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1日,電視劇《大宅門》導演、編劇郭寶昌在京離世,享年83歲。
聞此噩耗,各界人士及萬千網(wǎng)友紛紛發(fā)文悼念。導演張藝謀回憶道:“82年畢業(yè)分到廣西廠,初來乍到的幾個年輕人,得到‘郭爺?shù)呐e薦和欣賞,感恩之心至今銘記。幾個人凡去他家蹭飯時,回回聽他聊‘大宅門夢,點點滴滴仍歷歷在目,令人唏噓……”
郭寶昌,1940年生,北京人,北京電影學院1959級導演系畢業(yè)生。曾在廣西電影制片廠、深圳電影制片廠任導演、編劇工作,創(chuàng)作有電影《神女峰的迷霧》《霧界》《春閨夢》,以及電視劇《大宅門》《淮陰侯韓信》《大老板程長庚》等多部影視作品。
郭寶昌自稱“宅門逆子”,他自小被賣入豪門,12歲以前由奶奶撫養(yǎng),奶奶去世之后,才被養(yǎng)母接入宅門共同生活。在深墻高院里,他作為一個“買來的孩子”,歷經(jīng)人間滄桑,閱盡世情冷暖。
16歲,他開始寫《大宅門》的故事。前后寫了五稿,前四稿或是小說,或是劇本,都因歷史原因遺失。55歲那年,郭寶昌再次提筆寫《大宅門》,閉關四個月,一氣呵成。
2001年,由郭寶昌編劇、導演的電視劇《大宅門》在中央電視臺首映,以百年老字號“同仁堂”為原型,講述了醫(yī)藥世家白府三代人的恩恩怨怨。這部電視劇由他的親身經(jīng)歷演化而來,可以說凝結了郭寶昌一生的心血。由陳寶國扮演的七爺白景琦,斯琴高娃扮演的二奶奶白文氏,蔣雯麗扮演的白玉婷等角色,性格潑辣鮮明,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而劇中的李香秀,正是以郭寶昌的養(yǎng)母為原型。
《大宅門》也被譽為“當代《紅樓夢》”,奪得央視年度收視冠軍。
雖然晚年身患重疾,郭寶昌仍筆耕不輟。2021年,他的兩本散文集《都是大角色》《都是大角色:京劇究竟好在哪兒》出版。2023年,郭寶昌的小說《大宅門》在他83歲這年最終定稿。郭寶昌在原劇本書的基礎上增刪內(nèi)容達十幾萬字,對故事進行了大幅補充調(diào)整,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一著一生”。
該書于今年9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著名文學評論家賀紹俊驚嘆道:“很難想象這是出自一位著名導演之手,他的內(nèi)心竟然藏著這樣大的文學之心!”
郭寶昌從小就展現(xiàn)出戲劇天賦,他一生癡迷戲劇,戲里戲外游戲人生,坦蕩豪邁。正如《大宅門》里七爺?shù)陌缪菡哧悓殗裕骸八谖覀冞@個行業(yè)里是角兒,是大角兒,不管你是編劇、導演、演員,各個行當,都稱他是爺,寶爺,憑什么?憑的就是人品、藝術?!?/p>
如今郭寶昌駕鶴西去,所幸南都記者曾在2021年7月對他進行了一次專訪,以下是部分內(nèi)容的摘錄。
南都:你12歲的時候才第一次住進大宅門,還記得最開始你作為一個外來人的身份對大宅門的印象嗎?
郭寶昌:大宅門不光對我,對所有人都是很神秘的。我奶奶家住在東興隆街89號,拐過來整個那條胡同,一溜高高的灰墻。誰都知道那里邊是個大宅子,是同仁堂樂家的宅院。它的對面,就是同仁堂的老宅,后來成了同仁堂制藥廠。
那是我們上學的必經(jīng)之地,不光是我,所有人都對高墻深院里的生活充滿了想象。
小時候,總感覺到大宅門是生活里面的一件大事兒。我在書里也寫到了,有時候叫我進去吃西瓜、看煙花,每次去都很隆重,像過節(jié)一樣,要洗澡,穿長袍馬褂,頭發(fā)理得干干凈凈,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在仆人的引領下走進去。我那會兒是個窮小子,沒見過什么大世面。所以每次進宅門感覺很神圣、很莊嚴,總怕自己露出什么破綻讓人家笑話。后來奶奶去世,我進到大宅門里生活,這種神秘感才被打破。
南都:進到宅門里面生活以后,有沒有發(fā)現(xiàn)跟從前想象不一樣的地方?
郭寶昌:以前在外面的時候,沒人拿你當回事兒,也沒人關注你。后來進了宅門生活,所有人對你的態(tài)度就不一樣了。仆人非常恭敬,不管你是撿來的還是買來的,你反正是少爺。但宅子里的主人就不一樣了,你是來分蛋糕的。各個房頭都有孩子,所以關系就比較復雜。你憑什么來分蛋糕?會有很多人去打聽你的底細,你怎么來的?原來干嘛的?乞丐的兒子?更沒人拿你當回事兒了。
可能跟我個性有關,也跟黨的教育有關。我看不起剝削者。從我9歲,新中國成立那天開始,就受到這樣的教育。那會兒我滿腦子的打倒封建、打倒剝削階級,要改革舊社會,要建立新政權、新社會。所以我在寫第一版《大宅門》的時候,基本上就是這個態(tài)度。完全是階級對立的思想,使用的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
南都:你16歲就開始寫大宅門的故事,這種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風格是從哪里習得的?
郭寶昌:我沒看過小人兒書,我從小就看大部頭。我第一部書看的就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蘇聯(lián)文學對我們影響特大。然后就進入了18、19世紀的俄羅斯文學,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我最崇拜的作家。上初中開始看《紅樓夢》。當時很多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作品,對我來說是主導性的。
給我的錢我基本上都拿來買書了。到高中的時候,我的藏書已經(jīng)有兩萬多冊,相當于一個小圖書館。文學上的影響促使了我寫《大宅門》。
其實這個家庭里邊文化氣息挺濃的。我的老爺子有個藏書館,他按照紫禁城里的藏書館建的,藏書相當豐富。他還搞了一個“十二琴館”,請了一些著名的古琴家來教子弟,文化格調(diào)非常高、非常雅。幾乎家里的女眷都在學古琴,這種音樂熏陶對人的氣質(zhì)、愛好有著巨大影響。老爺子本身文化功底很深,他也寫字,也作詩,他的字寫得相當好。他看書,研究醫(yī)學,做了很多秘方,都需要很高深的學問。在這方面,同仁堂樂家和一般的商人家庭很不一樣。
南都:《都是大角色》一書的開頭一篇《奶奶與我》非常感人。能談談寫作這篇文章的心得嗎?
郭寶昌:這是我最后寫的一篇。我完全沒想到,文章拿出來以后,最讓人稱贊和感動的就是這篇。一個朋友說,你這篇文章深深感動了我,你塑造了一個太了不起的中國婦女的形象。
奶奶沒有什么豐功偉績,她承擔了一個她根本承擔不了的責任,就是要把一個乞丐的孩子培養(yǎng)成少爺。她一個逃荒逃到北京的人,連少爺都沒見過,怎么去培養(yǎng)一個少爺呢?
奶奶太復雜了。她把自己的閨女賣了,500大洋賣去給一個老太太抱狗,后來又嫁給一個比她自己大40多歲的男人。作為一個母親來說,奶奶很愧疚,她始終覺得對不起女兒。她又沒有能力報答女兒,唯一能夠報答的,就是把女兒托付給她的這個孫子教好,讓他成為繼承人。
這個擔子對她太過沉重了。她只能憑借自己對世界的理解,對生活的理解,來進行她認為的最好的教育。她每天都告訴我“好好念書”,六年,從來沒有一天斷過。她打我也是,絕對是為了讓我好好念書,讓我聽話。這也是按時的,每星期打兩次,多年從不間斷。
就跟劉姥姥一樣。劉姥姥沒有真正和大宅門融為一體。而我奶奶不同,女兒就是太太。她在見到姑爺?shù)臅r候,在見到已經(jīng)是太太的女兒的時候,清晰地意識到和他們是兩個階級,地位懸殊。她自己還是卑微的、低人一等的農(nóng)村老婦,而女兒已經(jīng)是高貴的太太了,女婿也是高人一等的有錢人、貴族。在每次見面的時候,我可以深深地感到她的那種自卑、那種愧疚。這樣復雜的人物真的很難描繪。
這樣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在這樣一個社會里邊,她的存在本身就已經(jīng)很深刻了。
南都:進大宅門跟著母親住以后,母親對你的教育是怎樣的?
郭寶昌:我在國家話劇院導了一個話劇《大宅門》,里頭有一個聊天老人,是我自己演的。我在里面特別談到我媽媽怎么教育我。從小讓我喝酒、抽煙、賭博、花錢、聽戲,從來不問功課。這一切是會把一個孩子引向邪路的。但是我沒有。所以每次我在話劇演出的時候,說完這一段,我都要跟觀眾說,請不要學這種教育,你們回去要是這樣教育孩子,我就要被投訴了。
這是在一個極為特殊的時代、特殊的家庭、特殊的環(huán)境、特殊的人際關系下,才可能存在的教育。你離開了這幾個“特殊”,這種教育是絕對不可取的。
南都:你沒有繼承樂家的衣缽從醫(yī),懸壺濟世,而與電影結緣,當年家里同意嗎?
郭寶昌:家里當然不同意。我小時候表露出很強的演戲的天賦。我從五歲就開始聽戲,學著臺上唱。那時候我們街上還有票房,專門有一個地點,好多喜歡京戲的人湊在一起唱,他們聽說我會唱,讓我也進去唱兩段。那會兒我已經(jīng)挺有名的啦。坊間傳說,樂家有個小孩唱戲唱得可好了。我第一出唱《武家坡》,第二出唱《二進宮》,都是自己學的。
北京戲曲學校的校長郝壽臣住在我們對面胡同,大師,唱花臉的,后來他專門派人來找我,希望我進戲曲學校,跟他學花臉。我媽媽急了,當戲子,你想干嘛?憤怒得不得了,讓我想都不要想。
到高中,我報考電影學院和中戲,我媽媽非常反感,一直不給我好臉兒。她希望我學醫(yī)。后來我考上電影學院導演系。她問我,導演是什么東西?我說,導演主要寫東西、寫劇本。她說,哦,那就是文人了,那還行。
后來我畢業(yè)的時候,表演課結業(yè)作演出《駱駝祥子》,我演祥子。我們在二七劇場公演,也賣八毛錢一張票,一個星期場場滿座。我媽媽去看了,不再說戲子了。因為我那時候可出風頭了,晚報上也登出了消息,“導演系,結業(yè)演出《駱駝樣子》,郭寶昌飾演祥子”。我媽一看,都上了報了!就覺得很光榮,不再罵戲子了。那會兒解放很多年了,也不是那個時代了。
南都:從電視劇《大宅門》里可以看出,宅門的子弟都愛看戲,白玉婷甚至還“嫁”給了戲子萬筱菊的照片。大宅門里的子弟喜愛京劇到什么程度?
郭寶昌:實際上我十二姑嫁給了梅蘭芳的照片,這是個真事兒。這個情節(jié)太精彩了。所以讓蔣雯麗演楊九紅,她不演,她非要演白玉婷。這個人物太獨特了。就像蔣雯麗說的,這樣一個并不是很重要的角色,反而讓《大宅門》引起了更多人的關注。
南都:你自己跟這些京劇大家有交往嗎?
郭寶昌:現(xiàn)在像我這樣追戲的沒有幾個了。100多年來,我們的京劇有70多個流派。我看過原創(chuàng)流派42個,梅蘭芳創(chuàng)了梅派,那是原創(chuàng)。現(xiàn)在都學,學梅派、學荀派、學程派。我看的都是原創(chuàng),我看過42個原創(chuàng)流派的創(chuàng)始人。
南都:那挺厲害的。
郭寶昌:不是挺厲害的,那可太厲害了。現(xiàn)在有幾個人看過42個流派創(chuàng)始人的戲的?現(xiàn)在這些人一個都不在了。我真正看過最優(yōu)秀的那一代人的演出。那一代人幾乎都是我崇拜的對象。他們太了不起了。那一代輝煌,不可能重復。
南都:你為什么把京劇叫做“了不起的游戲”?
郭寶昌:人的所有一切活動,都是從人生游戲開始的。我們的典禮、儀式,哪個不是游戲性質(zhì)的?這個游戲,已經(jīng)被我們世世代代的老藝人、藝術家演繹到了藝術的高度,它進入了另一個境界:游戲人生。
游戲人生,就涵蓋了我們中國所有的哲學和美學境界。所謂游戲人生,既不是平視蕓蕓眾生,也不是仰視高大人物,一定是站在超高的視角,俯瞰人生。中國的哲學就是在俯瞰世界。這種哲學理念一直延伸到我們所有的美學當中。于是有了《紅樓夢》,于是有了十二金釵,有了太虛幻境,有了大荒山,有了偉大的曹雪芹。曹雪芹假如不是站在那么高的視角俯瞰人生,是寫不出《紅樓夢》的。
以游戲來命名京劇的體系,是我?guī)资甑乃伎肌N艺f的不是玩兒,不是跳猴皮筋,不是打撲克,是人生哲學的境界,是游戲人生的境界。這是一種俯瞰世界才有的視角。達到這個視角太難了,你真的達到了,你就是曹雪芹了。但我們京劇里的所有程式化的東西,達到了超高的視角。
因為“游戲人生”嘛,它給你創(chuàng)造了另一種生活形態(tài)。走路不是那樣走了,甩發(fā)不是那樣甩了,洗臉不是那樣洗,哭不是那樣哭,笑不是那樣笑,它把生活整個改變了一種形態(tài)。你掌握了所有這些程式,你就掌握了所有的生活形態(tài)。他用不著哭的時候滴眼藥水兒,一個動作,就是哭了。非常美。京劇是唯美的,一切都是用最美的形態(tài)呈現(xiàn)給觀眾。不管好人壞人,只要美,我就給你鼓掌。