(yīng)為發(fā)起此次游獵活動的主人,后面二車上的尊者為他邀請的賓客。
圖2 主人與賓客游獵出行場景
除了行進中的三乘馬車和隨車奔跑的三侍者,這一場景中還有三人。其中馬車前方跪拜的黃衣之人的身份比較清楚,為迎接主人和賓客的侍者。較難理解的是第一車和第三車側(cè)后方持殳的二青衣之人。從其姿態(tài)來看,他們沒有隨車行走或奔跑,而是靜立之姿?!稘h書·高帝紀(jì)》有記:“高祖長徭咸陽,縱觀秦始皇,喟然大息,曰:‘嗟乎,大丈夫當(dāng)如此矣!’”顏師古注曰:“縱,放也。天子出行,放人令觀?!盵12]另,蔡邕《獨斷》有云:“天子出,車駕次第謂之鹵簿?!睗h應(yīng)劭《漢官儀》亦云:“天子出車駕次第謂之鹵,兵衛(wèi)以甲盾居外為前導(dǎo),皆謂之簿,故曰鹵簿?!庇纱丝梢?,天子出行是有兵衛(wèi)警戒和防護的,只有特許才可令人以觀。包山二號楚墓的墓主為楚國大夫邵 ,雖然他的身份較天子要低,但從《后漢書·輿服志》所記漢代皇帝、公卿以下至縣三百石長導(dǎo)從來看,楚國的大夫出行也是有兵衛(wèi)的。由是,持殳靜立的二青衣之人當(dāng)為守衛(wèi)道旁的兵衛(wèi)。同理,現(xiàn)代社會重要人物出行,道路旁也會有工作人員警戒。今人的行為皆取法于古人。另外,第三車后持殳靜立的青衣之人頭上有二飛雁,方向與車馬行進的方向一致。
所以,這一段所描繪的是主人和二賓客駛往獵場的車馬出行場景。至于為何去往獵場,而不是它處,在后面的場景會作分析。他們的出發(fā)之地當(dāng)為居住的宅院,只是限于漆奩蓋外壁的幅面或不破壞郊野之外的整體環(huán)境,而沒有繪制出建筑。西漢早期湖南長沙砂子塘漢墓出土的一件漆奩,其外壁畫像就曾描繪了車馬從宅院中駛出的場景(圖3)。畫中可見一主車、二從騎,以及從闕樓奔出的只露出馬頭的一馬。最前的主車傘蓋下有一御者和一尊者,尊者端坐于輿內(nèi),目視前方;后有二從騎。他們行進在地勢高低不平的坡地上,是為郊野之外。后有一馬正從闕樓奔出,只露出馬頭,闕樓之上端坐有一人,他的后方有正面而立的一高大男子和一矮小男子,二男子之間有二棵樹。闕樓所建之地十分平整,應(yīng)為人工修整而成,以象征家宅。因此,雖然包山二號楚墓漆奩畫像中沒有繪制家宅,但是這一段為整個游獵場面的開端是沒有問題的。
圖3 砂子塘一號漢墓漆奩展開圖
即前述第三段(圖4)。此場景中有一黃衣和二青衣之人列隊背向而立,一青衣、一黃衣之人向著三乘馬車疾走以迎接主人和賓客。在前一個場景之末,主人和賓客會下車來此接受畫中五人的迎接,只是漆畫沒有畫出。從兩個場景結(jié)合來看,主人和賓客游獵出行隊伍的到達和五人的列隊迎接也是連貫的。
圖4 列隊迎接場景
接下來的場景,若是依然沿著漆畫自身的畫像順序觀看,則會造成邏輯上的混亂,以致主題不明或誤讀。因此,要跳過第三段,直接來到第四段。
即前述第四段(圖5)。畫面中有一黃犬、一黃豕相逐,其描繪的是主人和賓客狩獵的場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狩獵活動有著濃重的軍事意義,如《左傳·隱公五年》有記魯大夫臧僖伯的狩獵之論“故春蒐,夏苗、秋彌、冬狩,皆于農(nóng)隙以將事也。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13]司馬相如所作《天子游獵賦》中楚使所觀齊王之畋和所言楚王游獵云夢澤的故事都表明這一時期諸侯也有游獵之好。而司馬相如所作《子虛賦》《上林賦》、楊雄《羽獵賦》,以及班固《兩都賦》都描繪有漢家天子的狩獵活動。楊雄《上林賦》的“恐不識者,外之則以為娛樂之游”和應(yīng)玚《馳射賦》“將逍遙于郊野,聊娛游于騁射”則表明娛樂性游獵的存在。這種游獵的樂趣在于郊野之游和狩獵之樂,而不在乎獲之多少。所以,此場景中僅以一犬逐豕來表明狩獵活動的發(fā)生。雖然只是一犬一豕,但它們奔起的姿態(tài),還是給人以激烈和緊張之感。這種僅以一犬逐豕或鹿的狩獵場面也見于湖南長沙顏家?guī)X乙35 號楚墓的一件漆樽。該漆樽褐色底漆上所飾的三圈朱色變形鳥紋劃分為兩個紋飾帶,其中上部紋飾帶繪有一豕、一犬相對,一人持戟刺向面前的一頭野牛,牛奮起欲以角抵此人,野牛后方有一樹和一人欲引弓射野牛;下部紋飾帶繪有一老者牽一猴,一犬逐鹿,一鳳鳥和啄食的二鶴(圖6)。[14]
圖5 狩獵以娛場景
圖6 顏家?guī)X乙35號楚墓漆樽展開圖
當(dāng)然,春秋戰(zhàn)國時期并非全為這種減縮的狩獵圖,也還是有場面非常壯觀的狩獵畫像的。如戰(zhàn)國中晚期湖北棗陽九連墩楚墓M1 出土的一件漆木弩(M1:815)和東周刻紋銅器上的狩獵圖。這件漆木弩的弩身中部繪兩幅狩獵畫像。左側(cè)面畫像的最前方有狂奔的四鹿,后有三犬以追,并有一鹿身中兩矢,再后有五馬拉車以逐鹿,車上有一御者,一持駑射鹿者,車上樹一飄揚的旌旗,車旁也有一犬逐鹿;車后有奔跑的三豕,后有三犬相逐,并有一豕身中兩矢,后同樣有五馬所拉的一車,車上有御者一人,持弓射豕者一人,車旁也一犬逐豕。右側(cè)面畫像與左側(cè)畫像相似,不同的是畫中的二乘馬車為四馬所拉,且第一車驅(qū)犬逐豕而第二車逐鹿(圖7)。[15]至于東周刻紋銅器,近有滕銘予對其進行了再檢討,系統(tǒng)梳理了吳越、楚、齊、燕和三晉兩周文化區(qū)內(nèi)出土的刻紋銅器。根據(jù)她的統(tǒng)計,楚地發(fā)現(xiàn)的四件刻紋銅匜均刻有射禮畫像,但不見狩獵場景,而其余四個文化區(qū)內(nèi)發(fā)現(xiàn)的刻紋銅器則都見有狩獵紋。[16]本文以鄰近楚文化區(qū)的吳越文化區(qū)的淮陰高莊戰(zhàn)國墓出土的一刻紋銅器殘片為例,對刻紋銅器上的狩獵畫像進行簡要介紹。該銅器殘片(M1:0153)的下部刻狩獵圖,畫面左側(cè)可見一人持兵向前,他的上方有二犬前奔,他的后方有二人持“T”字形兵器欲擊,二人前方有一鳥首人身之人持弓以射,他的下方有一犬咬住一鹿的后腿,其間有很多犬和其它鳥獸(圖8)。[17]
圖7 九連墩楚墓M1漆木弩(M1:815)狩獵圖
圖8 淮陰高莊戰(zhàn)國墓刻紋銅器殘片狩獵圖
由此可見,以犬逐豕或鹿來表現(xiàn)狩獵場面在戰(zhàn)國時期是一種非常常見的繪畫方式,只不過動物數(shù)量多寡不同而已。再來看漆奩上的這一片段,畫中只有一犬逐一豕,甚至連狩獵之人也沒有,自然也就沒有獵殺的血腥場面。這真正體現(xiàn)了游獵之趣在游和獵,而不在于獲。結(jié)合前述二場景主人與賓客的游獵出行和侍者的列隊以迎,他們在獵場上的驅(qū)馳之姿也是不難想象的。
即前述第三段(圖9)。此場景中有一乘二馬所拉之車,車上只有一御者,車前有一黃犬臥于地。值得注意的是,該車由一棕褐色、一橘紅色馬所拉,車上的御者著黃衣。這些特征都與場景一中第二車的馬和御者相同,充分說明該車與場景一中的第二車為同一車。只不過,這一馬車在兩個場景中的朝向是不同的,確切地說方向是相反的。場景一中三乘馬車的動向非常明確,它們是奔向獵場的。如此,場景四中該車的動向也明晰了,為從獵場返回家宅。車前所臥之犬,當(dāng)為場景三中逐豕的黃犬。狩獵活動結(jié)束了,它也得以休息片刻了。還有一處地方也值得注意,整幅漆畫繪有九只大雁,唯有該車前方大雁飛行的方向是逆方向的,其余八只都是順方向的。這只大雁飛行方向與該車朝向的一致性表明,其“歸”的意思不言而喻了。該馬車為停駐的狀態(tài),且車上沒有場景一中乘車而來的青衣尊者和黃衣侍者,這都顯示畫中人物是待歸的狀態(tài),而非已經(jīng)啟程返回。
圖9 主賓拜別場景
該馬車后方立有五人,較遠處有一黃衣和青衣之人背向并列而立,他們的右手邊有一黃衣尊者,尊者的對面有二黃衣之人。其中背向并列而立的二人應(yīng)為場景二中列隊歡迎主人與賓客的三人之中的二人,因為他們衣冠的形制和顏色均相同。他們右手邊的黃衣尊者,從其所著衣飾來看是為場景一中第一乘車上的主人。主人對面的二黃衣之人,前方之人身著紅色衣領(lǐng)的黃衣,而后方之人的紅色衣領(lǐng)上則有黑色豎紋,他們的衣貌特征與場景一中第二、三乘車上賓客身旁的侍者相同,故為此二侍者。所以,馬車后方的五人表現(xiàn)的是主人列隊以送、賓客拜別的場面。只不過,與主人拜別的是二賓客的侍者而非他們自己。但是不論何者,該段所描繪的是狩獵之后主賓拜別欲歸的場景,大抵是沒問題的。
至此,具有時間前后演進關(guān)系的連環(huán)畫般的楚國貴族游獵圖完結(jié)。如果我們對這幅游獵圖進行重新排布的話,它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的(圖10)。工匠以最大幅面描繪了主人與賓客游獵出行的場景;然后簡化了列隊迎接和狩獵場景,尤其是狩獵場景的過度簡化使得研究者忽視了該場景或認為這些物象與主題無關(guān)或只是點綴,從而不能認識到這幅漆畫游獵的主題;最后又以較大幅面描繪狩獵之后主賓拜別以歸家的場景,從而完成了整幅漆畫的繪制。
圖10 包山二號楚墓漆奩游獵場面復(fù)原
如上分析,包山二號楚墓漆奩蓋外壁所描繪的是楚國貴族的游獵場面,其包含了多個人物、動物的運動或停駐之態(tài),以展現(xiàn)游獵活動不同時空場景的發(fā)展與變換。仔細觀察這些物象,會發(fā)現(xiàn)無論是整幅漆畫的構(gòu)圖,還是場景的表現(xiàn),抑或是單個物象的描畫,都蘊含著古人察觀現(xiàn)實的細致和再創(chuàng)作的巧思。
首先,工匠以多棵高大的樹分割和連通前后的場景。這種分割并不能完全隔斷觀者的視線,因為與繁茂的枝葉相比,細細的樹干是可以穿透過去的。所以,這種分割不只是隔斷,還有連通之意。以樹來分割不同場景的構(gòu)圖方式為漢代早期楚國故地襄陽擂鼓臺一號漢墓1 號圓奩所承襲。該奩的蓋內(nèi)繪四棵樹間的三組人物和一個怪獸,內(nèi)底繪三棵樹間的三組人物(圖11)。[18]這兩幅漆畫同樣在一周環(huán)帶狀空間內(nèi)描繪了幾組人物。根據(jù)張翰墨的研究,幾組人物可能是西施、鄭旦美人計的故事。[19]假如真是如此的話,這也是具有前后演進關(guān)系的幾組場景,且由器蓋與底共同構(gòu)建。另外,張文還提到了大家所熟知的南京地區(qū)南朝墓發(fā)現(xiàn)的拼鑲磚畫“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目前,保存最好的“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畫像見于江蘇南京的西善橋南朝墓(圖12)。[20]這應(yīng)該也是戰(zhàn)國漆畫以樹分割不同場景傳統(tǒng)的延續(xù)吧。
圖12 西善橋南朝墓“竹林七賢與榮啟期”拼鑲磚畫
其次,具體到單個場景,無論人物的車馬出行,還是狩獵圖,它們的構(gòu)圖與場景表現(xiàn)都對后世產(chǎn)生重要影響。東周時期的刻紋銅器不只有狩獵圖,還有車馬出行圖。對比刻紋銅器和該漆奩上的車馬出行,會發(fā)現(xiàn)漆奩畫像無論是對車、馬形象的刻畫,還是拉車之馬的表現(xiàn)都顯示出一種先進性。如靈壽城穆家莊西M8101 出土的一件盤(M8101:4)的腹部有一人駕三馬拉車以行,該車不見車輿,車輪與平板分離,上部二馬四蹄朝天(圖13)。[21]另外,如漆奩展開圖所示,三乘馬車是按照直線排列的,這種構(gòu)圖方式除了被前述漢代漆奩、盒、尊等圓形漆器上的車馬出行圖所繼承,也間接影響到兩漢時期石槨、壁畫、畫像石、畫像磚墓,以及祠堂、碑闕上的車馬出行圖。如西漢晚期的山東微山縣微山島石槨側(cè)板中格上層所刻車馬出行圖可見二躬身迎接之人、二持棨戟的伍伯、二軺車和一旁三持弩的伍伯(圖14)。[22]東漢時期尤其是東漢晚期大規(guī)模的車馬出行圖則多由恭迎之人、車馬行列(包括導(dǎo)吏或?qū)T、主車、從車、從吏或從騎)乃至恭送之人構(gòu)成,如山東嘉祥武氏墓群前石室后壁橫額車馬出行圖(圖15)。[23]這都顯現(xiàn)出以漆奩游獵圖為代表的戰(zhàn)國車馬出行圖對兩漢繪畫的影響。狩獵圖也常以犬逐豕、鹿或其他動物表現(xiàn)狩獵場景。如上述微山島室槨側(cè)板中格下層的左側(cè)就刻有一幅狩獵圖,畫中可見二人扛畢,一人荷弩,前方有三犬逐一豕、二鹿和一兔,另有一飛鳥(圖14)。這也是戰(zhàn)國漆畫以犬逐豕或鹿表現(xiàn)狩獵場景構(gòu)圖的延續(xù)。
圖13 靈壽城穆家莊西M8101刻紋銅盤
圖14 微山島石槨側(cè)板中格畫像
圖15 武氏墓群前石室后壁橫額車馬出行圖
最后,對單個物象尤其是具有遮擋關(guān)系物象的構(gòu)圖,包山二號楚墓漆奩畫像明顯具有先進性。以游獵出行場景中的三組并行之馬為例進行分析。首先,工匠對馬施以不同的顏色,這從視覺上解決了并行之馬的遮擋問題。二馬并行,近端的馬施以艷麗的橘紅色;三馬并行,則中間的馬施以橘紅色,以隔開兩旁的棕褐色二馬。其次,工匠對近端之馬繪以全像,遠端一馬或二馬僅繪馬首和背部,以逐漸上升的方式描繪遠端之馬。加上顏色差異形成的視覺沖擊,三馬或二馬并行的樣子呼之欲出。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東周刻紋銅器和嚴(yán)倉1 號楚墓漆棺上的馬車??碳y銅器上的馬車,拉車之馬多于二者,則無一不有四蹄朝天的馬,以無遮擋的方式表現(xiàn)它們的并行。與包山二號楚墓年代相差不過二十年的嚴(yán)倉1 號楚墓漆棺上的馬車,雖然拉車之馬沒有四蹄朝天的,但三組馬之間的距離非常遠,不似包山二號楚墓漆奩畫像一般緊湊、占用空間較少(圖16)。[24]最后,工匠對并行之馬的描繪,其身體的線條非常流暢且具科學(xué)性。遠端之馬僅露出身體的很小的一部分,但工匠以簡單流暢且忠于馬身體構(gòu)造的線條很好地表現(xiàn)了馬的并行。另外,對比行進和停駐之馬,會發(fā)現(xiàn)工匠對它們的表現(xiàn)也是不同。行進之馬都是右側(cè)二腿前伸,左側(cè)二腿后屈,且脊背平直、身體舒展;而停駐之馬則前腿平直,后腿前屈,且背部至臀部漸低。這都顯現(xiàn)出工匠對現(xiàn)實生活觀察的細致。而這些先進要素都對兩漢漆器、帛畫、壁畫、磚石繪畫產(chǎn)生影響,故而極少見刻紋銅器上那種笨拙呆板、四蹄朝天之馬的繪畫了。
圖16 包山二號楚墓漆奩、穆家莊西M8101銅盤和嚴(yán)倉1號楚墓漆棺馬車畫像比較
包山二號楚墓漆奩(標(biāo)本2:432)蓋外壁所繪漆畫是具有時間演進關(guān)系的楚國貴族游獵場面。根據(jù)畫中車馬人物大雁朝向的差異、動作行為的不同,以及一犬一豕相逐分析,整個游獵場面可劃分為主人與賓客的游獵出行、列隊迎接、狩獵以娛和主賓拜別四個場景。其重點描繪了主人與賓客的游獵出行和拜別,而特別弱化和后置了狩獵場景。狩獵場景的弱化和后置避免了主人和賓客返家的車馬須穿過獵場的不合理情形的發(fā)生,但同時也造成了狩獵場景的不突出,以致今人的忽視或誤讀。與東周刻紋銅器相較,以這件漆奩為代表的戰(zhàn)國漆畫無論前后場景的分割,還是每個場景的構(gòu)圖與表現(xiàn),抑或是具體物象的設(shè)計與描畫,都顯現(xiàn)出這個時代的進步性。這對兩漢乃至魏晉南北朝時期漆器、帛畫、墓室、祠堂,以及碑闕畫像的制作都產(chǎn)生重要影響。近觀要二峰對此漆奩畫像以往觀點的梳理和最新認識,感覺對于漆畫主題、場景劃分與表現(xiàn),以及順序排布等問題仍有可探討的空間,遂撰此文,并請方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